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父親

梁麥琦的計劃充滿了戲劇性和冒險性,可賈丁還是決定再信她一次,因為他也別無選擇。

按照梁麥琦的推測,藍海洋很快還會有下一步的行動,而他的“最佳受害人”依然是黃安麗。前提是,藍海洋必須知道,他的第一步複仇就殺錯了人,而真正要對藍蘭的死負責的人,也就是黃安麗,她依然帶著那個小鳥文身快樂地活著。

梁麥琦的計劃需要兩個人的配合。一個是黃安麗,她會在警察的絕對保護之下成為誘餌;另一個是鄭曉炯以及她的媒體朋友們,他們要讓藍海洋知道,誰才是真正的黃安麗。

在鄭曉炯的安排下,一場為好護士董愛勤祈福的活動在南江市快速發起,而這樣的新聞也很快出現在了報紙和電視中,黃安麗自然會十分“巧合”地成為被采訪對象,而她的花臂也順利地出現在各種新聞圖像中。

鄭曉炯說,這些新聞也不算假新聞,通過對董愛勤生前事跡的了解,她覺得董愛勤配得上這樣的祈福和悼念。

剩下的,就是等待。

黃安麗開始每天親自打理咖啡館,每個夜晚,她都在心情複雜地等著一個惡魔的到來,既恐懼,又盼望。她在心裏無數次地設想過與這個惡魔對視的瞬間,也曾無數次地掙紮,九泉之下的藍蘭是否會更恨她……可梁麥琦一次次地提醒她,要堅定,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就這樣,到了第三天晚上,黃安麗開始懷疑警察們的計劃是否已經落空了,想到這兒,她竟突然有點釋然,就像一個生病的孩子突然被告知不用打針了。就在這時,咖啡館的燈突然都滅了。

黃安麗緊張地從吧台下拿出手電筒,快速地四下照了一下,暗處埋伏的特警也同時接收到了她的信號。

他真的要來了嗎?藍蘭的父親真的要來殺她了嗎?警察真的可以保護她嗎?就在這些想法依次襲來的時候,一個黑影突然向她撲來,那一刻,黃安麗感受到了一種瞬間爆裂開的殺氣。

黑影在衝向黃安麗的過程中轟然落地。郭巴和蔣子楠以最快的速度將那個黑影壓在身下,那把尖刀從光滑的地板上滑行開來,被賈丁一腳踩住。

燈亮了,黑影暴露了他的臉,沒錯,那個人就是藍海洋!

盡管在六七個刑警的控製之下,藍海洋依然拚盡全力向黃安麗衝去,他的目光如烈火般注視著黃安麗右臂上的文身。

黃安麗的身體在幾位特警的環繞保護之中,卻依然劇烈地抖著。她看著警察將藍海洋拉走,突然對著他的背影高喊:“對不起!對不起……叔叔……對不起!”

藍海洋掙紮扭動的動作突然頓了一下。他努力站穩,回頭看向黃安麗,此時拉著他的郭巴突然感受到藍海洋身體中的一種震顫……

這聲“對不起”,帶走了惡魔最後的抵抗。

藍海洋坐在審訊室中,他看起來一直很平靜,直到賈丁將他的文身收藏品整齊地擺在他的麵前。藍海洋變態地笑了,他試圖將手伸向那些皮膚,可手銬限製了他。

“這些文身對你有什麽意義?”賈丁問。

藍海洋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將目光從小鳥文身上移開。“意義?”藍海洋苦笑著,“蘭蘭才是我的意義!她是我的命!”

藍海洋有些走神,他的記憶回到了藍蘭高中的時候:“我從來沒打過她,就那一次,她竟然文了身……”

藍海洋在記憶裏看到藍蘭正在專心地學習,她突然掀起袖子,看著自己手臂上的文身,她不知道爸爸此時就站在她的身後。

“這是什麽?”沒等藍蘭解釋,藍海洋一個巴掌打在藍蘭的臉上。

審訊室裏,藍海洋看著那隻小鳥文身,他突然問賈丁:“挺好看的,不是嗎?多好看啊!可我當時卻打了蘭蘭……那一個巴掌之後,我的蘭蘭就再也不願抱著我的胳膊撒嬌了……”

藍海洋停頓了一會兒,賈丁沒有提醒他繼續,他知道,藍海洋還會接著講。

“沒幾年,蘭蘭死了。這是她的命,而我,早晚也要隨她去的。可是,我受不了蘭蘭她媽每天哭,更受不了她不允許我提蘭蘭,她竟然燒了蘭蘭所有的東西……我逃走了,逃到了一個可以隨便懷念蘭蘭的地方。我離開她媽到了這裏,誰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從來沒想過去恨誰,直到那天……”藍海洋戴著手銬的手開始憤怒地抖動,“我看到了黃安麗……不,你們說那是董愛勤,可是那個醫生叫她黃安麗……那個女孩露出了跟蘭蘭一樣的文身,我的心,就像被刀刺了一下。”

藍海洋指著桌上的小鳥文身:“醫生問她為什麽要洗掉文身,她說她戀愛了,怕男友看到文身不喜歡……她笑得好幸福啊,她竟然那麽幸福!”藍海洋身上的手銬和腳鐐因他的抖動發出很大的響聲,“她憑什麽可以幸福?這不公平!”

審訊室的單向玻璃外,梁麥琦觀察著藍海洋的每一個動作,分析著他的每一句話。“這就是罪惡的開始……”梁麥琦說。

廖岩與梁麥琦並排站著,他能感受到梁麥琦的熱忱。她現在的眼神,就像當年那個在土耳其咖啡館裏寫故事的梁麥琦,一模一樣。

審訊室內,藍海洋逐漸恢複了平靜:“黃安麗!我怎麽會忘了這個名字呢?這個名字,我一共聽到過兩次。一次是在蘭蘭文身後,一次是在蘭蘭死了以後……蘭蘭的室友告訴我,那個領她去酒吧的朋友叫黃安麗……”

藍海洋眼睛裏閃出凶光,他再次變成了一個連環殺手“該有”的樣子。

“我怎麽能讓她洗了文身,繼續幸福下去?而我的蘭蘭卻流幹了血,躺在酒吧冰涼的地上!我得殺了她,我放了她的血,我要讓她嚐嚐蘭蘭當年的苦,我割了她的頭!然後,我要砍爛那個文身!”藍海洋越說越起勁兒。

“可是,我沒想到,對那個文身,我竟然下不了手!這隻小鳥,讓我想起了我的蘭蘭。關於蘭蘭,我什麽都沒留下,都讓蘭蘭媽給燒了!那隻小鳥好像在看著我,它想讓我留下它……它看著我,不是用它的眼睛,而是用它的‘翅膀’……我決定留下這塊文身!”藍海洋的目光從他麵前的小鳥文身,移向張寧的那個太陽文身,“然後……我想要更多。”藍海洋手指太陽文身中的眼睛,“它也看著我呢……我殺了她,也是想告訴她,酒吧就不是女孩子該來的地方!”

藍海洋對著那塊文身皮膚吼著,像一個發狂的父親在訓斥他的孩子。他的目光向下移動,仿佛那下麵還有一塊文身皮膚,可是,那裏並沒有。

“可是這第三個,竟然是絲襪!”藍海洋氣憤地拽著自己的頭發,“她竟敢騙我!她騙我,她就該死得更慘!”

梁麥琦繼續觀察著單向玻璃裏麵的一切:“這就是變態殺人狂,他正享受著自己的講述。”

廖岩似乎並沒聽見梁麥琦的話,他正在用電腦快速瀏覽著一些視頻。

單向玻璃裏,藍海洋抬頭問賈丁和郭巴:“我可怕嗎?哈哈,我現在才知道,自從我家蘭蘭走的那天起,我已經變成了鬼……可是,做鬼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賈丁終於見到了藍海洋的瘋狂,而這之前,有幾分鍾的錯覺,他竟然以為自己隻是在麵對一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

“怎麽樣?我的故事精彩嗎?”藍海洋帶著詭異的笑問賈丁,還未等賈丁回答,廖岩推門進來了,他的手裏,抱著一台筆記本電腦。

“給你看樣東西。”廖岩將電腦打開放在藍海洋麵前。

一張視頻截屏照片出現在電腦屏幕上。照片上,一個50歲左右的男子正哭喊著往外衝,旁邊的親友拉著他。

“這個人,是被你當成黃安麗錯殺的董愛勤的父親。”廖岩平靜地說。

藍海洋木然地看著這照片,但臉上已沒有剛才的瘋狂。

廖岩點擊屏幕,那上麵出現了另一張截屏照片,那是一個中年男子,痛苦地跪在地上,雙手捂著臉。

“這位,是你殺死的第二個女孩張寧的父親。”

藍海洋戴著手銬的手抖動了一下。

又一張視頻截圖,那是一個老人暈倒在法醫室的門口。

“這位,是被你連捅了21刀的王琳琳的父親。”站在藍海洋的身邊,廖岩感到這個惡魔的整個身體都在抖動,他在努力壓製著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

“這最後一張,你還記得嗎?”廖岩輕聲說。電腦中出現了一張新聞照片。大學校園的一角,放滿了悼念的鮮花,藍海洋抱著藍蘭的遺像,絕望地、呆呆地站著……

藍海洋努力將頭靠近那個屏幕,他望著屏幕中的自己,看著遺像中的藍蘭,手銬深深地勒進他雙腕的皮肉裏,他卻全然不知。

“蘭蘭,蘭蘭……”藍海洋輕聲呼喚著照片中的女兒,而照片中的自己,卻變得如此陌生。

廖岩未再說一句話,他轉身離開了審訊室,與玻璃牆外的梁麥琦並肩站在一起。

梁麥琦望向廖岩,卻不說話。

“我的做法很幼稚是嗎?試圖去感化一個變態殺人狂的內心?”廖岩依然望著玻璃牆內痛哭的藍海洋,卻在問梁麥琦。

梁麥琦依然沒有回答。是的,她曾經堅定地認為變態殺人狂無法被感化,可是現在,廖岩動搖了她的想法。

身旁的這個男人七年未見,如今已不再是那個在土耳其咖啡館被死亡嚇倒的男孩了,她並不了解現在的廖岩,不了解他外在的堅韌,更不了解他內心的溫柔。

廖岩回頭看梁麥琦。梁麥琦迎上他溫暖的目光。

“不,也許他還沒變,他還是英國校園裏那個愛好文學的羞澀男孩。”梁麥琦心想……

“收工嘍!”蔣子楠在走廊裏喊。

一場緊張的戰鬥告一段落,有人放鬆,有人卻心情複雜。

賈丁站在辦公室頂樓的平台上看著遠處的景色。他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吸著。這是他兩周以來最舒坦的一支煙了。賈丁深呼吸,好像要把這夜色也吸進肺裏。

樓下不遠的地方,一個媽媽帶著下晚課的孩子回家,她們一路爭吵著,那孩子應該正是青春期逆反的年齡,媽媽生氣了,丟下她快步往前走,女兒也嘟囔著故意放慢了腳步,兩人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賈丁看著她們,笑了笑,心想:“還鬧什麽呀,能一起回家多好啊。”賈丁在天台的護欄上撚滅了煙,隨後歎了口氣。

“我盡力了……”賈丁對自己說,其實他心裏還是覺得有些遺憾,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那個叫王琳琳的女孩。如果他們的行動能再快一點呢?如果他們的判斷能再準確一點呢?王琳琳也許不會死。她遇害時,距離自己的家隻有200米,她本可以走過那200米,坐在溫暖的家中,吃著普通的一餐飯。

賈丁不願再想下去了。他也是個普通的人,一個從罪惡的手中搶奪生命的普通人。

賈丁快步從樓梯走下去,他知道,這種時候,郭巴他們應該在張羅著找個地方喝兩杯,當然,這種時候,他們一般不會叫他。

小瞳坐在電腦前發呆。

蔣子楠推門進來:“小瞳,下班了!還在這兒發什麽呆呢?”

“蔣子楠,我突然想明白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小瞳將電腦屏幕掰到蔣子楠的方向,那上麵是王琳琳家附近街道的一段監控。

“你看,這是藍海洋跟蹤王琳琳的監控視頻。五個小時後,王琳琳從家裏出來,被守候的藍海洋跟蹤殺害……”小瞳一臉惋惜,“如果她回家換了一套衣服,哪怕隻是換了一雙絲襪,她的命運都會完全不同。”

“是啊,有時候,生死隻是一念之間的事兒。”蔣子楠也感慨著。

“不是,我得出的結論是這樣的,女人,一定要多買衣服,勤換衣服,好好打扮自己,否則……是會出人命的!”

蔣子楠吃驚地看著一臉嚴肅的小瞳,不知如何接話:“小瞳,隊長說你說得真對,你真是個怪胎。”

“你什麽意思?我說得不對嗎?”

“對!你說得特別對。”蔣子楠急著結束這段沒頭沒腦的對話,“我跟你說正事兒,郭巴剛才約咱們呢,出去喝一杯。快點關電腦,趕緊走。”

“不行,我得出去買新衣服。”

“走吧,連梁博士都去。”

小瞳似是動搖了:“那廖岩去嗎?”

“他啥時候去過啊?”

小瞳有點遺憾,如果能和廖岩一起喝酒喝到微醺,一定會很有趣吧。微醺的廖岩會是什麽樣的呢?可是與廖岩共事一年多了,這樣的機會一直沒有。

“小瞳,想什麽呢?都在外麵等你呢。”

小瞳隨手關了電腦,梁麥琦也是她想了解的人,那就去吧。

“那我就先不買衣服了,正好問問梁博士買什麽好。”

坐在臨街的酒吧喝了幾杯啤酒之後,小瞳慶幸自己來了。她沒有想到,工作之外的梁麥琦竟是一個有趣的人。她講起笑話來,就像是專業脫口秀演員。小瞳想,也許這跟她的心理學專業有關吧,梁麥琦知道她的聽眾什麽時候想笑,什麽時候會緊張,她能牢牢地把握著聽眾的情緒,因此能掌控一切。

這一晚,他們都喝了不少酒。郭巴和蔣子楠笑得像兩個沒頭腦的孩子。

“你跟工作時一點兒都不一樣。”郭巴對梁麥琦說。

“如果我們總跟工作時一樣,恐怕會憋死吧。”梁麥琦笑道。

“是啊,咱們的工作太特別了,廖岩也跟我說過,他每次看到解剖台上的死者,總忍不住想象自己躺在那兒的樣子。”蔣子楠故意學著廖岩說話的語氣。

“他是忍不住去想,還是故意要這樣想呢?”梁麥琦認真地問。顯然,她對與廖岩有關的話題十分感興趣。

“是故意。”小瞳得意地說,她急於表現自己比梁麥琦更了解廖岩,“他喜歡換位思考,把自己換位成死者,或者是凶手。”

“廖岩他今天怎麽不來?”梁麥琦一直想問這個問題,現在才找到這個自然的機會。

“他說他今天腦子有點亂,想回家休息。也真是奇怪,從來沒聽他說過腦子亂。”蔣子楠說,“說實話,廖岩的確很少加入我們的這種活動,他這人,有點不太合群。”

“麥琦,你們上學時一定有很多趣事吧?”小瞳問,這才是她今晚最想問的話,她很想知道,梁麥琦和廖岩到底有怎樣的“前史”。

“沒有……其實,我倆並不熟,幾麵之緣而已。”

“幾麵之緣?”三個人未免有些吃驚。

梁麥琦卻不再說話,她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其實,梁麥琦是有點醉了。人醉酒的症狀千奇百怪,有的人醉酒想哭,有人想笑;有人狂躁不已,有人卻昏昏欲睡。微醉的梁麥琦卻總是會沉默,因為此時,她已陷入回憶。

第一次見到廖岩,是在L大學主樓圖書館的地下室裏,那裏是L大學唯一24小時開放的自習區域。那天正是期末,梁麥琦像所有習慣開夜車的同學一樣,擠在那裏通宵寫論文。

在一塊L大學專門為學生們討論問題準備的白板前,梁麥琦第一次見到了廖岩,確切地說,是“見識”到了廖岩。那時,廖岩在醫學係讀大三,梁麥琦則是心理學院的一年級新生。

英國大學在研究方法上極其推崇思維導圖法,那時的梁麥琦還在學習階段,而廖岩寫在那塊白板上的思維導圖,給梁麥琦提供了一個完美的範例。

那一晚,梁麥琦根本無心寫論文,她完全被那張思維導圖所吸引:精確、清晰、全麵,還有,邏輯中蘊含著某種**。那隻是廖岩在為自己的期末論文理清思路。他應該不知道,那一晚,他已成功吸引了那個坐在圖書館角落裏的大一新生梁麥琦。

第二次見到廖岩,是梁麥琦上大二時,在創意寫作社團的首次見麵會上她又看到了廖岩。梁麥琦十分吃驚,這樣一個邏輯嚴謹的醫學院學生竟然也愛好文學。那一天,梁麥琦一直在觀察著廖岩,而她驚喜地發現,廖岩也在觀察著她。

幾個星期之後,他們共同經曆了那次詭異的雙色玫瑰案,再之後,梁麥琦就與社團的所有成員失去了聯係,她去美國攻讀了碩士和博士,直到某一天,她在一篇中文報紙上讀到了關於廖岩的消息。

梁麥琦決定回到中國,其實與廖岩有關,而關於原因,她從未跟任何人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