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唐山海認得黃忠貴腳下的那條狼狗,它的左耳處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白色皮毛。在華格臬路的180號,它被一條粗大的鏈子拴著,嘴裏吐出一片血紅的舌頭,就躺在那排黑漆包裹的鐵欄杆下。

唐山海的眼在四周觀眾席上搜尋了一番,似乎並沒有見到前來觀戰的張大林。他知道張大林是瘦小的身子,下巴尖尖,有著滿頭銀白色的稀疏短發,就連兩條彎月般的眉毛也是如月色般的白皙。所以上海人私下叫他為白狐。但因為張大林屬虎,所以場麵上更多的人巴結他為虎爺。張大林喜歡他們的那句風雅趣話:虎嘯於林。

黃忠貴牽著那條名叫小白的狼狗,施施然來到唐山海的麵前,看了他好久以後才說,唐先生,你太年輕了。真是可惜。

唐山海陰著一雙眼睛說,我活夠了。

黃忠貴說,你確定你不想改變主意?

唐山海說,我記得生死狀裏簽的是三天。

黃忠貴有一種感覺,這個眼神中並不退縮的男人可能不是愚蠢,他或許還真的是一條漢子。隻是有點可惜了,他會輸在來到上海灘還要堅持說話算話。

但令黃忠貴更為驚奇的是,薈芳閣的那個寶珠小姐這時卻從人群中一汪清泉一般冒出來。她給唐山海送上了裝在搪瓷杯裏的一杯鮮奶,眼裏的關切像是飄動在風雨中顫抖的柳葉。黃忠貴斜了寶珠一眼想,幸好今天虎爺沒來。

張大林最後一次叫寶珠小姐的局是黃忠貴親自上門送去局票的。但黃忠貴那天卻在薈芳閣門口邂逅了一場槍戰,她並且透過車窗,在雨絲飄搖的夜色裏看見了樓上燈籠下的寶珠小姐。所以那天她回去後站在一幫到家來訪的東亞共興商會的日方董事背後,對張大林輕聲說,我隱隱感到她身邊有一縷淡淡的血光,你還是把她給忘了吧。聽完黃忠貴的這一番耳語,張大林稍微有一些落寞,但他從不對黃忠貴表現出一絲的不滿。就連臉上的那抹不悅,也是稍縱即逝。

在黑森林拳館放長小白脖頸上那根鏈條的一刻,黃忠貴想,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茫茫人海,也有著另一種狹窄與局促的上海。

我是麗春。我不敢看接下去要發生的一幕,雖然唐山海還是對我笑了笑,他說晚上一起吃花江狗肉。我沒有心思聽他說笑,心想這快要熱死人的上海,去到哪裏找狗肉。

萬金油在四個口袋裏摸來摸去也沒摸出半根香煙,所以我很及時地說,我去給你買,我曉得的,你要李香蘭煙莊的大勝利牌。事實上,我是想從拳台前離開。如果可以,我想拉著唐山海一起離開。

萬金油胡亂抓出一把鈔票,卷成一團塞進我的手裏,他說他腦子有點亂。萬金油現在有的是鈔票,他富得冒油,可以買下一輛卡車。但我卻痛恨手裏的這一團臭汗淋漓的鈔票。

我走到黑森林拳館的門口,好不容易從兩個鐵桶一樣的俄羅斯門衛的肩膀裏擠出。也就在這時,拳台上響起了一陣德國狼狗的狂吠聲,所有的觀眾像是燒開的海水般沸騰起來。我背對著拳台,不敢回頭,胸中湧起一陣莫名的心酸。那時,我不知道寶珠小姐是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