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周五還是一個平常的日腳。

這天清晨,蘇三省變得非常忙碌。他起得比往常早了許多,將房間打掃幹淨後又擦拭了一回桌椅。他還將窗簾給嚴嚴地拉上,不讓它透出一絲光。然後他把書桌上那台留聲機亭亭玉立的喇叭轉向了正對窗口的位置。溫暖的燈下,麵對那疊堆放整齊的唱片時,蘇三省猶豫了很久。最終他還是決定將這個清晨交給餘叔岩的唱腔。黑膠唱片轉動起來時,他便看見起伏的唱針像是在這個清晨裏開啟了一場黑土地上的翻山越嶺:

我本是臥龍崗上啊散淡滴人,

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爺呀下南陽禦駕三請,

算就了漢家滴業啊鼎足三分……

蘇三省後來在弄堂裏趕路時才記起,那是百代公司13年前就出的一張老唱片。

張笑梅這天是提前來到單位上班的。7點30分,她看見荒木惟和淺見澤相繼走進了伊藤駿的辦公室。沒過多久,兩人又一言不發地退出了那扇門。此時,梅機關院子的那片空地上,一輛載著二十來號憲兵的蓬布卡車已經等候多時。司機甚至沒有讓車熄火。

然後,還沒到8點鍾的上班時間,在荒木惟黑色小車的帶領下,憲兵隊的那輛卡車像笨重的烏龜一樣,駛出了張笑梅清晨的視線。

張笑梅是在9點30分時決定提起竹殼水瓶去茶房裏打水的。同往常一樣,她在走廊上步態嫻靜,碰見每一位同事時,笑容都如春風般掠過。期間,她還用日文和譯電室裏年輕的秋子小姐聊了幾句上海的氣候,因為她發現對方的臉頰上有一片不易察覺的死皮。她說秋子小姐,我們上海的秋天是不是比你家鄉的那個海島要幹燥許多?秋子小姐覺得這句細心的問候暖在心裏,所以她淡淡地搖了搖頭,毫不掩飾自己的無奈,對著張笑梅微笑得像一麵憂傷的湖水。也就在這時,張笑梅觀察到,荒木惟和淺見澤辦公室的門依然緊閉,有一兩封普通信件以及當天的報紙都還躺在門縫裏。

張笑梅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給父親送她的那個小巧精致的陶瓷茶杯倒了半杯水,隨後就開始收拾整理起那些散亂的文件。她後來迅速用微型相機拍下了當天的一份機關簡報,其中的一則消息是日軍獨立混成第16旅團正準備大舉掃**陝北綏德的八路軍120師359旅。緊接著,她又提起電話話筒,將它擱在了桌台上。

到了10點鍾光景,梅機關裏的秋子小姐正要去給窗外的一叢**澆水,她看見張笑梅正常地鎖門,整理好她生機盎然的波浪發型後才轉身離開。

畫錦裏小區的居民們輕而易舉地記得,這天上午的8點鍾過後,他們看見一個樸實的傭人推著一把輪椅走向了弄堂深處。坐在輪椅上的是一個風濁殘年的老人,臉上千溝萬壑,嘴角還掛滿了亮晶晶的口水。為了抵禦風寒,傭人在他身上蓋了一條厚厚的毯子,並且盡量拉低老人的帽簷,讓它能多包裹一些老人敞露在秋風中的臉。看上去,老人就像是一隻風燭殘年的貓。

居民們詫異的是,在將老人推到角落裏一片橘黃色的陽光下後,那個傭人不知怎麽的就消失在了弄堂裏的一個拐角處。

陸大安就是在此後的半個小時左右來到畫錦裏的,一路上,他一邊看表,一邊尋找著55號的門牌。在麗春的眼裏,他很像是從異鄉趕來這裏找一門親戚的。

陸大安最終在55號的門前停住了腳步,屋內傳出的那陣連綿起伏的京劇聲裏,他回頭看了兩眼身後。陸大安敲了敲門,卻發現那扇門原來是虛掩的。他於是不假思索地抬腿走了進去。因為麗春那天告訴他,周五上午的9點鍾前,大家各自分頭趕往電報上的這個地址,去與蘇三省見麵。

我是麗春。坐在輪椅上裝作中風的那個老人其實是我假扮的。還有,推我到角落裏曬太陽的就是楊忌食。遠遠地,我後來看見陸大安的背影若無其事地走進了那扇門。我想,他或許已經和蘇三省打上招呼了。

畫錦裏小區的居民看見我一雙手藏在毛毯下,但他們不會想到,其實毛毯裏還藏著一把槍。我在那裏坐了很久,因為不能亂動,雙腿都酸麻了,所以我不得不很小心地活動了一下腿。但沒想到的是,就是這麽一個細微得像灰塵一樣的動作,讓楊忌食的半張毛毯從我的腿上滑落了下去。我眼巴巴地望著那半張垂落到地上的毛毯,裝作很僵硬的身子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低著頭很無助地望著它,並且將那把槍塞到了自己的屁股底下。也就是在這時,停留在視線裏的毛毯邊上突然就出現了一隻我很是熟悉的圓口布鞋。我之所以記得那隻鞋,是因為它的外腳背處是縫補了一片很難看的碎花布的。我有點詫異地將頭抬起,幾乎就欣喜地叫出了一聲秦師傅。但秦師傅那時並沒有朝著我看,他側轉身子,將拉在手裏的黃包車停了下來。他抽出那隻踩上毛毯的右腳,又弓下身子將垂落地上的毛毯重新蓋回到我的腿上。那時,我看見他的一雙眼好像時不時望著遠處的55號。

我就將頭垂得更低了,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我擔心秦師傅會認出我,從而給這一天的接頭行動帶來什麽意外。當然,我更希望楊忌食這時能快點過來將我推走,因為我看見秦師傅走開沒多遠後,竟然盤腿坐在石板路沿上點起了一根煙。

可是楊忌食這家夥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一直到秦師傅坐那兒掐滅了第三根煙頭,我還是沒有見到他的身影。然後我見到的卻是陸大安從那扇門裏走了出來,他朝四下裏望望,看上去一副很憔悴的樣子,轉頭後就往另外一個方向走開了。我想不對啊,我哥唐山海不是還沒過來嗎?

也就在這時,秦師傅甩掉了肩上那條發黃的毛巾,一腳踩上了堆在身下的三根煙頭,徑自朝著55號衝了過去。我看見弄堂裏突然冒出了好多人,他們雖然都穿著各式各樣的衣裳,但一看便知是訓練有素的。

我著實被這一幕給嚇住了,剛想抽出藏在屁股底下的手槍向屋裏的蘇三省鳴警時,身後卻突然伸過來一雙手,他推著輪椅上的我直接轉了一個圈,然後就奔跑了起來。我知道,這回該是楊忌食回來了。

那天,荒木惟看見衝到55號門前的淺見澤突然停住腳步。他抬起右手,示意身後的人員不要急於靠近。

淺見澤掏出手槍,輕聲拉開了保險。他聽見屋裏那出漫長的京劇就快要被餘叔岩給唱完了,剩下的就是俺諸葛怎比得前輩滴賢人啊,閑無事在敵樓啊我亮一亮琴音,我麵前缺少個知音滴人。

淺見澤就是在餘叔岩唱出的那兩聲“知音”時徹底轉身的。他淡淡地望了一眼身邊的荒木惟,像是無可奈何又聲音沙啞地說,好一場《空城計》。

荒木惟一揮手,幾個手下便猛地抬腿踢開了門板。不出淺見澤所料,擺在荒木惟眼前的隻是一間空如巷口般的屋子。四周雖然一塵不染,但主人顯然已經帶走了該帶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