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上海幾乎找不出一塊像樣的草地,綿延鋪展的草皮對它來說是一種奢侈,這讓麗春覺得多少有點對不住寶珠小姐的小約翰。有幾次,他和唐山海隻能牽著那匹花斑點點的母鹿沿著蘇州河一直走下去。風吹得很輕,寶珠小姐總是跟不上他們的腳步。她有點焦急地說,你們走慢點,又不趕時間。

蘇州河裏有很多從蘇州過來的小木船,船上晾曬著一家好幾口人的衣衫。他們在船板上洗衣汰菜,生火燒飯,木板支起的飯桌上擺著醬黃瓜、紹興腐乳,還有女船家剛剛炒出的幾片青菜葉子。男人端著一盞酒,仰起脖子吱的一聲咽下。這時,夕陽很淩亂地貼在水波上,風將他的思緒和炊煙一起送遠。

那天,一艘吃水很深的機船載著煤球將河麵犁開,麗春看見一個穿開襠褲的男孩頂著兩片油光的屁股,在船舷上灑了一泡歪斜的尿。等到男孩抬頭時,他便指著約翰興奮地叫喊起,馬,你們快看,那裏有一匹馬。

約翰風情萬種地扭頭,不知所以地望著甲板上蹦跳的男孩,它想不清楚,寶珠為何在它眼底笑成了一隻彎腰的蝦米。

寶珠後來站直身子,將唐山海抓給她的一枚知了朝著那船頭上的男孩扔去。知了倉惶地叫了一聲,在即將墜落時又扇動翅膀騰空飛起,約翰在它聒噪的叫聲裏定睛看它落荒遠去。這時,寶珠突然很想吃一碗香甜的寧波湯團。

同麗春一樣,普恩濟世路上那家大壺春煎餃店的老板也是姓朱,他叫朱幾。而在店裏店外奔走的是他的女友沈陽。寶珠喜歡沈陽做的寧波湯團,輕輕一咬,濃香的芝麻餡便讓她的牙齒也芳香了起來。寶珠同唐山海說,沈陽其實不是因為老家在沈陽,她隻是姓沈。

沈陽那天在普恩濟世路上潑了兩盆清水,並且給寶珠在街邊支起了一張小圓桌。她擦了擦桌麵說,這樣比較涼快。

寶珠笑盈盈地舀起一個熱騰的湯團,在風中**了**,便探出齒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時,令她記憶清晰的芝麻餡便熱情芬芳地湧了出來。麗春想,那股香甜可能就是寶珠心裏暗暗湧動起的欣喜。似乎一直是這樣,寶珠從來不仔細地看一眼唐山海。但也隻有麗春知道,寶珠似乎已經在上海等唐山海等了許多年。所以麗春想,當初如果沒有那個代號朝天門的重慶特務,他和唐山海是否還能遇見這樣的一個寶珠?她同約翰一樣,眼裏找不出半顆灰塵。

麗春舀出幾個湯團給寶珠的碗裏送去。這時候,寶珠看見一幫男人倒拖著鐵棍,鐵棍在地上摩擦發出金屬混沌的聲音,惡狠狠地朝著他們撲了過來。

唐山海眼見著寶珠的額頭突然爬上了一層烏雲,他就知道自己接下去沒有時間吃湯團了。於是抽出腿腳,對準煤爐上一鍋燒開的水,轉過身後直接踢了過去。

原來,宋威廉就站在街道的另一旁。他單手叉腰,另一隻手上提著一把嶄新的左輪手槍,仿佛他是電影裏一名威風凜凜的快槍手。他將左輪手槍舉過頭頂,讓它映照出一片金色的夕陽,擺出一副令人聞風喪膽的樣子,仿佛是在宣布,唐山海,我決定今天就要報仇。話剛說完,他的那把槍卻不爭氣地走火了,他於是被自己嚇了一跳。子彈打在樓頂的一個窗台上,宋威廉看見,有一盆碎裂的仙人掌很不情願地在空中掉落下來。

宋威廉那天帶來的打手,麗春哪怕用上他和唐山海所有的指頭也數不過來。他們看上去像一群交頭接耳的甲殼蟲,熙熙攘攘地擠了過來。仿佛隻要每人踩上一腳,就能把麗春和唐山海碾成肉漿。鐵棍成群結隊地在水泥地上拖動時,火星四濺,這讓梧桐樹上的那排知了也很識趣地安靜了下來。麗春看了一眼唐山海,聽見他細細地對麗春說,你帶寶珠小姐先走。但麗春卻笑了,因為他記得唐山海說過,無路可退時,隻管閉上眼睛筆直往前殺出一條血路。所以他扯開嗓子喊了一句,宋威廉你這麽愛骨頭抽筋,我今天就成全了你。

唐山海在第一時間裏就放倒了幾個敢於一路爭先的對手,奪過來的鐵棍在他手上揮舞得密不透風,仿佛在四周給自己圍上了一麵銅牆鐵壁。麗春想,如果那時下起一場雨,唐山海應該不會被淋濕。唐山海也覺得麗春如同一頭出籠的猛虎,他想不到這小子現在也會這麽野蠻。但他隨後就發現,對手的一根鐵棍掄下時,正好撞在了麗春的腰上,麗春向前打了一個趔趄。唐山海於是提起手上的那根鐵棍,像是一把魚叉那樣朝著麗春身後的那名打手投了過去,鐵棍利索地插進了打手的脖子。

宋威廉雙手舉著那把左輪槍,不住地晃動。內心裏,他其實對唐山海的這一次出手也由衷地佩服。但他知道,接下去他有的是時間,而且自己口袋裏還有12發子彈。他願意等唐山海打得氣喘籲籲了以後,再一顆一顆分清楚地送出那些子彈。那麽,唐山海今天就起碼可以死10次。這麽想著的時候,宋威廉就把一顆懸起的心給放下了。他幹脆將手槍收起,讓另外一隻手重新叉回到了腰上,並且突發奇想,如果這時候能和去年的上海南站一樣,他的手裏也有一個來自浙江奉化的水蜜桃,那可真是太好了。

麗春開始有點招架不住時,那個蒙麵俠就在宋威廉心花怒放的眼裏突然出現了。他衝進那群耀武揚威的打手中間,如同開著一條船。所以那幫人就在碰上甲板後一個個應聲倒下了。宋威廉無比驚愕,再次舉起那把手槍時,卻突然忘記了這把手槍是否有保險。但他不想讓自己顯得太過慌亂,所以就靈機一動,直接抬起槍口對準蒙麵人說,有種你把那塊遮羞布給撕下,讓我看看你是誰。

樹上的知了就是在這時重新聲嘶力竭地叫喚起來,宋威廉看著地上哭喊成一堆的手下,開始感覺心煩意亂。

因為宋威廉的右手隻有四根手指,所以他後來沒怎麽操控好,一不小心就讓手槍掉落在了地上。宋威廉猶猶豫豫地不知如何是好,最終想起四個字:奪路而逃。麗春撿起那把手槍,讓送出的一顆子彈朝著跑得很難看的宋威廉追了過去。宋威廉像一隻筋疲力盡的狗,趴在地上說出了他這一生最後一句話,我老早就曉得你會打中我的。他最後把自己的那具屍體慷慨地留在了普恩濟世路上,巡捕房在第二天淩晨趕到時,揮走了一群蒼蠅,將他直接扔進了一隻垃圾桶。

唐山海那天出手很快,宋威廉倒下後,他突然扯下蒙麵人臉上的那塊黑布。對方隻好舒了一口長氣,唐山海便記起,他曾經在大世界遊樂場的門口見到過這張臉。他記得這人那時正站在一輛福特轎車旁,對鮮活的上海不屑一顧。而令他記憶深刻的,是這人在按動所有的指關節時,手背上一排曆曆在目的猶如石灰牆剝落般的老繭。

麗春記得,那個蒙麵人最終抱起雙拳對唐山海說,我就是劉快手,明天,你我會是一場惡戰。

劉快手在回去的路上記起三天前的一幕,那時陳來事將他叫到了辦公室裏,像是憂心忡忡地說,我擔心你贏不了,這幾天我有些睡不踏實。劉快手知道,陳來事其實更擔心自己口袋裏的鈔票,也懷疑掛在自己拳館門口的那塊牌匾將要不夠踏實。所以他就說,老板可以考慮押唐先生贏。陳來事就更加不開心了,他說那我還不如把這張臉塞進褲襠裏。你以為我是薑大牙?

劉快手也聽說過薑大牙的那段往事。薑大牙現在每天躺在硬板床的草席上,縫合好的半張臉錯落有致,像他女人旗袍前襟上的一排盤扣。一旦屋前有個風吹草動,哪怕是經過一隻貓,薑大牙也會驚慌地坐起,嘴裏吐出一股白沫說,不好了不好了,張大林派人來砍我了。沒人再記得薑大牙的兩顆金牙。

劉快手那天不知道怎樣去勸慰婦道心腸的陳來事,就隻好什麽也不說。但陳來事最終下定決心說,我們先把姓唐的給幹掉,一了百了。劉快手裝作什麽也沒聽見,靜靜地轉過身子,離開了那間雜亂的辦公室。他知道,那時連旁邊的宋威廉也對他一陣失望。宋威廉冷冷地說,姐夫你看他有什麽了不起,膽小如鼠。

劉快手一路低頭地回到了自家門口,那是陳來事幫他租的一間房子。月色如霜,照出他一襲寡淡的影子。屋內的唱機隱隱傳出黎明暉的一支童聲小曲,咿咿吖吖的歌詞正是她父親黎錦暉寫下的:毛毛雨,下個不停。微微風,吹個不停。微風細雨,柳青青,哎呦喂,柳青青……。他知道,此時他的女兒毛毛已經在這首催眠般的曲子裏和妻子一起睡著了。但他想,拳頭再大,還不如天上地下來去自如的一滴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