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項鏈
賈丁和郭巴坐在曹鋒的對麵，牆上的鍾正好指到12點。三個人都抬頭看那鍾。
“失望了吧？你本打算要在此刻之前殺了鄭曉炯，可是現在，已經是10月10日，你的複仇計劃夭折了。”賈丁看著曹鋒，努力壓製著心中的羞辱。
“你們現在也應該很心急吧？”曹鋒挑釁地說。
“不急。”賈丁將身體向後仰，同時蹺起二郎腿，“你慢慢說，先說說你和吳優是什麽關係。”
曹鋒一驚：“不對吧？你們的第一個問題應該是：‘快說！齊總編在哪兒？’”
“不勞您費心了。我們已經找到了齊總編。”賈丁笑著回答。
賈丁沒有撒謊，十幾分鍾前，一眾警察撬開了齊總編辦公室內的一個壁櫥，齊總編就在裏麵，處於昏睡狀態。
“齊總編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辦公室，而你所帶走的，隻是他的手機。而且，齊總編也根本不是你的目標。你隻不過是利用他，設計了一個‘調虎離山’計。你給他的茶裏下了大劑量的安眠藥，然後讓秘書和同事覺得你和他一起出去了……的確，我們差一點就上當了！”
蔣子楠在外麵聽著裏麵的審訊，歎了口氣：“哪是差一點就上當啊？是真上當了！”
廖岩和梁麥琦此時也走到單向玻璃外。廖岩拍了拍蔣子楠的肩膀，蔣子楠回頭看著廖岩脖子上的青紫，一臉愧疚：“唉，真對不起你。”
廖岩用力搖了搖頭，又馬上捂住了劇痛的脖子。
賈丁繼續講著曹鋒的調虎離山之計。
“你先是一路向西開，並在那個公廁前短暫停留，然後繼續向前開，把齊總編的手機扔到那個破舊的倉庫裏。你就是想用這部手機為我們製造一個完美的GPS路線，讓我們誤認為，齊總編從公廁開始就‘逃走’了或者‘被劫持’了，然後，你當眾報警。這樣，你不僅可以成功地把我們調開，也因此獲得了進入刑警隊的機會，然後找機會對鄭曉炯下手。”
曹鋒冷笑：“既然你們都知道了，還費事問什麽呢？”
“那我們還是回到第一個問題，你和三年前被殺的吳優是什麽關係？”
曹鋒搖搖頭，卻不說話。
“你明知很難得手殺死鄭曉炯，明知最終必是死路一條，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不為什麽……我厭世了，走的時候想帶走幾個我討厭的人。”曹鋒笑著說。
賈丁終於爆發了：“禽獸！那些都是人命，都是有爹娘、有愛人、有兒女的人！”
“那吳優的命就不是命嗎？他也有爹娘，也有人愛！他們憑什麽就看輕他的命？”曹鋒布滿血絲的眼睛直瞪著賈丁。
“你終於還是說出來了……說吧，你為什麽要為吳優報仇？”郭巴鋪開筆錄紙。
“我不是報仇，我是報恩……”
審訊室外，梁麥琦為廖岩推來一把椅子。梁麥琦知道，這必將是個漫長的講述。
廖岩從未感受到過來自梁麥琦如此得溫柔。可坐下來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的內心有多麽渴望這種溫柔。他靜靜地坐在那裏，竟然不敢回頭看梁麥琦，甚至沒能說出一聲“謝謝”。
“……那年我十八歲，學會了喝酒，有一天，我喝多了，掉進了一個很深的汙水池，就在我快要淹死的時候，有一個人跳進池子，把我救了上來。這個人，就是吳優……”
賈丁從警十幾年，聽到過無數的供述，各式各樣的開場白，千奇百怪的講述方法，但有一種情緒是共通的，那就是釋然。
嫌疑人在防線崩潰的那一刻，首先感到的，往往是釋然。在曹鋒身上，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曹鋒變得很平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一個星期之後，我去謝他，他媽媽說：‘你見不著他，他這一個星期都在重複做一件事，那就是不停地洗澡……’我那時才知道，吳優是個有潔癖的人，一個平時連公廁都不肯用的人……可是，他救我時，隻猶豫了幾秒！幾秒，他就跳下去了！……那個汙水池的味道我現在還記得，他肯定到死也不會忘吧……我當時就告訴我自己，吳優這個人，我記下了。”
“所以你想盡辦法獲得了報社的工作，伺機報複？”郭巴問。
“不……我和吳優後來根本沒有接觸過，連他死了我都不知道……唉，我還是把他忘了……人嘛，就是這樣，記仇容易記恩難，我竟然也是這樣！我是吳優死了半年之後才到的報社，那時候我是采訪車的司機，從他們的嘴裏我才知道吳優已經死了。”
曹鋒在說“他們”的時候，眼睛直瞪著桌上黃嵐和汪西的照片，仿佛死亡都無法減輕他對他們的恨。
“那一天，我拉著黃嵐和汪西去采訪，他們在後座上，談起了關於吳優的那篇報道。他們的話，和他們當時的表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黃嵐那天很不開心，他們反複提到了吳優的名字，我曾經以為，那隻是恰巧重名……”
曹鋒看著黃嵐的照片，又重複了一句：“那天，她很不開心……因為她寫吳優的那篇報道可能會影響到她當年的評優。黃嵐就在我身後說：‘我就寫他真名怎麽了？這也是他命不好，過去這麽寫稿的多了，人家也沒事兒啊……再說了，這稿子是鄭曉炯執筆的……’”
“他們就在我身後，笑著，聊著……那時我才知道吳優死了！救我的人死了！死在了身後這個女人的筆下！”
“那你為什麽還要殺死汪西？”賈丁在曹鋒漫長的講述中第一次插了一句話。
“因為汪西跟她是一樣的人。他對黃嵐說：‘別往心裏去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今年的優秀獎肯定還是你的。再說，那吳優就是個遊手好閑的小混混兒，也沒什麽可惜的……’”說到這裏，曹鋒猛地拍著桌子。
“他說不是什麽大事兒！沒什麽可惜的！然後，他們在我的身後笑著，笑著……他們說吳優隻是個小混混兒，死了沒什麽可惜的，可吳優的命比他們的貴一百倍！”
曹鋒緩了有一分鍾，才讓自己漸漸平靜下來。賈丁努力想讀懂曹鋒，可是他讀不懂。這張臉上沒有恐懼，沒有悔恨，也沒有求生的欲望。接下來，他的語氣平緩到讓人吃驚。在這個審訊室裏，還從來沒有人像曹鋒這樣平靜。
“人嘛，就是這樣。利再小，那是自己的；命再重，那是別人的。這些人，一點愧疚都沒有，他們間接殺了人，卻說那隻是個‘小錯’！所以，我決定嚇嚇他們……”曹鋒竟然笑了，像一個惡作劇得逞了的頑童。
“我做了鬼魂臉，結果，那個汪西嚇傻了！你們不會知道那種感覺，特別解氣……”曹鋒自我陶醉了幾秒，臉又沉了下來。
“可是好景不長，他們漸漸又把吳優的樣子給忘了……他們仍然一路高升，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日子過得越來越順。所以，我覺得這樣不行。如果這個世界不公平，你就會覺得活著沒意思，所以，我也不想活了，而且我要帶著這幾個討厭的人走……”
曹鋒不再說話了，他講完了，平靜地看著賈丁和郭巴。
“講完了？”賈丁問曹鋒。
曹鋒輕輕點了點頭，就像剛剛講完了別人的故事。
賈丁看著平靜的曹鋒，並不急著跟他確認作案的細節，他想了想，從物證箱裏拿出吳優的那串項鏈，推到曹鋒的麵前。曹鋒看著賈丁，不明白他的意思。
“這個，是吳優的遺物。這上麵，還有你的名字，看……”賈丁微笑著舉起項鏈中的那一環。
曹鋒看著那銀環裏的字，那的確是自己的名字。
“吳優他為什麽會刻上我的名字？”曹鋒急切地問。
“據說，是一種信仰……”賈丁沉默了。可他不是想故意停頓，他是真的想不起來那個信仰的內容了，他卡殼了。
賈丁將頭側向單向玻璃的方向，他希望梁麥琦就在外麵。
坐在窗外的廖岩忍不住笑了，他強忍著脖子上的痛，向梁麥琦扭過頭：“隊長也想觸動一下連環殺手的心，但他需要你的幫助。”
梁麥琦笑著搖了搖頭，走進審訊室，坐在賈丁旁邊。
“他相信如果能有幸救人一命，就是他最大的福祉。這上麵有五個小環，每個環上都有他救過人的名字。”梁麥琦從賈丁手中接過那條項鏈，對著曹鋒說。
曹鋒吃驚地望著那條項鏈。
曹鋒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代表自己的那一環。
“吳優在別人眼中可能一無是處，但他人性中最珍貴的東西就是，他尊重生命。”梁麥琦將那五個銀環在曹鋒麵前整齊地排開，每個環上都刻著名字，“吳優一生救了五條人命，以各種方式，間接的或直接的，每救一命，他就在這條鏈子上，加上一環……”
“可吳優一定不會想到，他戰勝巨大的恐懼救回的這一命，”梁麥琦舉起曹鋒的那一環，“有一天，竟會以剝奪生命為樂……天大的諷刺，不是嗎？”
梁麥琦收起項鏈，離開審訊室。
賈丁抱起雙臂，冷冷地看著曹鋒的反應。
曹鋒依然無所謂地冷笑著，隨後，他愣在那裏，一動不動。
廖岩看著從裏麵走出的梁麥琦：“現在你也做過同樣的事了，試圖去觸動一個連環殺手的心。還記得嗎？你還曾經嘲笑過我。”
“我有嗎？”梁麥琦想了想，想起了一年前的藍海洋案，她自嘲地笑了，“好吧，算是吧……”
鄭曉炯借助著藥物睡去，卻在夜半醒來。
十個小時之前，她剛剛經曆了一次生死，是廖岩救了她。現在，每當她閉上眼，廖岩衝向曹鋒那把尖刀的樣子就會再次閃現。
她曾經以為，她對廖岩的喜愛已是到了極致，可現在才知道，有一種情感會比愛還炙熱，那就是現在她對廖岩不斷升級的情感，那情感中摻雜著喜愛、崇拜與感恩。
鄭曉炯起身，走到書桌前，打開電腦。她心中一時有太多的感受不斷翻滾，卻無法落於文字。黑夜裏，她麵對著空白的文檔頁麵，不知如何開始。
夜，靜得隻剩下她自己的呼吸，鄭曉炯終於將手放在鍵盤上，寫下了一篇特別的日記——
這件事之前，我對他的喜愛還隻是一種莫名的心動，很零碎的感覺——他的下巴，他揚起眉毛笑的樣子，他的手指，他身上的味道，他讓人琢磨不透的熱情，和冷漠……
但現在，這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給了我一條命。餘下的時間，我的這條命就是用來愛他的……
鄭曉炯停頓了一會兒，又在下麵加了一行字：
或者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