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戰爭
梁麥琦從樓頂下來,站在廖岩麵前,並給了廖岩一個含蓄的微笑,平靜、得體,又恰如其分。她說:“廖岩,好久不見。”
廖岩從半張的嘴唇中機械地擠出同樣的話:“好久不見。”
的確好久,整整七年。
賈丁從梁麥琦的身後走過來:“廖岩,你剛才是嚇傻了嗎?怎麽一動不動的?”賈丁這才注意到廖岩注視梁麥琦的眼神不對,“怎麽,你們認識?”
廖岩機械地點點頭,賈丁有些生氣:“那你剛才怎麽不早說?害得我們拿著槍追了半天!”
陸小瞳從遠處抱著電腦跑過來,打斷了這三個人尷尬的對話,她一邊跑一邊大著嗓門喊:“太清楚了!都錄下來了!”小瞳還沒站穩,已將手中的電腦打開,“你們看!”
大家快速向小瞳聚攏過來。賈丁突然下意識地看向梁麥琦,他發現梁麥琦向他使了個眼色。賈丁會意,並迅速合上小瞳手中的電腦:“你小聲跟我說,剩下的我們回去看。”
賈丁明白梁麥琦的意思,她也懷疑這個現場或許依然處於凶手的監視中。賈丁不禁皺了皺眉,他搞不清自己剛才為什麽要眼神“請示”梁麥琦。這個女人看起來不到30歲,他們見麵也僅僅十幾分鍾,可他竟然開始有點“相信”她了。
廖岩轉身,再次回到屍體旁邊,他努力地用屍體上的“微觀世界”平複自己,可是,很多疑問依然在衝擊著他的頭腦——梁麥琦為什麽回到中國?過去的七年她到底經曆過什麽?她為什麽會成為一個犯罪心理學顧問?她又為什麽要跟他在同一個城市?她現在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屍體的“微觀世界”終於使廖岩漸漸平靜。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屍體已殘缺的左手上,那手中似乎還緊握著一樣東西,那是一塊已經熔化了的塑料板,裏麵隱隱露出一些金屬物質。
梁麥琦走在刑警隊的走廊裏,她對廖岩的工作環境充滿了好奇。梁麥琦知道,此時廖岩就走在離她不遠處的身後,他一定在注視著自己。
梁麥琦從廖岩見到她的第一反應就可以看出,她的出現讓廖岩緊張,甚至有些恐懼。很明顯,廖岩並不想回憶七年前的那次“奇遇”。
大會議室裏,賈丁正式將梁麥琦介紹給大家,介紹得很“官方”。他誇梁麥琦是頗有成就的心理學博士,是全省犯罪心理專家顧問團最年輕的成員,所以省廳才會派她來協助調查這起危害公共安全的重大案件。賈丁還說他特別希望刑警二大隊能經常獲得梁博士的幫助。賈丁的話說得明顯不夠真誠,但梁麥琦卻露出了真誠的微笑,麵對這樣的笑容,賈丁突然感覺有些許愧疚。
所有的人都看向梁麥琦,她身著淺咖啡色的西服套裝,麵料和款式雖看起來大方、得體,但在警察局這樣的“粗獷”氛圍裏,仍顯得過於隆重。令小瞳不解的是,經過剛才的那一番樓上樓下的奔跑之後,梁麥琦不僅發型沒亂,而且衣服上也沒有褶皺,甚至那雙坡跟軟皮鞋也仍是一塵不染,她是怎麽做到的?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位貌美的女博士身上時,卻隻有廖岩沒有看她。他在低頭看資料,那是兩起爆炸案的基本資料。
“廖岩,你不用看了,過一會兒我們會匯總的。”小瞳從廖岩手中拿過那份資料。廖岩無奈坐直,但目光卻依然回避著梁麥琦。小瞳一邊琢磨著這兩個人之間有趣的關係,一邊匯報這兩起案件的基本情況……
看到UFO的男人叫李海濤,35歲,是一家廣告公司的部門主管,加班回家被遙控飛機負載的特製小型炸彈炸死。
而剛剛死在車內的死者,叫李小兵,38歲,是個小私企的老板,昨天半夜與朋友飲酒,據說離開飯店後叫了代駕,然後失聯。陸小瞳在城市監控中找到了李小兵的車,可開車的並不是他,而是一個戴著帽子和口罩的人。
“那李小兵在哪兒?”賈丁盯著監控錄像看的同時打斷小瞳。
廖岩看著大屏幕上的截圖:“死者死亡時血液裏的酒精含量仍高達每毫升80多毫克。扣除他的自然代謝,此時的李小兵,應該已醉得不省人事。那麽他的位置,應該是……這裏。”廖岩手指李小兵車的後座位置。但從街道監控的角度,無法看清這個位置是否有人。
“然後,開車的人拉著他消失在城市的監控之外。”小瞳接著說。
交通指揮中心的道路監控顯示,這輛車最先離開了地處金銀街內的“餐飲一條街”,隨後開上了中央街,之後就拐進了小路,從此脫離了交通監控的範圍。
李小兵再次出現在城市監控中,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也就是案發之前。此時,已換成了李小兵本人開車。他神色慌張地開車從小路轉入大路,最終停在了中正街這個監控的下麵。而那個神秘人,卻不知去向。
“為什麽說是神秘人,不是代駕嗎?代駕公司那邊有消息嗎?”賈丁再次打斷小瞳的介紹。
“不!根本沒有代駕,李小兵根本就沒叫代駕。”小瞳說。
“那這個冒牌代駕有重大作案嫌疑!隻可惜,完全看不清容貌……就連性別都不能確定啊……”賈丁失望地看著這輛車行駛中的截圖。
“最奇怪的並不是這段錄像,”小瞳將大屏幕的畫麵切換到另一段監控上,“這個,是李小兵死前的監控錄像……”
視頻中,李小兵神情緊張地開著車緩緩停在了路邊。然後,他努力看向上方的監控攝像頭。他瞪大了雙眼,伸出右手食指,然後他以十分誇張的口型說了一句話,一句猜不出內容的話。
再之後,李小兵的表情突然變了,他看起來比剛才更加恐懼、緊張,李小兵渾身發抖,低頭向下看了一眼,隨後閉上了眼睛……爆炸發生了。
“他自殺了?”賈丁看著李小兵在視頻中的這一係列動作,“他就這樣自殺了?”
“可是他明顯很怕死啊,是不是?”小瞳看向梁麥琦。她對這個新來的心理學博士很好奇。當然,她更好奇的是廖岩的表現。自從這位梁博士出現在刑偵二隊,廖岩似乎話少了許多,他看起來還有那麽一點緊張。
他和這位美麗又霸氣的女博士到底是什麽關係?小瞳越發好奇。
梁麥琦並沒有馬上回答小瞳的問題,仍盯著視頻的畫麵看。
“他說的是什麽?”賈丁的目光掃視在座的每一個人。
郭巴使勁地搖著頭:“看不清啊,可是,總覺得他又很想讓別人看清他。”
“更誇張的是他說完這句話之後的表情變化,似乎是預感到了什麽。”梁麥琦突然說道。
“他可能是‘聽’到了什麽!”廖岩終於又開口說話了。
“也可能是一種指示。”梁麥琦補充道,兩個人對視。在談起案情時,這兩個人的談話終於有了幾分自然。
廖岩拿起物證箱中一個透明物證袋,那裏麵裝著一個已變形的迷你藍牙耳機:“這是從死者的耳朵中發現的,你所說的指示,可能來自這裏。”
“陸警官,麻煩您把錄像再放一遍。”梁麥琦請小瞳幫忙,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大屏幕上的回放。
“緊張的表情,刻板的動作,誇張的口型……他是在重複別人教給他的話。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的表情變得更加恐懼了,這也許是因為他聽到了一條更加恐怖的指令……”梁麥琦皺著眉看視頻,伸手指向小瞳電腦上的進度條,“這裏!”
小瞳將視頻停在了梁麥琦指示的地方,視頻中死者正低頭向下看。
“他向下看了一眼什麽?”賈丁也似乎發現了問題。
“他緊咬嘴唇,深呼吸,閉眼,這一係列動作都在證明,他在做抉擇,事關生死的抉擇……”梁麥琦語氣緩慢,但每一個字都透著自信。
“兩個按鈕……”廖岩突然說,“那個特製的爆炸遙控器上,有兩個按鈕。這就是你說的抉擇?”
其餘的人,目光都在梁麥琦和廖岩之間快速移動,就像在看一場緊張的乒乓球比賽。
“你們在說什麽?”蔣子楠急切地問道。
“我們可以做一個這樣的假設,那個隱形耳機一直在給死者指令,而最後的指令應該就是,從炸彈遙控器的兩個按鈕中選一個。”廖岩看向梁麥琦。
“一個代表生,一個代表死?”梁麥琦也看著廖岩。
“可是,為什麽他一定要按,不按不就得了?”小瞳不解,插話問道。
“那一定是因為,不按也得死。”廖岩苦笑著回答。
“對!比如凶手手中還有一個遙控器,你不按,我來按,那就必死無疑,但選一個,或許還有一半生還的希望。”梁麥琦接著說。
“死者死亡時,腰身纏著類似炸彈的物品,可是爆破組證實,那根本不是炸彈。真正的爆炸源,其實是在車底。”廖岩走到大屏幕前,手指車底的位置。
“我明白了!”賈丁追上了這二人的思路,“他被騙了,有人在耍他!那這個李小兵所說的這句話,有沒有可能是在指責凶手,而且,他激怒了凶手,從而導致了爆炸的發生?”
小瞳再次將視頻回放,同時將死者的臉部放大、銳化,再換成慢鏡頭,李小兵以誇張的口型慢慢說出了那句話。
“不,他不是指責凶手。”梁麥琦直接否定了賈丁的想法,“他的表情不是憤怒,而是膽怯!”
“愛……我……喲?我覺得他說的好像是‘愛我喲!’”郭巴小心試探,卻引來了小瞳的恥笑:“你這個是不是有點太幼稚了?”
“那你說是啥?”郭巴不服。
小瞳皺眉不語,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答案。
“這應該是英文!”梁麥琦再次將目光從視頻移向廖岩的臉。
“I want you!這句話是‘I want you’!”廖岩恍然大悟,隨後又緊皺眉頭,“可是……I want you!BUT,Who are you?”
小瞳仍然不解,再次將畫麵反複播放,一不小心,退到了視頻的開頭。
小瞳突然從爆炸發生之前的畫麵中發現了一個移動的物體,像是某種動物快速鑽進了車底。
“這是什麽?”廖岩手指畫麵的那一角。他和賈丁快步走到大屏幕前。
因為這個移動的影子一直在畫麵邊緣,而且模糊又微小,所以剛才一直沒人注意。
小瞳將那個不明物體慢慢地放大。
那是一輛迷彩玩具坦克,正緩緩駛向了汽車下方。
“炸彈,又一個玩具?”賈丁吃驚地看著那玩具坦克。
他終於可以確認,這兩起爆炸案可以並案了……
廖岩在法醫室準備屍檢,賈丁走進來,卻問了一個和案件完全不搭邊兒的問題:“你和那個梁博士認識?”
“算是吧……幾麵之緣……”
賈丁等待廖岩繼續。廖岩卻不再說話,反複認真地洗手。
“你們是同學?”
“隻是校友,我們那時在英國同一所大學上學。”
“哦……不同專業?”賈丁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很傻,馬上自我解嘲,“哦,當然是的。”
廖岩不再說話,這反而發激起了賈丁的好奇心,他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調皮。
“你們倆不會是……那個關係吧?前……那個?”
廖岩冷笑著搖了搖頭。
賈丁努力猜測這笑的意思:不屑?不靠譜?猜對了?
魏然從裏間打開門:“廖博士,準備好了!”
廖岩轉身進了裏間的解剖室,留下賈丁尷尬地站在那裏。這時,小瞳將門推開了一條縫兒。
“問清楚了嗎,頭兒?”
“去!”賈丁趕走小瞳,“從早到晚,就知道八卦!”賈丁也離開了法醫室。
廖岩麵對那具完全碳化蜷縮的肢體,想著爆破專家的話。他們說,那個遙控坦克就像是個油箱的引燃器。
廖岩不能理解,以凶手的能力,製造一個圍在死者身上的真炸彈似乎更容易,可他為什麽偏要使用遙控玩具來引爆油箱?難道,他想為死者製造更多的精神痛苦?
狹小空間的突然爆燃,猛烈的衝擊,劇烈的疼痛,有毒氣體的吸入,無限的恐懼……這種死法的確比立即被炸成碎片更痛苦……
每次屍檢之前,廖岩總會忍不住與死者做這樣的換位思考,想象自己正在經曆死者所經曆的一切。而每一次,他都會感受到那種真切的痛。廖岩的老師曾多次勸告他不要這樣做,將自己的日常思維與工作感受剝離開來,是一個法醫對自己最基本的保護,可是廖岩偏偏做不到。他本在英國知名大學習臨床醫學,回國後卻突然改學法醫,其原因本就與這種切身經曆有關。想到這兒,廖岩下意識地又看向大會議室的方向……
大會議室裏,梁麥琦正在那麵巨大的白板前踱著步。她的高跟鞋發出有節奏的敲擊聲。小瞳盯著梁麥琦的高跟鞋看,幾乎出了神,她在想:“穿高跟鞋到底是種什麽樣的感覺?”在小瞳的審美世界中,從來就沒有高跟鞋這種東西,但不知為什麽,今天她覺得高跟鞋如此美妙。
高跟鞋的敲擊聲停止了,梁麥琦在白板前站定,寫了兩個詞:“飛機”和“坦克”……小瞳看了看,忍不住笑了。首先,這兩個詞毫無意義。其次,這位博士的字可真夠難看的。梁麥琦回頭看了看小瞳,好像猜出了小瞳此刻的想法,她自嘲地笑了,這笑容真誠又可愛。小瞳突然覺得,她與梁麥琦之間的距離感正在慢慢地消失。
法醫室裏,廖岩站在屍體前問魏然:“見過高度碳化的屍體嗎?”
魏然搖頭:“還真是第一次。”
“什麽感覺?已經扭曲碳化的同類躺在這裏,屋子裏飄著烤肉的味道。”
魏然被廖岩這一說,不禁打了個冷戰。
“你來的第一天曾對我說,你有與生俱來的冷漠氣質,所以非常適合做法醫。”廖岩一邊檢查屍表,一邊和魏然聊著天。
魏然想起第一次在法醫室見到廖岩的情形,不禁有點不好意思。說實話,魏然覺得廖岩的顏值與氣質和這個職業以及整個法醫室的氣氛都有點不太相稱。當時為了證明自己更像法醫,魏然說了很多不自量力的話。
“我當時的意思,可能是說我冷靜……麵對死屍能保持冷靜。”魏然急著解釋道。
“但在我看來,那時的你缺乏麵對一具屍體的想象力。”
“什麽想象力?”魏然不解。
廖岩貼近屍體的麵部,吸了吸鼻子:“想象他們臨死前那一刻的心理掙紮,想象如果換作是你來麵對死亡的一瞬間……或者想象躺在這裏的是你自己,而另一個自己在解剖這具屍體……”
魏然的臉上掠過一絲驚異。
廖岩用鑷子夾起屍體上殘存的一小片布料,仔細觀察:“麻木的冷漠和缺乏想象力的勇敢,都不是法醫的優秀品質。”
廖岩側頭看魏然:“來,握著他的手,做一個換位冥想。”
魏然輕輕伸出手,握住了死者那隻已經殘缺燒焦的手。廖岩還在看著他,魏然隻能閉上眼睛,隔了一會兒才緩緩睜開,臉上依然還是不解。
“你和我所有的老師都不一樣,他們都在教我克服恐懼。而你,卻偏偏教我學會恐懼。”
“不是恐懼,是敬畏。普通的人隻是恐懼死亡,隻有我們才是敬畏死亡。這種敬畏會給你靈感。”
“噢,知道了。”魏然輕聲應著。
廖岩露出他特有的冷笑:“你不知道,慢慢體會吧……”
魏然點點頭,顯然還有點蒙。
“開始吧。”廖岩終於發出指令。
對一具碳化的屍體進行解剖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即使是經驗豐富的法醫。在體表觀察結束之後,法醫要做的就是先將蜷縮的屍體恢複到正常姿態。這是需要力量的動作,全沒有精細和美感可言。
廖岩按住屍體的腿部,魏然努力將身體的力量壓向屍體的上半身。突然魏然的手一滑,屍體借著肌腱剩餘的彈性猛地彈了回去,死者李小兵就這樣突然“坐”了起來。剛剛被壓直的右臂直接指向了廖岩的臉。
魏然慌亂道:“對不起啊師父,我沒按住。”這是魏然第一次叫廖岩師父。
廖岩卻並沒有顯得很意外,他正愣愣地看著那具“坐”著的屍體。屍體伸直的右臂直指廖岩的臉。廖岩的表情和動作僵住了。
魏然看著廖岩:“廖博士,師父!”看到廖岩還愣在那裏,魏然調皮地笑了,“師父,你也怕了?哦,對了,不是怕,是敬畏。”
廖岩還是沒動,眼前的情形突然變得好熟悉。
廖岩想起了一個畫麵。確切地說,是一張海報,一張很有名的海報。那是二戰時期美國的一張征兵海報,海報上代表美國的“山姆大叔”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前方。海報上寫著醒目的口號,正是“I want you”!
“I want you!”廖岩迅速摘下手套和口罩,轉身離開了法醫室,留下一臉疑惑的魏然和那具坐著的屍體。
廖岩快速在走廊裏走著。此時不光那張海報,還有很多畫麵突然闖進了他的頭腦——黑夜中飛行的飛機,緩緩駛入汽車底部的遙控坦克,此時都在他眼前晃動。尚未進入會議室,廖岩已將頭腦中的那個詞脫口而出。
“戰爭!是戰爭!”廖岩衝進會議室,正看到梁麥琦對著白板,手中拿著白板筆,吃驚地回頭看向廖岩。
梁麥琦麵前的白板上寫著三個詞——“飛機”“坦克”和“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