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場大雪悄無聲息地落下,漫山遍野被蓋得嚴嚴實實。采花山上更是嚴寒,放眼數裏全是一望無際的白。

臘月二十九,是鶴峰百姓過趕年的日子,比漢族的新年要提前一天。家家戶戶把屋內外打掃得幹幹淨淨,貼上春聯,吃團年飯,放爆竹,好不熱鬧。

盧玉蓮抱著孩子,站在門口,望著風雪飄飄,雙眼迷離。

張六佬沒能跟家人一起過節,而是踏雪來到了采花山上。

姚炳才在山上染了風寒,已經兩日沒吃下飯,形容枯槁,整個人已經廋了一圈。

冷錦榮把他帶到關押姚炳才的屋外說:“六爺,老東西幾天不進食,再這樣下去恐怕熬不過這個年頭了。”

張六佬點了點頭,然後推門而入。

躺在**的姚炳才以為又是送飯進來的山匪,所以動也沒動。

張六佬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沉了口氣,然後才說:“姚老爺,既來之則安之,不吃不喝可不行呐!”

姚炳才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時,背後不禁微微抽搐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僵硬,卻依然躺在那兒動也不動。

張六佬望著他單薄的背影,不禁歎息道:“姚老爺,我這次過來,隻是為了跟你好好談談。”他見姚炳才仍不吱聲,隻好又道,“多年前的恩怨了,我也不想再提起,我知道殺兄的仇恨,您一時半會兒是無法釋懷的,但您也了解個中原因,到了這個年紀,我才明白什麽叫冤冤相報何時了,為什麽我們不能放下仇恨,握手言和?”

風從門縫吹進來,發出嗚嗚的聲音。

張六佬在炭火前坐下,看著熊熊燃燒的火焰,繼續緩緩地說道:“這些年來,我明白你做夢都想要我的命,我張六佬之前是個殺豬的,身上背了很多條命,但是閻王爺為何沒收我?我自信那是因為我命硬,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你那晚不是也想殺了我嗎?可是你辦不到,反而落到了我手裏,我從來就沒想要殺你,隻要你答應我的條件,以後和平共處,絕不再以下三濫的手段對付中硒堂,對付我,那我就放你回去。”

“你休想!”姚炳才終於忍不住翻身坐起,他死死地盯著張六佬,滿臉氣憤,“弑兄之仇,如何得報?不殺你我兄長何以瞑目?”

“那是因為他先做了傷天害理之事,淩辱我妹,罪該萬死,不殺他不足以解我心頭之恨。”張六佬騰地起身,額頭上的青筋也冒了起來,一想起妹妹的死,他就恨得咬牙切齒,切膚之痛,但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又變得坦然了。

姚炳才從來都是驕橫慣了,根本不管他人的死活,此時聽了張六佬的咆哮,好像受到了輕微的觸動,但很快又說:“我已落入你手中,想殺便殺,少廢話。”

“你當真想死?”張六佬突然問,姚炳才哪會想死,剛才隻是說了狠話,此時聽他如此一說,也不好拉下老臉,隻好死臉皮頑固到底,仰著腦袋,不屑地說:“殺了我,我兒定然會繼續找你尋仇,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兒也會將你碎屍萬段。”

張六佬見今日已無說服他的可能,隻好歎息道:“既然你想死,那我便成全你。”他走了出去,姚炳才盯著他的背影,眼中閃爍著異常複雜的表情。

冷錦榮問詢結果後,忿然罵道:“敬酒不吃吃罰酒,要我說,幹脆一刀砍了他,免得夜長夢多,放虎歸山便不好了。”

張六佬搖頭道:“要殺他簡單,可我還不想殺他。”

“你忘了他怎麽對你?這種人留著便是禍害。”冷錦榮罵道,“要是六爺你不忍心下手,我來替你辦了這事兒。”

張六佬擺了擺手,說:“六爺明白冷大當家是為我好,但我心領了,我前半生以殺豬為業,又殺了姚炳才的兄長,也算是欠下了不少血債,今時今日,我張六佬已為人父,若能放了姚炳才一條生路,也算是為我兒積福啊。”

冷錦榮聽了此言,也慢慢釋懷了,隻是說道:“六爺既然堅持,那我聽您的,不過我還想再多一句嘴,望六爺三思。”

張六佬當日便在采花山上住了下來,晚上跟冷錦榮及眾兄弟們喝得酩酊大醉,就算過了大年,雖然山上天寒地凍,但也美美地睡了一覺。

就在今夜,姚炳才卻無法入眠,張六佬說的那些話依然清晰地浮現於腦海,雖然已是風燭殘年,但人之將死的時候都會有求生的本能,所以他還不想死,可他明白倘若自己一旦求全,今後便無法在張六佬麵前抬頭做人。

翌日一早,姚炳才還在酣睡中,突然被人叫醒,起身一看,張六佬居然親自給他端來了飯菜,心下不由一愣,好像明白了什麽,繼而偏過了臉去。

“吃好喝好,這可是為你壯行的酒菜,吃完喝完就送你上路。”張六佬冷冷地說,姚炳才心中更是一驚,盯著桌上熱氣騰騰的酒菜,鼻尖不禁一酸,一行老淚濕了臉頰。

張六佬假裝沒見,自顧自地問:“有什麽話想跟人傑少爺說的就趕緊說吧,要不可就沒機會了。”

姚炳才雖然已餓了幾天,但此時哪裏有半點胃口,閉上眼,良久沒吱聲,他到底在想什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是因為人之將死,這世上還有可留戀的東西,也可能是張六佬的那一番話感染了他,總之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在那一刹那,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風。

“怎麽著,沒話說?”張六佬似乎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思,在心裏冷冷一笑,“要真沒話說,我可就送你上路了。”

姚炳才沉重的歎息了一聲,緩緩地睜開眼,仰望著窗外,低沉地說:“我想出去再看一眼山上的雪。”

張六佬一愣,張狂的笑道:“姚炳才,我發現你這個人還真有意思,都死到臨頭了居然還有如此雅興。成,走吧。”

姚炳才拖著虛弱的身子走出門,瞬間差點被漫山的白雪刺瞎了眼,忍不住舉手擋了一下。

張六佬看著他蒼老佝僂的背影,心中也徒生感傷。

姚炳才呆呆地看著刺眼的白雪,很久很久都沒動一下。

此時,外麵聚了好多人,全都在等待姚炳才轉身的那一刻到底會說什麽。

姚炳才終於慢慢地轉過了身,眼裏卻噙滿了淚水,他看著張六佬,輕聲說:“六爺,動手吧!”

張六佬沉了口氣,大手一揮,喊道:“姚老爺,一路走好!”

姚炳才自個兒走到雪地中央,麵朝巍峨的山巒,卻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輕鬆。

張六佬從冷錦榮手中接過槍,走到姚炳才身後,槍口對準了他後腦勺。

“跪下!”冷錦榮怒喝道,姚炳才卻紋絲不動,所有的山匪異口同聲的叫嚷起來:“跪下、跪下……”可是姚炳才仍然像座雕像似的,穩穩地站在雪地中,臉色蒼白、鐵青。

“姚老爺,這可是你自己選的,別怪我!”張六佬說,姚炳才閉上了眼睛。

張六佬扣動了扳機,槍響的時候,張六佬雙腿一哆嗦,差點跪倒在地,最後卻發現自己還活著,不禁瞪大了眼睛。

張六佬這一槍是衝著蒼天開的,一縷青煙從槍口緩緩地飄向冰冷的天空。他放下槍,無力地說:“你走吧!”

姚炳才聽到這話,顫抖的內心又像被猛地撞擊了一下,疼痛難忍,卻又完全釋然。

“六爺,您可想好啦!”冷錦榮再次好心提醒道,“一旦放虎歸山,到時候想後悔可就晚了!”

張六佬若有所思地說:“讓他走吧!”

冷錦榮無奈的歎息道:“六爺,您可真是一好人!”

姚炳才劫後餘生,仿佛明白了許多。回去後大病了一場,多日之後才下地行走,當然,這已是後話。

張六佬回到中硒堂,大家得知他放了姚炳才,眾說紛紜,可他很淡定,也不多解釋,隻當此事已經煙消雲散,抱著兒子愛不釋手,整日笑得合不攏嘴。

“你呀,就知道樂,也不想想該給孩子取個什麽名兒。”盧玉蓮嗔笑道,張六佬一排腦瓜驚呼道:“哎呀,你看我這,竟然把如此重要之事給忘了。對了,這事兒找老張,明兒一早我就跟他說。”

“指望不上你,我早就跟他說了。”盧玉蓮接過孩子,孩子樂嗬嗬地笑起來,張六佬握著他柔嫩的小手,笑嘻嘻地說:“兒子呀,趕緊長大吧,等你會叫爹了,爹給你找媳婦兒。”

盧玉蓮又嗔笑道:“盡瞎說!”

姚炳才剛喝完藥,下人突然進來通傳,說有一位客人非要見他,有要事跟他當麵商談。他本來不想見客,可下人又說:“客人說要跟您談的事兒和中硒堂相關。”

姚炳才頓了頓,無力地說:“帶他去廳堂吧。”

拜訪者是個陌生男子,一見姚炳才從裏屋出來,忙拱手道:“顧某冒昧登門拜訪,得罪了!”

姚炳才打量了來者幾眼,然後在下人的攙扶下坐上太師椅,道:“顧先生所來何事?”

顧易生示意他勸退左右下人,然後才說:“姚老爺,您自從采花山上歸來便一直臥床不起,靜養了這許久,也該康複了吧?”

姚炳才越發謹慎地打量著來者,直截了當地問:“有何事請直說吧。”

顧易生微微一笑,欠了欠身,說:“姚老爺跟中硒堂掌櫃張六佬的事顧某已是略有耳聞,那張六佬欺人太甚,您在鶴峰可是身份地位舉足輕重,怎能忍得了如此侮辱。”

姚炳才擺了擺手,歎息道:“姚某身心疲憊,已不想再招惹是非,顧先生還是請回吧!”

顧易生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反而大笑道:“據我所知,您跟張六佬可是有一筆血債還未了清,難道您打算就這樣放過他?”

姚炳才閉上了眼,雙唇緊閉,心中五味雜陳。

顧易生似乎窺探了他的內心,繼續說道:“張六佬不止跟您有血債,他也殺了我拜把兄弟,我定要他血債血還。”

姚炳才聞言睜開了眼,但眼中閃爍著不信任的光。

“我不想再多言,此次前來拜見,是想跟您聯手對付張六佬,不殺了他,實在難消我心頭之恨。”顧易生說話的時候始終盯著姚炳才的眼睛,姚炳才則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他卻自顧自的又說道,“我還知道一個秘密,您做夢都想取得製作宜紅茶的秘方,隻要您答應跟我合作,我保證您會得到秘方。”

姚炳才眼中射出一道耐人尋味的光,但一閃而過,然後輕聲歎息道:“顧先生,您請回吧,我已一把年紀,無心再過問江湖之事。”

顧易生沒想到他會拒絕自己,但他有的是辦法,話鋒一轉,冷笑道:“您不會是被他嚇破了膽吧?”

姚炳才裝作沒聽見似的,起身喊道:“送客!”

顧易生非常惱火,本想利用姚炳才去對付張六佬,然後從中得漁翁之利,卻沒料到會是這樣一種結果,一出得姚家大門,便狠狠地罵了起來。

顧易生雖然棋高一著,但還是疏忽了一點,自己剛出姚家大門便被張六佬安排在外麵盯梢的人跟上了。

張六佬得知顧易生去了姚家的消息很是吃驚,他昨日還在過問為顧易生尋找房屋的事兒,沒想今日便發生了這種事,但他很冷靜,讓下人不要聲張,暫且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陳十三這日又去了快活林,跟杏花溫存過後,掏出一個晶瑩剔透的翡翠手鐲,並親手為她戴上,她依偎在他懷裏,來回看著手鐲,歡喜得不得了。

“喜歡嗎?”他問,她說:“隻要是十三爺送的我都喜歡!”

“喜歡就好!”陳十三輕歎道,杏花是個聰慧的姑娘,知道他心裏有事,再三追問,他才說:“多年前我做了一件錯事,後來常常會不自禁的想起,心裏自是非常後悔,也不知如何彌補才對……”

杏花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其實這世間之事,並無明確的對錯之分,十三爺當時那麽做定然有自己的理由,隻是此時回頭一想才覺得錯了而已。”

陳十三果然被這話提醒了,仔細一想,自己當年夥同山匪劫走二十萬大洋,也是擔心盧次倫年老眼花看錯人,怕泰和合落入外人之手才那樣做,但後來發現張六佬是個有情有義之人,所以才盡心盡力幫他。

“都怪我當年鬼迷心竅,要不然……”陳十三沒有繼續說下去,杏花歎息道:“如果有選擇,誰願意墮落風塵?”

陳十三一愣,讚同地說:“有時還真是身不由己呀!”

張六佬派去監視姚府和顧易生的人沒發現二人再有交集,卻發現顧易生跟姚人傑見過麵。

張六佬把所有的事竄在一塊想,不禁想起冷錦榮當時的話,難道沒除掉姚炳才真是一步錯棋?但是接下來該怎麽做,他一時半會兒還沒考慮好。

張樹愧又開始想念兒子,雖然他知道兒子沒事,但心裏總是提心吊膽,這一到晚上,腦子裏就像塞滿了漿糊似的。到了後半夜,腦子裏還想著兒子,剛合上眼,突然耳邊傳來有人叫“爹”的聲音,他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做夢,但瞬間就像被針刺了一樣彈了起來,睜眼一看,真的看到了一個人,而這個人正是張明生,頓時又驚又喜,連聲叫道:“明生、明生,真的是你嗎,你怎麽突然就回來啦?”

張明生看上去皮膚更加黝黑,也更加成熟,他突然跪下,還衝著張樹愧磕了個頭,張樹愧慌忙扶起他,驚問道:“明生啊,你這是怎麽了?”

“爹,孩兒不孝,讓您擔心了!”張明生聲音哽咽,張樹愧忙說:“哎呀,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父子倆坐下後開始細聊,張明生承認當初是自己救了元慶方,還偷盜了肖仁慈。

張樹愧大惑不解,不知他為何要盜竊肖仁慈。

“肖仁慈早年是靠盜墓起家的,他家那顆珍藏的夜明珠便是從容美土司王墓裏盜走的,我現在取回來是天經地義。”張明生說,“那些銀票我分發給了街上的窮人。”

張樹愧點了點頭,又問夜明珠的去向,張明生笑道:“爹,您就別問這麽多了,總之我沒有據為己有,夜明珠在它該去的地方。”

張樹愧這才放心,歎息道:“爹就擔心你走錯了路,人這一輩子呀,生老病死是躲不過去,但自己要走的路總是能選擇的!”

“爹,您想多了,我懂您的話,您兒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張明生反過來安慰張樹愧,“其實這些年一個人在外,常常想回來看看您,隻是怕……”

“你是怕連累你爹我嗎?”張樹愧歎息道,“爹也不想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麽,爹也管不著你,總之你自己小心才對,爹就你一個兒子,你娘走得早,爹含辛茹苦把你帶大,爹可不想老來……”

“爹,您別說了,您剛才說的話我銘記在心,不過我馬上又要走,您保重身體!”張明生心中一陣抽搐,張樹愧驚問道:“這麽快就走?”

“還有些事要去辦,有空我會再回來看您。”張明生目光堅定,“對了,爹,還有件事您要跟六爺說說,是關於顧易生……”

張樹愧聞言大驚,怔怔地問:“顧易生是日本人,你沒弄錯吧?”

張明生搖頭道:“這個顧易生我已經盯了他很久,發現不止他一個人到了鶴峰,而且那些人之間接觸很頻繁,至於他接觸六爺的目的,我還沒弄清楚。”

“六爺這不是引狼入室嗎?”張樹愧驚歎道,“等明兒一早我就跟六爺說。”

“那我走了!”

“哎!”張明生目送兒子轉身離去,消失在夜色中,本以為懸著的心會就此落地,卻沒想到懸得更高。

翌日一早,張樹愧便找到張六佬,把他拉進房裏,神神秘秘的跟他說了顧易生的事。

“什麽,顧易生是日本人,您怎麽知道的?”張六佬的表情跟張樹愧知道顧易生是日本人時的情景差不多,張樹愧沒打算瞞他,所以說出了事實。

張六佬瞪著眼睛問:“明生少爺回來過?”

張樹愧點頭道:“是啊,但是回來沒多會兒就又連夜走了。”

“明生少爺現在到底在幹什麽?”

“不知道,他沒說,隻讓我別擔心,反正沒幹壞事。”張樹愧無奈地笑了笑,“明生這孩子,從小就膽子大,現在長大了,更是無法無天了。”

“我雖然跟明生少爺不怎麽熟,但我相信他是個能成大事的人!”

“哪能指望他成大事,隻要不走錯路我就心滿意足了。”張樹愧感慨地說,“對了,顧易生的事,您打算怎麽處理?”

張六佬想了想,說:“您先去忙吧,我想想!”

張六佬正在逗兒子玩,突然監視顧易生的下人回來通報,稱顧易生又跟著姚人傑去了姚府。

“他到底跟姚府有什麽勾當?”張六佬暗自忖度,“繼續盯著,等到他出來為止!”

顧易生從姚府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然後直接回了中硒堂,卻喝得醉醺醺的。

“哎喲,顧先生,您這是去哪兒喝酒啦!”下人在外麵喊道,張六佬聽見趕緊出門,然後親自過去扶起他,忙說:“顧先生,您慢點,別摔著!”

顧易生幹笑道:“我沒醉,就喝了點兒。”

“顧先生這是去喝花酒了吧?”張六佬故意這樣問,顧易生忙說:“對,對,喝花酒去了,喝花酒去了。”

張六佬把顧易生扶到**躺下後才退出來,然後問監視顧易生的人:“他從姚府出來後直接就回來了?”

“是,再沒去別的地兒。”

張六佬這一夜又是輾轉難眠,把自己和顧易生從第一次見麵,到把他帶回中硒堂的情景重新捋了一遍,可怎麽也想不到這居然是顧易生設好的圈套,現在又引狼入室,要除掉這隻狼,恐怕要費一番功夫了。

張六佬想了整整一夜,覺得事關重大,必須跟陳十三商量,誰知陳十三一聽顧易生是日本人,立馬就罵道:“聽說日本要跟咱們開仗了,狗日的顧易生難道是日本特務?”

“我在想這個顧易生千方百計接近我,到底想幹什麽?”張六佬自言自語,陳十三想都沒想便說:“還能幹什麽,肯定是為了玉茗圖,一個日本人,大老遠跑到中硒堂,不是為了玉茗圖還能是為什麽?”

“我明白,可是我們還沒有掌握確鑿的證據,接下來該怎麽做?”

“這還不簡單,顧易生既然想在鶴峰惹事,那我就讓他徹底現行!”陳十三自信滿滿地說,張六佬卻叮囑他千萬要謹慎行事,不能打草驚蛇。

陳十三做這種事可謂輕車熟路,不出幾日便發現顧易生跟姚人傑又湊到了一塊兒,但二人沒去風月場所,也沒去賭坊,而是出了城。

“十三爺,我們怎麽辦?”下人問,陳十三不快地說:“怎麽辦?趕緊跟上去呀!”

姚人傑和顧易生出城之後,好像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直走了很遠,前方突然出現一輛馬車,二人上了馬車後絕塵而去。

陳十三看著漸漸消失的馬車,好生遺憾。

“十三爺,還跟嗎?”下人又問,陳十三沒好氣地揮了揮手說:“不跟了,回吧!”他很想知道姚人傑跟顧易生去了何方,辦了何事,但直到天黑仍未見顧易生歸來,直到第二日下午才終於看到他的身影,忙裝作非常驚訝地問:“喲,顧先生,您這風塵仆仆的,是去哪兒了?”

顧易生歇下來喝了口水才說:“別說了,昨兒喝多了,頭還痛呢!”

陳十三笑嘻嘻地說:“顧先生這是去哪兒喝酒呀,看得出來,定然是有美人相伴。”

顧易生大笑道:“這都被您看出來了,十三爺實在是高人……”

陳十三盯著那張笑臉,心裏對這個人越發感到好奇,也越發想盡快揭開他身上的畫皮。

中硒堂跟外商的合作越來越順利,跟俄羅斯也恢複了貿易往來,所以張六佬也體會到了成功的滋味。

張樹愧給孩子取名叫張天順,顧名思義為日日順利。

“天順,快叫爸爸!”張六佬把孩子高高的舉起,孩子已經能簡單地叫“爸爸”,雖然口齒不清,但張六佬已經樂不可支。

“看把你樂得,天順,快過來,娘帶你上街去。”盧玉蓮接過孩子,張六佬叮囑道:“街上人多,可得顧好孩子。”

盧玉蓮帶著天順上街,還給孩子買了個風車,正在逗孩子玩,突然前方發生一陣**。她也不知發生了何事,正在張望,莫名其妙地被人從後麵撞了一下,便感覺後背一涼,然後一陣眩暈,瞬間就失去了知覺。

可能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前方的**吸引了過去,突然有人尖叫起來,大家的目光才轉移到倒在地上的盧玉蓮身上。

盧玉蓮醒來時看到了張六佬,突然好像受了刺激似的尖叫起來,又驚恐地叫道:“天順,天順呢,天順被人抱走了,快,快找孩子去!”

張六佬按住她,臉色陰鬱地說:“已經派人去找了。”

“找到了嗎?”她急得很張狂,張六佬緩緩的搖了搖頭。

“我要去找孩子,讓我起來!”

張六佬盡力安慰道:“我已經報案了,警察局正在找天順,放心,天順不會有事的。”

盧玉蓮失聲痛哭起來。

張六佬待她情緒放鬆了些,才問當時到底發生了何事。

盧玉蓮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張六佬是天順他爹,心裏的擔心不比盧玉蓮少,想著失蹤的孩子,心如刀絞,但他有一種非常清晰的感覺,很快就會有孩子的消息。

因為孩子失蹤的事,中硒堂裏亂作了一團,沒人能安然入睡,當然也包括顧易生。到了後半夜,張六佬守在盧玉蓮身邊,突然陳十三在外麵喊道:“六佬,快開門,有消息啦!”

盧玉蓮想要起床,但被張六佬按住,他急忙打開門,陳十三交給他一個信封,說:“剛剛有人用刀插在門上。”

張六佬打開信封,取出信,迅速掃了一遍,整個人頹然地癱坐了下去。

“信上說什麽?”張樹愧著急問道,張六佬無力地說:“有人讓我拿玉茗圖去換孩子。”

“玉茗圖,難道就是傳說中宜紅茶的製作秘方?”顧易生驚訝地問,“那怎麽行,玉茗圖如此寶貴的東西怎麽能……”他話未說完,好像突然感覺自己說錯了話,這才打住,“孩子重要,孩子一定不能有事。”

“六佬,孩子還在他們手裏,你打算怎麽辦?”陳十三問,張六佬緩緩的搖頭,卻不答言。

張樹愧說:“不管怎麽樣,得先找回孩子。”

“對呀,一定要先找回孩子。”顧易生也從旁說道。

盧玉蓮突然從裏屋出來說:“六佬,救救順兒吧。”

張六佬慌忙起身說:“你怎麽出來了,快進去躺著。”

“不,我要見順兒,求你了,快救救我的孩子。”盧玉蓮撕心裂肺的叫嚷著,張六佬扶著她說:“我一定會把順兒帶回來。”

張六佬作出了決定:用玉茗圖換天順回來。

顧易生沒料到張六佬會如此爽快便作出了抉擇,現在想來,自己這一步棋也算走對了,他跟姚人傑的計劃算是成功的。

不久之後,一戴草帽的男子來到了中硒堂,在門口丟下一個信封便跑,屋裏的人還沒反應過來便不見了人影。

“想要救子,今晚醜時,你帶著玉茗圖來西郊廢棄鐵匠鋪換人。”

陳十三說:“不行,我跟你去!”

“不用了,他們要的隻是玉茗圖。”張六佬說,“你們什麽都不要做,就在這裏等我回來。”

“六爺,我看還是找警察局的人幫忙吧。”張樹愧說,張六佬搖頭道:“順兒在他們手裏,這樣做太冒險,我想他們綁架順兒也隻是為了逼我交出玉茗圖,放心吧,不會有大礙。”

“要不讓十三爺帶幾個下人暗中埋伏在周圍,萬一有什麽事發生,也好有個照應。”顧易生也勸道,但是張六佬憤怒地說:“這兒可是鶴峰,要是順兒有什麽事,我就算傾家**產也不會放過他們。”

“是、是……”顧易生麵色誠心,“那您可一定要小心。”

張六佬進屋去跟盧玉蓮說了會兒話,但沒告訴她自己要獨自去救順兒的事。到了醜時,他趁盧玉蓮熟睡時悄然離開,來到了西郊鐵匠鋪。

本來還有月亮,但突然就躲進了雲層。

附近就一家鐵匠鋪,而且已經荒廢很久,隻剩下一些斷垣殘壁。

張六佬獨自站在冰冷的風中,卻不見半個人影。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聲音:“東西帶來了嗎?”

張六佬回身一看,不知自己身後何時站著幾個人,更不知他們是從何處冒出來的。他沉了口氣,問:“我的孩子在哪兒?”

“東西帶來了嗎?”那個聲音十分冰冷,張六佬不得不取出玉茗圖,對方又說,“放下我要的東西,後退十步!”

“不行,我要先見著我孩兒。”張六佬大聲反駁道,“不見著孩子,你們休想拿走玉茗圖。”

“嘿嘿,你以為自己還有得選嗎?”對方輕輕拍了拍手,張六佬便被圍了起來,“張老板,看看你周圍吧,交出玉茗圖,我會告訴你,你可愛的孩子在什麽地方。”

張六佬卻固執地說:“見不到孩子,你什麽都別想得到。”他作出要撕毀玉茗圖的舉動,對方卻隻愣了一下,冷笑道:“如果你毀了玉茗圖,就永遠都別想再見到孩子。”

張六佬掃了一眼空曠、漆黑的天際,突然慘笑道:“你們這些王八蛋,千方百計接近我張六佬,就是為了得到玉茗圖,現在你們的主子正坐在中硒堂裏喝茶,好歹也救過我一命,想要玉茗圖,隻要他開口,我一定會給。”

圍著他的人全都愣住。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不簡單,不過已經晚了。”男子一揮手,怒喝道,“抓住他!”

張六佬沒打算反抗,因為他知道反抗也是徒勞,但他暗中安排了另外一個計劃,此時的顧易生已經被褚兆林抓了起來。

顧易生見到一大批警察半夜出現在中硒堂,頓時便大感不妙。

“顧易生,孩子在什麽地方?”陳十三怒問道,被綁在椅子上的顧易生冷笑道:“孩子沒了,你們這輩子都別想再見著他。”

陳十三拔出槍來,對著顧易生的額頭,顧易生卻閉上了眼。

張樹愧狠狠地罵道:“顧易生,你還是人嗎?六爺對你不薄,你怎麽忍心這麽待他。”

“我不還救過他嗎?”顧易生不屑地說,“要不是我,他早就死在大牢裏啦。”

“那是因為你對他有企圖。”陳十三罵道,“快說孩子在哪兒,要不然我一槍崩了你。”

褚兆林在一邊不耐煩地說:“好了,這個日本人我先帶回去,你們趕緊想辦法救六爺跟孩子去吧。”

張六佬沒通知警察局去鐵匠鋪,是擔心孩子有危險,原本以為可以拿玉茗圖做交易,卻沒料到對方根本沒把孩子一塊兒帶去,不過就在對方要動手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轉眼之間,一個身形飛快的黑影人不知從何處飛身而出,手中長刀舞得嘩嘩作響,頃刻間,那些日本人便全都倒了下去。

張六佬根本沒來得及眨眼,當他反應過來時,黑影人已經消失在夜色之中。他看著空空的夜色,又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屍體,然後飛奔向中硒堂的方向,在半道上遇到了架著馬車前來找他的陳十三,陳十三告訴他顧易生已經被褚兆林帶走,但顧易生沒說出孩子的下落。

“走,去警察局。”張六佬急促地說,陳十三卻說:“顧易生嘴很硬,我看還是去姚府吧。”

姚府的人全都被激烈的敲門聲吵醒,所有人都聚在了院子裏。

姚炳才看到張六佬時,先是一愣,繼而顫巍巍地說:“六爺大晚上登門拜訪,不知所為何事呀?”

“姚炳才,你少裝蒜,趕緊把天順少爺交出來。”陳十三搶白道,姚炳才頓了頓,詫異地問:“天順少爺怎麽了?”

陳十三兩眼一輪,還想再說什麽,卻被張六佬攔住:“姚老爺,我們之間的恩怨,不必拿一個小孩子出氣吧?”

姚炳才不解地問:“六爺,您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弄錯了?”

“姚人傑,你給我滾出來!”陳十三怒吼道,姚人傑的聲音乍響起:“這兒可是姚府,哪裏輪到你大呼小叫?”

“你給我住口!”姚炳才罵道,姚人傑才唯唯諾諾的收聲。

“姚老爺,我們不是說好之前的所有恩怨一筆勾銷嗎?為何還要用如此下三濫的手法綁了我小兒?”張六佬強忍住心中的怒火,也是為了天順不受到傷害。

姚炳才微微歎息道:“六爺請把話說清楚,姚某實在聽不明白!”

“好,我來替六爺說明白。”陳十三往前竄了一步,“姚家上上下下的人都聽好了,姚炳才、姚人傑跟日本人勾結,綁架了中硒堂六爺的小兒。”

姚炳才聞言,瞪著眼睛看了姚人傑一眼,隻見姚人傑目光閃爍,不敢對視,於是又看向張六佬,說:“六爺,這話可不能亂說,漢奸之罪,帽子太大了!”

“姚炳才,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老糊塗啦?”陳十三厲聲質問道,“我問你,有個叫顧易生的人你認識吧?”

姚炳才毫不隱瞞:“認識!”

“那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

姚人傑突然又竄了出來,吼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麽,再不從姚家滾出去我可就不客氣了。”

陳十三冷笑道:“姚人傑,你這是做賊心虛了吧?”

“我……”姚人傑迎著姚炳才的目光,再也說不出話來,姚炳才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一眼便看出他心裏有鬼,頓時怒喝道:“到底怎麽回事?”

“爹,我……”

“到底怎麽回事?”姚炳才又一次怒吼道,拐杖在地上戳得哢哢直響,姚人傑卻還想隱瞞,陳十三張狂地說:“姚炳才,看來你還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吧。你還真以為顧易生是個生意人?也難怪,你老眼昏花,也分辨不出牛鬼蛇神,顧易生現在已經在大牢裏啦,如果你想見他,我願意送你一程。”

姚炳才更加疑惑,他從姚人傑臉上知道出了大事。

“既然姚少爺不敢說,那我說吧,顧易生是日本間諜,你們姚家大禍臨頭啦!”陳十三話音剛落,姚人傑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姚炳才麵前,連連說:“爹,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他是日本間諜,他隻說自己是生意人,想讓我幫他拿到玉茗圖,打垮中硒堂,這些您都是知道的呀!”

姚炳才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敢直視張六佬,悻悻地說:“六爺,人傑是真不知道顧易生是日本人……”

院子裏傳來一陣噓噓聲。

“那就暫且不提顧易生的身份,六爺饒了你一命,你竟然不知悔改,還敢打中硒堂的主意。”陳十三咄咄逼人,“少爺在哪兒?快把人交出來。”

“我是真不知道呀!”姚炳才說完這話,突然轉向姚人傑,姚人傑心裏有鬼,跪在地上,垂著眼睛。姚炳才哭喪著罵道:“畜生,你怎麽能幹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咱們自己的恩怨怎麽解決都行,但不能勾結日本人當漢奸呀,你讓你爹這張老臉往哪兒放?”

姚人傑被罵得臉色漲紅。

“姚人傑,孩子要有個什麽不測,我非宰了你不可!”陳十三一聲咆哮,驚得姚人傑猛一哆嗦,結結巴巴地說:“孩子在東莊、東莊的何嫂家,但是恐怕、恐怕來不及了!”

張六佬聞言,頓如被五雷轟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