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張六佬見所有人都仇恨地盯著他,不禁笑道:“咋樣,在這種地方呆著,滋味兒不好受吧?”

絡腮胡隻手叉腰,目露凶光,冷冷地盯著張六佬的眼睛,不屑地說:“想耍花樣就爽快點,腦殼掉了碗大個疤,別他媽拐彎抹角,老子不吃這一套。”

“我知道你們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不會害你們的。”張六佬說,絡腮胡和手下大笑起來,接著陰陽怪氣地說:“你居然說我是好人,太好笑了,頭一次有人說我是好人,你可別弄錯了,我們可是山匪,殺人不眨眼的山匪。”

張六佬不置可否地說:“你們不像是殺人不眨眼的山匪,我知道,很多山匪都是被逼落草,而且你們隻劫財不害命,所以我說你們是山匪中的好人。”

絡腮胡被這話說得給愣住,愣了許久才說:“這麽說你是打算放了我們?”

張六佬點頭道:“如果把你們交給縣裏,恐怕一時半會兒都別想出來。”

“你就不怕我們出去後再殺回來?”絡腮胡狐疑地問,張六佬訕笑道:“如果你真是這樣的人,蘇掌櫃和之前那些客商早就死了。”

絡腮胡和手下被放出來後,臨出門前,陳十三說:“這次放你們一條生路,好自為之。”

絡腮胡沒搭理他,卻盯著張六佬說:“我記住你了,記住爺的大名,爺爺姓冷,叫冷錦榮,這次欠你的,但我早晚會還給你。”

一場如此凶險的鬧劇如此收場,這似乎是最好的結果,當夜再也無事,大夥兒休整了一晚,翌日一早接著趕路。

這條茶馬古道自古以來都是客商必經之地,在當地被叫做馱路。馱路是為了利用騾馬運輸,自然比一般的道要寬敞許多。據說,馱運早在容美土司時期已開始,形成了幾條重要的大路,其中一條是從土司中府通往土司四關四口之鄔陽關金雞口的大路,沿途所經青樹包、陳四溝、關口、兩河口、留駕司、下坪、椒園、龔家埡、高橋河、毛家埡至鄔陽關、金雞口,此道為土司通關的重要大路,後來又得到過改修。

鶴峰自古以來都是產茶之地,民間留傳著“容美司的茶,白鶴井的水”之說,而泰和合鶴峰分莊除了分銷茶葉外,還有一個主要功能,那便是收集茶葉,然後從這條馱道上轉運到南北鎮加工,再把成品運回來售賣。

陳十三對這條路頗為熟悉,也因為每次出門都有保安團的人護送,所以還沒遇到過土匪,但是因為近年來土匪頻出,故一般客商都不敢輕易從此經過。

早晨的霧氣很重,路邊的野草濕漉漉的,一路走過,腿腳立馬就濕了一大片。不久之後,陽光終於透過霧氣落滿了荒野的野草,一層淡淡的水汽飄浮在空氣中,摻雜著濃濃的泥土的味道。

因為昨夜的休整,大家的精神特別好。

“明生少爺,沒想到你身手果真如此敏捷,這次要不是你,恐怕咱們就凶多吉少了。”張六佬邊走邊跟張明生閑聊,張明生笑道:“六爺,再怎麽說也得多虧你吸引了山匪的注意力,我才有機會得手。”

張六佬道:“更沒想到的是,你也讚同放了那些山匪。”

張明生豪爽地笑道:“其實大家出來跑江湖都隻是為了混口飯吃,沒必要死死相逼。”

馬隊走到半道上停下來稍作休整的時候,陳十三擔心地說:“看來今晚要連夜趕路了。”

“十三爺,我們還能走,可是馬匹需要喂食了。”一兄弟說,陳十三回道:“那也沒法,按照老爺給的時間期限,今晚必須趕回南北鎮,都堅持堅持吧。”

“十三爺,我看還是找個地兒先住下吧,也不急於這一時半會兒的,大晚上的趕路,萬一再遇到不測……”張六佬的反對意見還沒說完,陳十三便反駁道:“能不能說點好聽的,這條路我熟悉得很,能出什麽事?”

張六佬為難地說:“在客棧那是咱們僥幸,要不是……”

“別跟我胡謅,廢話真多,這兒我說了算。兄弟們,很快就到了,打起精神繼續趕路,等到了莊裏,十三爺請你們吃肉喝酒。”陳十三大聲吆喝起來,其實大夥兒都挺累的,但見陳十三發話,隻能遵從。

馬匹行走在山梁上,和夜色交融於一體,編織出了一副如此美麗、別致的風景。

午夜時分,夜色越發深沉,撩人的月色也不知什麽時候偷偷地藏了起來,但馬隊還在漆黑的山路上緩慢前行。

此時,大家的精神都處於最疲軟的狀態,張六佬打了個嗬欠,取出水喝了一大口,突然扯開嗓門大吼了兩聲,驚得一群夜梟呼啦啦地衝破夜色,又很快消失在夜空。

“六爺,你這一吼還真提神,再來倆嗓子呀。”大夥兒提議道,張六佬於是理了理嗓子便唱開了:“采茶去,出入雲山最深處。年年常作采茶人,飛蓬雙鬢衣襤褸。采茶歸去不自嚐,婦姑烘焙終朝忙。須臾盛得青滿筐,肥其販者湖廣商。好茶得入朱門裏,瀹以清泉味香美。此時誰念采茶人,曾向深山憔悴死。采茶複采茶,不如去采花。采花雖得青錢少,插向鬢邊使人好。”

張六佬的歌聲在你這漆黑的大山之中如此空曠、遙遠,卻又顯得如此寂寥,但是當歌聲落下時,大夥兒都開始吆喝喝彩,一時間,很久隻有馬蹄聲的古道上又**漾起了歡快的笑聲。

“六爺,你那倆嗓子可真提神,要不再來一個唄?”有人又開始起哄,張六佬擺了擺手,笑道:“這大半夜的,趕了一天路,嗓子又幹又啞,趕明兒養好精氣神,我讓你們聽個夠。”

張明生突然低喝道:“別出聲!”

大家都被他這個聲音嚇到,紛紛收住了腳步。

張明生趴在地上聽了一會兒,起身說:“好亂的腳步聲,有幾十人正向我們這邊過來。”

眾人大驚。

“張少爺,發生什麽事了?”張六佬詫異地問,張明生說:“我感覺來者不善,還是找地方先避避,看看情況再說。”

陳十三不快的質問道:“避什麽,你真聽到什麽了?”

“一大群人正向這邊趕來,大半夜的,也不知是敵是友。”張明生說,陳十三頓了半晌,突然笑道:“張少爺,我不管你有何本事,就算天塌下來,今晚也必須繼續趕路。”

張明生還想說什麽,張六佬問:“明生少爺,你真聽見什麽了?”

“等等,腳步聲突然消失了。”還趴在地上的張明生又說道,陳十三陰沉著臉斥責道:“張少爺,你是順風耳還是千裏眼?大半夜的,你就別在這兒逗樂了,兄弟們還得繼續趕路呢。”

張明生無奈,隻好跟著大部隊繼續前行,張六佬仍舊覺得不妙,湊上去低聲問:“明生少爺,你真能聽見啥?”

“這可是一位高師傳給我的秘笈,依我看,來者肯定不是善類,說不定就是衝著咱們來的,可要讓大家做好準備。”張明生說,張六佬思忖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於是回身又衝陳十三說:“十三爺,還是讓大家準備準備吧,我擔心……”

“擔心個逑,都給我聽好了,一點兒事也沒有,再過幾個時辰就到莊裏了,加把勁兒。”陳十三吆喝道,壓根兒不聽張六佬的話。

爬了一段上坡,緊接著是一段下坡路,走完下坡,前麵出現一條夾縫,兩邊是高聳的山崖,路就從夾縫中穿過去。

這個地勢險峻的地方叫風吹埡,曆來有個恐怖的傳言叫“鳥過留毛,人過丟魂”,所以從此經過的人,一見這兩山相夾的陣勢便會油然而生一種敬畏之感。

張六佬想起來之前就對這個地方充滿了驚懼,此時再抬頭望去,加上張明生所言,心裏更是忐忑不已。

就在此時,一聲尖利的槍聲響徹夜空,最先受到驚嚇的是馬匹,發出一聲聲嘶鳴,馬蹄喧塵,安靜的峽穀瞬間變得嘈雜起來。

也就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何事的時候,突然就傳來陣陣粗獷的吆喝聲,緊接著從漆黑的夜色中衝出來一些馬匹,馬上的人個個揮舞著搶,鬼哭狼嚎一般衝了過來。

“快找地方躲起來。”張六佬被驚得出了一身冷汗,繼而和其他人往右側的大石後衝去,可誰也沒想到,那些馱著錢箱的馬匹卻不聽使喚,任憑他們怎麽拽拉都立在原地紋絲不動。

“磊子,長坤……不管了,先躲起來。”張六佬喊道,陳十三卻焦急的命令道:“不行,快把那些畜生拉過來。”話音剛落,最近的一匹馬突然揚蹄,差點踢中陳十三,陳十三惱怒的大罵了兩聲。

“全他媽別動,老子今兒晚上可不想見血。”一聲冷喝驚住了所有人,保安團被緊緊地圍在了中間。

張六佬這才看清楚,馬上的人全都蒙麵,一眼掃過去差不多有十來人,但是他們被圍在中間,雖然手上也有家夥,卻全都不敢亂來,現場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我們是附近南北鎮泰和合茶莊的,請問是哪條道上的兄弟,請下馬說話。”陳十三自報家門,接著有個粗獷的聲音回道:“老子可不管你們是何方神聖,此路是我開,要想活著過去,留下身家就成。”

“慘了,張少爺,又遇上山匪了。”張六佬低聲說,張明生道:“別出聲,靜觀其變。”

陳十三抱拳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咱們交個朋友吧,這兒有些大洋是孝敬各位的……”

“少他媽廢話,老子不愛聽,要錢還是要命自己選吧,要命的趕緊滾蛋,要錢的留下來老子再跟你好好談談。”為首者極度囂張,張六佬實在忍耐不住,不禁脫口而出:“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可是話音剛落,一聲槍響,子彈正好打在他腳邊,他被驚得到退了一步才穩住腳跟。

“還真有種,嘴挺硬的,不過誰要是覺得自己的嘴會比老子槍裏的子彈硬,那就不妨再試試。”匪首揮著槍,黑洞洞的槍口左右來回遊離,但是沒人再吱聲,他冷笑道,“好了,老子今晚心情不錯,不想殺人,把貨留下來,全都滾蛋。”

麵對齊刷刷的槍口,雖然自己手上有槍,但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隻待陳十三一聲令下:“把貨留下,都走吧。”

“等等。”匪首又喊道,“貨我要,槍我也要!”

“聽他的,把槍放下。”陳十三無奈地說,帶頭卸下了武器。此時,張六佬突然叫嚷起來:“十三爺,使不得呀!”

“砰、砰砰……”又一梭子彈射在張六佬腳邊,這次張六佬沒退步,怒視著山匪吼道:“十三爺,這可是老爺救命的錢,我們活著回去,銀子沒了,茶莊也就完蛋了!”

陳十三無力地說:“兄弟們的命就不是命嗎?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兄弟們死在這兒。”

張六佬無言以對,於他自己而言,就算是沒了命,也不能讓山匪搶走這些大洋,但身後還有這麽多條命……

張明生突然冷聲喝道:“兄弟,給條活路吧,貨沒了,咱們回去也沒法交差,還不是死路一條。”

“嘿嘿,那就是你們的事兒了,大爺我可管不著,不過要是有人想尋死,大爺我可以幫忙……”

張明生把心一橫,正要出手,卻被陳十三緊緊地拉住說:“張少爺,這些命都是泰和合的,你一個外人,還是少摻合。”

張明生微微一愣,隻好眼睜睜看著陳十三一步步走出人群,然後從山匪讓出的道中穿了過去。

張六佬心中壓抑,每走一步,都覺得步履越來越沉重,身後傳來馬匹的哀鳴。他轉過身去,回頭看了一眼,心中湧出無限悲涼……

張六佬、陳十三和一幹保安團的兄弟跪倒在盧次倫麵前,整個茶莊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陰雲。他們從昨晚回到茶莊,便一直跪在大門外,直到今晨才進屋去。

“老爺,我對不起您呀!”張六佬感覺膝蓋鑽心的痛,可他的心更痛。

盧次倫麵色如土,這二十萬大洋事關泰和合的生死存亡,這段日子,他每時每刻都在擔心那些錢能否順利到達,沒想到最後時刻還是出了問題,一想到鎮長那邊給的最後期限就在明日,他的心就又糾在了一起。

盧玉蓮知道張六佬他們今日回來,一早醒來就想去見他,誰知被關在了門外,此時聽見他在屋裏痛哭的聲音,幾乎忍不住就要衝進去。

“叔,這件事都是怪我,是我不聽勸告,非要晚上趕路才遇到山匪,您要罰就罰我,我該死呀!”陳十三滿臉悲切,像個罪人似的懺悔。

“事已至此,還能如何?錢沒了還能再賺。”盧次倫良久才開腔,“慶幸的是大家都能安然歸來,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都起來吧。”

沒人起身,屋內氣氛依然凝重。

“老爺,那可是救命錢呀。”張六佬哀嚎著,“六佬縱使拿命也換不回那些大洋呀。”

盧次倫微閉著眼,老邁的麵容清瘦得如同幹樹皮,但他此時無暇多顧,還得去解燃眉之急,推門而出,看到女兒緊張而焦急的麵孔,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沒說出一個字。

盧玉蓮在外麵聽得真切,進到屋內的時候,眾人卻仍跪地不起,她來到張六佬麵前,張六佬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腦袋,再也不敢正眼瞧她。

“你倒是說話呀,到底發生了什麽?”她緊盯著他的眼睛,他又伏地嚎啕大哭,她急了,轉身逼視著陳十三嬌喝道:“起來!”

陳十三耷拉著腦袋,低聲說:“玉蓮,你快去看看老爺吧。”

“銀子都沒了?”盧玉蓮不相信的追問道,陳十三無奈地說:“半道上遇到了山匪,被劫了,一個字兒都沒剩。”

盧玉蓮心裏涼了半截,雖然已經在外麵猜到了大概,此時得到準信兒,轉身便往外跑。

“玉蓮、玉蓮……”陳十三喊了兩聲,又衝張六佬嚷道,“還不趕緊去追。”

張六佬撒腿便追了出去。

盧玉蓮邊跑邊抹淚水,在門口已經不見了她爹的蹤影,整個人呆在那兒,腦子裏一片空白。

“小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老爺!”張六佬站在背後,凝視著傻傻發呆的盧玉蓮說,她的雙肩微微動了動,慢慢轉過身去,盯著他的眼睛,滿臉的悲切。

張六佬心疼不已,卻無從安慰,隻好喃喃地說:“小姐,都是我的錯,是我無能,你要怪就怪我,想發脾氣就衝我來。”

盧玉蓮卻沒聽見似的,像個木偶一樣挪動了腳步,當她從他身邊走過去時,他多想拉住她的手,最後卻把複雜的感情埋在了心底,眼巴巴地目送著她遠去。

第二日,張明生急著要回鶴峰,張六佬再三挽留,可他卻說:“本來以為我跟著會幫上忙,卻沒想到還是出了事,我哪有臉留下來,也沒臉回去見我爹了。”

“明生少爺,你這話太重了,當時情況那麽危機,又不是你一人……”

張明生歎息道:“世道太亂,山匪猖狂,我白白學了一身武藝呀!”

張六佬不知再說些什麽,送他出門時說:“希望我們還有機會見麵!”

“一定會的。”張明生懇切地說,“隻是茶莊發生這麽大的事,也不知盧老爺該如何度過難關。”

“這不怪你!”張六佬歎息道,“少爺,路上小心!”

張明生明白他的意思,卻笑道:“放心,我一個人行走江湖慣了。”

張六佬卻沒懂他最後的意思,當他明白的時候,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了。

盧次倫在得到那二十萬大洋被山匪搶劫一空的消息後,很快也就釋然了,他告訴自己,這一切也許是天意,是老天要懲罰他呀,所以他決定親身去拜見鎮長,向他說出一切。

田翰林見到盧次倫時,以為他給自己送銀子來了,所以一開始心中暗喜,得知真相後,臉上卻布滿了陰雲,不快地說:“五十萬大洋可不是田某要的,您是聰明人,要是不把上麵打點好,恐怕囚犯魏子的事不會如此容易了結。”

盧次倫帶著沉重的心情說:“盧某一時半會兒恐怕是湊不出那麽多銀兩,還懇請鎮長大人看在盧某這張老臉上跟上麵說說情,隻要鎮長您出麵,定會有貫通之法的。”

“盧老爺這話實在太抬舉田某了,田某身為南北鎮的父母官,但無奈官小身微,在上麵哪能說得上話,也是有心無力,隻有傳話的份兒。”田翰林笑的時候,臉上卻全然看不出肌肉**,而且聲音幽幽的,令盧次倫全身不舒服。

盧次倫也是老江湖,怎能聽不出田翰林的弦外之音,可是也明白他如此說,壓根兒就沒想為這件事兩肋插刀,所以就抱著破罐子破摔的態度,歎息道:“田某今日前來見過鎮長大人早做好準備,既然事已至此,已經於事無補,鎮長您又愛莫能助,那田某隻能告退。”

田翰林假裝歎息道:“田某實在是愛莫能助,上麵給出了一月之限,如不能交出凶手,恐怕……”

“盧某明白,告辭了!”盧次倫拱手告退,田翰林送他到門口,還說道:“盧老爺慢走,明日之前,還麻煩盧老爺親自把人給送過來。”

盧次倫胸中原本憋著一口氣,可當他走出這個房間時,所有的不快和積聚在心中的陰霾居然一掃而光,仿佛突然之間就釋然了。

“鎮長,那不是泰和合茶莊的盧老爺嗎?”盧次倫剛走,馬本成恰好過來,他盯著盧次倫的背影看了很久才進屋去。

田翰林訕笑道:“正是盧老爺。”

“他來幹什麽,離約定的日期不還有一天嗎?”馬本成問,田翰林緩緩地說:“他今日正是為此事而來。”

馬本成更加不解,田翰林接著歎息道:“他今日特意前來,是為了告訴我有二十萬大洋在一個叫風吹埡的地方被山匪劫了。”

馬本成一聽這話,頓時被驚得張大了嘴,詫異地問:“真的假的?”

“你說呢?”田翰林反問,馬本成若有所思地說:“我也聽說風吹埡那個地方最近確實是有山匪出沒,難道還真讓他們給撞上了?”

“如此說來,你也信了?”

“莫非您覺得盧老爺此言有假?”馬本成問,田翰林冷笑道:“嘴長在他臉上,想怎麽說都行。”

馬本成皺著眉頭,輕聲歎息道:“如此說來,他還能拿出多少大洋?”

“三十萬。”

“可是少了不少呀。”

田翰林讚同地說:“二十萬大洋可不是小數目,盧次倫是個老江湖,比狐狸還狡猾,我擔心他是想耍花樣。”

“但是萬一要是真的遇到了山匪……”

田翰林點頭道:“就算是真的,那該他盧次倫倒黴,問題也不出在我們身上。”

“那您打算怎麽辦?”

“等明日再議吧,明日會有一場好戲上演。”田翰林胸有成竹的大笑道。

二十萬大洋被劫,盧家的境況雪上加霜。

盧次倫從鎮上回來,盧玉蓮見他的情緒好了不少,以為事情有了轉機,正要問個究竟,他卻說:“什麽都不要問,晚些時候你去叫六佬進屋來,我有話單獨跟你們說。”

“叔,鎮長那邊怎麽說,是不是答應了您的請求?”陳十三問,盧次倫反問:“什麽請求?你怎麽知道我去鎮上了?”

陳十三難堪地說:“叔,您就直說吧,鎮長到底答應了嗎?”

“這件事稍後再說。玉蓮,快去帶六佬來見我。”盧次倫擺了擺手道,陳十三見狀,心中更加不快,說:“叔,您有什麽事指使我就行了,姓張那小子能做什麽?”

盧次倫轉身離去,歎息道:“你先去吧,待會兒我再叫你。”

陳十三呆呆地盯著他的背影,一回頭看到吳天澤不聲不響地站在自己身後,當即不快的罵道:“像個鬼樣,要嚇死人呢。”

吳天澤嬉皮笑臉地說:“十三爺,別這麽大火氣嘛,您這在外麵忙活了好幾天,要不出去轉轉,我找地兒給您接風洗塵。”

陳十三正惱火,一甩手說:“走!”

張六佬和盧玉蓮進門後,關上門,並立站在盧次倫麵前。

張六佬緊張不已,卻從盧次倫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盧玉蓮此時發言道:“爹,您有什麽話就說吧。”

盧次倫緩緩點了點頭,看著張六佬說:“這次去鶴峰,一路上辛苦了。”

“不,不辛苦。”張六佬忙不迭地說,黯然失神,“老爺,我知道丟了二十萬大洋,壞了您的大事,六佬……”

盧次倫打斷了他:“別說了,這件事以後都不要再提。”

張六佬隻能選擇沉默,不敢再吱聲。

“我叫你們倆進來,是有一事跟你們說。”盧次倫道,“你們也知道,我今天去見了鎮長,跟鎮長說好了,銀子丟了,湊不齊數目,那就隻能交個人去頂罪。”

盧玉蓮和張六佬對視了一眼,她心裏直犯嘀咕,訕訕地問:“爹,您該不是想讓六佬去頂罪吧?”

“我去,我去,老爺,如果我去頂罪真有用,那我馬上就去。”張六佬真心實意地說,盧玉蓮卻說:“不行,你不能去。爹,您快說說到底是不是這樣?”

盧次倫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說:“聽你這麽說我很欣慰,我沒看錯人。今兒有些話我是不得不說了,要是再不說,也許以後就沒時間了。”

“爹,到底啥事兒,您快說吧。”盧玉蓮是個急性子,盧次倫接著說:“這件事我一直沒給你說,你娘走的時候,已經把你許給了六佬。”

盧玉蓮確實不知道這事兒,所以整個人頓時就呆住了,臉瞬間紅得像塗了口紅似的,心裏甜蜜蜜,兩隻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那個……老爺……”張六佬舌頭打結,盧次倫打斷他說:“你先別說,聽我說完。玉蓮,這事兒是你娘定的,六佬是個好人,也靠譜,爹也沒什麽意見,就看你自己的吧。”

“爹……”盧玉蓮眉目低垂,臉色越發嬌紅。

盧次倫歎息道:“爹看得出來,你們倆是一個有情一個有意,爹也了了一樁心事。六佬啊,以後茶莊就是你的家,茶莊的事,你可得多費心。”

“應該的,應該的,分內的事,就算您不交代,我也會盡心盡力去做。”張六佬說,不過他已經從盧次倫話裏聽出了弦外之音,正在思忖,盧次倫突然話鋒一轉,接著說:“鎮上逼我交人頂罪,我老了,也沒多少日子了,所以我已經想好,明兒一早就讓十三綁著我送鎮上去。”

“爹,您在說什麽呢?”盧玉蓮被嚇得不輕,張六佬也被驚得瞠目結舌,沒想到盧次倫會做出如此驚人的決定,忙說:“老爺,您不能這樣做,您這個決定太草率了,再想想,一定還有其他辦法。”

“對呀爹,您再想想,一定能想到辦法的。”

盧次倫卻麵色輕鬆地說:“我已經想過了,也想好了,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不想讓我去頂罪是吧,但我是經過慎重考慮的,人這一輩子啊,早晚都是塵歸塵,土歸土,是沒有富貴貧賤之分的,這是盧家的事,我不能自私的找一個人去幫我頂罪,這對其他人不公平,就算是有人想要我這條老命,那我也認了。”

話已至此,盧玉蓮已經滿眼含淚。

張六佬連連搖頭道:“老爺,您不能去,真不能去,茶莊還有這一大攤子事兒,還得您親自打理呀。”

“你們年輕,以後的路還長,記住爹一句話,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事,都要做一個好人。”盧次倫說,“我留下了一封信,放在忠泰那裏,我走之後,忠泰會幫你們打理茶莊的生意。”其實在他心裏,這算是他留下的絕筆。

“爹,您這是要去哪兒呀,女兒不讓您走。”盧玉蓮跪在他麵前,聲淚俱下。

張六佬見此情此景,也不禁黯然神傷。

盧次倫卻爽朗地說:“爹不管去哪兒,終歸是不能一輩子陪在你身邊的,爹娘陪你走過了前半生,後半生,爹和你娘就把你托付給六佬了,以後你們倆要相敬如賓,定要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六佬啊,你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是個好人’,這話我愛聽,做人啦,一輩子能保證做個清清白白的好人已經很難得,以後我把玉蓮托付給你,你可要好好待她。”

男兒膝下有黃金,張六佬是個大男人,此時跪倒在盧次倫麵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老爺,您就放心吧,我這輩子隻對小姐好,如有二心,天打五雷轟。”

盧次倫會心地說:“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都起來出去吧,爹累了,想歇息了。”

“爹……”盧玉蓮跪著不起,盧次倫哀歎道:“爹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去吧,去吧。”

出得門外,盧玉蓮還在一個勁的抽泣,眼睛都哭紅了。

張六佬看得心疼,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是好,過了許久,等她住了哭聲才說:“小姐,我們還有時間。”

盧玉蓮聞之一愣,詫異的看著他,他向四周看了一眼,低聲說:“既然鎮上隻要有人頂罪就行,那除了老爺之外,難道就不能是另外的人去嗎?”

盧玉蓮傻傻地看著他,想聽他繼續說。

“小姐,你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姑娘,我一個殺豬佬,何德何能,承蒙老爺和大娘看得上我,但是我想好了,我配不上小姐你,但能為盧家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我是窮苦人家出生,命不值錢,也沒個親人,但是老爺不一樣,為了茶莊,為了你,他必須活著。”張六佬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盧玉蓮卻已經被驚得說不出話來,嘴唇微微顫抖著,好像隨時都可能倒下似的。

張六佬又歎息道:“小姐,我對不起你,如果有緣分,希望咱們下輩子還能再見。”他說完這話,便轉身大踏步離去,隻留下盧玉蓮在風中呆立著,良久之後突然咧嘴大哭起來,但淚水全都被她咽進了肚裏。

陳十三從張六佬嘴裏聽到這樣的話,還以為自己聽錯,疑惑地問:“這都是老爺親口告訴給你的?”

張六佬點頭道:“時間很緊,但是決不能讓老爺去鎮上。”

“那你有什麽好辦法?”

“明天天亮的時候,你趕在老爺之前把我綁了送鎮上去。”張六佬此言一出,果然也驚住了陳十三,陳十三問:“你跟盧家非親非故,為什麽要這麽做?這可能是會掉腦袋的事兒。”

張六佬無所謂地說:“我知道此去死路一條,但盧老爺待我不薄,我孤家寡人一個,死了就死了,小姐已經沒了娘,不能再失去老爺。”

陳十三心中突然像被什麽刺了一下,對這個人有些刮目相看,但嘴上說:“我覺得這不值得,命可隻有一條啊。”

“十三爺,您也知道,茶莊現在是多事之秋,老爺一定不能出事,就算我求你,讓我去吧。”張六佬懇切地說,“盧老爺是好人,您也是好人,我走之後,麻煩你照顧老爺和小姐!”

陳十三歎息道:“你一定會後悔。”

“那就算您應下了。”張六佬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陳十三沒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如此愚蠢的人,不禁盯著他離去的方向陷入了沉思,良久才回過神,又想起風吹埡被劫一事,眼神變得越發深邃。

這個夜晚如此漫長,好像永遠也盼不到天亮。

盧玉蓮靠在窗邊,對著漫漫的夜色坐了整整一夜,她腦子裏浮現出許多想法,但想來想去,卻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翌日一早她便下樓去,卻被告知張六佬不久前已經出了門。她追到門口,門外空空如也,清晨的大街雖然清靜,但在她眼中卻顯得如此沸騰。她心中空****的,回想起張六佬之前說的那些話,眼中又溢滿了淚光。

陳十三和兩個保安團的人押解著張六佬出現在鎮政府大門口時卻被攔住,說明來意,守衛才去叫馬本成。馬本成到門口一看,好像頓時就明白了怎麽回事,撫掌道:“這麽早,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泰和合茶莊的十三爺。哦,這位難道就是來替盧老爺頂罪的?”

陳十三道:“這是盧老爺的安排,人我交給你,接收吧。”

馬本成示意手下把張六佬押了過去,卻譏諷道:“原來有錢還真能使鬼推磨。十三爺親自送人過來,辛苦了,麻煩回去轉告盧老爺一聲,就說這件事到此為止,什麽時候過來收屍,我會派人到府上來通傳。”

陳十三也悶悶的長歎了一聲,看著張六佬說:“六爺,一路上多保重!”

張六佬絲毫沒有離別感,反而衝陳十三笑道:“十三爺,記住我的話,照顧小姐和老爺,下輩子再見。”

陳十三目送著張六佬被押走,呆立在原地半天沒挪動腳步。

“十三爺,六爺已經進去了,我們回吧。”被人提醒,陳十三才回過神,然後步履沉重地回了茶莊。

盧次倫早上起床後,穿戴一新才出門,見門口站著這麽多人,不禁愣了一下。

此時陳十三已經回來,他帶著所有的保安團成員整齊地站在門口,一見盧次倫便齊刷刷的喊道:“老爺早!”

盧次倫掃視了大家一眼,正要開口,盧玉蓮上來淒厲地說:“爹,六佬走了!”

“什麽?六佬去什麽地方了?”盧次倫不解地問,當他從陳十三嘴裏得知張六佬被押送去了保安團時,頓時大驚失色,怒罵道:“到底是誰讓你們這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