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北京不是那麽好混的

有一回自習課上,智慧偷看《射雕英雄傳》,被汪老師逮個正著,帶回辦公室,讓她做瑛姑給黃蓉出的那道三階幻方題。智慧那會兒對金庸先生半文半白的語句基本就是看個大概意思,不是很懂,因為看得吃力,所以專注,才被老師給發現了。因此對於黃蓉給出的解法也沒明白,憋在老師辦公室一下午,硬是用窮舉法把這題算出來的。

從此迷上了數獨遊戲。

初中三年,班主任老師都是汪敏。智慧數學成績差,一直覺得汪老師不喜歡自己,走路都恨不能避開走。從沒想到,父母去世後,最早來家裏看她的人之中就有汪老師,更沒想到最後還是她收養了自己。

回想起來,剛到汪老師家很長一段時間,智慧內心的忐忑緊張,和家破人亡的悲傷並存,甚至可以說衝淡了一部分悲傷。

汪老師對她的態度一如既往,對她和小炎黎一視同仁,這讓智慧有種自己其實沒那麽可憐的錯覺。

錯覺久了,似乎能將錯就錯,智慧覺得,自己確實沒什麽可憐的。她有時候覺得小炎黎有一個當老師的親媽更可憐。

高考時,智慧的數學超常發揮,直接將她送進重點本科線,她才算多了份底氣。但是多年來的敬畏以及信任依賴,讓她已經習慣了對老師言聽計從,這其實是她第一次這麽堅決地準備反抗老師。

“智慧,我了解你。你說想趁年輕多掙些錢,我不信,因為你既不在乎錢,也不怕老。賺錢不是你去北京的理由,你到底想要幹什麽?”汪敏說這話的時候,嘴角有一絲冷峭的笑意,笑不上眼,就像是看透了她心裏的盤算。

智慧有一瞬就想:算了,跟老師攤牌了吧,老師總有更好的辦法。而她隻需要像從前每次遇到困難那樣,等著被引導化解,就萬事太平了。

可這想法僅僅是一瞬。

智慧和汪敏並肩走在立北縣中學的操場上。是一個陰天,雲層厚而低,天色昏暗。這昏暗中,智慧一個側目,卻清楚地看到老師額角鬢根的霜色。

智慧忽然笑起來,“您相信我嗎?我保證,我會是一個好老師,不管我是在學校教書,還是去輔導班補課。”

汪敏的腳步停下來,她問智慧:“你是不是在單位遇到了什麽麻煩?”

智慧連連搖頭,“真的是我自己想要辭職。”她聲音不大,但語氣堅定,“我不覺得賺錢和上課是矛盾的,如果我上課能賺來那麽多錢,說明我是值這個錢的,為什麽不去賺這個錢呢?就因為不好聽?”

汪敏不反駁,“你說的對,智慧,但是有很多人幹的活,是不需要用錢來證明價值的。”

“那也許是我還沒到能理解這種價值觀的層次吧。”智慧將老師被風吹散的圍巾係好,“我現在隻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也像您當年那樣,遇到一個需要幫助的孩子,起碼不會因為經濟條件而遲疑。”

對於智慧的辭職進京,曾炎黎竟和房東阿姨的想法出奇一致。

曾炎黎問:“你是不是被馮阿姨給逼瘋了?”

智慧忙著收拾行李沒空理她。轉過來提著行李去對門送鑰匙時,馮阿姨自己也問:“孩子啊,你該不會是因為阿姨給你介紹對象……”

這下智慧不想解釋也得解釋了,“阿姨,您說什麽呢?我要是那麽不識好歹的人,您也不稀的給我介紹對象了,是不是?”

“對呀,你知道就好。”馮阿姨鬆口氣,“那你說你這急急忙忙的,說走就走,整得阿姨心裏這個不得勁兒……”最後幾個字兒啞得都發不出聲兒了。

丁大爺眼圈都紅了,還傲嬌地嘲笑老伴兒,“這老太太,親閨女走都沒這麽煽情。”

智慧感動地上前抱住阿姨,“您別這樣……”

馮阿姨忽然抬起頭,看看她的行李,再謹慎地盯著智慧的臉,“你真是去北京嗎?”

智慧一愣,“是啊……”

“自己?”

智慧完全沒明白她想問什麽。

幸好馮阿姨也不是慢性人,很快就直白幹脆地道明主旨:“我告訴你,不許跟李軒揚那小子來往。”

智慧差點被甩溝裏去,“阿姨,人家姓張。”

“最壞的就是他!”

張軒揚唉聲歎氣的:“我冤啊,你聽,外麵的風都在呼嘯地給我喊冤呢。”

“那我還真沒聽出來。”智慧看他的眼神跟看班上語文考4分的那個男同學一樣,“昨天風刮得比這下得大呢。”

張軒揚瞪她一眼,“馮阿姨指定是去告了個黑狀,我三舅媽上我們家給我一頓訓。現在家裏家外都傳我找了個市高的語文老師,要上北京旅遊結婚呢。昨天晚上,我們樓下大姐上來串門,問我房子買沒買,說她家的正好想賣,我可以買來好好收拾收拾當婚房,離我爸媽家近,將來帶孩子都方便……”

智慧扶額,“那我這一走,你不得被人當成是二婚的啊?”

張軒揚點頭,“所以說,我其實是最不希望你走的人,你如果留下,興許咱倆能發展發展呢——我發現跟你也挺談得來的。”

智慧客氣地,“嗬嗬,別鬧。”

張軒揚忽然詩興大發,“年輕人,總是把離別看得很淡。”

智慧信口回了句:“前方還有無邊長路,哪敢駐足感傷離別?”

張軒揚哼了哼,“對呀,北京可不是那麽好混的。”

本來是開玩笑的你一言我一語,說出來卻像誤碰了某個不該碰的按鈕,周遭忽然地安靜下來。隻有雨刷器刮蹭玻璃的聲音,吱嘎,吱嘎,機械地重複著。

智慧的眼神隨著雨刷器晃了兩拍,逐漸失了焦點,變得呆直而茫然。

張軒揚也有些微的走神,直到後頭響起催促的車喇叭聲,他才看到斜上方那個信號燈已由紅轉綠。

路邊斑馬線盡頭的信號燈也緩緩切換了顏色,綠色小人有節奏地倒騰著步伐。

而路上行人的步伐遠比它匆忙,匆忙並且擁擠。沙丁魚群般穿梭過馬路,和對麵過來的對撞交織成一團,間雜五顏六色的共享單車、載著食盒左突右進的外賣車、時快時慢路線譎詭的體感車,以及占了兩條車道伺機小轉彎的公交車……形成更大的群落。輕而易舉地淹沒了協管高舉在手的紅色小旗,隻剩意味不明的口哨聲徒勞尖銳。

這是距九馬山1500公裏之外的北京。

某學區路段,雙向六車道在晚高峰中堵成了大型停車場。

智慧拖著拉杆箱走在人行道上,對於馬路中間的堵車盛景無感,倒是頗為感慨祖國的幅員遼闊。

九馬山此時已是西風凋碧樹,北京仍是盛夏景象,街頭綠化帶茂草叢生,月季花開得像假的一樣,路人基本還是短衣短褲。

智慧穿著房東家姐姐送她的那件米色夾克,擠地鐵擠得汗流浹背,從地鐵站上來一脫下去,又感覺大風直接穿透皮膚,把她五髒六腑吹得一陣陣哆嗦。

這城市溫度不低,但風勢一如邊陲小鎮那般凶悍。

智慧的頭發原本鬆鬆係在腦後,被風撩亂,她在路邊站定,想把頭發綁緊些,結果用力過猛把皮筋扯斷了。

一把及腰長發瞬間成精了似的張牙舞爪。

中間車道上,一輛混在車流中五分鍾沒滅刹車燈的黑色越野車車門打開,跳下來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孩子。大步流星繞過其它車輛跑到路邊,手在隔離帶護欄上一撐,輕鬆跳了過去。

麵前快速駛過一輛電動車,他猛地將上半身向後一仰,隻來得及壓住太陽眼鏡,頭上帽子被車行駛帶起的疾風掀掉,露出一頭藍不藍紫不紫的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