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和荒木惟一樣,淺見澤也想不明白這天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裏。他在一路上沉默得像棵枯敗的樹。
車子在梅機關的門口停下,淺見澤依舊停留在紛繁的思緒裏,他似乎都忘記了自己該下車。一直等到司機將車子熄火,坐在前排的荒木惟轉頭向他投來疑惑的一瞥時,他才終於靈光乍現般地問起,你的那個女秘書是叫什麽?
五分鍾後,荒木惟在秋子小姐詫異的眼神裏一腳踹開了張笑梅的辦公室。淺見澤那時看見,退到走廊盡頭的秋子小姐的一張嘴似乎剛能塞進一枚青光光的橄欖。他於是想,和早已離開這裏的張笑梅相比,這個來自北海道的秋子小姐的確要單純許多。而他那時卻希望再過十來年以後,他的女兒也會成長成這樣一個隻顧徜徉在自己的美麗中而又無需掌握任何心機的女性。他並且希望,自己那時還能像現在這樣很是自然地叫出她的中國乳名。隻是甜甜的兩個字,葡萄。他想,不用懷疑,到了那個時候,身上流淌著大日本帝國血液的葡萄,已經早就成為了上海這座城市的新晉主人。
這天中午,張笑梅隻給自己選了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便急匆匆地離開了自己的寓所。等她走出弄堂,來到法租界的麥琪路上,卻發現幾個路口已經戒嚴。正在考慮如何脫身時,身後卻有人直接抓起她的右手,並且牽著她抄了一條陌生的小道,直接拐進了西側的趙主教路上。
張笑梅後來挽著唐山海的手,神情優雅地推開了那家名為紅斑鳩咖啡館的玻璃門。事實上,這裏才是她和唐山海原本約定見麵的地點。她隻是沒有想到,唐山海考慮得比她更為周到。兩天前,就在送她離開麗春老家的朱家庫村村口時,唐山海說他想就密碼本一事再次進行一番隊伍中的甄別。不管最終事實如何,他都希望張笑梅能有所準備。
紅斑鳩咖啡館的老板娘是叫李慧英。隻有張笑梅知道,她其實是個日本人,在很多年前就畢業於上海的同文學院。而且,她雖然是淺見澤的親姐姐,卻一直對本島甚囂塵上的戰爭計劃持激烈的反對態度。所以她後來留在了上海,並且在一次回國時帶走了自己的侄女。她那時對淺見澤說,你已經沒有精力去關注她的成長。如果讓她和你一樣心裏埋藏火藥,我們都將是永世的罪人。
唐山海這天叫了兩杯咖啡。整整一個下午,他就和張笑梅無比安靜地坐在靠街那片玻璃後的窗簾下。他們一起看見荒木惟派來的憲兵隊悻悻地離開,在街道上揚起了一堆塵土。張笑梅後來還去了一次櫃台,給自己的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果然是通的,所以她很快就放下了話筒。她知道,那間辦公室肯定已經和自己的房間一樣,被荒木惟的人手翻了個底朝天。而此刻,她覺得有點愧疚的是,剛才在房間裏,她竟然在匆忙間忘了帶走父親張大林生前送她的那對和田玉手鐲。想到這裏時,張笑梅抬頭靜靜地望了一眼桌子對麵的唐山海。連她自己也感覺奇怪,為何在這個所謂的殺父仇人麵前,自己竟然的確擰不起一絲仇恨?她又望著那杯並未喝過一口的咖啡,看見它們在自己的眼底**漾開一圈圈的波紋。
許多年後,張笑梅依然記得紅斑鳩咖啡館裏那陣此起彼伏的哥倫比亞咖啡濃香。她並且記得自己那時仿佛感覺到,這個下午恰到好處的沉默,就是她和唐山海兩人之間最好的語言。
憲兵隊和工部局巡捕房的戒嚴是在夜裏解除的。唐山海那天目送著張笑梅坐上鮑三踩來的黃包車,心中不免湧起積壓了多時的各種愧疚。他想,自己是不是再也無緣見到這個女人。而就在剛才,張笑梅曾經跟他提起過延安。她說離開上海後,那個窯洞密布的地方將會是她的下一站。因為就在幾個月前的7月20日,延安楊家嶺的中央大禮堂裏舉行了中國女子大學的開學典禮。那時,張笑梅的眼裏鋪滿了喜悅,她說有機會去那邊看我,延安歡迎你。
這天夜裏,淺見澤第一次覺得,上海的秋天也是冰涼的。他在下午三點去過一次陸大安的家裏。那時,工部局的巡捕正從房裏抬出陸大安的一具屍體。帶隊的英國探長威爾遜抽了抽鼻子,又抖抖那把剛從屍體手裏掰下的沾滿血跡的手槍,用不是很標準的漢語說,沒什麽好查了,這家夥是開槍自盡的。大家都散了吧。
淺見澤在警車前掏出口袋裏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將它掩上了自己的鼻子。他之後又開車去了一趟惠風幼稚園,提前接走了葡萄。那時,馮真真從後麵追了上來。她不能理解,為何葡萄才呆了這麽幾天就又要轉學了。馮真真笑得很甜,她對淺見澤指了指掛在葡萄背後的那個人造皮書包。她說中午的時候,唐先生來過一趟。他讓我轉告你,他在那裏給你留了言。
淺見澤感覺馮真真的聲音仿佛從天空中掉下來似的,顯得那麽的不真實。然後她又接著說,唐先生是個好人,他還給我們留了一筆錢。聽完這句話,淺見澤對馮真真鞠了一個躬,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在那場漸已稀薄的陽光裏,讓自己心事忐忑地退出了校園。
夜裏,淺見澤一直等到葡萄熟睡後才將那張紙條翻出。可是他沒有想到,唐山海留給他的隻是一句暗語:2375A0469T。淺見澤於是給自己披上了一件厚厚的秋衣。
幾乎是在同樣的時間裏,唐山海和麗春他們在大方旅社裏見到了這天上午剛剛住進來的蘇三省。當麗春看見窗台上那隻籠子裏自鳴不凡的火鳳凰時,他便一下子似乎明白了許多。麗春後來又聽說,那天軍統局重慶總部的譯電員王慶蓮接到陸大安發來的電報時便陷入了無助和彷徨。因為她們知道,蘇三省的身邊並沒有電台,她們也沒有另外的渠道去通知蘇三省和唐山海見麵的具體時間與地點。譯電員王慶蓮後來將這份電報直接呈送到了戴局長的辦公室。但戴先生卻隻是看了兩眼就笑了,他說你們還是忘了這件事情吧,唐山海這麽做,肯定有他的道理。隻要他在上海,咱們的上海區重整計劃就沒有不成功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