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唐山海的身上被狼狗的利齒撕開幾條口子,臉上的幾道血印像是爬上了幾條蚯蚓,這讓聞到血腥味的小白更加張狂。

小白喘著粗氣,目光凶狠,口水從它舌尖滴滴答答落下。它陰鬱低沉地勾著一雙狼眼,狼視了唐山海很久以後,突然猛地一躥,縱身躍向唐山海。唐山海一個鷂子翻身,穩穩地落在另一側。小白的獠牙像是兩把尖刀,一口咬斷了拳台邊的那條攔繩。但是還未等它轉頭,唐山海瞬間送出的淩空飛腿已經向它踢去。小白的身子像一隻被風吹起的塑料袋一樣飛出一段距離,嗚咽著滾落在拳台上,站直身子後甩甩腦袋踉蹌地退了兩步,像剛經曆過一場大酒。

唐山海扯下那件襤褸的襯衫,一咬牙將它撕裂成兩段布條,紮在了兩根肌肉暴凸的臂膀上。血很快將它們映紅。

萬金油被漸漸湧向前的人群擠到了身後,他一直沒有等來麗春的香煙。直到觀眾席上再次群情激憤時,他看見唐山海已經將小白壓在了身下。就在小白吼叫著掙紮時,唐山海翻上了它的身子。他像是騎著一頭猛虎,一隻手死死按住小白的後腦,讓它的血盆大口無法再次張開;另一隻手則揮舞起拳頭雨點般地重重落下。

黃忠貴搶過工作席上的木棒,在人群中四處尋找那麵被推倒的銅鑼。唐山海就是在這時將頭抬起,他看見了黃忠貴那雙慌張的眼,於是將落在空中的拳頭收住。黃忠貴想,如果唐山海再補上一拳,小白可能就不行了。

還未等銅鑼敲響,唐山海就在拳台上站起,兩隻拳頭鬆開的那一刻,許多狗毛在壓倒全場的寂靜中飛舞起來。唐山海蹲下,在黃忠貴的眼裏摸了摸小白的脖頸。

麗春已經忘記了他為何會站在俄羅斯人的身後,也無法回想起他答應過萬金油的那包香煙,他隻是看見萬金油在人群的另一個角落歡呼,並且朝他吹了一聲尖利的得意洋洋的口哨。

黑森林外突然沒理由地下起一場淅淅瀝瀝的雨,唐山海光著膀子走到天空下。當然那是後來了,後來雨水洗刷著他的每一處傷口,讓那些新鮮的血漸漸化開,像是在他身上攤開了一幅剛剛完成的梅花圖。

黃忠貴抱著奄奄一息的小白上車時,看見唐山海跨上摩托車風馳電掣般地離去。黃忠貴一直望著那個背影在自己的視線裏遠去,有那麽一刻,她恍惚覺得,唐山海是一匹突然消失的野馬。

福州路上的薈芳閣在當天夜裏迎來了薑大牙和他的一幫歪歪斜斜的手下。薑大牙說,叫你們的寶珠小姐出來,我也要喝她的鮮奶。但是薑大牙並不知道,樓上的寶珠小姐正在打著一局上海麻將,和她一起抓牌的,還有唐山海、麗春和萬金油,他們原本是來給寶珠小姐送回那隻裝奶的搪瓷杯的。

寶珠後來還是猶猶豫豫地去了薑大牙的包房,因為唐山海摸著手中的牌說,你過去。

就像麗春後來聽說的,薑大牙可能是死到臨頭了。寶珠端著茶水和果盤走進薑大牙包房的那一刻,黃忠貴也正在趕往薈芳閣的路上。離開張公館的二樓書房前,張大林翻看著一本賬簿對她說,我不想再見到那張臉了,最好把那兩顆金牙給我帶回來。

將近20年了,包辦上海的煙土生意一直是張大林和他的隔牆鄰居,也是拜把子兄弟杜先生最主要的財源進項之一。為此,他們注冊了一家三鑫公司,多金的意思。上海淪陷後,張大林更是扶搖直上,作為“新亞和平促進會”的會長,煙土返銷賺來的滾滾銀兩,為他替日軍收購棉紗、煤炭、藥品等軍需物資提供了足夠的財力保障。

在吳淞口碼頭卸貨的煙土,是由巡捕房一路開道護送至法租界倉庫的。但從三月份起,賬簿上的進項卻足足少了兩成。在三鑫公司高層,薑大牙監守自盜的傳言已經在當天的董事會議上被擺上了桌麵。

薑大牙在這天喝了不少的酒,他和一名新上門的煙土買家美滋滋地臥躺在煙榻上,彼此說道起上海灘的一些新鮮事情。

寶珠給他們各自倒了一盅剛剛泡上的祁門紅茶,又擺上了切好的冰鎮西瓜,還有核桃和山楂片。薑大牙始終盯著低頭忙碌的寶珠,等她將那碟核桃推倒自己眼前時,他說怎麽沒有鮮奶?彎著腰的寶珠愣了愣,在升騰起的鴉片煙霧裏,她看見薑大牙露出兩顆閃光的金牙,**邪地笑了。然後薑大牙就在煙榻上坐直了身子,看準寶珠提起托盤正要轉身離去時,一雙手便從寶珠的背後伸出,抓上了她胸前的兩坨肉。

寶珠異常慌張地喊叫起來,甩出的托盤打翻了那盅熱氣騰騰的祁門紅茶。茶盅在煙榻前的小方桌上轉了一圈,啪的一聲砸碎在水泥地上。

麗春跑在最前麵,他第一個踢開房門衝了進去。看見滿臉羞憤的寶珠抖動著手裏的托盤,麗春說薑大牙你今天要倒黴了。

薑大牙坐在煙榻上,赤腳踩上自己的兩片鞋,他說哪裏鑽出的小赤佬,再敢多說一句,我把你的嘴皮撕爛了。薑大牙說完,朝著麗春甩出了剛剛提起的鴉片煙槍。麗春身子一閃,那柄呼呼轉動的煙槍就被隨後趕到的唐山海接在了手裏。

薑大牙愣了兩秒鍾,然後說姓唐的,今天這事情你不要插手。唐山海搖搖頭,說,我想插手已經來不及了,這事你得跟我的兄弟商量。

薑大牙瞬間拔出褲腰帶上的一把手槍,並且上前頂住了麗春的腦門。他可能是想說,看看是你們的拳頭快還是我的子彈快。但話才說了一半,麗春就動手了。麗春抽出一把短刀,手臂一揮,薑大牙張開的嘴皮就被劃開了一道口子,一直割到了耳朵根。薑大牙翻卷的臉皮像是兩片剛剛剝開的香蕉皮。

黃忠貴就是在這時出現在包房的,她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並不感到好奇。剛才上樓前,老鴇在樓梯口對著她那張記憶清晰的麵孔說,金鑲玉,三年不見了,你是趕來看熱鬧的嗎?黃忠貴或者是金鑲玉挽起垂落的袖口說,大姐,今天借你一個房,我們過來清理門戶。

薑大牙手捂著那半張臉,步履蹣跚地走到黃忠貴跟前,十分痛苦地說,黃管家,來得正好,你替我滅了他們。聲音滿嘴跑風,聽起來像是患上了牙疼。但黃忠貴卻突然奪過唐山海手裏的那支煙槍,一把砸落在了薑大牙的腦門上。她說不要當虎爺睡著了,他伸出一個指頭就能滅了你。

張大林在這天的董事會上聽到的另一則消息是,薑大牙在下午的人狗大戰中押了三萬,買的是唐山海贏。張大林看了一眼身邊的黃忠貴,說,看來他是死到臨頭了。

這天的後來,薑大牙跪在黃忠貴的跟前不住地磕頭,水泥地上蓋滿了血印。他哭哭啼啼地要黃忠貴放他一馬,說剛才買他煙土的蔡公子知道有誰在謀劃著刺殺虎爺。

唐山海頓時愣住了。但他並沒有回頭,隻是讓眼光在黃忠貴肅靜得像是一塊冰一樣的臉上掠過。他記得麗春劃開薑大牙的嘴皮後,不想惹事的蔡公子就悄悄地溜向了門外。那麽,到了這個時候,唐山海想,蔡公子應該早就消失在了這一晚的夜色中。

黃忠貴給唐山海遞過一把槍,她說唐先生,你和薑大牙的恩怨今天就在這裏解決吧,沒有人會找你麻煩。薑大牙如同一頭被箭射中的山豬,立刻倒在了地上。他卷曲起四肢,全身激烈地抽搐。麗春看見,薑大牙潰敗的嘴裏隨即湧出一口白沫,中間浮沉著一些細碎的山楂片。

唐山海抽出手槍中的彈匣,將它們一並交回到黃忠貴的手裏。像是遇見一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那樣,黃忠貴仔細看著他,很久以後才說,你這樣心慈手軟,是幹不了大事情的。

唐山海輕聲說,能幹好小事就不錯了。

一個鍾頭以後,唐山海跟隨黃忠貴的身影走進了華格臬路180號的二樓書房。書房裏立著一塊碩大的屏風,唐山海聽見的聲音就是從那裏頭飄出。張大林可能是在吃著一顆紅棗,所以他那嗓音在飄滿甜味的空氣裏顯得有點含混不清。張大林說,一個月後,我會在上海安排一場拳王爭霸賽,唐先生要是贏了,我就將你收在身邊,前途萬丈。

唐山海安靜地退向門口。一路上,他仔細端詳著那片考究的橘黃色地毯,思緒似乎回到了一年前的南京城。和眼前的華美相比,洪公祠1號戴老板辦公室裏的那片草墊子,好像多少顯得有點寒酸。那時候戴老板的聲音飄忽著傳過來,他說,殺了他!

黃忠貴親自將客人送到了鐵門口,感覺鐵欄下僅剩的那條狼狗看上去顯得有點孤單。她後來將一瓶紫藥水遞到了唐山海的手裏,說唐先生的傷口需要消毒,最好明天去醫院打一劑破傷風的針。

鐵門打開時,夜色便濃得化不開了。唐山海又聽見她淡淡地說起,老爺讓我告訴你,多謝你留了小白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