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連串的打擊幾乎讓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倒下,可他明白自己不能倒,在這個時候尤其要堅挺著,但禍不單行,盧氏突然急火攻心,病倒在床,臨走前把女兒叫到床頭,還沒開口已經滾落兩行熱淚。

“娘,您一定會好起來的。”盧玉蓮泣不成聲,盧氏握著她冰冷的手安慰道:“娘就是不放心你們父女倆,娘走後,你要替娘好好照顧你爹……”

盧玉蓮連連搖頭,盧氏緩了口氣,傷心地說:“娘是沒福氣看到你出嫁了,娘知道你心裏想什麽,六佬是個好孩子,隻要你自己喜歡,娘就喜歡,以後有人替娘照顧你,娘也就瞑目了。”

悲痛的氣氛彌漫了整個房間,盧次倫自個兒也精神不濟,顫巍巍地握著盧氏的手說:“老婆子,你就別說了,你這是老毛病,鎮上治不好,咱們去縣城找大夫,縣城不行咱們去省城……”

盧氏微微眨了眨眼,無力地說:“老爺,你聽我一句,生意上的事別太操心,都一把年紀了,身子骨要緊,我走了,你得把咱女兒的婚事辦得風風光光。”

“哎呀,讓你別說這些喪氣話,你得親眼看到女兒出嫁……”盧次倫眼神渾濁,盧氏閉上眼歎息了一聲,又一行熱淚滾落臉頰。

南北鎮茶王大賽如期舉行,受邀的客人陸陸續續的到來,但一直沒見盧次倫的身影。

曹天橋問管家:“去看看盧老爺怎麽還沒到?”

“去了,已經派人去請了。”管家說,可就在此時,派去的人帶回了噩耗:盧家在辦喪事,盧次倫來不了了。

曹天橋沒想到盧家會在這個關口辦喪事,連叫晦氣,不快地嘀咕道:“真晦氣,我曹家辦茶王大賽,你盧家卻辦喪事,這是真想跟我對著幹一輩子嗎?”

“爹,姓盧的來不了就算了,茶王大賽咱們接著辦,多他一個少他一個也無所謂。”曹本在一邊說道,“差不多了,鎮長和客人都等著急了,開始吧。”

曹天橋在前麵講話的時候,鎮長看了一眼身邊空位上貼的名字,問馬本成:“盧老爺怎麽還沒到?”

馬本成招手示意曹家的管家過來,這才知道盧家發生的事。

鎮長皺著眉頭嘀咕道:“不早不晚,怎麽事兒都湊到一塊兒去了?”

“鎮長,盧家辦喪事,那咱們要不要過去……”馬本成建議道,鎮長微微笑道:“茶王大賽才是南北鎮的大事。對了,讓你去找盧老爺的事怎麽樣了?”

“去過了,盧老爺好像沒怎麽反對。”馬本成道,“不過我聽說盧家最近很不順,跟洋人的合作也出了問題。”

“是嗎?那真得找個時間去拜訪拜訪。”鎮長此時聽見曹天橋叫他上去講話,臉上立馬布滿了笑容,還衝著下麵的百姓揮手,人群中響起熱烈的掌聲。可與之相反的是,盧家處處充滿著哭泣聲,到了晚上,一陣隆隆的鼓聲響起,幾個大漢跳起了撒爾嗬,如夢如幻,大有大無,在大漢空曠寂寥的嘶吼聲中,張六佬憋了很久的淚水也傾瀉而出,在他心裏已然想起了自己過世的母親,那也是一位慈母,隻可惜離開的時候,他這個兒子都沒能陪在身邊。

送走盧氏,盧次倫一夜之間老了許多,像一棵快要倒下的樹,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著。

盧玉蓮的情緒無比低落,把自己關在房裏很久也未曾出門。

張六佬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卻無能為力,隻能默默地祈禱,希望所有人都可以盡快的從悲傷中走出來。

盧氏過了頭七,盧次倫號召泰和合主要管事人開了個小會,然後單獨把張六佬叫了進去,關上門,屋內就剩下倆人。

所有人都不知道盧次倫腦袋裏賣的什麽藥,陳十三和吳天澤饒有深味的對視了一眼,然後才極不情願地離開。

張六佬站在盧次倫麵前,看著他憔悴的麵容,心裏很是難受。

“六佬啊,這段時間辛苦你了。”盧次倫顫巍巍地說,張六佬忙道:“您別這麽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盧次倫又歎息道:“盧家禍不單行,也不知道我是做了什麽孽,老天這是要把我逼向絕路呀。”

張六佬心中微微顫抖起來,他是和親人經曆過生離死別的人,哪能體會不到盧老爺的心情?不禁安慰道:“老爺,您就寬了心吧,事情都會變好的。”

“我今天叫你進來,是想問問你的意思。”盧次倫看著他說,張六佬道:“您說吧,我聽著呢。”

盧次倫頓了半晌,渾濁的眼睛裏噙著一絲晶瑩的光亮,然後問:“你來茶莊的日子也不短了,都適應了吧?”

張六佬點了點頭。

“你一直說自己是個好人,我也看出來了,你確實是個好人,是個正派人,你舍了命把玉蓮從山匪手裏救出來,我跟她娘都很感謝你,她娘在世的時候就經常跟我提起,說你是個好孩子,是個值得托付終生的人……”盧次倫話未說完,張六佬已經被驚得目瞪口呆,半天都沒說出一句話。

盧次倫接著說:“你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玉蓮這孩子喜歡你,她娘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看到孩子出嫁。”

張六佬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又怔了許久才說:“老爺,我……我高攀不上……”

“這也是玉蓮她娘臨終前的願望。”盧次倫道,“孩子,我這是在征求你的意見,如果你不肯,就當我什麽都沒說。”

張六佬忙說:“我就擔心玉蓮她……太委屈她了。”

盧次倫說:“玉蓮這個孩子啊,從小就很獨立,當然也很任性,被她娘給慣壞了,她認準的事就一定會去做,所以她的終生大事,也是她自己選的。”

張六佬其實早就看出盧玉蓮的心,隻不過心裏有萬千種擔心一直不敢麵對,直到此時,他才敢點頭。

盧次倫見他表態,臉上浮現出了笑容,高興地說:“孩子,玉蓮我以後就交給你了,你可得對她好一輩子。”

“好,一定好,一定對她好。”張六佬忙不迭地說,雖然內心的激動都快要超越他的忍受力了,但仍然保持外表平靜。

“找個吉日,就給你們把事辦了吧。”盧次倫道,在他起身想要出門的時候,張六佬卻又說:“老爺,有件事……”

盧次倫收回腳步,張六佬接著問:“茶莊跟洋人之間的糾紛,您有解決的主意了嗎?”

盧次倫輕聲歎息道:“我想了很久,如果沒有更好的辦法,那就放棄合作吧。”

“老爺,您真想好了?”張六佬很吃驚,盧次倫說:“實在是沒有辦法,這對茶莊來說是致命的打擊……”

張六佬說:“失去了跟洋人合作的機會,那茶莊以後可怎麽辦?”

盧次倫心裏還壓著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必須付給鎮長的五十萬大洋,但他不想讓張六佬知道這件事,沉思了片刻才說:“現在外麵到處都在打仗,加上土匪猖獗,茶葉要運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次出了事,我們把責任承擔了下來,但誰能保證下次就不會再出事?難不成到時候又要我們來承擔責任?”

張六佬完全聽懂了盧次倫的話,盧次倫又說:“戰亂時期,在這個節骨眼上,也許這件事的發生對我們來說未嚐不是好事。”

在外麵張望了很久的吳天澤和陳十三心如火焚,終於看到二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又見他們有說有笑的一起出門,心裏的疑惑更甚。

盧次倫帶著張六佬往庫房走去,陳十三不禁瞪大了眼睛,因為庫房重地,閑人免進,平時一般人是不允許進去的。

“老爺,庫房的賬目清楚了。”管家忠泰從賬房先生手中把賬本遞到了盧次倫手中,“咱們手上的現大洋,包括從幾個分莊調回來的,總共還有六十萬……”

盧次倫歎息道:“隻剩下十萬大洋,還能幹什麽?”

張六佬不解地問:“老爺,您要這麽多現大洋幹什麽?”

忠泰也問:“您這麽急著把分莊的現大洋全調了回來,是遇到急事了嗎?”

“不瞞你們說,茶莊確實遇到了一些麻煩,如果不能解決,很可能會帶來滅頂之災啊。”盧次倫沉重地說,“雖然能用錢解決,但這次的缺口太大,對茶莊將會是致命打擊。”

張六佬聽得心裏很緊張,不明白究竟何事要支出如此大一筆錢。

忠泰接著問:“老爺啊,茶莊可是您一輩子的心血,不能就這麽被毀了,您得想想辦法呀。”

盧次倫當然萬分難受,但事情擺在麵前就必須要想辦法解決,不過對他而言兩條路都是死路,一條是生意死了,一條是盧家拿人去頂命。

“老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您倒是告訴我呀,如果是人命關天的事,六佬可以替您分擔。”張六佬在心裏已經把盧次倫當成自己的嶽丈,所以才說出這樣的話。

“這件事我憋在心裏很久了,一直都不曾對人說起過,包括玉蓮她娘。”盧次倫傷感地說,“六佬,還記得魏子吧?”

張六佬連連點頭。

“就是因為他的死,現在鎮長把責任全怪罪到了盧家頭上,縣裏和省裏追查下來,要查明事情因果,說白了就是要盧家擔責整件事……”盧次倫緩緩道來,張六佬罵道:“這件事是田金標惹出來的,憑什麽讓盧家負責?”

“鎮長可不管這些,所以要盧家拿出五十萬大洋去打點上麵的關係。”

“他還不如去搶。”張六佬氣鼓鼓地說,“老爺,這大洋真不能給。”

盧次倫看著他,想知道他有什麽主意。

“我也讚同六佬的話,這麽大一筆錢,真不能給。”忠泰也附和道,盧次倫問:“那你們有什麽好辦法嗎?”

張六佬義憤填膺,定定地說:“魏子的死必須有人頂罪,大不了一死,我去吧。”

“不行!”盧次倫厲聲責罵道,“我不想再聽到這種混賬話,人是活的,沒了就沒了,但錢沒了還可以再賺。”

“可是給他們五十萬大洋,茶莊以後怎麽運轉,這不是要毀了茶莊嗎?”張六佬的話確實令盧次倫黯然失色,喃喃地歎息道:“亂世之世,俗話說民不與官鬥,我一介平民,如何跟那些當官的鬥?”

“是啊,老爺說得對,這種情況下,吃虧的是自己。”忠泰順著他的話說,“六佬,老爺的意思是,就算你去了,也許結果也是人財兩空,最後茶莊還是會被逼進死胡同,不值當呀。”

張六佬聽了這番話,失望地說:“這樣說來,進退都是死路。”

盧次倫歎息道:“給錢吧,破財免災,先度過這個難關,以後的事慢慢再說。”

張六佬越想越氣惱,那個貪腐的田翰林憑什麽嘴一張就要五十萬大洋?這可是會動了泰和合茶莊的基業,但是想來想去也無甚好辦法,走著走著突然看到正在涼亭裏發呆的盧玉蓮。

盧玉蓮聽見腳步聲,回頭看到他時微微笑著說:“你來了!”

張六佬知道她是觸景生情,又想念她娘了。

“你說我娘她能看見我出嫁嗎?”她突然問,張六佬想起盧次倫的話,一個大男人居然有些羞澀,也隻好說:“能,一定能的。”

“你說娘會親眼看到女兒出嫁嗎?”盧玉蓮眼角紅了,張六佬看見她整整廋了一圈,心疼地說:“小姐,你別傷心了,你一哭,六佬也跟著心疼,大娘在天之靈一定能看到小姐你出嫁。”

盧玉蓮拭去眼角的淚光,突然又盯著他的眼睛說:“六佬,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小姐,你說吧,就算是一百件,一千件我都答應。”他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盧玉蓮寬慰地說:“我娘走了,現在茶莊上上下下人心惶惶,人心都不齊了,我爹他也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一個人支撐著生意,我真擔心他也快撐不下去。六佬,你是個好人,現在莊裏也沒幾個可靠的人,你答應我,要好好幫我爹打理茶莊好嗎?”

張六佬說:“小姐,你想多了,茶莊這麽多人,十三爺、吳隊長,還有管家都對茶莊很忠心,他們都比我有能力……”

“他們全都靠不住。”盧玉蓮固執地說,“我看得出來有好多人表麵很忠心,但背地裏都想使壞,要不是我爹還在,恐怕茶莊都亂了套。六佬,雖然你剛來茶莊不久,但從你舍命把我從山匪手裏救出來,我看得出來,有你幫我爹,我才放心。”

張六佬聽了這番話,感到很欣慰,凝視著她的雙眼說:“小姐,我答應你,一定盡最大的努力去幫老爺,我說過,是老爺給了我機會,為了茶莊,就算是讓我做任何事我都願意。”

盧玉蓮指著遠方說:“你看那兒大片的茶園,可都是咱們家的,真漂亮。”

綠油油的茶園在陽光下就如碧海一般,不僅波浪壯闊而且十分養眼。

張六佬深有同感,但想起茶莊目前遇到的危機,眼神立馬變得黯淡下來,一時陷入無盡的沉思中。

盧玉蓮見他半天沒說話,扭過頭去看了他一眼,卻看出了端倪,疑惑地問:“你怎麽了?”

張六佬被驚醒,忙說:“沒,沒什麽。”

“真沒什麽嗎?”她不放心地問,他點頭道:“我隻是想起了大娘。”

盧玉蓮想起她娘臨終前說的那些話,雖然自己很想把那些話告訴給他,但畢竟是個大姑娘,哪能主動開口?隻能隱忍在心底,希望他能洞悉自己的心思。

夜色降臨後,燈火影影綽綽,茶花樓成了整個鎮子裏最熱鬧的地方,有錢的少爺,沒錢的無賴,當然還有搖著扇麵的窮書生,甚至是改頭換麵的山匪,全都混跡到此地來喝花酒,歡笑聲此起彼伏,但全都被淹沒在了濃濃的銅臭味中。

在一扇大門裏麵,端坐著兩名男子,身邊還各有倆打扮妖冶的女子相陪,兩名男子之中,一名赫然是吳天澤,另一個則是馬本成手下的副官劉許。

“劉哥,你有所不知,吳某的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自從姓張那小子去了茶莊,盧老爺便對他刮目相看,再也沒正眼看過我。”吳天澤摟著那女子,眯縫著眼睛,一臉的血紅。

劉許醉態微輕,女子在一邊喂他喝酒,他一口喝了個底朝天,臉上泛著愜意的笑容,叫囂道:“姓張那小子不就是個殺豬的嗎?有什麽好怕的,趕明兒我找個機會把他投進大牢便是。”

“嘿嘿,大哥,他現在可是盧老爺身邊的紅人,我怕倒是……”

“紅什麽人啦,盧老爺已經不是當年的盧老爺了,他現在都已經自身難保,說不定很快就連茶莊也要撐不下去,還能罩得住姓張那小子?”劉許不屑地說,吳天澤說:“不就是欠洋人那點茶葉嗎?有什麽了不起的。”

劉許大笑道:“那點茶葉確實不算什麽,但因為盧家的原因導致了罪犯魏子的死亡,這筆賬怎麽算?”

“劉哥,你的意思是?”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吳天澤搖了搖頭,劉許突然揮手支走了倆女子,然後才說:“兄弟,盧家都快要大禍臨頭了。”

吳天澤頓時酒醒了大半,瞪著眼睛問:“大哥,你可別嚇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大事,而且是天大的事,當然了,盧老爺應該不會把這種事隨便告訴給外人的,不過你說他如此器重張六佬,也許張六佬已經知道了。”劉許這話刺得吳天澤心裏很痛,不禁捏緊了拳頭,而且還微微顫抖。

狡猾的劉許看出了他的心思,又添油加醋地說:“實話跟你說吧,這件事非同小可,照目前的情形看來,已經快把盧次倫逼進死胡同。”

“你說上麵要查找殺害魏子的凶手?”吳天澤問,劉許說:“交出凶手便意味著必須有人償命,不過田鎮長說了,隻要盧老爺拿出五十萬大洋去打點上麵的關係,這件事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五十萬大洋?”吳天澤被驚得出了一身冷汗,“這不是要變相把盧老爺逼死嗎?”

“那可就管不著了,要麽償命,要麽拿錢買命。”

吳天澤無力地垂下眼皮,訕訕地說:“那可真完了。”

“兄弟,別灰心喪氣的,都到了這個關頭,大家各顧各的命,最要緊的是趁機撈一把閃人。”劉許陰笑道,“這就好比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兄弟,你是聰明人,我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接下來該怎麽做,自己好好想想吧?”

吳天澤良久沒吱聲,他這是在擔心自己的將來。

張六佬正在街上走,突然有人叫他,扭頭一看,見是金牙蘇,剛停下腳步,還沒來得及開口,金牙蘇便媚笑著說:“六爺可好。”

“好著呢,咋了?”張六佬急著往回趕,見他沒什麽正事兒,於是打算又邁步,金牙蘇卻緊跟上來,纏著他說:“六爺,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個驚天大秘密。”

張六佬不屑地說:“我得趕緊回去,有什麽秘密你自個兒留著吧。”

“哎呀六爺,先別急著走嘛,這個秘密是跟你們泰和合茶莊有關的。”金牙蘇如此一說,張六佬這才放慢腳步,說:“那你說來聽聽。”

金牙蘇卻嬉皮笑臉地說:“六爺,你也知道我一向手頭緊,要是我跟你說了這個秘密,你總得有所表示吧。”

“算了,你能有什麽秘密,我也不想聽。”張六佬說完要走,卻被金牙蘇攔住:“六爺,這麽著吧,咱們也都是老熟人了,我先告訴你秘密,然後你再權衡到底值不值錢,行吧。”

張六佬見他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隻好道:“行,那你說吧,不過咱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要是不值錢,你可一個大洋都甭想。”

“好嘞。”金牙蘇咽了口唾沫,卑躬屈膝的附在他耳邊低聲說,“昨晚我在茶花樓喝花酒的時候,意外撞見了兩個人,您給猜猜是什麽人。”

張六佬不快地說:“管他什麽人,你不說我可走了啊。”

“行,行,我說,我說。”金牙蘇忙不迭地點頭,“那倆人你都認得,其中一個是鎮上保安團的劉許劉副團長,另外一個則是泰和合茶莊的人……”

張六佬見他又賣關子,此時卻迫不及待想知道那人是誰,隻好摸出兩塊大洋遞到他麵前,他這才繼續說:“那另一人則是茶莊的吳大隊長。”

“吳天澤?”張六佬心裏咯噔跳動了一下,現在可是關鍵時刻,吳天澤怎麽會跟劉許混到一起?

金牙蘇掂量掂量了大洋,眯縫著眼睛說:“我還在門外偷聽到了一些他們之間的說話,想知道他們說了什麽嗎?”

張六佬無奈,隻好又摸出兩塊大洋,本來隻想給他一塊的,他卻說:“都給我,我全都說了。”

張六佬把大洋丟到他手裏,他笑眯眯地放進口袋,接著謹慎的往四周打量了一眼,神神秘秘地說:“我好像聽見他們在說什麽五十萬大洋的事,可嚇死我了。”

張六佬聽見這話,心裏更是打鼓,雖然很緊張,但壓抑著性子,問:“還有呢?”

“我還聽劉許說要把姓張的小子投進大牢,六爺,他該不會是說的你吧。”金牙蘇涎著臉問,張六佬的心髒好像被針給刺了一下,但他又追問金牙蘇還聽見什麽了。

“我還想繼續聽下去,誰知道就來人了。”金牙蘇說的是實話,張六佬恨不得立刻就趕回茶莊,誰知金牙蘇在後麵大聲問道:“六爺,那可是說的您嗎?您可得小心呀。”

張六佬一路上都在忖度劉許和吳天澤說的那些話,迫不及待想告訴給盧次倫聽,可快要到莊裏的時候,他又猶豫了。他知道老爺這段時間太過勞累,萬一要是知道吳天澤那小子在背後搞鬼,一時接受不了,恐怕火上澆油,怒火攻心,後果不堪設想啊。想到這兒,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決定以靜製動,暗中觀察觀察情勢再說。

張六佬很快接到一個重要任務,盧次倫安排他跟陳十三去鶴峰城把二十萬現大洋給押運回來。誰都知道世道不好,萬一這批大洋出問題就麻煩了。

張六佬很是擔心,不過除了擔心這批現大洋的安全,擔心茶莊的安危,也擔心自己回鶴峰被人給認出來。

“六佬啊,此去鶴峰雖然路途並不算太遙遠,但山高路陡,不好走,你是鶴峰人,該知道途中的艱險。十三,你也不是第一次去鶴峰了,路途熟悉,不過這次押運的不是茶葉,而是現大洋,所以一定要更加小心,多帶些人去才對。”盧次倫再三叮囑道,陳十三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叔,您就放一萬個心,有我在,全都沒問題,其實六佬完全可以不用去……”

盧次倫卻說:“多個人多個幫手吧,再說六佬也正好是容美人,熟人熟路,辦起事兒來方便。”

“老爺,您放心吧,就算是六佬的命沒了,也一定要把大洋帶回來。”張六佬誠心說道,陳十三卻譏諷的笑道:“咱們有人、有槍,能出什麽事兒?別自己嚇自己。”

張六佬想著金牙蘇跟他說的那些,心裏實在放心不下,又不敢跟盧次倫說,隻好悶在心底,加上一整個下午都沒見到吳天澤,心裏的擔心更甚。他晚上睡不著,起身去院子裏走走,沒想遇見同樣無法入睡出來溜達的盧玉蓮,再也憋不住把擔心說了出來。

盧玉蓮大驚道:“你說什麽,真的還是假的,怎麽可能的事,吳隊長可是茶莊的……”她話未說完便被他給攔住了:“你小點聲,別讓人給聽見就麻煩了。”

倆人坐在後院的湖邊,周圍靜悄悄的。

“快跟我說說,到底怎麽回事。”盧玉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張六佬隻好原話轉告,接著說:“我擔心吳隊長在搞什麽陰謀,明天就跟十三爺出發去鶴峰了,又不敢跟老爺說這些,隻好跟你說了。”

盧玉蓮雙眼失神,陷入沉思中。

“雖然現在還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吳天澤有什麽企圖,但我不在的那些日子,你一定要注意觀察吳天澤的動靜,一旦發現有什麽不對勁的對方,必須馬上告訴給老爺,但是萬萬記住,在沒發現什麽事之前可千萬不能讓老爺知道,免得老爺身體受不了。”張六佬叮囑道,盧玉蓮聽了這話,心裏暖暖的,感覺好像是自己的男人要出征打仗一樣,沉默了半晌才說:“你在外自己也要小心。”

倆人並排安靜地坐在湖邊,享受著寧靜的夜晚,還有身邊人的溫暖,雖然都不再說話,但倆人的心意是相通的,任憑風兒吹拂著湖麵,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似乎都聽到了對方的心聲。

從南北鎮步行到鶴峰城,路上花去了好幾日。

這一路上,張六佬都在擔心一件事,他已經多年未回鶴峰縣城,雖然家中再無親人,但仇家尚在,一旦被發現,恐怕麻煩會接踵而至。

“六佬,你不是容美人嗎?這次回來了,不打算回去看看家裏人?”在快要進鶴峰的地界,陳十三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張六佬憨笑道:“我也想,但人都沒了,全都沒了。”

陳十三抹了把汗水,吆喝道:“大家快走幾步,爭取天黑前趕到鶴峰縣城。”

“十三爺,讓大夥兒歇歇腳吧,都趕了很久的路,天黑前肯定能到縣城。”張六佬說,陳十三反駁道:“雖然你是容美人,但這條路我熟得很,如果再歇會兒,今晚肯定又得在外麵過夜。”

張六佬拗不過他,隻好繼續趕路。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聽說你喜歡玉蓮是吧?”陳十三沒等他回答,繼續笑道,“你小子還真能,知道這叫什麽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張六佬感到麵紅耳赤,忙辯解道:“我沒……”

“看你看你,一個大男人,臉都紅了。嘿嘿,其實盧老爺好心收留你,是看在你救了小姐的份上,你說你一個殺豬的,老爺怎麽可能把小姐嫁給你,我勸你一句,以後別癡心妄想做美夢了。”陳十三這番話確實令張六佬無地自容,不禁自問:“張六佬啊張六佬,你到底哪點配得上小姐?雖然是盧老爺和大娘準了婚的,但你能讓小姐過上好日子嗎?”

“對了,還有件事想跟你說,可能你還不知道吧。”陳十三又道,張六佬沒吱聲,他才繼續說,“大娘生前已經答應了鎮上米家提親,小姐估計很快就會嫁過去了。”

張六佬呆住了,他怎麽不知道這回事,而且也從沒聽說過這件事,不過想起盧老爺已經答應他的話,很快又釋然了。

天剛剛黑的時候,終於看到了鶴峰縣城的燈火。

張六佬內心無比激動,很久不曾回家的他,卻隻能把這份激動深藏在心底。

自古以來,鶴峰便以盛產茶葉聞名於世,是中國古老產茶區之一,公元3世紀後期至公元4世紀初的西晉時的《荊州土地記》記載:“武陵七縣通產茶”。也正因為如此,盧次倫才考慮在鶴峰容美鎮設立泰和合茶號分莊,經過數年的發展,目前已經發展成為最大的分莊。

幾人在容美鎮找客棧住下後,美美地睡了一覺,翌日一早便來到了分莊。

張六佬離開鶴峰以前,也去過這個地方,但從沒注意到這家店鋪,也是很多年沒回來,憑記憶回想了很久,才找到家的方向。

分莊的莊主跟張六佬算是本家,也姓張,名樹愧,鶴峰容美本地人,年紀稍長,一看便是個精明能幹之人,將分莊的生意打點得井井有條。

張樹愧跟陳十三不生疏,雖然從未見過張六佬,但一見麵便熱情之至,好像久未相見的老朋友。

張六佬暗自覺得詫異,私下裏問:“張老板好像認得我?”

張樹愧笑道:“六爺是盧老爺派來押運二十萬大洋回去的,如此重擔,定然是盧老爺極度信任之人才可托付,如此看來,六爺也肯定是老爺身邊的紅人,我豈敢怠慢?”

張六佬這才鬆了口氣,訕訕地說:“老爺真是好眼力,要不然也不會把鶴峰分庒交給張老板來打理。”

“對了,聽六爺口音,好像跟這邊接近,不知有什麽淵源?”張樹愧這一問倒是讓張六佬難住,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是鶴峰人,於是說謊道:“我多年前曾在縣城做過生意。”

“原來是這樣。”張樹愧道。

張六佬又說:“離開縣城很多年,變化太大了。”

“是啊,變化是挺大的。對了,你們初來乍到,有些事不得不提醒你們,最近聽說城裏出現了革命黨,你們行事可得小心。”張樹愧一臉神秘,“聽說革命黨專革人的命,誰都招惹不起呀。”

張六佬沒聽過“革命黨”,正想細問,陳十三過來了,老遠便說:“張老板,我剛剛看了賬麵,最近生意好像下滑得很厲害。”

張樹愧無奈地歎息道:“十三爺有所不知,革命黨到處造反,人心惶惶,誰都不知道今天閉上眼,明早還能不能睜開,哪還有心思做生意呀。”

“這倒也是,時局太亂了。”陳十三道,張樹愧接著說:“老爺讓鶴峰分莊在短時間裏籌集二十萬大洋運去總莊,當我接到消息時真是愁煞了,不過幸好說在你們趕到之前湊齊了,否則要是耽誤了老爺的事,我真不知該怎麽跟老爺交代。”

張六佬正在環視四周,突然一男子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大呼小叫道:“張老板,大事不好了,不好了。”

這一聲驚呼驚得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麻子,什麽事如此驚慌,慢慢說。”張樹愧厲聲嗬斥道,來者一臉惶恐地說:“老板,我剛從姚家回來,姚老爺讓我跟您帶句話,讓少爺等著坐大牢。”

張樹愧好像挨了一悶棍,幾乎站立不穩,麻子趕緊扶住了他,勸道:“老板,您就給姚老爺說說好話,讓他放過少爺吧。”

張樹愧摸著額頭,唉聲歎息的搖頭道:“算了,我算是沒法子了,讓那個混賬東西吃點苦頭也好。”

“老板,這可使不得,少爺要是坐了大牢,恐怕一時半會兒都出不來,那他這輩子就毀了。”

張六佬和陳十三聽得雲裏霧裏。

張樹愧罵道:“這都是他自找的,惹下的禍事就讓他自己收場吧。”

麻子哭喪著臉說:“少爺也是無心之過,我求求您,您拉下架子去跟姚老爺好好說說,興許人家就心軟放過少爺。”

“不爭氣的東西,我上輩子倒是做了什麽孽啊。”張樹愧突然嚎啕大哭,麻子見狀,突然跪倒在他麵前一個勁的哀求道:“老板,我替少爺求您了,求您救救少爺,少爺不能坐大牢。”

張樹愧眼中噙滿了淚水,這一刻,這位泰和合鶴峰分莊堂堂的大掌櫃,幾乎就快要被逼的走投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