25

特工總部直屬行動大隊在長釘弄的設局圍捕,後來被記者大篇幅登上了《字林西報》。陳開來後來發現,在整版大肆宣揚的文字裏頭,竟然有自己的照片。照片裏他佩戴勳章,眼神似乎茫然。

消息登出的當天,在照相館二樓的暗房,金寶靠在門板上,咬開一粒瓜子不屑地說,聽說你殺了個共產黨,你真有本事。

金寶吃瓜子的時候,把所有嗑出來的瓜子仁都擺放到左手,聚集成一團。然後她對著手掌吹了一口,在把成群的瓜子仁倒進嘴裏之前,說你得了多少獎金,可以還我那五千塊了。

陳開來正在收拾一堆洗好的照片,那裏有蒼廣連可憐的屍體,也有76號禮堂裏給他頒發獎金的蘇門。陳開來盯著照片,覺得蘇門的那雙眼炯炯有神。

我在跟你說話。金寶嚼了一口瓜子仁說,你是耳朵聾了還是立功以後架子變大了。

陳開來望了金寶很久,他說你當心一點,他們76號一樣要對付軍統。

金寶想了想,說,你更應該小心一點。

但是金寶沒有告訴陳開來,就在剛才,她和颶風隊隊長陶大春見麵的時候,陶大春說你們照相館那個陳開來,現在是特工總部的紅人,呆在你身邊,還不如我趁早把他給殺了。

殺誰也不能殺他。金寶說,這人說不定是可以爭取的。

陶大春很輕易地就笑了,說你這樣很危險,你好象對這個漢奸有感情。

金寶很久沒有說話,最後她警告陶大春,沒有我同意,誰也不能動手。

陶大春搖頭,他覺得在這件事情上,自己還是很替金寶擔心。他還覺得深陷在感情裏的女人,大部分都是瞎了眼了。

1942年的春風在上海徹底深入,陳開來也在特工總部如魚得水。丁阿旺記得那段時間裏,陳開來穿了一套據說是杜黃橋送他的德國料子洋服,所以他經常把一雙手攏在質地優良的褲兜裏,在很多辦公室之間姿態悠閑地進進出出。那時候陳開來要不就是給大家隨便拍幾張意想不到的照片,要不就是摸出一把進口的濃情巧克力,一顆顆地分給行動隊的那幫兄弟。

自此陳開來平靜的生活似乎浪花迭起,他甚至因為是照相師的關係,能經常麵見李默群,在他辦公室聊一聊類似於春天花粉過敏或者跑馬場裏該挑選哪一匹快馬的話題。坐在李默群的麵前,陳開來透過雪茄煙霧以及潔淨的玻璃,看見76號院子裏的樹枝湧現出一排排的嫩芽,有那麽一種欣欣向榮的跡象。但他同時也覺得,自己正一步步陷入更深的暗戰,這種情況就像那些樹木隱藏起來的根係,默默生長在常人無法目睹的暗黑的地底。

回到照相館以後,陳開來開始在暗房裏研究起照相機的改裝。他把一台好好的相機拆得七零八落,讓那些細碎的螺絲在桌台上到處滾來滾去。金寶有一次在他背後冷冷地看著,說你是不是想重新造出一台照相機?要是有這本事,你還拍什麽照片,幹脆去南京路找家店鋪賣賣相機。

陳開來笑了,身子往後一仰,舒展地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說,我現在空閑得像一顆剛剛拆下來的螺絲,有本事你就抓緊教我學跳舞。

金寶於是重新開始教陳開來學跳舞。在米高梅舞廳,陳開來買了很多金寶的舞票,他整晚摟著金寶的腰,在燈光絢爛的舞廳裏,死皮賴臉地學會了快三慢四再學探戈,學會了圓舞再學倫巴。直到疲憊的金寶把頭擱到他肩膀上,說我累了,你應該請我吃一碗餛飩。

突然有一天,舞廳散場後,金寶帶陳開來去見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那人坐在一盞路燈下,滿嘴胡言亂語。金寶把她油膩的長發給撩開,說,能看出她是誰嗎?

陳開來終於認出這是莎莎,也就是那個朱大黑。眼前的莎莎好像已經瘋了,金寶說她被六個男人給強奸。你知道指使的人是誰嗎?金寶盯著陳開來的眼睛問他。

陳開來想了想,說知道。

那你說是誰?

杜黃橋。

金寶就把頭昂起來,一直望向天空的最深處,似乎那樣就可以不再聽見莎莎淩亂的話語。莎莎在翻來覆去地數著兩張髒兮兮的鈔票,不停的嘀咕說,廣連怎麽還不回來,他說過要養我一輩子的,他還說要連我爹娘一起養。

莎莎說完,動作麻利地翻滾在地,四肢著地像壁虎一樣麻利地爬向另一個角落。她發現不遠的一隻窨井蓋邊上,有人剛剛扔下半張發黴的蔥油餅。

這時候金寶開始動員陳開來,說希望你加入我們軍統局的陣營。

陳開來什麽也沒說,隻是搖了搖頭,不過他看見津津有味吃著蔥油餅的莎莎突然驚恐地嚎叫起。莎莎說快跑啊,杜黃橋來了!

從弄堂口閃出身子的其實是陶大春,他把槍口頂向陳開來的額頭。

陳開來不緊不慢地笑了,盯著陶大春說,殺我能有什麽意義?還浪費你的力氣,說不定濺你一聲血,糟塌了你的衣裳。

金寶最後擋開陶大春的槍口,說你不能殺他,因為他買了我的舞票,還欠下我一堆錢。你要是殺了他,人死賬爛,你替他還錢?

陶大春覺得有點傷感,一邊緩慢地放下了槍,一邊說,你隻要不怕危險,你就留著他。

危不危險我心裏知道,金寶說,總之他欠我的錢沒還上之前,他不能死!

蘇門踏進照相館時,陳開來迅速將暗房的門給鎖上。但是蘇門後來還是進去了,在暗房如同殘陽一般血紅的光線裏,她看見自己的照片差不多就要掛滿整片牆壁,也或者說,牆上都是不同的自己。

蘇門數了數,總共有七十九張。

那時金寶就站在照相館的門口,她吐出兩片瓜子殼的時候,非常不屑地看著瓜子殼飄落到地上。她想起陳開來曾經對自己說過,以後總共要拍一百張蘇門的笑臉。於是金寶徹底猜到,陳開來之所以買她那麽多舞票,為的還是以後能請蘇門那個女人跳舞。所以她曾經陰惻惻地看著陳開來,說,你那是想吃天鵝肉。

蘇門把牆上所有的照片都看完,很長時間裏一句話也沒說。後來她拿走一張赤腳在家中跳舞的照片,轉身對陳開來說,跟我出去一趟。

陳開來站著不動,說你先把照片給留下。

蘇門說,我付錢給你總可以吧?

這跟鈔票無關。陳開來說,這是我拍的照片。

那天蘇門把車子開向了郊外,等到視線一片開闊的時候,她從坤包裏取出另外一張照片,交給陳開來說,你能認得嗎?

陳開來將照片拿在手裏,準確地說,隻是半張。然後他一下子懵住了,因為那是一截關於杭州西湖“斷橋殘雪”的照片,照片中的斷橋,正好被撕斷了一半。他很快想起自己的口袋中,也有一截這樣的照片,此前就夾藏在李木勝的筆記本裏。

將兩截照片向中間推移,陳開來發現,他們果然就天衣無縫地重合在了一起。但他還沒來得及興奮,蘇門的手槍就指向了他的頭頂。蘇門已經和海叔重新接上頭,她從海叔那兒知道真正的李木勝已經死在那年冬天的春光照相館門口。所以她現在有理由懷疑,是這個冒名頂替的陳開來,當初出賣了沈克希。

陳開來辛酸地笑了,差點把眼淚給笑出來,他說如果我是敵人,為何不早點告訴杜黃橋每一個可疑之人?還有,趙前和我在舞廳裏接頭,當天夜裏就會被捕。

這還不能讓我足夠相信你。

那麽讓我去死,跟我師父李木勝那樣去死,跟我兄弟趙前那樣去死。這樣夠了嗎?你能滿意嗎?

趙前是你殺死的!

我倒寧願替他去死。實話告訴你,那天在長釘弄,開出第一槍的是我,不然杜黃橋的計劃早就已經得逞。還有,趙前是因為我而犧牲,他除掉的那個陸小光,知道我在杭州的一切。趙前也是因為你而犧牲,因為如果他不用車子擋住杜黃橋的去路,說不定杜黃橋趕到你家時,你還沒有到家。如果你不在家,又不在76號,那麽沒人為你證明你在哪兒。

蘇門把槍放下,她現在可以相信趙前所說的,斷橋是可靠的。事實上,此前她已經向組織征詢了意見,如果陳開來意誌堅定,可以正式接納為自己的下線。

三天後的下午,蘇門同意陳開來為新任的“斷橋”,替李木勝完成未竟的事業。她告訴陳開來,拿到“沉睡計劃”隻是第一步,接下去還需要爭取尋找一位留洋歸來的教授,並且將他護送去延安。

你就是戴安娜。陳開來說。

蘇門沒有回答,隻是說,李木勝和這個留洋的教授是老相識,現在他犧牲,我們就失去了優勢。

他是我永遠的師父,陳開來望向蘇門,說,以前當他的徒弟,我還不夠格。但是現在開始,我不會辱沒了他。他的信仰就是我信仰,他甘願犧牲,我也一樣甘願犧牲。

蘇門望著目光堅定而且神態從容的陳開來說,你不怕死?

陳開來笑了,說,我連粉身碎骨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