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眾人乘坐馬車剛到東莊口,前方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槍響。

張六佬的心被重重地刺了一下,不祥之感瞬間占據心頭,腦子裏一片空白。當他們循著槍聲來到一棟破舊的房屋裏時,隻見房門打開,門邊躺著一具屍體。

“何嫂?”姚炳才瞳孔裏射出一道駭人的光芒,驚懼的轉向身後的姚人傑,姚人傑不敢正眼相看,仿佛掉了魂似的。

何嫂是以前姚家的奶媽,姚人傑是她一手帶大的。

“何嫂、何嫂……”姚炳才顫抖著跪倒在地,姚人傑也呆了,當初答應幫顧易生,實屬是為了向張六佬尋仇,一解心頭之恨,但他做夢都沒想到事情會是這個結局。

他們沒見著孩子,心如火焚。

何嫂早已斷氣,血在身後流了一地。

“凶手是誰?”陳十三怒吼道,姚人傑唯唯諾諾地說:“我不知道,也沒見過。”

張六佬雙腿一軟,幾乎倒下。

姚炳才淚眼婆娑,突然無力地仰天長歎道:“老天爺,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呀?”

“爹,我知錯了,知錯了還不成嗎?”姚人傑雖然心狠,但麵對曾養大自己的何嫂之死,他的心也受到了撞擊。

陳十三重重地吞了口唾沫,喊道:“快追,凶手應該還沒走遠!”

這個殺了何嫂,抱走孩子的男子叫高田,也就是此前跟顧易生見麵的人。他抱著孩子逃跑後,打算之後利用孩子換回顧易生的命,卻沒料到剛跑出去不遠,突然被一個黑影人擋住了去路。

“什麽人,滾開!”高田冷冷的怒喝道,但對方根本動也不動。

高田手握著槍,手指放在扳機上,正在抬手之間,突然感覺手腕一麻,瞬間便鬆開了手指,槍掉在地上。他不知發生了何事,還沒反應過來,突然感覺一冷,黑影人手中閃著寒光的大刀便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你……你是何人?”高田以為自己見了鬼,但耳邊傳來低沉的聲音:“放下孩子,饒你不死!”

高田手指暗暗用力,打算用孩子威脅對方,可心裏剛浮出這個想法,便感覺後頸又是一涼,瞬間失去了知覺!

黑影人接住孩子,然後穩穩地放在地上,趁著夜色悄然離去。

眾人正在夜色中尋找孩子,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孩子的啼哭,跑過去一看,隻見孩子被放在一片幹枯的草垛上。

“天順,我的孩子呀!”張六佬抱著孩子,不禁喜極而泣。

“這兒還有個人!”陳十三喊道,隻見此人被五花大綁,便知道這就是殺了何嫂、抱走孩子的凶手。陳十三踢了高田一腳,昏迷中的高田殺豬般嚎叫起來,嘴裏罵著他們聽不懂的日本話。

“混蛋,小日本,老子打死你!”陳十三拳打腳踢,姚人傑也上去幫忙,高田差點被打死,最後隻剩下出的氣兒了。

“這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呀!”姚炳才大為感歎,“六爺,姚某對不住您,在這裏給您賠罪了!”

張六佬此時隻顧抱著孩子傻笑,哪裏還顧得上其他。

姚炳才轉身衝姚人傑怒喝道:“畜生,跪下!”

姚人傑紋絲不動,姚炳才伸手便打,他才極不情願地跪在了張六佬麵前。

張六佬萬萬沒想到的是,姚炳才突然也跪下,這個舉動嚇著了他,全然不知所措。姚炳才老淚縱橫地說:“六爺,我姚炳才教子無方,老眼昏花,不識人心險惡,居然勾結賊寇,枉費了您當日在采花山上一番苦心,慚愧呀!”

張六佬想拉起他,他卻又道:“姚某這輩子做了許多不當之事,但從未想過要當漢奸,要是早知顧易生是日本人,我說什麽也不會讓他進門,犬子年輕無知,受人誘騙,將天順少爺陷於危險的境地,我替他跟您賠罪了,您就饒過他這次吧。”

姚炳才的痛哭之聲在黎明的山野間顯得尤為低沉、悲傷。

“您快請起吧!”張六佬親自把姚炳才扶起,姚炳才顫抖著站了起來,衝姚人傑吼道:“快跟六爺賠罪,將顧易生的勾當全盤托出,要敢隱瞞一個字,我打斷你的腿。”

姚人傑不知父親為何突然變了個人,在父親的威逼下,緩緩道出了顧易生的陰謀。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也知道他經常進入貴府,隻是在等待機會讓他現出原形。”張六佬歎息道,姚炳才感慨不已:“姚某是真不知顧易生是日本人,原以為瞞天瞞地,到頭來卻什麽都沒瞞住。”

“有些事,隻要你做了,就一定瞞不住,就算沒人看得到,老天爺也一定會盯著你。”張六佬深沉地說,“姚老爺,記住我們在采花山上的約定,今後你不犯我,我不犯你!”

姚炳才沉重的歎息道:“是我鬼迷心竅了!”

“鬼迷心竅”四字,道出了姚炳才的心聲,他沒解釋,張六佬也沒問,但誰都心知肚明。

此事發生之後,姚炳才果真沒再跟中硒堂過不去,半年之後,因為一場大病駕鶴西去,中硒堂也不斷壯大,逐漸成為全國數一數二的大茶商,在武漢設立專點,號稱“聖記張永順”,尤其是遠銷至英倫和俄羅斯等地的宜紅茶,其美名更是享譽內外。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到了民國十六年,四月十二日,蔣介石在上海發動震驚全國的反革命政變,大肆屠殺共產黨員、國民黨左派及革命群眾,一時間,大中國陰雲密布,屍骨遍地,民不聊生。

鶴峰雖地處偏遠山地之中,但也受到了衝擊,中硒堂的生意受到極大影響,對外貿易更是幾乎停止。

張六佬艱難經營著中硒堂,盼望這場災難會盡快過去,卻沒料到,一場更大的災難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他被人誣陷是反革命分子,幸好警察局的朋友前來通風報信,他才事先得到消息連夜逃離鶴峰,但究竟是誰在背後陷害他,他最終也不得而知。

別離了妻兒,張六佬一路往南,很快便進入湖南境內,這是他闊別南北鎮多年之後再次回來,幸好鎮子變化不大,還能依稀找到一些熟悉的地方。

張六佬無處可去,想來想去,最後打算碰碰運氣,卻發現孫長貴的賭坊早已關門,變遷成了一家茶館。

當晚,張六佬便在南北鎮一家客棧住下,尋思著接下來該去何處。一場大雨傾瀉而下,到了後半夜,雨剛小了些,突然被外麵傳來的一陣槍聲驚醒。

張六佬大駭,慌忙起身,客棧下麵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老子正在追查革命黨,追到這兒就不見了人影,有誰膽敢窩藏,小心老子槍不長眼!”

“長官,我一直在這兒,沒見有人進來呀!”客棧的掌櫃笑眯眯地湊上去,可是挨了一巴掌,被打得頭暈目眩,摸著臉再也不敢吱聲。

“讓住店的全都出來集合,一個都不許少。”

掌櫃隻好讓店小二挨個去敲門。

張六佬附在門背後偷聽到了下麵的說話,知道那些人不是來抓自己的,所以並不驚慌,正想開門,卻感覺背後一股涼風襲來,但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人拿槍抵住了胸口:“別出聲就沒事兒!”

張六佬明白站在自己麵前的,就是下麵那些人要抓的革命黨,想想自己逃離鶴峰的原因,不禁歎息道:“朋友,放下槍吧,我們是一路人!”

“什麽?”對方顯然被驚著了,張六佬接著說:“下麵全是來抓你的人,跟他們硬拚的話占不了便宜。放下槍,我帶你離開這裏!”

對方好像根本不信任他,所以也沒放下槍。

“都齊了嗎?”下麵的聲音又傳了上來,掌櫃顫巍巍地說:“齊、齊了!”

張六佬不禁催促道:“趕緊,被他們逮住,我們都得死!”

黑衣人終於放下了槍,張六佬四周掃了一眼,低聲說:“你等著,千萬別出聲,我去去便回。”

黑衣人似乎還不放心,張六佬又說:“相信我,我是好人,不會害人!”

張六佬下樓擠進人群中,看著麵前身著警察製服的人,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很快就浮現出一個人,隨隨即垂下了腦袋,生怕被人認出來。

“掌櫃的,過來!”領頭者突然怒吼道,掌櫃驚恐地走過去,又被扇了一耳光,“你剛才不是說都到齊了嗎?這人又是從哪兒溜出來的?”他指的是張六佬,說完又要動手,張六佬一時沒忍住便站了出來,誰知對方看到他時,迅即眯縫著眼,打量了他半天,終於問:“泰和合……張老板?”

張六佬沒想都過了這麽多年,自己還能被人認出來,此時便沒再隱瞞,訕笑著說:“何隊長,好久不見啦!”

對方正是何起誌,幹笑了兩聲,道:“張老板,沒想到還真是你……”

住客中有人聽說過張六佬的名字,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

“看你這副落魄樣,怎麽著,偷偷摸摸的回南北鎮,莫非是有企圖?”何起誌滿臉懷疑,張六佬忙說:“何隊長說笑了,張某這是路過而已。”

“這是去哪兒呀?”

“拜訪老友、拜訪老友……”

何起誌掃視了一眼所有住客,然後衝張六佬說:“張老板,外麵亂,沒什麽事還是別到處亂跑。”

“是、是!”

何起誌下令離開了客棧,張六佬才鬆了口氣。

在樓上的黑衣人躲在門後偷聽,當聽見追他的人已經離去,才收起了槍。

張六佬回到房間,關上門後說:“沒事了!”

黑衣人這才抱拳道:“感謝搭救之恩,告辭!”

張六佬還沒來得急開口,對方又說:“如果真是同路人,天亮後,我會在鎮外的廟裏等您!”

張六佬是知道那座廟宇的,早就沒了香火。

張六佬也沒了睡意,想起自己所救之人的話,又想想自己確實無路可去,於是起身離店,趁著夜色出了鎮子,然後來到那座破敗的廟宇。

廟宇裏空無一人,一片漆黑。

“朋友,我來啦!”張六佬低聲叫道,突然右方亮了起來,定睛一看,隻見一個人影正站在燭台後麵,便料定此人便是自己剛剛所救的男子,於是說:“朋友,出來說話吧!”

男子走了出來,倆人對著燭光一見,突然都愣住了,彼此盯著對方看了很久,又突然緊緊抱在了一起。

“怎麽會是你?”張六佬端詳著那張臉,異常驚奇。

“我也沒想到救我的居然是您!”男子頗為感慨,張六佬大笑道:“看來這就是命,當年你救了我,現在我終於還給你了,這就叫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啊!”

原來,此人便是當年在大崖山中救了張六佬的戚小寶,他後來加入了賀龍的部隊。

張六佬當然知道賀龍,所有的鶴峰人都聽過賀胡子的故事,當即興奮不已,連聲說道:“太好了小寶,見到你我就放心啦。”

倆人聊了許多分開後的事,無不噓噓感慨。

“六爺,您怎麽會被當成了革命黨?”戚小寶問,張六佬歎息道:“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但肯定是被人誣陷,你也知道,這世道,黑的可以說成白,白的也可以說成黑,光憑我一張嘴,哪裏說得清呀!”

“太可惡了,當今世道,奸人當道,軍閥四起,民不聊生,而我卻隻能盡微薄之力……”戚小寶臉色慍怒,張六佬看著他,想起倆人初次見麵時的情景,不禁笑道:“小寶啊,你現在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小寶啦!”

戚小寶無奈地說:“都是被逼的!”

“對了,你今晚怎麽會來南北鎮?”

“殺一個人,隻可惜失敗了!”戚小寶咬牙切齒地說,張六佬沒追問,但他知道戚小寶要殺的人一定不是好人。

眼看天就要亮開,遠處大山籠罩在一片霧蒙蒙之中,仿佛仙境一般。

“六爺,您暫時又不能回去,有什麽打算?”戚小寶又問,張六佬歎息道:“這世道,國無寧日,有家不能回,還能去哪裏?”

戚小寶沉吟了一會兒說:“有人要害您,鶴峰暫時是不能回了,要不這樣,您跟我走吧。”

張六佬沒吱聲,陷入沉思。

“放心,您跟我回去,我把您介紹給賀老總,紅軍會保護您。”戚小寶勸道,“您隻身在外,太危險了。”

張六佬再三思慮,想想自己目前也確實有家不能歸,無路可走,隻好說:“也好,我跟你見賀老總去!”

張六佬這一走便是數月,杳無音訊,他留在鶴峰的妻兒守著中硒堂艱難度日,眼看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加上經常有警察局的人借著打探張六佬消息的幌子來敲詐,最後隻得遣散了店裏大部分的夥計。

中硒堂隻剩下不到幾人,日漸落魄,盧玉蓮急得差點病倒,但想著天順,又隻好咬牙堅持著。

陳十三也無心打理中硒堂,整日在快活林裏喝花酒,對杏花許下的諾言也無力兌現,自己卻先消沉了。

“十三爺,你醉了。”杏花奪下陳十三手中的酒瓶,陳十三趴在桌上,醉眼迷離地說:“不喝酒還能幹什麽,中硒堂就快要沒了,除了喝酒,我還能做什麽?”

杏花幽幽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好起來,什麽時候才能好起來……”陳十三嘟囔著,“都沒了,都沒了!”

盧玉蓮安頓孩子睡下之後,自己經常會一個人坐在燭台前發呆,她不知道張六佬去了哪兒,也不知道他的處境,每日牽掛著,為他祈福,希望他能早日歸來,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每天等來的結果都是失望。

某個早晨,盧玉蓮像往常一樣起床,然後開門,打算繼續等待張六佬的歸來。她把這種等待叫做盼頭,雖然可能很漫長,但總算還有一絲希望。可是今天早晨,她打開門的時候,門口出現一個身穿長布衫,戴帽子的男子,男子慢慢地抬頭,盧玉蓮看見那雙眼睛的時候,立馬捂住嘴,眼裏閃爍著驚喜的光芒,而後又噙滿了淚水。

張六佬回來了,一家人終於又團聚了,盧玉蓮喜極而泣,他抱著孩子,終於解了長久的相思之苦。

“你跟孩子受苦了!”張六佬眼圈也紅了,一家人緊緊的摟抱在一起,再也無法把他們分開。

張六佬了解中硒堂的情況後,信誓旦旦地說:“災難都過去了,我一定會重振中硒堂。”

盧玉蓮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她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等待這個男人回來,其他的事,她沒想過。

張六佬這次是跟著賀龍的部隊回來的。

“賀老總在湘鄂交界之地創建革命根據地,現在革命是最困難的時候,我答應會盡全力支持。”張六佬說,盧玉蓮道:“你也看到了,中硒堂都快垮了,我們沒錢了!”

張六佬安慰道:“別擔心,我來想辦法,困難都會過去的。”

張六佬明白一點,要重振中硒堂,必須恢複出口貿易,所以他決定隻身去武漢,重新跟英國人建立合作關係。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還是讓十三陪著你吧。”盧玉蓮擔心不已,張六佬卻道:“你跟天順在家,沒人照顧,我不放心。”

“我跟天順能有什麽事,倒是你,多個人跟你一起,也有個照應。”

張六佬最終被盧玉蓮說服,他跟陳十三再次來到武漢,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到處彌漫著白色恐怖,昔日繁華的漢口茶市也早已沒落,幾隻破舊的小船在江上飄啊飄的,滿目凋零。

二人找到之前設立在武漢的“聖記張永順”茶號,發現匾牌雖在,但大門緊閉,也不見一個人影。他們在附近等了兩天才終於見到了吳嵩,吳嵩看到他們二位很是吃驚,驚問道:“六爺、十三爺,你們二位怎麽來了?”

三人進入茶號,茶號裏積滿了灰塵,看來已經多日沒人進來。

陳十三道:“先別問這麽多,我問你,茶號怎麽就關門了?”

吳嵩歎息道:“你們也看到了,現在這麽個形勢,哪裏還是做生意的世道啊,不關門還能怎麽樣?”

張六佬之前身處鶴峰,不知道外麵的形勢如此混亂,這才來武漢兩日,到處都在傳言日本人快要打過來的消息,他也不知真偽。

“哎呀六爺,這可是無風不起浪,連那些在漢口做生意的洋人都露露粗粗的走了,您說這消息還能是假的嗎?”吳嵩歎息道,“我今兒回來,就是想拿點東西就回老家去的,日本人說不定哪天就打了進來,這兒已經不安全了。”

張六佬想起上次來漢口時見到的繁華景象,忍不住無奈地歎息道:“看來我們是白跑了一趟。”

“六爺、十三爺,我勸你們也趕緊回吧,小日本可不是人,已經攻陷了安慶,要拿下武漢指日可待呀,一旦武漢陷落,肯定會屠城,到時候可是想走都走不了了。”吳嵩說話之間,突然外麵幾輛軍車經過,軍車上全是荷槍實彈的士兵。他見到這一幕,心頭一緊,忙起身說:“二位,我可真要走了,我勸你們也趕緊走吧,要是還能有幸活著,咱們後會有期。”

“那個……”張六佬話未說完,吳嵩已經拔腿離去,陳十三望著吳嵩遠去的背影,沉重地說:“六佬,我看咱們是該回去了。”

張六佬卻像個呆子似的半天沒吱聲,他不甘心自己一生的心血就這麽毀了,不禁在心裏咒罵這可惡的戰爭,可這不是他一個人能左右的,除了歎息,感慨世事無常,他還能做些什麽?

二人當晚留在了漢口,夜色很沉,也很悶。

這是個極為普通的夜晚,但對於大武漢來說,卻又是非常不普通的一夜,因為就在當夜,日軍發動了對武漢的攻擊,一時間,槍炮聲大作,整個武漢變成了一片戰火的汪洋。

張六佬和陳十三從睡夢中被槍炮聲驚醒時,周圍已經亂作一團,他們怎麽也沒料到戰爭會來得如此之快,不過幸好日軍的大部隊還未到,這隻是進攻前的炮彈轟擊。

張六佬和陳十三跟著人流逃離武漢,看見炮彈在不遠處爆炸,他們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

“不行,人太多了,這樣走不了。”陳十三喊道,話音剛落,突然一顆炮彈落在離他們不到幾米的地方,瞬間就倒下了數具屍體。

陳十三趕緊趴在地上,震耳欲聾,起身的時候,身上蓋了一層薄薄的塵土。他拍了拍塵土,突然沒見了張六佬,忙低下身去尋找,才發現張六佬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六佬、六佬,你怎麽了?”陳十三大駭,一把把張六佬掀了過來,隻見他臉上血肉模糊……

軍隊終於來了,逃亡的流民在軍隊的掩護下撤離了武漢。

張六佬被流彈擊中,傷勢挺重,不過幸好暫無性命之憂。

陳十三花重金雇人將張六佬帶出了武漢,此時正藏在郊區一農戶家養傷。

“大夫,傷勢如何?”陳十三送大夫出門的時候擔心地問,大夫滿臉陰雲地說:“腦子裏有彈片,傷得挺重,情況不大樂觀,要想保命,得趕緊送大醫院把彈片取出來。”

陳十三心中忐忑不已,想著張六佬這種狀況,而且此去鶴峰長路漫漫,不禁沉重的歎息起來。

張六佬過了很久才睜開眼,無力地問:“這是什麽地方?”

正在發呆的陳十三驚喜地說:“你終於醒了。放心吧,這兒很安全。”

張六佬感覺頭很痛,於是問:“我這是怎麽了?”

“被流彈擊中受了傷,不過已經沒事兒了,我剛剛已經找大夫來看過,說你隻是受了點輕傷。”陳十三用謊言欺騙他,他微微歎息道:“我們得趕緊想辦法回去。”

“你躺著別動,等我回來,我出去想辦法。”

張六佬躺在**,正在為中硒堂的將來感到擔憂,不知接下來該怎麽辦,腦子突然又劇痛起來,他不得不閉上眼,咬牙堅挺。

陳十三花錢雇來的人明日才到,所以不得不再多住上一晚。

這一夜,張六佬不時頭痛難忍,一疼就撕心裂肺的嚎叫,陳十三不得不整夜坐在床邊守著。

到了後半夜,張六佬才終於安靜下來。

陳十三想到如今這中硒堂遭遇了第二次重大變故,生死存亡不可預料,心情難免複雜。他在考慮一件事,是不是該把當年自己勾結山匪劫走泰和合二十萬大洋的事說出來,但是他仍舊猶豫了,此時說出來,會不會更加刺激張六佬,但是不說,他又擔心這個秘密會成為自己心頭永遠的疤痕。

“十三爺,你睡會兒吧。”張六佬突然說,陳十三的思緒被拉回到現實中,忙說:“我不困,你睡吧,明兒一早還得趕路。”

“辛苦你了,要不是你,我這條小命可就丟在外麵了。”張六佬歎息道,陳十三笑道:“你這是哪裏話,難道你想讓我把你丟外麵不理不顧?”

“唉,你說這世道,咱們往後該怎麽辦呀。”張六佬又悲傷的歎息道,陳十三沉吟了一會兒才說:“別想這麽多了,想當年,泰和合垮了,咱們不也從頭再來了嗎?等不打仗了,恢複了出口,咱們中硒堂照樣光芒四射。”

陳十三輾轉把張六佬帶回了鶴峰,似乎遠離了戰爭,周圍的一切瞬間變回了安寧的狀態。

“還是家裏舒坦!”張六佬在外麵顛簸了這麽久,此時躺在**,全身心都放鬆下來。

盧玉蓮看著形容枯槁、日漸消瘦的張六佬,眼裏噙滿了淚水。

“放心吧,我沒事,不會有事的。”張六佬反過來安慰她,她卻心疼得要命,懊悔地說:“都怪我,就不該在這個當口讓你出去。”

張六佬滿臉蒼白,訕笑著說:“這哪能怪你,誰都不怪,要怪就怪這個世道……”

所有人,包括張六佬他自己都以為很快會康複,可誰也沒料到,半月之後,他的傷口突然發炎,頭痛發作得更頻繁。

陳十三找遍了城裏的大夫,可全都束手無策。

“玉蓮,你可要有心理準備!”陳十三知道瞞不過她,隻好直言相告。

盧玉蓮已經暗暗猜到,要不然也不會前前後後換了這麽多大夫。

陳十三看著梨花帶雨的盧玉蓮,卻不知如何安慰她,隻好說:“先別跟六佬說,也讓他心寬一些……”

盧玉蓮緊咬著嘴唇,緩緩點了點頭。

陳十三已經有好幾個月沒去快活林看杏花,這次去武漢還打算給她帶點小禮物的,卻什麽都沒買著。當他來到快活林想找杏花時,等待他的卻是一個驚天噩耗。

“杏花她走了?”陳十三聽了老鴇的話幾乎沒暈厥,老鴇貧笑道:“十三爺,不是我說你,人家杏花姑娘等了你這麽多年,你可倒好,就是不給一個準信兒,杏花也年紀不小了,遇到合適的,隻好跟人走啦。”

陳十三感覺好像受了當頭棒喝,無力地癱軟下去。

“行了行了,十三爺,我這兒漂亮的姑娘可不少,也不比杏花差,隻要有銀子,隻管挑,隻管選。”

陳十三心中無比酸澀,他不怪杏花,隻怪自己讓她等得太久。

酒不醉人心自醉,在倆姑娘的陪伴下,陳十三一杯接一杯的喝,可杏花的麵容總在心頭縈繞,揮之不去。

“哎喲,這不是十三爺嗎?”來者是褚兆林,“十三爺,這數月不見,您咋喝成這樣?”

陳十三並未喝醉,心頭十分敞亮。他一見褚兆林,忙招手道:“來,喝酒,咱們一塊兒喝,不醉不歸……”

褚兆林難得又撞上個吃白食的機會,哪能輕易錯過,於是坐了下來,端起酒杯說:“十三爺,我敬您。”

“喝、喝……”陳十三眯縫著眼,褚兆林突然問:“怎麽不見杏花姑娘?”

陳十三微微一頓,又自顧自地喝了一杯。

褚兆林是個明眼人,沒再追問這事兒,而是打發走了所有的姑娘,壓低聲音說:“十三爺,有個秘密我可得告訴你。”

陳十三明白他想要什麽,當他把銀票放在桌上後,他才笑眯眯地說:“警察局之前不是抓了兩個日本人嗎?知事大人後來下令放人了。”

陳十三趴在桌上,卻一言不發,隻是不屑的笑。

褚兆林疑惑地問:“十三爺,您聽我說什麽了嗎?”

陳十三舉起酒杯說:“喝、喝!”

褚兆林無奈的搖頭道:“看來中硒堂是真快垮了。”

“你說什麽,你說什麽?”陳十三一聽這話,突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你敢再說一遍?我告訴你,中硒堂不會垮,不會垮……”

“好,好,不會垮,不會垮成了吧?”褚兆林甩開手臂,“您先喝著,我有事先走一步!”

陳十三趴在桌上,嘴裏還在一個勁的嘟囔:“中硒堂不會垮,不會垮!”

盧玉蓮整日以淚洗麵,但是一麵對張六佬,卻又換了副麵孔。

“順兒,快過來跟爹說說話。”張六佬躺在**喊道,盧玉蓮帶著兒子走過去,他握著兒子的手,慈祥地說,“天順,這兩天在學堂跟許先生學了什麽?快跟爹爹說來聽聽。”

學堂是張六佬捐建的,許先生是學堂的教書匠。

張天順乖巧地說:“許先生教我讀《三字經》,還有《詩經》。”

“順兒,快跟爹爹念念……”盧玉蓮說,張天順於是搖頭晃腦地念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張六佬看著乖巧聰明的兒子,心裏自然很是高興,摸著兒子的頭,舒心的讚歎道:“真乖,去玩吧!”他看著兒子輕快地跳著跑出去,臉上溢滿了笑容。

盧玉蓮看著父子倆,心裏半是幸福半是憂傷。

張六佬突然從身邊拿出個盒子,端詳了很久才遞到盧玉蓮麵前。

“這個盒子裏裝的是爹留下來的玉茗圖,現在我把它交給你,等天順長大了,你就把玉茗圖交給他。”張六佬跟盧玉蓮說,盧玉蓮望著他消瘦的麵孔,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嚶嚶的哭著。

張六佬為她擦去淚水,笑著說:“有什麽好哭的,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別亂想,我隻是近日來突然感覺自己的記性越來越差,擔心某天把什麽都忘了,現在把玉茗圖交給你,你好好收著,千萬別弄丟了。”

盧玉蓮隻是痛苦的搖頭,她明白他的心思。

“玉蓮,還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希望得到你的支持。”這件事在他心裏放了許久,盧玉蓮忙點頭,他才接著說,“我之前被人陷害離開鶴峰數月,幸得賀老總收留,賀老總待我不薄,目前日本人也打進了中國,正是需要國民大力支持之時,就當我謝恩吧,家裏還有些積蓄,我想捐一些給賀老總。”

盧玉蓮理解他的所為。

張六佬把手放在她臉上,她附身趴在他胸膛上,淚水打濕了被子。

“玉蓮啊,這些年你跟著我,沒享過一天福,受苦了!”張六佬撫摸著她的頭發,她連連搖頭。他雙眼空洞,沉聲歎息道,“我還說等天順長大後,要帶你們娘兒倆出外麵去看看的……”

“別說了,快別說了,我跟孩子等你好起來。”她捂住他的嘴,“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讓十三去找最好的大夫回來。”

張六佬苦笑道:“該找的都找了,你們雖然都瞞著我,沒跟我說實話,但我心裏明白,你們這是不想讓我擔心,我腦子裏有彈片,剩下的日子不久了!”

“六佬,我不許你這麽說。”盧玉蓮無比心痛,這一夜,她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不敢合眼,生怕一覺醒來他已經不在自己身邊,可她心裏明白,這個自己摯愛一生的男人,終將會離自己而去,她隻能祈禱這一天盡量晚點到來。

一天晚上,盧玉蓮把天順叫到麵前,展開玉茗圖,語重心長地說:“這張圖是你外公留下來的,是你外公和你爹一輩子的心血,但也是因為這張圖,才給這個家帶來那麽多的災難,你是中硒堂唯一的後人,現在娘要把玉茗圖傳給你……”

張天順緊咬著牙、極力忍住沒叫出聲,但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盧玉蓮照著圖紙,一針一針的在兒子背上刻著,她能感覺到兒子在顫抖,但她卻鐵了心,淚水卻順著臉頰滴落在兒子背上。

陳十三整日在快活林以酒買醉,已經很久沒回中硒堂,這日正喝得醉醺醺的跟幾個姑娘打鬧,突然有人急匆匆地來叫他,讓他趕緊回去。

“回、回什麽回,你、你是何人,來,陪我喝、喝酒……”陳十三提著個酒壺,滿屋子裏跑,男子突然大叫一聲:“六爺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陳十三舉起酒壺又要喝,卻突然愣住,盯著男子問,“你說什麽,六爺去哪兒了?”

“六爺人走了,過世了,您快回吧!”男子說完便轉身離去,陳十三提著酒壺愣在原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以為自己聽錯,但當他回過神來時,不禁一陣顫抖,手一鬆,酒壺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張六佬就這麽走了,走的時候很安詳。

盧玉蓮早上睜開眼的時候,怎麽叫他也沒叫醒,整顆心瞬間掉在地上,砰的碎了一地。

“哇……”盧玉蓮嚎啕大哭,可又緊緊地捂著嘴,擔心嚇著了孩子,淚水全都被吞進了肚裏。

這個女人,這個張六佬摯愛了一生的女人,此刻緊緊地摟著丈夫還有餘溫的身體,久久不願放手。

“哪天如果我走了,你就帶著孩子,跟十三爺回廣東去。”這是張六佬留給她最後的話語,這句話,似乎早就注定了別離。

陳十三飛奔回中硒堂,看見哭成了淚人的盧玉蓮,還有跪在床前的張天順,他再也無力往前邁步,良久之後才嘶啞地嚎哭起來:“六佬,你怎麽就這麽走啦?”然後顫巍巍地走到床前,看著他安詳的麵容,淚如泉湧,他突然抽了風似的抽自己的耳光,罵自己畜生不如,怎麽會整日泡在快活林,居然跟張六佬連最後一麵也沒見上。

“十三,六佬已經走了,麻煩你幫忙準備後事吧。”盧玉蓮終於止住了哭聲,發喪的消息一傳出去,整個鶴峰城都轟動了,十裏八鄉的人都聚在了中硒堂,隻是為了來送張六佬最後一段路。

昔日中硒堂的夥計也都回來了,紛紛跪在靈堂前嚎啕大哭。

“六爺,我回來看您了,您看到了嗎?大夥兒都回來啦。”張樹愧老淚縱橫,靈堂裏一片哭聲。

張六佬被安葬在鶴峰城外,墓碑上書著“亡夫張佐臣之墓”。

盧玉蓮帶著張天順跪在墳前,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

“六佬,我就要帶順兒走了,留下你一個人在這兒,我哪裏放心得下。”盧玉蓮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她很想留下來陪著他,但讓他們回廣東去,那是張六佬的遺言。

“爹,順兒長大了會回來看您的!”張天順說道。

他們已經來了許久,陳十三此時說道:“差不多了,該走了!”

盧玉蓮目光黯淡,耳邊傳來張六佬生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是好人!”她突然打開盒子,從中取出玉茗圖,然後在墳前點上了火,火一點點的把玉茗圖燒成了灰燼……

陳十三看著她的舉動,卻閉上了眼。

他們來到張樹愧麵前,張樹愧說:“你們就放心走吧,隻要我還活著,就會經常過來陪六爺嘮嘮嗑。”

“有勞您啦!”盧玉蓮微微鞠了鞠躬。

“小姐,十三爺,有空一定要再回來看看,我等著你們!”張樹愧哽咽著,也顯老了許多,他衝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緩緩揮手。

張天順和母親一同隨著陳十三慢慢遠去,三人的背影在那條離開鶴峰的小道上漸漸模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