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陳來事來了,但他並沒有因為身邊沒有宋威廉而覺得孤單。張大林也來了,和他一起走向包房的是對著過道兩側一路抱拳的杜先生。杜先生號稱“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但他還是說人這一生要吃三碗麵,人麵、場麵和情麵。其中的情麵是最講究的一碗,因為錢財是花得光的,交情是用不光的。

黃忠貴給張大林和杜先生拉出了椅子,台上當的一聲脆響,一盞盞聚光燈啪啪啪啪亮起。或許是因為今天多出了包房裏的張大林和杜先生,所以整個水泄不通的拳館反而顯得安靜起來。黃忠貴仿佛覺得,自己是陪兩位老爺過來看一場電影。但她始終希望,這場電影晚點開場,哪怕是草草結束也行。

上海人永遠不會忘記,那場名為世紀之戰的黑拳賽打得天昏地暗,打出了黑森林拳館的大門,一直打到了大街上。巡捕房臨時奉命過來維持秩序,警笛聲吹得一浪高過一浪。在現場稀稀拉拉地集合後,這些巡捕便手挽手將擁擠的人群擋在了身後,仿佛前方是一場即將到來的泥石流。麗春看見兩個從香港遠道而來的闊商拉住一個巡捕反複論理,他們說警官你憑什麽推開我們,我們是花了錢買過票的。

上海的黃包車夫覺得這一回賺了,他們從四麵八方拉來聞風而動的觀光客,跑動的鈴鐺聲響成一片,一單接一單的生意讓他們累得四肢發軟,所以車錢很快就漲價了。但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兩個全身濕漉的男人又一步步從大街上打回拳館去了。地上留下一汪水,仿佛老天隻是對準他們倆灑了一場雨。這時候,天真的黑了,一個下午就在拳頭聲裏過去了。

回到拳台的唐山海淩空一躍落到了劉快手的跟前。唐山海捏緊拳頭一個虛晃,就在劉快手扭頭躲避的一刹那,他的千斤神腿隨後就向劉快手的下盤掃了過去。

劉快手終於倒下。他真想就那樣一直躺在拳台上,不願有人將他叫醒。在他疲倦的眼神裏,失魂落魄的陳來事一陣沮喪,像一隻被雨淋濕的公雞。

張大林帶來一同觀戰的陳麗莎是那一年競選出的“花國皇後”的頭牌,她扭擺著開口很高的旗袍,走上拳台給勝利者唐山海套上了一團錦簇的花環。舞曲響起時,她本想獨自展現一番令人陶醉的舞姿,卻沒想到唐山海一把將她摟起。跟隨著唐山海海水一樣的眼神,陳麗莎被他深情款款地引到了拳台中央,並且在樂曲聲中和他共舞起一曲**四射的探戈。

唐山海的白襯衫上血漬斑斑。在舞曲突然到來的一陣鼓點聲中,他慢慢地癱倒了下去。那時,陳麗莎感覺擁在懷裏的男人像是一條呼吸困難的魚,突然就從自己的手上滑了出去。

唐山海在**迷迷糊糊地躺了三天,醒來時,他感覺麗春的一張臉很不真實,薄得如同一張紙。他想坐起身子,這才發覺全身軟得像一碗剛撈起的麵條。

麗春喂他喝下一碗水,唐山海覺得滿嘴黏稠,似乎還有一股腥甜味。他後來看見,旁邊的**似乎還躺著另外一個男人。在卷土重來的夢裏,他就此想了很久,終於有點清晰地記起,那可能是劉快手。於是,夢裏就又出現了眼花繚亂的拳頭。

三天後,黃忠貴在出門前破天荒地穿上了一件細花的旗袍。麵對鏡子中玲瓏且生動的身影,她自己都覺得十分陌生,仿佛那是另外一個女人的身體。她後來想了想,還是將旗袍給換了下來,重新疊好,擺進了衣櫥最底下的一層。

黃忠貴提著一盒冠生園的點心來到秋風渡石庫門的那塊門牌下時,弄堂口真的刮起了一陣很像是秋天裏的風,牆頭的一排草在晨光裏鬆鬆垮垮地搖晃著。她在那陣風裏整理好幾根細碎的發絲,似乎聽見全身經絡舒展開的聲音。她很曉得,眼前這種普通又日常的光景,自己曾經太過熟悉。

司機抓起門環重重地磕壓了兩下,黃忠貴的心裏便開始有點忐忑,總覺得哪裏出了什麽問題。她於是又從上到下看了一眼自己,又在心裏很仔細地說,這不沒有穿旗袍嗎?

麗春記得,黃忠貴那天進門時,四處打量著眼前的屋子,想開頭說起什麽又最終咽了回去。她後來雖然拉出椅子在唐山海的對麵坐下,但卻又很快站起,滿臉歉意地說差點把虎爺的另一件事給忘了,時間不早,她得走了。

黃忠貴這天過來秋風渡,就是為了給唐山海帶句話,張大林在等他過去當貼身保鏢,張公館會在第二天裏安排一場排場十分講究的儀式。但回去的路上,她卻反複回想起唐山海的那句答複,他說也請黃管家給虎爺捎句話,我明天可能沒有時間。黃忠貴眉頭深鎖,望著車窗外木然的電車以及皮影戲一般行走的人群陷入心緒飄忽。她想這個男人為什麽始終讓人出乎意料,他像是擋風玻璃前那片沒有方向的雲,四處飄**卻又隨遇而安。

唐山海第二次醒來時,發現身邊的那張**卻沒有劉快手。他原以為是自己的記憶出錯了,也或者是夢境修改了他的記憶。幸好麗春後來告訴他,劉快手的女兒失蹤了,醒來的劉快手一聽到消息就衝出了門外。

事實果然如唐山海所料,毛毛是被陳來事綁架了。他並且知道,陳來事記恨在心的是劉快手那天竟然蒙麵出現在了普恩濟世路上。

黃忠貴離開後的當天夜裏,唐山海找到劉快手住的那間屋子時,看見劉快手正在門前那片慘白的月色下磨刀,身後的屋裏的留聲機裏若有若無地傳出一曲清淡的《毛毛雨》。風吹落門前棗樹上的兩片葉子,唐山海伸手抓住其中的一片。

這天,麗春和萬金油也一起站在晃動的月色下。他記得劉快手一聲不吭,隻是讓手指從磨亮的刀尖上走過一趟。後來,唐山海伸出的手掌便和劉快手重重地握在了一起。屋子裏黎明暉又唱了一次:微風細雨,柳青青。哎呦喂,柳青青。

陳來事已經救不了自己了,他的府上不出意料地被踏平。劉快手什麽也沒說,隻是衝出重重的一拳,便將陳來事打飛到了院子裏的牆角處。陳來事坐在地上愣了一愣,摸了摸脫臼的下巴。他想起就在剛才,他那粉墨登場的三夫人還在客廳裏淋漓盡致地唱起一句《牡丹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聲音沒完沒了的,讓他連打了兩個哈欠。但他還是聽出了一些令人唏噓的人生況味。

陳來事抓起屁股下的一把青草,笑嗬嗬地往自己嘴裏送去,仿佛這是他要留住的最後一筆財產。

麗春後來聽說,陳來事是真的被打傻了。他在弄堂口穿上窗簾布修改成的披風,戴上十個假的金戒指,仿佛對生活充滿感恩的樣子,滿臉幸福地翩翩起舞。

劉快手將女人和毛毛送上了回老家的火車。站台上,劉快手讓毛毛喊唐山海一聲幹爹。毛毛隻是拿一雙怯怯的眼神挖了唐山海一眼,沒有喊出聲來。唐山海微笑著蹲下身來,他緩慢地伸出手去,攏了攏毛毛的頭發,將身上的一隻金懷表摘了下來,掛在毛毛纖細的脖子上。金懷表輕微地晃動了一下,這時候唐山海說,你不喊我幹爹,那我喊你一聲幹女兒。

唐山海就喊了一聲,說,幹女兒。

毛毛應了一聲,她也憂傷地笑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劉快手留在了唐山海的身邊,他說我的命以後就是唐先生的。劉快手想,唐山海那天在拳台上可以沒有懸念地將他打死。而且,如果沒有寶珠小姐的那碗鹿血,我也可能永遠不會醒來。劉快手說。

聽了這話唐山海轉身,詫異地望向麗春,可是麗春那時已經不在他身後。他頓時覺得,身上的每一根血管裏都跑動著小約翰一雙無助的眼。後來他終於曉得,寶珠那天借走萬金油的那把短刀時,最終還是噙著兩滴淚折了回來,她將刀柄遞到了麗春的手裏。麗春看了一眼**依舊昏迷的唐山海,這才聽見約翰在窗外淒清地鳴叫了兩聲,聲音像是從很遠的一片樹林裏傳來。

麗春後來端著發燙的鹿血踩上吱呀作響的樓梯時,感覺那隻碗異常沉重,雖然,碗沿的四周隻是漂浮著一些泡沫。寶珠不敢看他,淚水漣漣地將身子背轉了過去。她後來一直在顫抖,讓麗春覺得她仿佛隻是宋公園裏一截剛抽出嫩芽的柳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