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不如我們重新開始》

市立圖書館很老了,據說老的建築物儲存了很多記憶,就像是城市的硬盤一樣。

我每個周末都會來這裏,讀一本書,呆到閉館。

張老師每個周末都在這值班,戴一個紅袖箍,透過老花眼鏡整理著被訪客弄亂的書架。

張老師是退休的教授,如今被老年癡呆折磨,忘記了很多事情,卻保持了年輕時候的習慣,強迫症,習慣整理書架上的書,按每一本書的首字母排列。

每個人都得找點事情做。

我也一樣。

我十二歲的時候,我爹送給我一個二手的傻瓜相機,相機成了我最喜歡的玩具。童年裏,我幾乎對著所有能見到的事物按過快門,把絕大部分的零花錢都花在了買膠卷上。

大學畢業之後,在結束了三年無趣的朝九晚五生活之後,我發現拍照能賺錢,而且並不需要多強的技術。

我很快找到了適合我的方向,給女孩拍人像。

女孩比所有生物都想留住一些東西,尤其是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

有個女孩告訴我,實際上,每一秒她都在老去,細胞層麵每一秒都在更迭,所以能留下影像,本質上是在儲存記憶。

我拍過許多女孩,胖的瘦的,高的矮的,ABCDE罩杯的。

久而久之,我也像張老師一樣,患上了強迫症,我想用相機收集不同類型的女孩,按照隨心所欲的方式,比如星座,比如年齡的降冪排列。

人人都能從自己的工作中找到某種外行難以理解的樂趣。

除了街拍,我也接私照。

年輕女孩出於對老去的恐懼,拚命想留住身體層麵美好的部分。

開始的時候,我比模特還要尷尬,為了避免出糗,我甚至穿了三條**。

時間久了,反而習慣了,攝影其實就是人類擺弄光的藝術,女孩的身體在光影裏呈現出若幹難以言喻的美感,有時候帶點莫名其妙的傷感,盡管是為了掙錢,但我的的確確地從中感受到了美,相機簡直就成了我觸覺的延伸。

尤其是你走了以後,我更要感謝我的相機。

要是沒有這些影像,記憶遲早會褪色,最後消失在時間深處。

每天,完成了片約,我會把所有我和你經過、拍過的地方再拍一遍,隻是隻剩一下我一個人的身影了。

朋友們都勸我,虐自己有很多種方式,沉迷於回憶,跟沉迷於煙酒毒品並無本質區別。

我謝絕了他們的好意,這是我重溫和你回憶的唯一方式了。

三年前,2013年4月6日,一個普通的日子。

我堅信,每一個日期,總會對世界角落裏的某個人產生特殊的意義。

我的日期就是這一串數字:2013/04/06。

你,這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在那一天,留給我最後一個微笑。

你叫自己潤喉糖,一個沒來由的名字,就好像你臉上總是帶著沒來由的笑。

你有你獨特的邏輯,在你的邏輯裏,壞人都有了閃光點。

你是我的客戶,我的模特,我的皇後,我堅信不疑要共度一生的愛人。

你走在街頭,有一種調皮的美感,跟這個世界好像融為一體,但隨即又格格不入。

如果你看到這一段,肯定會說,你又矯情了,真受不了你們文藝青年。

我頂多會笑笑,但不會反駁。

反駁你,會被你繞進你的邏輯裏,你的邏輯就是個莫比烏斯環。

我帶著你去過城市裏所有適合拍照的角落,你對著我的每一聲快門露出過五顏六色的微笑。

有人說,意外其實是個殘忍的提醒,提醒不懂得珍惜當下的人們。

隻可惜,當人們經過意外,終於懂得珍惜當下的時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那天,天氣很好,我們路過一些風景,我把風景和你的笑容按進快門裏。

我聽你的話,偷偷溜進一片建築工地,就像這城市所有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一樣,混凝土,鋼結構就是高樓大廈的嬰兒期,你很好奇,要我給你拍一組在建築工地的生活照,給這些沒有生氣的灰色水泥添點色彩。

我不停地按動手上和心中的快門,天真藍啊,你真他媽好看啊。

你和我都沒有注意,直到已經來不及。

那是一塊帶著鋼筋的混凝土,曾經也許是誰家臥室的一部分,現在它成了謀殺你的凶手。

你在我連拍的快門裏,倒下。

失去你的第一年,我總是做噩夢,夢到那個瞬間,我一度不敢再拿起相機。

第二年,我不再做噩夢了,轉而夢見我和你的過去,一點一滴都不放過。

第三年,連夢也離開我了,我睡得很沉,卻一個夢都沒有,一點你的影子都沒有。

我不能容忍我們共同的回憶就這樣離你我而去,所以我才開始拍那些我們一起去過的地方。

那張拍下你吃冰淇淋的小店已經拆遷了。

那棵和你合影的梧桐樹,據說死於一個雷雨天氣。

那個建築工地……那個建築工地現在已經拔地而起,成了寫字樓,裏麵每天都許多人上班,也許偶爾有人傳聞那次意外,但大多數人絲毫不關心。

朋友們都是好意,希望我認識新的女孩,開始新的生活。

不瞞你說,我試過,有個來拍私照的女孩很好看,很熱情,像極了當初的你。相處了一段時間,我覺得我接受了她,真的,我喜歡看她笑,笑起來很熟悉,一切煩惱都被這笑容掩蓋了。

直到有一天,我按動了快門,閃光燈閃爍的瞬間,我看到了你的臉。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換來女孩的一個耳光。

我周末會和張老師聊天。

奇怪的是,張老師幾乎什麽都忘了,連家住哪都不知道。但是他卻記得自己讀過的每一本書,甚至可以複述一遍大致內容。

我有時候也會想,像張老師一樣也沒什麽不好,忘記一些傷痛的過去,糊塗一點,心寬體胖。

我想過忘記你,試了好幾次,每次都失敗。

後來我也想通了,算了,別強求了,要是連我也忘了,這世界就再也沒有人記得你了。

張老師會和我說起他老婆,雖然很跳躍,但我能聽懂。

“我老婆姓李,是我的學生,很崇拜我,主動追求我,我心想,這女孩可真主動啊。我一開始害怕別人說閑話,總是躲著她。直到有一天,她大半夜闖進我的宿舍。在那個年代,這太要命了。”

張老師開始了滔滔不絕,我耐心地聽著,反正我也不想回家,我以前怎麽也不會相信,一個人呆著竟然是我現在最害怕的一件事兒。

張老師有時候也會指給我看結伴來圖書館的情侶,透過老花鏡分析:

這一對每個周末都來,女的害羞,男的也不敢主動,我每次都給他們桌上放愛情小說,後來忍不住放了生理衛生課本。

那一對正好相反,幹柴烈火似的,趁人不注意就親上了,我每次都趁著他們親熱的時候經過他們去整理書架。

外麵有汽車響,張老師的女兒來接他。

臨走之前,張老師遞給我一把鑰匙,我愣住。

張老師說,要是無家可歸,你可以睡這,值班室有折疊床。晚上別開燈就行。

當天晚上,我睡在圖書館裏,書頁裏有一股陳舊的味道,很舒服。

晚上,我被一個聲音吵醒。

我起了身,剛要開燈就想起了張老師的話,還是黑著吧,免得被發現了讓張老師難做。

我點亮了手機上的手電筒,尋找那個聲音的來源。

過了文學區,角落深處的一個書架,搖搖晃晃地站不穩,一堆書紛紛跌落到地上。

掉落之後的書架間隙,有光透出來,我抽出其中一本,是一本陳舊的《追憶似水年華》,除了中學課本裏讀到過片段,這麽多年從來沒有讀完這本書。

我透過光束去看,突然間,書架上書都像是跳樓一樣,紛紛跌落下來,書架後麵的光越來越亮,直至刺眼,我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

我恢複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街頭,人們在圍觀,我花了幾秒鍾才意識到,我就是那個被圍觀的人。

我低頭一看,看見自己赤身**,坐在一個冒著熱氣的古力蓋上,人們愕然地看著我,小孩子發出清脆的笑聲。

我做過很多次沒穿衣服走在街頭的夢,據說,這是因為焦慮。

這是個夢。

知道了是個夢,我坦然了許多,直到一個好心人給了我一件風衣,我才跌跌撞撞地離開人群。

這條街道很熟悉,我猛地記起,這是我們第一次遇見的地方。

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和你有關的夢了,這讓我欣喜若狂。

太逼真了,我能真實地感覺到因為風衣裏麵什麽都沒有,風吹過的時候,有一股莫可名狀的清涼。

我走過一個路口,兩個男孩騎著自行車飛馳而過,撞上了路上拎著高跟鞋、哭花了妝的女孩,女孩跌落進草叢裏,包裏的東西撒了一地。

那個女孩就是你。

我幾乎是飛撲過去扶你,如果一切跟以前一樣,幾秒種後,我們將會遭遇一場洗禮。

噴除蟲劑的車響著“鈴兒響叮當”路過,夾雜著農藥的水柱噴射而來,我下意識地撐開了風衣,護住了你。

在你的尖叫聲中,農藥噴了我們一身。

除了風衣裏什麽都沒穿,一切和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一模一樣。

我花了很長時間解釋,自己並不是變態。

你相信了,帶我去了就近的洗浴中心,各自洗了一個大澡,但好像仍舊沒有去掉身上的農藥味。

我試圖告訴你,我有多想你,但我終於發現,你好像隻是剛剛認識我。

我們在路口分別,我想要追上去,卻一腳踩空,那個冒著熱氣的古力蓋不知道被誰偷走了,我掉進了下水道裏。

醒過來的時候,我仍舊赤身**,躺在書堆裏,衣服散落了一地。

不是夢?

我再去看書架上,光束卻消失了,我掏空了所有的書,書架後麵是一麵水泥牆,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到底是不是夢?

第二天夜裏,我守在書架前,直到12點,還是那本書,《追憶似水年華》,光束慢慢透過來。

我走進光裏,在冒著熱氣的古力蓋上赤身**地醒來,有人遞給我一件風衣,我走過一個路口,遇到被騎自行車的男孩撞倒在草叢裏的你,然後護著你,兩個人都被噴了一身農藥……

這不是夢,這是四年前,我們才剛剛認識。

也許,實際情況是,我在這裏做了一個噩夢,夢到了一年之後你離我而去,而我獨自苦熬了三年。

在你錯愕的目光裏,我奔向一個書報亭,對著一份報紙情緒激動,哈哈大笑地跪倒在地上。

2012年3月15日,消費者保護日,我們第一次相遇的那天。

搞清楚了這一點,接下來,我隻需要讓你重新愛上我。

我了解你的一切,你叫潤喉糖,你笑起來很好看,你喜歡拍照,你喜歡用透明的唇膏,你有你的惡趣味,你淘寶了定向聲音爆破,燒毀了在你家樓下跳廣場舞大媽的音響,卻完全忘了你媽也是舞蹈隊的一員,回到家被你媽追打。

我們曾經互相提問過,什麽時候發現自己愛上了對方。

我套用了公式:一個平凡的瞬間,加上一小段海誓山盟。

那天晚上,吃完了晚飯,電視裏在播爛俗的偶像劇,你讓我坐著別動,起身洗碗,給我切了一盤水果,我看著昏黃燈光下笑起來的你,發誓一輩子隻愛你一個人。

結果被你識破,我就問你,那你呢?

你想了想,說,遇上你那天,我剛被公司辭退,沒吃早飯、坐公交車、踩著高跟鞋去找工作,結果一點都不順利,回家的時候,還坐反了方向。我覺得自己怎麽這麽倒黴,走在路上還被自行車撞,直到你把我扶起來,和我一起被噴了一身農藥,然後我們去洗浴中心,莫名其妙地在休息室聊了一晚上。第二天,我的生活就變樣了。你就是我命運的轉折點。

當我在2012年再一次問起這個問題,你重複了上述的對話,隻不過加了一段我風衣裏什麽都沒穿的細節。

我們重新相愛了。

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話。

愛情是對相對論最好的解釋。

時間一天天逼近,2013年4月6日。

在我的央求下,你答應我在家宅一天,哪都不去。

過了中午,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你鬧著要吃冰淇淋,我哪都不敢讓你去。

耐不住你的央求,我隻好自己去買。

等我拿著冰淇淋回來的時候,你躺在馬路上,一個快遞被壓扁了,是你買的唇膏。

你沒有流血,看起來一點外傷都沒有。

救護車上,我都忘了自己包裏還有冰淇淋,冰淇淋花了,滴著水。

你一句話都沒有說,在我懷裏,給了我最後一個微笑。

我身上全是香草冰淇淋的味道。

我從高速行駛救護車上跳下去,滾落在地上,一多半身子被擦傷了,馬路上急刹車的司機探出頭來,愕然地看著我。

我跌跌撞撞地在車流洶湧的馬路上逆行。

我爬向冒著熱氣的古力蓋,在路人錯愕的目光裏跳進去。

我滿身血汙地躺在書架前,等了一天一夜,直到那束光再一次透過來……

我不明白上天為什麽要跟我開這樣的玩笑。

我心愛的女孩,總會在那一天死去,無論我用盡什麽方法都改變不了過去。

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在我麵前停止呼吸,留給我最後一個微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就算我一步不肯離開,你卻總是熬不過那天的十二點,這是個死亡循環。

是一個給我定製的死亡循環,反反複複地折磨著我。

我精疲力盡。

我告訴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說他相信我,然後給了我精神科醫生的電話。

我想要證明這一切,我甚至試過帶著你跳進熱氣井,結果隻是弄傷了你。

我什麽都帶不過來,什麽都帶不過去,我什麽都改變不了。

我把這一切告訴了張老師,張老師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告訴我《追憶似水年華》是一本好書,開始給我複述這個故事。

“當現實折過來嚴絲合縫地貼在我們長期的夢想上時,它蓋住了夢想,與它混為一體,如同兩個同樣的圖形重疊起來合而為一一樣。”

我在張老師的朗誦裏,嚎啕大哭。

張老師卻沒有停下來,繼續念著。

“盡管我們知道,再無任何希望,我們仍然期待。等待稍稍一點動靜,稍稍一點聲響。”

當天晚上,我等待著光束再一次透過來。

我穿著風衣,裏麵什麽都沒有,風灌進來,我異常清醒。

我知道我走過那個路口,就能第無數次遇見我心愛的姑娘。

走過路口的瞬間,你的一句話砸進了我的腦海裏。

“你就是我命運的轉折點。”

我驚醒,也許正是因為遇上了我,才導致了你無可避免的死去。

也許就是我們相遇這天,改變了你的命運。

我走過路口,看著兩個男孩騎著自行車,不遠處,你拎著高跟鞋、哭花了妝,跌跌撞撞地走著。

我帶著所有對你的思念和虧欠衝過去,撲倒了騎自行車的兩個男孩。

兩個男孩罵罵咧咧,想要揍我,我理都不理,徑直走向了你。

你愕然地看著我,不明所以。

我走到你麵前一米的距離,站定,和你對視,我看到你哭花了睫毛膏,流下黑色的眼淚,樣子像小醜,很搞笑。

我對著你,露出了一個微笑,隨即,撐開了我的風衣,高喊著,大象,大象,大象。

直至淚如雨下。

你盯著我風衣裏的內容,呆住,愕然,隨後破涕為笑地搖了搖頭。

此時,響著“鈴兒響叮當”的農藥車開過來,水柱夾雜著農藥,噴了我們一身,如同一場大雨。

你生氣地瞪了我一眼,拎著高跟鞋,轉身大步離去。

我沒有追,隻是透過水霧的折射看著你越走越遠。

市立圖書館。

我整理好書架,把那本《追憶似水年華》放好,把所有弄亂的書,按首字母的順序排好。

張老師在喝胖大海,招呼我過去,我坐下,午後的陽光透過來,我有點犯困。

張老師又開始說起她的老婆:

我有沒有跟你說起過我老婆?我老婆姓趙,我在春風照相館裏看到她的照片,掛在了玻璃牆上,我就用一條煙賄賂了照相師傅,讓他告訴我這個女孩是誰。

女孩是個會計,算盤打得那叫一個好,劈裏啪啦跟彈鋼琴似的。

我追了她大半年,她都沒同意。我能放棄嗎?我死纏爛打,天天接她下班,中午給她送飯,要是有人敢追求她,我就跟那人約架。

後來,她就屈服了,給我生了一個女兒……

我回過神來,忍不住提醒,張老師真是老糊塗了,你老婆不是姓李,是你的學生,當年追求的你嗎?

張老師笑了,你年紀輕輕,就老年癡呆了?

外麵正好汽車響,張老師拉著我,走走走,我女兒來接我了,你不信問問她。

我無奈地被張老師拉出去。

一個女孩從車上下來。

我呆立在原地,女孩給了我一個禮貌地微笑,身上散發著潤喉糖的味道。

我被邀請到張老師家裏吃晚飯。

張老師的夫人確實是個會計,姓趙。

你很安靜,每說一句話都帶著笑。

身邊的男人高談闊論,卻總是時不時地看你一樣,你們兩個人對視,寫滿了幸福。

我看著你們兩個,吃光了麵前所有的食物,很久沒有吃這麽飽了。

臨走之前,張老師已經睡著了,你和你先生出來送我,我道了別,走出去幾步,又轉過身:嗨,我能給你們兩個人拍一張照片嗎?

你說好啊。

你們兩個對著我的相機,頭靠在一起,笑得很開心。

我按下快門的時候,心裏隻剩下一個聲音,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