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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夜的寒冷真正到來之前,陳開來終於沒能忍住心中的傷感。那天他掏出趙前遺留在現場的火機,靠在蘇門的沙發上久久地捧在手裏,似乎不用打出火苗就能散發一些餘溫。蘇門於是什麽都明白了,她說曾經我也有這樣一隻打火機,可是後來我把它給弄丟了。

蘇門坐到落地燈前,舉起火機點燃一根煙。煙霧散開,留給陳開來的是她暗淡的背影。

陳開來後來看見她翻閱起一本和趙前一模一樣的《飛鳥集》,而且她似乎隻盯著其中的一句:隻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出世間的絕響。

蘇門讓火機一直燃燒著,她特別喜歡那種航空煤油的氣息。最後她恍恍惚惚,又開始在地板上跳起了優美的圓舞曲。她跳得非常認真,仿佛眼前的客廳就是燕京大學的舞廳,而舞廳裏就站著一個願意陪她一輩子跳舞的趙前。蘇門跳著跳著,一不小心就摔倒了,膝蓋上碰出一團血。然後她對陳開來笑笑,扶著地板站起來又跳,她讓陳開來把唱機的音量調高,直到因為不停轉圈而將細嫩的腳皮給磨破一層,滲出另外一些新鮮的血。

蘇門倒在地板上,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血,仿佛感覺那是屬於趙前身上流出的。她猶豫並且詫異著對陳開來說,我今天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會流這麽多的血?

蘇門驚慌失措地微笑著,她讓陳開來將自己扶起。

但是盡管這樣,抓著陳開來的手艱難地走了幾步,在沙發上無力地躺下時,蘇門還是提醒自己要忍住,不能讓眼裏流出一滴淚。

陳開來看著她好幾處傷口,說,痛嗎?

蘇門含著一點點淚花,搖頭笑著說,一點也不痛。

又一個清晨很快到來,讓人涼得像是剛從河裏被打撈上來。

在對趙前綿延不絕的思念中,蘇門踩著一陣風走向某一條僻靜的弄堂。躲開那些散漫的晨起者的目光,就要踩進一幢石庫門的石條門檻時,蘇門突然有點慌,好像害怕麵對這個霧濛濛的早晨。她把邁出去的腳步收回,覺得腳底是軟的,整個人都是空的,所有的力氣都被眼前的風給吹走。

緩緩依靠向一截磚牆,蘇門目光無助地望向磚縫裏唯一一株嬌小的青草。她看見草在風中搖晃,就長在一片狹窄的青苔裏,頭頂著這個清晨最為瘦小的一滴露珠。

這時候蘇門終於哭了,兩行淚珠不由自主。她一個人哭得很久,扶著那段牆壁,幾乎癱坐到了地上。

後來蘇門鼓起勇氣,在那間狹小的亭子間裏,見到了獨居的沈克希。沈克希異常清醒,望著她說,謝謝你這麽早過來。

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蘇門把臉轉過去,她擔心還會降臨另外一場淚水。

我曉得了。沈克希竟然微笑了一下,很輕地說,我在為他守靈。

過了一陣,沈克希又說,但是你剛才敲門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他回來了。

蘇門就把牙齒咬得很緊,她不希望自己哭出聲來。

窗前漏進來的陽光緩慢地遊移,在那場似乎是虛構出來的光線裏,沈克希後來打開那個透明的罐子,將許多蜂蜜一勺一勺地送進嘴裏。她原本因為熬夜而幹裂的嘴唇現在漸漸變得細膩,但是她眼含熱淚,笑著對蘇門說,謝謝你替他送來的這些蜂蜜,很甜。之前我都舍不得吃。

很久以後,蘇門從包裏掏出一本《飛鳥集》以及那隻勉牌打火機。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飛鳥集》的封麵給按壓平整,然後說,這些都是他的,你給收好。

沈克希閃著淚花,她看上去是幸福的,說謝謝你把他們還給我。

他很愛你,愛得無與倫比,蘇門轉過頭去說,簡直讓人嫉妒。

但他更喜愛他心中的理想和信仰。這麽多年,一直深埋在心底,排山倒海。所以我會替他戰鬥下去。

就要離開亭子間時,蘇門給了沈克希一朵紙紮的小白花,她說我還會再來的,為了同你坐在一起。還說,我們以後要經常在一起。

沈克希將紙花擺到桌上,那裏安放著一張趙前的照片。照片裏,趙前站在燕京大學的門牌前,穿了學生裝青春無邪地笑著。沈克希說,有件事情拜托你,以後如果我也犧牲了,麻煩你能幫我們照顧孩子。

蘇門轉身,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他叫趙小前,再過幾天就六歲了。現在住在徽州,就住在他外公家。

此時的蘇門已經走到門口。背對著沈克希,她終於說了一句,我不會讓你犧牲。

如果你會去看我的孩子,最好替我帶些蜂蜜過去。

蘇門最後聽見沈克希說,因為這孩子,從沒喝過一口我的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