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家對張樹愧的事充滿了好奇,再三追問才了解前因後果。

原來,張樹愧有個獨生兒子叫張明生,從小性格火爆、固執,喜歡習武,後來還背著張樹愧離家出走,一去三年沒音訊,三年後終於歸家,才得知他去少林寺拜師學藝去了。

張明生回到鶴峰後,雖然性子收斂了不少,但身上多了許多愛打抱不平的習性,見著看不慣的事就要出手,結果給張樹愧惹了不少麻煩。

張明生到底又是如何惹上姚炳才的?這事就說來話長了。幾日前的一個晚上,張明生在大街上突然撞見幾名男子在調戲一孤身女子,周圍雖然有很多路人圍觀,但誰都不敢上前製止。張明生當然不能見死不救,斷然出手,不僅幫女子解了圍,還把幾名男子打得夠慘,尤其的領頭者更是折了一隻手臂。

“巧就巧在,領頭者正是姚炳才的兒子姚人傑。”張樹愧歎息道,“折了一隻手臂,現在還躺在**啊,我想親身登門賠罪,但姚家連大門都不讓我進。”

陳十三鬆了口氣,大笑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姚老板您愁眉苦臉的,不過我覺得沒什麽大不了,活該那小子欠揍。”

“哎呀,十三爺您有所不知,惹上了姚家,麻煩可不小。”張樹愧痛苦地說,“姚炳才還有個小女兒,你們知道他女兒嫁給誰人了嗎?本縣知事公子呀,那是咱們這些平頭百姓惹得起的嗎?”

張六佬和陳十三對視了一眼,這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明生已經被關進了縣署的大牢裏,好幾天了,連人都見不著一麵,禍福生死難料啊。”張樹愧哭喪著臉,臉上布滿了濃濃的陰雲,“唉,也怪我管教無方,現在惹下禍事,後悔都晚了。”

張六佬雖然心亂如麻,卻又感覺愛莫能助。

陳十三沉思了一會兒,安慰道:“明生少爺雖然打傷了姚家的人,但錯不致死,這個世界還是有王法的,就算是有知事撐腰,也不能胡亂來吧。”

“王法?罷了,我願意賠償姚家,但姚炳才根本不給我機會,還揚言要明生坐牢,要是能換明生自由之身,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張樹愧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裏藏著深深的自責,還有無助。

“姚家是幹什麽的,怎麽會跟知事聯姻?”陳十三追問道,張樹愧苦笑道:“這是他們兩家之間的事,外人哪能知曉內情。不過姚家在本縣也算是顯赫大戶,祖上世代從商,經營著茶葉生意,一直是縣署的茶葉供應商,所以也是我們茶莊的競爭對手。”

張六佬擔心地說:“這就更麻煩了。”

“張老板,如此說來,姚家豈不是想利用這個機會狠狠地給我們一拳。”陳十三說,張六佬接過話道:“如果真是這樣,那張少爺的事就不止是您張老板一個人的事了。”

陳十三讚同地說:“事情擺在麵前,那就要想辦法解決,既然姚家跟我們開仗,那就決不能逃避。”

張樹愧驚訝地問:“十三爺、六爺,你們這是……”

“放心吧張老板,我跟十三爺一個意思,要一起營救少爺出來。”張六佬說,張樹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陳十三笑著說:“張老板,明生少爺因為路見不平而被姚家冤枉入獄,這是善舉,而姚家想利用這次機會公報私仇,那我們豈能僅當看客?”

張樹愧沒想到居然有人要出手幫自己,可謂求之不得,頓時百感交集。

“要想打敗對手,必須先了解對方的底細。”陳十三說,“希望張老板多給我們介紹一些關於姚家的情況。”

被折了手臂的姚人傑在**躺了多日,每日都莫名其妙亂發脾氣,像瘋了似的,所有人都拿他沒辦法。

姚炳才推門進去的時候,姚人傑正像殺豬似的嚎叫,兩個丫環戰戰兢兢地站在床邊,耷拉著腦袋,一動也不敢動。

“人傑呀,爹知道你難受,爹給你請了最好的大夫,再躺兩日便能下地了。”姚炳才在床邊坐下,姚人傑卻怒吼道:“姓張的怎麽還沒死,是不是知事還不知道我被那小子打傷了?哎喲,疼死我了……”

姚炳才歎息道:“人都被關在大牢裏,恐怕一時半會兒都很難出來,你也該消消氣了。”

姚人傑不依不饒的吼道:“不行,坐大牢算什麽,我要姓張的小子死,永遠別再出現。”

“要殺個人雖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但如此做定會讓知事很為難,是你有錯在先,現在關他大牢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姚炳才對這個兒子真是傷透了心,果然,姚人傑一聽這話,立馬又憤然不快地質問道:“爹,你兒子讓人打成這樣,讓他坐大牢不是太便宜他了?”

“人傑啊,聽爹一句,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姚炳才是擔心張明生對姚家做出更加不利的事。

“爹,您不是忘了張樹愧跟我們是生意上的死對頭吧。”姚人傑又提起這茬,“這次可是大好的機會,要是咱們打垮了張家,那就相當於打垮了泰和合在鶴峰的生意,整個鶴峰的市場不都是咱們的了嗎?”

姚炳才沉思了片刻才說:“張樹愧隻是泰和合茶莊在鶴峰的分莊,後台勢力很強,據說總莊的老板還跟洋人有很多生意往來,這是我們可望而不可及的,就算我們打垮了張樹愧,總莊必定還會派另一人來接替他,這不是白忙活了?”

姚人傑確實沒想到這些,這是個頭腦簡單的家夥。

姚炳才嘴上這麽說,但心裏卻因為姚人傑的話起了漣漪,他想看看情勢再作打算。

這是張六佬離開鶴峰很久以後再次回來,其實已經物是人非,家裏所有親人都已不在人世,他很想回到那個自己從小長大,現在卻如此殘破的房子看看,隻是一直沒有機會。

第三晚,張六佬終於再也忍不住,悄然離開客棧,然後獨自前往老屋的方向而去,就在容美鎮外,不過一炷香的工夫。

張六佬趁著夜色回到曾經的家時,卻發現老房子已經垮了半邊,剩下的半邊牆壁在夜色中孤獨而立。他跪在房子前,心情萬分沉重,努力回憶著殘存在腦子裏的那些印象,還有至親的爹娘和妹妹,早已淚流滿麵。

想起離開家的那一次,張六佬的心情沉到了穀底。那是因為他的妹妹被鎮上一個惡霸淩辱之後自縊身亡,他憤怒之下便提著一把殺豬刀砍殺了惡霸,惡霸當場死亡,而他不得不遠走他鄉。

張六佬逃離家鄉以後,很久都沒敢回家,這件事也成了他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從來沒講給任何人聽。後來終於找機會回來了一趟,才知道父親已離開人世,留下母親孤獨地活在人世。他很慚愧,可是身不由己,想帶著母親一起走,但母親告訴他,她要留下來陪著已經逝去的親人。

半年後,張六佬再次回家時,才知道母親也在兩個月前過世了。他那次離開之後便再也沒回去,直到今時今日。

張六佬長跪不起,往事曆曆在目,越來越清晰。

夜色越發深沉,不知不覺間,天邊已經透出了光,眼看就要亮了。

張六佬衝著老屋的方向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然後起身大踏步離開,這一刻,他發誓會重新開啟自己的人生。

“六爺,今兒怎麽這麽早,沒多睡一會兒?”張樹愧一大早便看到張六佬進了店鋪,“哎,昨晚睡得不好嗎?怎麽看您……”

張六佬強打起精神說:“鬧肚子,鬧了一夜,沒怎麽合眼。”

“是嗎?那趕緊去找大夫看看。”

“張老板有心,不過不用麻煩了,鬧了一夜,沒想今兒早上好多了。”張六佬善意地說,張樹愧轉變了話題:“六爺,我托人打探到了明生的消息,聽說要真要關他大牢了。”

張六佬一愣,反問:“消息確鑿?”

“是啊,這是托人弄到的消息。”張樹愧歎息道,“果然沒錯,沒想到姚炳才是想借這個機會置我於死地呀。”

張六佬想起自己親自手刃的惡霸,忍不住罵道:“仗勢欺人的狗東西,該死!”

張樹愧喃喃地說:“六爺,這件事太麻煩了,是知事的批示,我看這大牢明生是坐定了。”

“要不是姚家在背後搞鬼,知事會做出這樣的批示?不就是打斷他一條狗腿嗎?活該。”張六佬昨晚一夜沒睡,加上一大早就聽到這樣的消息,全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就竄到了額頭,頭上的青筋都冒了起來。

“六爺,您的好意樹愧心領了,但這是樹愧的家事,樹愧還是自己另想辦法吧。二十萬大洋我已經備好,您跟十三爺即日就可帶回南北鎮。”張樹愧是個爽快人,確實不想因為自己的家事而耽誤了茶莊的大事。

張六佬笑著說:“我跟您一個姓,說不定祖上還是一家呢,您就別跟我客氣了。這樣吧,我等十三爺來了再問問他的意思。”

張樹愧點頭道:“也好,待會兒我帶你們去賬房對對賬目。”

容美鎮的早上充滿了濃厚的鄉村氣味,街頭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構成了一幅和諧融洽的畫麵。

倆人等了許久都沒見陳十三過來,張樹愧隻好帶張六佬先去吃早點。

這家名為“容米包子鋪”的早餐店是全城最好的,得名於古稱“容米”,很多達官貴人都愛去那兒,生意好得不得了。

張六佬剛坐下,突然聽張樹愧嘀咕了一句:“冤家路窄!”

張六佬一下沒反應過來,張樹愧低聲說:“姚炳才!”

張六佬順著他的目光往門口看去,果然看見了一個拄著拐棍的老人,沒想到姚炳才一眼就看到了張樹愧,立馬向這邊走了過來,眯縫著眼睛,笑著說:“張樹愧,你兒子都要坐大牢了,沒想到你倒挺有閑情雅致的。”

張六佬從張樹愧眼裏看見了多種複雜的表情,張樹愧本不想跟姚炳才撞麵,但既然對方主動找上門來,他也回避不了,隻好強擠出一絲笑容,問:“姚炳才,你相信報應嗎?”

姚炳才麵部肌肉微微**了幾下,突然狂笑道:“我當然相信報應,你兒子打傷了我兒子,然後被投進大牢,這就叫報應。”

張樹愧搖了搖頭,歎息道:“人有旦夕禍福,善惡並存一身,有句話說得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是時日未到。”

“那我等著。”姚炳才說完這話,目光突然落到張六佬身上,皺著眉頭盯著他看了半天,然後大搖大擺而去。

張樹愧頹然地坐了下去,看上去非常難受。

“沒必要跟他那種人生氣。”張六佬勸道,張樹愧無奈地說:“大清早的遇上那種人,我能不氣嗎?”

張六佬想起姚炳才看他那眼神,心裏咯噔跳了一下。

這是他們到達鶴峰的第三天晚上,當夜幕沉沉時,大街上變得無比冷清。

姚家的宅子靜臥在夜色中,門口的兩具石頭獅子隱約可見,高高的城牆把宅子包圍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半夜時分,突然幾個黑影悄然翻越圍牆,像夜貓一樣跳落到院牆裏,然後躡手躡腳摸到其中一扇還亮著燈的屋子前。為首者做了個停止前進的手勢,正要推門而入,門卻突然從裏麵開了,眾人立即散開藏在了大門兩邊,待裏麵的人一出來就衝上去架住了他的雙臂,捂住嘴,重新推回到屋裏。

男子掙紮了幾下,看到這些蒙麵人手中的槍時被嚇得張大了嘴,卻沒敢吱聲。

“不想死的話就老實點。”為首者冷聲喝道,男子跪在地上直哆嗦,求饒道:“好漢饒命,饒命啊,隻要不殺我,我什麽都說。”

“哼,少廢話,我問你,姚炳才的臥房是哪間?”

“是、是……”

“起來,帶爺過去,最好不要耍花樣,要不然老子在你頭上開個洞。”蒙麵人威脅道,男子忙不迭起身,被押解著出了門,然後沿著走廊左拐右拐,終於來到最裏麵的一扇大門前。

“是這兒嗎?”蒙麵人又問,男子唯唯諾諾的點頭,殊不知卻被打暈後扔在了地上。

姚炳才聽見房門被撞開時,受到驚嚇後猛然清醒過來,但當他看到站在麵前蒙著麵的數名黑衣人時,雙眼中瞬間充滿了驚恐。躺在他身邊的姨太太騰地坐了起來,可還沒出聲就被嚇得捂住了嘴。

“你、你們是什麽人,想幹什麽?”姚炳才摸著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問,為首者晃悠著手中的槍,帶著戲謔的口吻,冷冷地說:“姚老爺是吧,實在不好意思,大半夜前來打擾,耽誤了您老的美夢。”

姚炳才以為遇到了土匪,咽了口唾沫,道:“不知幾位是哪條道上的好漢,姚某不曾得罪各位呀。”

“嘿嘿,姚老爺這話可說錯了,老實交代,最近有沒有做喪盡天良的事兒啊。”為首者問,姚炳才連連搖頭道:“沒,真沒,我可是本分人。”

“本分人?”為首者幹笑了兩聲,拿槍對著姚炳才的腦袋,姚炳才的姨太太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往後縮了縮,蜷縮在床角不敢動彈。

姚炳才瑟瑟發抖,哭喪著說:“請好漢明示,要是姚某得罪了幾位,姚某在這兒賠不是了。”

“既然你這麽有誠意,那我不凡告訴你,爺幾位是革命黨。”

“革命黨?”姚炳才一聽到這話,嚇得差點沒尿褲子,他是知道革命黨的,並且聽說革命黨是專革有錢人的命,頓時起身跪倒在地,雞啄米似的求饒。

為首者暗笑起來,又冷冷地嗬斥道:“別磕頭了,要想活命,就按我說的做。”

“行、行,我都聽好漢的。”

“好,那我問你,你認得張樹愧嗎?”

姚炳才又是一愣,但隨即涎著臉說:“認得,認得。”

“認得就好,跟你直說了吧,張老板的兒子是我朋友,聽說你靠著知事撐腰,要讓他坐大牢?”

“這……”

“這什麽這,別磨蹭,到底有這回事嗎?”蒙麵人死盯著他的眼睛,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現在明白我們為什麽來找你了吧?”

姚炳才不敢裝傻,忙說:“明白,明白了,我明兒一早就去求知事放人。”

“算你識相,不過還有一點要提醒你,今晚見著我們的事誰也不許說,以後也不許再找張家的麻煩,否則爺爺隨時來取你的狗命。”

姚炳才趴在地上連聲喊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後再也不敢找張家的麻煩了,再也不敢啦。”當他抬頭時,黑衣人已經魚貫而出,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老爺、老爺,人都走了。”姨太太喊他時,他才抬頭,繼而癱坐在地,喉管裏喘著粗氣,半天都沒動一下。

黑影人離開姚家大院後,扯下了蒙在臉上的黑布,為首者赫然便是陳十三,他得意地說:“經過今晚這一鬧,姓姚的恐怕嚇得要死,以後再也不敢亂來了。”

眾人大笑不止。

“十三爺,這出戲演得好啊,你們沒見姓姚的當時那熊樣,我都差點沒忍住笑出聲。”有人說道,陳十三開心地招呼道:“走吧,明兒一早恭迎張少爺歸來。”

翌日一早,張樹愧剛起床,打開門準備做生意,突然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擋在了他麵前,當他看清眼前人時,立馬驚呼起來:“明生,明生,你怎麽回來啦,真的是你嗎?”

站在麵前的人確實是張樹愧的兒子張明生,他緊抓著兒子的胳膊,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激動之餘不禁淚眼婆娑。

張明生也完全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被突然就放了回來,但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張樹愧興奮得像個孩子,恨不得立馬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天下人。

“哎呀,太好了,張少爺,你可真是福大命大,興許是老天爺開了眼。”陳十三故意誇誇其談,他之前見過張明生,所以言語之間也不客氣,“張少爺,你身手如此好,怎麽就隻廢了姓姚那小子一條手臂,要是我,幹脆就把他打個半死。”

張明生訕笑道:“廢了他一隻手,看來短時間裏不敢出來作惡了。”

張樹愧插話道:“明生,你這次福大命大,也許真是老天開眼,以後行事可得收斂一些,別由著自己的性子來,要真是惹出人命,就不好收場了。”

“對了,張少爺身手如此之好,這次我們押送二十萬大洋回南北鎮,張少爺幹脆跟我們一塊兒過去,路上也多個得力的幫手。”張六佬這個建議得到了大夥兒的極力讚同,張樹愧忙說:“六爺的建議,我看很不錯,明生得罪了姚家,留下來也並非好事,正好離開一段時間,避避風頭再回來吧。”

“爹,您讓我去我當然去,但我絕不是為了避開姚家的人,我也不怕……”張明生滿臉大氣凜然,張樹愧苦笑道:“啥都別說,隻要你走就成。”

陳十三卻突然反駁道:“這一路上能發生什麽事,再說咱們有人有槍,還怕什麽?我看就不用麻煩張少爺了吧。”

張六佬說:“十三爺,張少爺可是從少林寺出來的,說不定真能幫上咱們什麽,再說如今亂世,南北鎮那邊也正缺人手,讓張少爺過去,老爺也會求之不得的。”

“對對對,如今道上不太平,這二十萬大洋可全是救命的錢,讓明生跟著,也確實多個幫手……”張樹愧忙不迭的幫腔,他深知這二十萬大洋對泰和合來說至關重要,可陳十三眯縫著眼,半天沒開腔。

“十三爺,您倒是說句話呀。”張六佬提醒道,陳十三這才睜開眼,緩緩地說:“這條道我可是跑了千兒八百回,路上有幾塊石頭,山上有幾棵樹我一眼就能數清,張少爺如今是受了驚嚇的人,惹上的不止是姚家,還有知事大人,萬一要是人走了,姚家再上門討麻煩,我擔心張老板自個兒應付不過來呀。”

張樹愧笑道:“十三爺如此替我考慮周全,我就算再不識時務也不能太過私利,我今日能吃上這碗熱飯可全仗盧老爺的大恩,盧老爺對樹愧可謂情深意重,樹愧雖然就一個兒子,但為了茶莊,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辭。”

“既然張老板是如此大義之人,我也不能違了您的好意,那就按大家的意思吧。張老板,馬上安排,我們明日一早就走。”陳十三沉思了一會兒,想著自個兒太過堅持,反倒會壞了氣氛,於是便應了下來,又笑看著張明生,想起昨晚自己導演的那出戲,衝張樹愧說,“不過,我看姚家短時間裏不敢再上門惹麻煩,您就安心做生意吧。”

“有件事我還是很糊塗,知事為何會突然放了明生?”張樹愧再次問到這個問題,陳十三笑道:“管他呢,隻要人回來不就好了?”

因為盧次倫急等著要錢,所以他們第二天一早就把大洋搬到了馬背上,然後離開鶴峰縣城,沿著原路返回南北鎮。載著二十萬大洋的馬匹行走極慢,一直走了整整一天,直到天快黑時才趕了幾十裏路,隻好在途中找了一家客棧暫住一晚。

“這家客棧可靠嗎?”張六佬擔心地問,陳十三道:“大晚上的趕路更不安全,還是先住一晚,等明兒一早再走吧。”

張六佬看見這家荒郊野外的客棧時,不知為何心裏怎麽會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但陳十三又說:“怕什麽,這家店的蘇掌櫃我認識,以前住過。”

店小二一見這幾人都背著槍,慌忙把他們讓了進去,又招呼其他夥計過來幫忙,連同裝著大洋的箱子也搬進了大堂。

“蘇掌櫃在嗎?”陳十三扯著嗓門問,店小二忙說:“掌櫃的回鄉下辦事去了,過兩天就回。”

陳十三疑惑地問:“新來的?怎麽以前沒見過你?”其實他隻記得蘇掌櫃的臉,對下麵的夥計根本沒什麽印象。

“對對對,真是新來的,剛來沒倆月,之前大部分夥計都請辭了。”小二說完,又問,“幾位客官,看樣子沒吃晚飯吧?要不先給幾位爺來點好菜好酒?”

“行,有什麽好吃的全端上來,再把好酒來一壇。”陳十三吆喝道,不多時好酒好菜便端了上來,他端起碗便喝了個底朝天。

張六佬看在眼裏,忙勸道:“十三爺,我看今兒就別喝了吧……”

“怕什麽,這點酒還能把我給灌醉了不成?”陳十三趾高氣揚地說,其他兄弟卸下槍放在一邊,擺開架勢打算好好喝幾碗,張六佬隻好起身說:“我出去撒泡尿。”

陳十三見張明生兩隻眼睛滴溜溜的到處看,帶著戲謔的口吻問:“張少爺,你該不會也跟六爺一樣擔心這兒是家黑店吧?”

張明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卻並不答言。

大夥兒趕了一天路,早就饑腸轆轆,一個個像餓死鬼似的狼吞虎咽起來。

“來,再滿上!”陳十三大聲吆喝著,酒碗碰在一起砰砰直響。

張六佬回來的時候,現場已經鬧翻了天。他擠上去剛扒拉兩口,突然正站著喝酒的一人手一鬆,酒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後就趴在桌上沒了動靜。

“哎,這就醉了?”陳十三話音剛落,自個兒也突然一陣眩暈,當他倒下的時候,剛才正在喝酒的人全都趴在那兒沒了聲息。

“這麽快就醉了?”張六佬沒喝酒,所以是清醒的,但是當他說完這話,才感覺有些地方明顯不對勁,此時一回頭,隻見幾個凶神惡煞的男子橫在麵前,好門神一樣。

張六佬掃了他們一眼,才明白遭了黑手,心想這酒裏肯定被人下了藥。

“小兄弟,知道大爺是幹什麽的嗎?”說話者是光頭,而且一臉橫肉,長滿了絡腮胡。

張六佬知道現在後悔也沒用了,但他跟土匪打過交道,大致了解這些人的脾性,所以裝作很膽怯的樣子說:“大、大哥,幾位大哥,大家求財不求氣,你們要什麽盡管拿去,隻要放咱們兄弟一條活路。”

絡腮胡狂笑道:“還算識相,不過大爺我一向做事幹淨利落,萬一要是放了你們回去,你們一報官,那不是要斷了咱們兄弟的後路?”

張六佬聽他如此一說,知道今晚遇上了狠角色,頓時頭皮一麻,忙哀求道:“大哥,我可是什麽都沒看到,也什麽都不記得啊,咱們弟兄都是幹小買賣的……”

“少廢話……”絡腮胡手上的槍突然便指向了張六佬的額頭,張六佬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強壓著內心的恐懼,咽了口唾沫,陪著笑說:“大哥,槍口……小心走火,小心走火,小心……”

“把箱子打開!”絡腮胡逼迫著他,他說:“箱子都有鑰匙鎖著。”

“鑰匙在哪兒?快拿出來。”

“在、在……”

“在什麽在,再囉嗦,老子一槍崩了你。”絡腮胡極不耐煩,張六佬隻好說了實話:“鑰匙在他身上。”他指的是陳十三,絡腮胡於是示意一手下去取鑰匙,但搜遍了全身也沒找到鑰匙。

絡腮胡立馬變了臉,瞪著眼睛怒吼道:“小子,活膩了吧,敢騙我!”

張六佬麵對黑洞洞的槍口,忙說:“我來,我找找。”

絡腮胡讓開了路,張六佬繞過去,陳十三突然從板凳上滑落到了地上。他隻好蹲下身去找鑰匙,可就在此時,從這個角度正好看到睜著眼的張明生,張明生衝他使了個眼色,他立即心領神會,起身說:“我記錯了,記錯了,鑰匙沒在十三爺身上。”

絡腮胡頓時勃然大怒,飛身一腳踹翻了張六佬,嘴裏罵罵咧咧,可當他要進一步對張六佬不利時,突然一個人影如閃電般抓住了他手中的槍,然後猛一用力,他站立不穩,險些摔倒,然後便被一隻大手從後麵掐住了脖子。

因為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你沒被迷藥放倒?”絡腮胡瞪著眼睛納悶地問,陳十三冷笑道:“練武之人不近酒色,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還學人搶劫?讓你的人全都把槍放下。”

絡腮胡雖然落入了張明生手中,又被卸了武器,但仍然十足囂張,瞪著眼睛咋呼道:“識相的話最好趕緊放了大爺,大爺手下這麽多人,要不然你們一個也別想活著走出去。”

張明生藝高人膽大,嗬斥道:“我再說一遍,讓你的人把槍放下。”

“別他媽做夢。”絡腮胡依然強硬,“爺爺落到你手裏,要殺要剮隨便你。”

“信不信我捏碎你。”張明生手上加了些力道,絡腮胡果然受不了,連連揮舞著手臂,張著嘴,從喉管深處發出痛苦的呻吟。

張明生待絡腮胡的手下放下武器後,又衝張六佬說:“快把人弄醒。”

張六佬折騰了許久,陳十三才終於睜開眼,一看麵前這陣勢,迷迷糊糊地問:“我怎麽就醉了?”不過當他清醒過來時,猛然起身吼道,“發、發生啥事兒了?這些人都是幹啥的?”

“十三爺,別慌,已經沒事了。這些人盯上咱們了,咱們著了道兒了。”張明生說,“剛才他們在咱們酒裏下了迷藥,你們都被迷倒了。”

“那、那你怎麽沒事,你不也喝了嗎?”陳十三還記得跟他碰過酒碗,張明生輕蔑地說:“行走江湖,哪能不多長一隻眼,剛才一進店就覺察哪裏不對勁,所以那些酒我喝了,但沒吞下去,果然是家黑店。”

陳十三拔出槍來,盯著絡腮胡的額頭怒吼道:“什麽來頭?敢動十三爺的貨,活膩歪了吧,也不打聽打聽,這條道上誰人不認得十三爺,瞎了你的狗眼。”

絡腮胡仰著腦袋,咧著嘴說:“今兒我栽了,你們也沒什麽損失,帶著貨走人吧,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陳十三大笑道:“兄弟,你當十三爺第一天出來混?你說算了就算了?要是我這兄弟沒留一手,這會兒恐怕已經被你剁了做包子餡兒了吧。”

絡腮胡橫著眼沒吱聲。

“十三爺,依我看,咱還是報官吧。”張六佬建議道,陳十三卻冷笑道:“官匪一家,你不知道嗎?所以十三爺我從來不相信那些當官的。明生,這件事是你擺平的,該怎麽處置這些家夥,你做主吧。”

此時,被迷倒的保安團兄弟陸續醒來。

張明生沉吟了一下,問絡腮胡:“我不想見血,但你必須告訴我是哪條道上的。”

“五峰過來的。”絡腮胡不快地回道,張明生想了想,又問:“孫老大的人?”

絡腮胡似乎受到驚嚇,頓時就瞪大了眼。

“孫老大是誰?”張六佬詫異地問,陳十三很明顯也想知道答案。

張明生道:“孫殿峰,一個土匪頭子,不過聽說孫老大最近的日子並不好過,沒想到他的手下居然大老遠跑鶴峰來了。”

絡腮胡聽了這話,眼皮微微垂了下去。

“你們把店裏的掌櫃和夥計怎麽了?”陳十三突然想起這茬,絡腮胡臉上流露出為難的表情,全然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陳十三手中的槍一揮,絡腮胡瞬間就露了底,無奈地說:“都這時候了,也沒什麽可隱瞞的,掌櫃和夥計都被我們綁了。”

“在哪兒?”陳十三追問道,絡腮胡仰了仰頭,看著身後說:“地窖。”

“讓你的人把老板帶出來。”張明生嗬斥道,絡腮胡隻好照做。

張六佬此時又問道:“你們來這兒多久了,害了多少路人?”

“沒,沒幾個。”絡腮胡哭喪著臉,“實話給您說吧,過往的客商不多,生意不好做,這也就是第二趟。”

“怎麽著,跟著孫老大混不下去了?”張明生問,絡腮胡歎息道:“山寨被城防團給剿了,大當家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們幾個兄弟好不容易撿了條命,隻好躲這兒來做點無本買賣,不過我們不傷人命,打算做幾筆買賣就撤,上次綁的那幾人全在地窖裏……”

蘇掌櫃和幾個夥計,還有上次被搶劫的客商被從地窖裏放出來時,全都因為大難不死而悲喜交加,千恩萬謝自然不在話下,然後又反過來把絡腮胡等人關進地窖,商量著該如何處置他們。

“為了免除後患,我看還是交給城裏的警察局或城防團去處理吧。”陳十三提議,但沒人理會,他不解地問,“你們都怎麽了,難不成想放虎歸山?這可不是最好的辦法,跟山匪仁慈,那可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張明生好像旁觀者一樣,默默地坐在那兒發呆。

“既然都不開腔,那就按我說的……”陳十三話音剛落,張六佬突然說:“十三爺,我看還是放了他們吧,這個世道,要想討口飯吃還真不容易,要是有口熱飯吃,誰願意落草?”

陳十三聽到這話,似乎有些吃驚,目光停留在二人臉上很久,又遲疑了片刻才問:“你忘了大崖山上的山匪是怎麽對待茶莊,還有玉蓮的?”

張六佬心頭一緊,隻好喃喃地說:“十三爺,你看著辦吧,我聽你的。”

“那好,就這樣辦吧。”陳十三正要派人去報官,張明生開口了:“十三爺,我覺得應該再考慮考慮。”

“你有什麽想法?”陳十三問,張明生道:“剛才六爺也說了,世道艱難,民不聊生,平頭百姓的命不值錢,我這次被姚家陷害,險些蹲了大牢,這些年在外麵闖**,也深知要討口飯吃實屬不易,這些山匪搶了客商,但並未傷人性命,依我看,給他們一次機會吧。”

此時,蘇掌櫃出來了,感激地說:“幾位客官,房間都已打掃幹淨,天色不早,累了一天,還是早早安頓下來吧。”

“蘇掌櫃,你別管我們,我們還有些事要商量,你先去歇息便是。”陳十三說,誰知蘇掌櫃問:“幾位客官是在商量如何處置這些山匪嗎?”

陳十三點了點頭,蘇掌櫃歎息道:“那些山匪當初來小店討口熱飯吃,我看得出來他們是又累又餓,所以才給準備了酒菜……”

“老板,你這是好心沒好報呀。”陳十三打斷了蘇掌櫃,蘇掌櫃卻搖頭道:“他們吃飽喝足後把我們這一幹人關進了地窖,但那帶頭大哥跟我說,他們隻搶有錢人,做幾筆大生意就放了我們,而且絕不會傷及人命,所以我的意思是,他們的骨子還沒壞,還有得救,但要是報官,八成就毀了。”

“蘇掌櫃,你也不支持報官?”陳十三言語之間很是鬱悶,沒想到掌櫃的境界竟會如此之高,隻好掃視了所有人一眼,起身說道,“既然大家都這麽想,那我也無話可說,放人吧。”

掌櫃正要去,張六佬卻攔住了他:“還是我去。”

張六佬躬身進地窖的時候,絡腮胡正緊繃著臉跟手下商量如何脫身的計劃,一見有人來立馬就收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