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張大林說的拳王爭霸賽其實是上海另一家“來事拳館”給黑森林下的挑戰書,他們的老板姓陳,叫陳來事。陳來事的黑拳館也有一個打不死的拳手,他是來自江蘇淮安的劉快手。誰也無法準確說出,劉快手令人眼花繚亂的拳頭到底有多快。因為有資格說這話的,都被劉快手當場打死在了拳台上。所以他們說劉快手每次捏起的不是拳頭,是剛出爐的鐵球。

劉快手找不到對手,這讓喜歡來事的陳來事同他一樣焦急。冷清的拳館無人敢於上台比拳,因為連贏兩場就要麵對劉快手。陳來事不免唉聲歎氣,他擔心再這樣下去,劉快手的拳頭縫裏就快要長出一把草。

劉快手對陣唐山海的大幅廣告刊登在了上海各大報紙的頭版。廣告的圖片上是兩隻衝撞在一起的拳頭,引發了一場驚天動地的閃電。圖片上還有一架飛機正從上海城的頭頂飛過,飛行員和副駕駛打開玻璃窗,饒有興致地觀看著這場世紀之戰。他們還掏出這個月的薪水,急於要在那場比賽裏下注。

《申報》的社評員感言,全上海所有的有錢人都在為這場賭拳賽蠢蠢欲動,準備好的鈔票可以截留黃浦江,讓江水見錢而改道。與此同時,《大美晚報》也配發了一條短消息,說大大小小新開張的武校已經在上海街頭遍地開花。弄堂口的少年兒童們摩拳擦掌,見人走過就吼起一陣哼哼哈哈。

張大林捧著這些報紙,嚼著西洋參含蓄地笑了。他記起五年前的民國二十二年元旦,自己也曾經在上海“新世界”參與發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救濟東北難民遊藝會”,期間的重頭戲則是“競選花國皇後”。那時的《申報》也打出了整版廣告:請各界激勵舞場裏的愛國名花,給她們以報國的機會。一時間,上海聞人紛紛鼎力支持舞女以伴舞所得救濟東北難民及義勇軍,而他們在音樂聲中彼此通宵達旦的摟抱旋轉,則成了愛國的表現。所謂娛樂不忘愛國,愛國不忘娛樂。就此,張大林賺大了。

唐山海那天帶寶珠去大世界遊樂場坐旋轉木馬的時候,晴朗的天空飄滿羊群一樣的雲朵,讓人看了滿心喜悅。這時候,他們在遊樂場的門口碰見了發福的宋威廉。宋威廉還是一副有錢又有閑的樣子,正指揮著一幫手下到處張貼拳王爭霸賽的彩色海報。他後來對頭頂一幅巨大的力士香皂廣告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心想那個女人光潔的大腿怎麽那樣的嘹亮和動人。就在轉過頭來的時候,他看到了唐山海,就噗哧一聲笑了,舉起隻有四個手指的右手說,唐先生,君子報仇一年都有點晚,你會敗得一塌糊塗。

唐山海也笑了一下,什麽話也沒有說。他在想天上的那朵看上去骨頭很輕的雲,會不會突然一不小心掉了下來。

宋威廉現在叫陳來事為表姐夫,這種親戚關係是因為他的二姐嫁到了山東。他隨後從那邊的家族出發,抓破腦袋畫了一張圖,繞了許多個圈後才回落到上海給牽上了。叫的次數多了,宋威廉就覺得陳來事真的是他的姐夫。

那天,劉快手就站在陳來事的那輛黑色別克轎車邊。和往常一樣,他隻是潦草地看看,什麽都不說,好像每一次都忘了帶上嘴。就在劉快手按響十個指關節的時間裏,車窗裏的陳來事記住了唐山海的一張臉。陳來事突然覺得,唐山海的脖子那麽粗,背後仿佛趴著一頭牛,劉快手可能會輸。所以他拉上窗簾點起一根煙,整個下午就荒廢在了憂愁和煩惱中。

寶珠坐的那匹旋轉木馬突然斷裂開,這讓她整個身子從轉盤上掉了下來。寶珠從地上爬起,發現兩個膝蓋磨破了一層皮,許多血珠子湧出來,沾紅了她新買的一條花格子裙。寶珠的眼裏轉動著兩滴淚。

看到這一切的麗春的心情再次變得不好了,他當即叫來開電閘的夥計,讓他叫老板過來。夥計磕著瓜子笑嗬嗬地根本不當一回事,他說老板很忙,你們回去自己汰汰,鈔票是不好退的。等他說完,麗春便一個巴掌拍落了過去。夥計頓時愣愣地看著灑了一地的瓜子,他想不明白剛才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這時候,寶珠看見遊樂場上的許多夥計挽起袖子圍了過來。麗春歎了一口氣,說又有一場熱鬧了。

大世界的經理辦公室拐過兩個彎就到了,給麗春和唐山海帶路的夥計用一把小斧頭將門推開。經理叼著粗糙拙劣的雪茄,他看上去的確很忙,正對著眼前一把攤開的撲克牌忙著給自己算命。等到最後一張牌掀開時,他無限傷心地說真他媽是晦氣。然後就拍了拍巴掌,讓外頭集合完畢的一幫手下全都湧了進來。麗春看見略微有些晃**的白熾燈下一排亮閃閃的斧頭,眨眨眼睛說,哥,看來這大世界的地盤還不小,你想不想拿下?剛剛說完,兩片斧頭就向他砍了過來。麗春急忙操起一條方凳,在唐山海若無其事的眼裏幹淨利落地揮舞起來。

經理一直坐在那裏,等候這場打鬥早點結束。但他沒有想到,唐山海突然奪過一柄斧頭,朝著辦公桌前直接衝了過來。經理踢開靠椅,很幸運地退到了牆角。唐山海卻一個跨腿,躍上了辦公桌,舉起的斧頭瞬間落下,很幹脆地砍在了他的腦門上,那動作似乎是隨手輕易地切開一個西瓜。經理詫異地翻起眼珠,看見那片斧頭的木柄正在自己的頭頂左右搖晃,很快,血就像河水一樣漫過了他的眼角。他最後將手裏的那張牌慢吞吞地蓋下,聽見唐山海好像是說了一句寶珠你把眼睛閉上。

大世界這塊地盤原來也是姓張的,所以唐山海那天第一次見到了慈眉善目一派家常風的張大林,他看上去更像一個飽讀詩書的鄉賢,讓人見了就不免心裏涼爽。他也沒有傳說中的那麽幹瘦,臉上的皮膚甚至還有點粉嫩,而且藏了一個不易覺察的酒窩。張大林抬起布鞋,小心翼翼地尋找一塊可以落腳的地,似乎擔心會殘忍地踩死一隻螞蟻。那一刻,二三十個剛剛聚攏的保鏢便像兩串帶魚一樣站立在了路的兩旁。一陣風吹起,他抬頭望了一眼蔚藍的天空,感覺踏上自家的地盤就是神清氣爽,但卻仍然很不合時宜地咳嗽了一聲。這時,大世界遊樂場裏唯一一棵梧桐樹上的知了們開始集體歡叫起來,它們像是認得眼底的這名男子。

唐山海也由此記得,那麽熱的一天,張大林竟然還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長衫,並且將脖子下所有的扣子都扣起,仿佛他依舊是站在去年的秋天裏。

張大林在保鏢圍成的狹長弄堂裏走進了經理的那間辦公室,黏稠的血腥味讓他皺了皺眉。麵對張開雙腿閉目已久的經理,他將突然發癢的鼻頭噴了兩下,隨即便看見了牆上掛著的那幅胡子拉碴的張飛畫像。奇怪的是,他走到哪裏,張飛執著的眼神就跟到哪裏。張大林終於記起,這個麵熟的張飛去年就在。

張大林稍稍用力,拔出經理腦殼上嵌著的那片斧頭,扔在了桌上。一瞬間,張飛露出了驚恐的目光。他看見經理頭上的血猶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噴了出來。

張大林拍了拍手,雖然並沒有拍起什麽灰塵。接著張大林望向那副撲克牌說,算來算去,終究算不出短命的自己。

經理桌和靠椅上的血很快被衝洗幹淨,有幾滴粉紅的血水濺到了張飛的臉上。張大林替這個五百年前的本家擦拭幹淨,這才在四處彌漫的血腥味中指指那張水珠滴淌的靠椅說,唐山海,現在起,你就坐在這裏。有誰不服氣的,你隻管把斧頭砍下去。

張大林說完,再次咳嗽了一聲,細碎的眼光便從躲在麗春身後的女子臉上不經意地掠過。她那麽眼熟,應該是薈芳閣的寶珠小姐。他的書房抽屜裏還保存著一張鉛筆畫,畫中的女子就是在薈芳閣後院裏給那頭叫約翰的梅花鹿喂草的寶珠。

張大林喜歡讓人給他畫下他想要看到的,他不怎麽習慣看照片。每次看見那張畫,他就隱隱覺得胸口有一頭碰撞的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