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漂泊浪漫》
夜裏，過了十二點，北方冬天特有的冷，連石頭都凍透了。
村子裏，一戶人家突然就亮了燈，在一團黑暗裏，顯得有些驚心動魄。
春爺叫醒了正睡得昏昏沉沉的老婆和女兒，低聲，收拾東西，跟我走，出事了。
老婆迷迷糊糊，但仍舊心靈感應一樣，收拾了簡單的行禮，抱著女兒，在春爺的引領下出了門。
門口，有一輛摩托車。
春爺把唯一一個頭盔給了老婆，老婆把女兒裹在被子裏，春爺跨上了摩托車，發動，往村子外麵開。
摩托車大燈亮起，穿透黑暗，照亮前方的路，像一把利劍。
開到了村口，春爺停下來，回頭望了望這個把他養大的村子，又看看身後懷抱著女兒的老婆，一咬牙，擰油門，摩托車載著一家三口，疾馳而去。
這個時候，春爺自己還不知道要去哪裏，他也不知道，這一走，就要開始長達十年的漂泊。
第二天，天一亮，一幫人呼嘯著進了村子，打聽到了春爺家，一斧頭砸碎了門上的銅鎖，來人一擁而上，把春爺家裏大大小小的東西能拿走的拿走，拿不走的砸了。
討債，最重要的是氣勢。
村裏人都不明所以，直到很多天以後，才陸續傳開來，春爺跟人家合夥做生意，結果卻被合夥人騙了，卷款跑了，讓春爺一個人背了債，把所有存款拿出來也不夠還，無奈之下，隻能跑。
村裏人說起春爺的時候，都唏噓感歎。
春爺從小是個孤兒，父母不知道何許人也，生下來就被遺棄，養父偶然發現了他，家裏雖然有兩個孩子，但養父說，一隻羊牽著，一群羊趕著，就收養了春爺。
雖然其他兄弟姐妹都不太待見春爺，但養父卻對他視如己出。
兄弟姐妹的孤立，讓春爺的童年過得並不容易，他很盼望著能早一點長大。家裏條件不算好，兄弟姐妹爭著要上學，養父說，我也不偏心，誰能考上，誰就上。
春爺考上了高中，成為那時候村子裏唯一的高中生。
養父很開心，當天晚上喝高了。
春爺上了高中以後，沒有機會再上大學，但好在春爺聰明，人精瘦，腦子活泛，學東西又快，人人都喜歡春爺。
春爺進了工廠裏做工，認識了廠子裏的女會計，叫黎黎。
黎黎長得好看，春爺逮著機會就去看黎黎，給她送吃的，給她自行車放氣，躲在樹後麵，等到黎黎跳著腳大罵“誰這麽缺德？”，再匆匆跑出來，舉著手裏的氣筒，我來給你打氣。
騎自行車送黎黎回家，春爺就故意挑崎嶇不平的路，顛得黎黎欲哭無淚，隻好抱住了春爺的腰。
通過自己不正經的奇技**巧，春爺獲得了許多和黎黎單獨相處的機會。
放假，春爺騎著自行車，載著黎黎進城，大概要騎兩個小時。
黎黎說熱，春爺就用盡全身力氣蹬車，好讓風吹著黎黎。
等到兩個小時以後，到了城裏，春爺跳下車，雙腿都合不攏，去廁所裏才發現自己大腿內側都磨破了皮。
看著春爺奇怪的走路姿勢，黎黎問，你怎麽了？
春爺嘴硬說，沒事啊，我就是活動活動。
在城裏，春爺把自己整個月的工資都帶在了身上，帶著黎黎去扯了一塊布，請裁縫量了尺寸，非要給黎黎做一件衣服。
黎黎不好意思。
春爺堅持，你不知道，你這麽好看，應該有一件顏色鮮豔的衣服才行。你聽我的。
從裁縫鋪出來，春爺又請黎黎去飯館吃飯，並且奢侈地點了包子，炒菜，豬頭肉。
黎黎吃的時候，春爺就盯著她看。
黎黎問，你看什麽？
春爺說，你吃相真好看。
黎黎愣住，沒聽過你這麽誇人的。
春爺一臉篤定，我看過很多人吃飯，你跟他們都不一樣。就比如說，你吃包子吧，你不是一口咬出餡兒，你是先小口咬褶，吸一吸，然後再一點點地吃完，我覺得特別好看。你吃豬頭肉也不是一口吃完，而是一點一點地咬，真可愛。
黎黎被說得都不敢吃了，盯著手裏的包子和碗裏的豬頭肉，呆住。
春爺用自行車載著黎黎回家，一路上，風馳電掣，春爺都沒覺得腿疼。
直到黎黎跟他揮手告別，春爺才驚覺大腿內側鑽心的疼，整個人從自行車上栽下來。
到了後半夜，黎黎的母親突然砸春爺的門，春爺開了門，黎黎媽媽說，不知道怎麽了，黎黎突然上吐下瀉，現在口吐白沫，說不出話來了。
春爺一聽，嚇壞了，抄起衣服就衝出去。
黎黎果然倒在地上，全身抽搐。
春爺當機立斷，送市醫院！
扛起黎黎就往外跑，拉出自行車，把黎黎放到後座，往外騎。
出村子的路上，黎黎突然身子一歪，跌落下來，徹底昏了過去。
春爺猛地停下自行車，看著昏倒在地上的黎黎，急了。
眼看著自行車她是坐不住了，春爺急中生智，看到路邊有一顆小樹，衝過去，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就薅出來，先把小樹綁在自行車後座，再把把黎黎抱起來，五花大綁地綁在樹上，這樣就固定住了，然後跳上車，疾馳而去。
到了市醫院，醫生說，是嚴重的食物中毒，春爺愣了，難道是吃豬頭肉吃的？我怎麽沒事啊？
黎黎掛了點滴，穩定下來，春爺終於鬆了一口氣，癱軟在地上。
接下來一整禮拜，黎黎都不能見葷腥，連油味兒都聞不了。
春爺就天天煮了白粥，給她送飯。
時間長了，黎黎的父母也放心地把黎黎交給了春爺照顧。
黎黎出院那天，春爺來接她。
從醫院走出來，春爺突然停住。
黎黎不解，也停下來看著他。
春爺突然撲過去，摟住黎黎，狠狠地親了一口，不等黎黎反應過來，就開了口，你跟我好吧。
黎黎擦了擦臉頰上春爺的口水，慢慢點了點頭。
春爺高興地又要去親，被黎黎一腳踹開。
結婚那天，春爺在自行車前麵綁了大紅花，車把上掛著手提錄音機，放著歌，大張旗鼓地載著黎黎在村子裏轉悠，村民都跑出來看熱鬧。
黎黎紅著臉，捏春爺，差不多行了，快回去吧，讓人笑話。
春爺哼著歌，大喊著，笑話啥，他們是紅眼。
腳下自行車蹬得飛快。
婚後的日子過得挺清貧。
但那個時候，大家日子都過得不好，也沒覺得有什麽苦。
春爺掙回來的錢，也就是夠平常的吃穿用度。
春爺有些內疚，努力存錢，想給黎黎更好的生活。
但黎黎說，這樣過不挺好嗎？
春爺心裏卻不是滋味，他覺得自己應該給黎黎更好的生活才行，這是男人的責任。
春爺苦思冥想，到處折騰掙錢的方法，做過生意，砍過樹，兌外匯票，販過木頭。有的掙了點，有的又賠了，折騰下來，總算是有了一點存款。
春爺給自己買了輛摩托車，沒事就騎車載著黎黎到處轉悠，讓黎黎聽風聲。
又給黎黎買了新衣裳，請木匠給黎黎做了大衣櫥和梳妝台，黎黎嘴上攔著，不讓春爺浪費錢，但心裏樂開了花，有時候晚上都起來坐在梳妝台前照鏡子，嚇了春爺一跳，以為自己的老婆中邪了。
黎黎懷了孕，生了孩子，生活越來越好了。
但春爺覺得，自己還可以過得更好。
於是，就跟一個認識的老板合夥，搞電纜生意，瞞著黎黎借高利貸，打算好好幹一番事業。
結果，沒想到，這個老板是個騙子，以采購原材料的名義，拿著錢，去了廣東，跑了。
春爺不想讓黎黎操心，自己跑到廣東去追殺騙子老板，自然是大海撈針，在廣東漫無目的地轉了三天，絕望地回了家。
高利貸也聽說了老板卷款跑了，殺過來追債，春爺把家裏僅有的存款都拿出來，說自己慢慢還，但高利貸不答應，讓春爺一個禮拜之內還上，不然讓他好看。
春爺想了幾天，決定帶著老婆孩子先避避風頭。
半夜裏，叫醒了老婆孩子，騎著摩托車，把全家都帶在身上，跑路了。
春爺走後，村裏流言蜚語。
春爺的養父，很長時間閉門不出。
其他兄弟姐妹勸父親，就當沒有過這麽個兒子。反正是收養的。
養父少見的動了怒，大吼，以後誰要再說這些混賬話，就給我滾出去！
兄弟姐妹都閉了嘴。
一家人，輾轉去了大連。
一無所有，隻能從頭開始，但又不知道該做點什麽。
思來想去，春爺學了理發，去理發店裏打工。
黎黎就擺了個攤，賣早餐。
女兒就在幼兒園裏借讀。
一家人苦苦支撐。
黎黎每天早上三四點就要起來和麵，剁餡兒，自始至終，沒叫過一聲苦，沒說過春爺一句不是。
但春爺每天都睡不著，不想就這樣認命，讓自己的老婆這麽辛苦。
春爺每個月都給家裏寫信，匯錢，但家裏沒有信兒傳過來。
春爺每次下了班，去接女兒，都換上自己的西裝，打好領帶，聽女兒說，其他小朋友都說我爸很帥。
春爺扛著女兒，走在夕陽下，身影像天底下所有父親一樣高大。
努力了三年，掙了錢，春爺盤下了一間理發店，店麵不大，裝修了一番，倒也很有樣子。
黎黎說，伺候人的事兒，我不願意幹，我還是賣我的早餐吧。
春爺就請了兩個人，一個理發學徒，一個洗頭小妹。
春爺說，從今天開始，我正式進軍理發界。
日子眼看著就好起來了。
理發店裏的洗頭小妹，很喜歡春爺，沒事就跟春爺開玩笑，春爺嘻嘻哈哈就過去了。
有一天，店裏沒人，小妹突然摟住正在掃地的春爺，哥，我想跟著你。
春爺一愣，也沒驚慌，慢慢鬆開了小妹的手，倒了杯水給她，兩個人坐下來，春爺說，你看啊，你這麽年輕，長得也不錯，找個什麽樣的男人找不到？我是個有老婆女兒的人了。你看我老婆，跟著我，有家都回不去，起早貪黑擺攤，我把她帶出來，背井離鄉的，我要是再幹點什麽對不起她的事兒，你讓她怎麽活？再說，我女兒懂事了，我也不想在她麵前腰杆站不直。
小妹說不出話。
第二天，春爺拿了5000塊錢給小妹，讓她走了。
黎黎一切都看在眼裏，沒多問一句。
又過了兩年，春爺想把店麵擴大，又盤了幾家店麵，投了不少錢裝修，準備大展宏圖。
但沒想到，更高檔的美容美發店興起，設備更好，技術更佳，辦了卡甚至更便宜，春爺的理發店生意越來越不好。
開起來的店麵，又陸續都關掉了。
生意做不下去了，春爺抽著煙不說話，黎黎說，你也不用犯愁，大不了，你跟我一塊賣早餐去。
春爺熄滅了煙，跟黎黎說，咱回家吧。
黎黎一愣，春爺說，這麽多年了，那事兒也了了，老在外麵飄著也不是個事兒。我回去看看我爹，咱回城裏發展。
帶著家當，回家給養父磕頭，養父已經糊塗了，誰都不認識。
看見了春爺，卻突然正常了，起身給了春爺一個巴掌，春爺沒躲。
養父拍著春爺的肩膀，渾濁的眼睛裏，透出一股轉瞬即逝的光來。
幾個月後，養父安詳離世。
春爺全程操辦養父的葬禮，幾次哭到暈厥。
辦完了養父後事的很長一段時間，春爺都會半夜坐起來抽煙。
這時候，黎黎就起來給他披上衣服。
春爺抽著煙，喃喃，我以後是個沒爹沒媽的人了。
黎黎就把春爺摟在懷裏，說，不怕，以後我就是你媽。
春爺就笑了，眼淚順著春爺的皺紋流了下來。
在城裏，春爺和黎黎開了個饅頭鋪，掙了點錢。
打算在靠近郊區的地方，買幾間平房。
春爺的姐姐當時正好在那有五間房子，就告訴春爺，你別買了，我這房子閑著，你先住著吧。
春爺很感激，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全家人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了。
春爺和黎黎又生了一個女兒，加上大女兒上學，家裏開銷也慢慢大了。
春爺又想擴大饅頭鋪，上了自動化的設備，結果客戶都不給現錢，壓款嚴重，很多壞賬。
競爭對手多了起來，銷路也不好。
存了幾年的錢，又都賠了，這一次還欠了債。
黎黎安慰春爺別灰心，這麽多年，不也這麽過來了嗎？
幾個月後，姐姐突然造訪，告訴春爺，這房子要拆遷了，你們看看搬了吧。這房子舊了，住人也不安全。
春爺愣住，我現在沒地方住。
姐姐說，要不我幫你租個地方？
春爺不知道該說什麽。
姐姐說，第一批拆遷的，有獎勵，咱也不能拖太久。我讓你姐夫幫你看看，哪裏能租到房子。
春爺沒有說話，心裏憋著一股火，卻不知道該向誰發。
第二天，春爺帶著黎黎，還有兩個女兒，把所有的東西，搬到一輛貨車上。
忙活到了晚上，一家人坐在車上，搬家師傅開著車，圍著小城繞了三圈，問春爺，東西到底放哪？
春爺回過神來，指了指路邊的一個燒烤攤。
春爺扯出兩張舊沙發，和黎黎一人一張，兩個女兒就坐在他們腿上。
在老板錯愕的目光裏，春爺喊，來三瓶啤酒，四十串羊肉串。
煙熏火燎之中，春爺率領老婆孩子，吃吃喝喝。
黎黎和春爺對瓶幹杯，什麽話也沒說。
一家人在賓館裏，住了一個多月。
春爺宣布了他的決定，回老家。
回到闊別十多年的小村子，自然受到一些冷眼，畢竟不是衣錦還鄉。
春爺把破敗的老屋子收拾出來，修繕了一番，盡可能地給老婆孩子一個舒適的小窩。
春爺借了點錢，包了十幾畝地，想方設法找項目。
他認為做飲料能掙錢，就自己研究了配方，上了簡易的灌裝設備。
在參考消息上看到成都有一家投資公司，隻身跑過去，打算好好說服投資人。
結果去了才發現，那是個皮包公司，他拔腿就跑，皮包公司的負責人，愣是追了他三條街。
狼狽地回來，還不忘給黎黎買了一條項鏈，給大女兒買手表，給二女兒買了一罐奶粉，帶了幾包火鍋底料，晚上一家人吃火鍋。
又一次失敗，春爺抽著煙對老婆說，沒辦法，還得折騰，我還就不信了。
春爺又開始找項目，廠子麵積不小，空著難看，春爺就在裏麵種了果樹，種了菜，種了花。
到了春天，滿院子的花都開了，女兒放學回來，和媽媽在花果間奮力自拍，歡聲笑語。
春爺在一旁抽著煙看著，那是他能給老婆女兒為數不多的浪漫。
痛定思痛，這一次，春爺找到了合適的項目，開始生產防凍液，全部從頭學起，大大小小事物一肩挑，新事物接踵而來，春爺苦學，微信支付寶都玩兒得轉，也開了微博和公眾號。
廠子漸漸地有了規模，有了固定的客戶，日子慢慢好了起來。
村子裏的村民不愛喝自來水，井水又都汙染了，春爺就自己上了淨化設備，免費給村民提供飲用水，村民看春爺的眼光，慢慢地都和善了起來。
過年，我回老家，去給春爺拜年。
春爺給我泡茶，突然毫無征兆地問我，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很失敗？到老了，還一事無成。
我跟春爺說，我最佩服兩個人，一個是我爸，我爸用自己的前半生，給了家裏穩定的生活，讓我有機會去追求我想要的事業和生活。一個就是你，你讓我明白了我們村常說的那句俗語：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莊稼不收年年種。不以成敗論英雄。
我說完，春爺眼神裏，閃過了一些光。
我要回家吃飯，春爺送我到門口，我走出去，看到春爺站在廠子裏，打量自己的小天地，像一座花果山，那裏麵到處都長著他的抱負，他的心氣兒，他一路走來的甘苦。
他站在快要落山的太陽下，全身被鍍了一層光，身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親一樣高大。
人生這個東西，重要的是經曆過什麽，而不是最後剩下了什麽。
春爺，你從來沒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