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陸大安在這天回去的路上抱緊了自己的身子。

就在剛才,他一直獨自坐在蘇三省的房裏。餘叔岩的《空城計》又唱完一遍後,唱片開始在他眼前空轉,在那陣梧桐落葉般的沙沙聲響裏,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他既沒有見到這間屋子的主人,也沒見到唐山海和麗春他們過來。所以他有點焦慮地站起身子,在唱機前擦了一把汗後又急躁地將唱針杆抬起,讓它重新掉落到了唱片上。

離唐山海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刻鍾,陸大安感覺越來越慌張。他在細密的胡琴聲和梆子聲裏疲倦地望了一眼牆上的掛鍾,仿佛看見了舞台上塗滿油彩的一張猙獰的大花臉。但掛鍾的時間和自己腕上的手表竟是吻合的,所以他在雨點般敲打的鑼片聲裏讓自己繼續等了五分鍾,這才滿臉沮喪地拉開了那扇門板,將餘叔岩的虛張聲勢留在了自己的身後。

秋風迎麵撞上來時,陸大安似乎看見的是一個虛無縹緲的上午。

事實上,就在陸大安的身影出現在畫錦裏之前,蘇三省其實早已通過一扇隱蔽的後門離開了那間屋子。沒有人會知道,除了行李箱子,看上去遊手好閑的蘇三省的手裏還提著一個鳥籠。那鴿子驚訝地望著籠外的一切,它晚霞般的羽翼上又散落著星星白點。蘇三省知道,這鴿子的主人唐山海是叫它火鳳凰。

陸大安後來就差點迷失了方向。他最後誠惶誠恐地踩上通往自家的最後一節弄堂時,心裏卻深怕起前麵的哪個路口會不會突然又闖出一個身影。他記得,麗春那次通過貼在牆上的暗語約他在外見麵的第二天,也是在這段路上,忽然就有輛黃包車夫擋住了他麵前狹窄的過道。他剛想避讓時,車夫卻伸出一把槍迅速頂住了他的太陽穴。陸大安並沒有慌張,他隻是聽見那人說,我叫淺見澤,我的槍裏有六發子彈。它們讓我告訴你,你沒得選擇。

陸大安於是就笑得有點委婉。他看著淺見澤身後的那輛黃包車,聲音平穩地說,哪怕你有一車的子彈,我也隻有一條命。你要就拿走吧。

淺見澤也笑了,他甚至略微放低了槍口,左手撫摸了一把如青橄欖般光潤的下巴說,我聽說惠風幼稚園裏,馮真真小姐身上有也兩條命。

陸大安瞬間被驚呆了,他覺得鑽進耳朵的這句話比子彈還猛,身子裏所有的力氣被抽得一幹二淨。在虛弱地靠上了背後的一根木頭電線杆後,陸大安勉強支撐住自己,又聽見那些奔走的電流從電線杆上傳出蒼蠅般的嚶嚶嗡嗡聲。他知道,自己這時的笑容其實十分難看。所以他牽動嘴角說了一句,需要我怎麽做?

淺見澤再次笑了。他將槍收起,吹了一口並未冒煙的槍管說,惠風幼稚園今天剛剛插班進了一個女孩,她以後每天的午睡就在馮小姐管理的宿舍區裏。

那天的後來,在陸大安的家裏,淺見澤用隨身攜帶的微型照相機拍下了陸大安藏在家裏的電台密碼本。可是就在他走出陸大安的臥室時,馮真真卻回來了。淺見澤笑得有點僵,他回頭看了一眼陸大安。陸大安於是倉惶地上前,他對馮真真眉眼閃爍地說,這是秦師傅,唐先生讓他過來給電台換電子管的。

陸大安終於還是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家裏。推開門時,他想他得給馮真真留一張紙條,然後就要趕緊去梅機關一趟,找上那裏的淺見澤,將這天上午發生的一切給解釋清楚。他知道,這麽長的時間裏,惠風幼稚園的門外,淺見澤的手下一直跟蹤盯梢著毫不知情的馮真真。所以,他們早就已經是插翅難飛。他靜下心來,在紙上寫道:真真,非常遺憾,我們中間出現了叛徒,唐先生可能會懷疑是我。所以我要避開一陣。相信我,等我回來。

陸大安是在寫完紙條時才聽見了臥室裏的腳步聲,他沒想到,淺見澤來得這麽快。於是聲音忐忑地說,淺見君,你出來聽我解釋。

眼前的門簾終於被緩緩拉開,陸大安這才擦了一把汗。可是他沒想到,出現在他眼裏的竟然會是唐山海。唐山海提著那個裝有電台的箱子,眼睛並沒有望著他,隻是說,我就是想過來聽一下你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