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Takethetraintohappiness》

K1895,這列從北方一路往南方開的綠皮火車,就要正式停運。

今天是它最後一次發車。

車上,坐滿了要留個紀念的旅客,想再看一遍沿途風景。

K1895會在達摩山穀停留十五分鍾。

達摩山穀是此處勝景,天造地設,被兩座山川相抱,草木豐盈,風水極佳,傳說天氣好的時候,有佛光籠罩,有緣人能見到佛祖拈花微笑,因此得名。

吾有和賽文就坐在這列火車上,要一路回到南方,賽文的家鄉,領證結婚。

相戀三年,終於要組成一個家。

一路上,吾有興奮莫名,喋喋不休地和賽文對著婚禮的細節,規劃著兩個人未來的生活。

賽文這次出門沒有化妝,素著顏,眼神一直沒離開窗外風景,任由吾有說個不停,她自己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思緒在天空裏哪片雲上。

吾有說,就定三十桌吧,怕訂少了坐不下。酒呢,還是弄點好酒,別讓親戚們笑話。

賽文沒有意見,隻是點頭。

車廂裏,四個人打撲克贏了一局高聲叫囂,老壇酸菜味兒的泡麵冒著熱氣,小孩子被舉高之後還是大肆哭泣。速食盒飯加熱了很燙手。裝滿零食飲料的手推車擋住了過客的去路。

車窗外,平原上長出樹木,**鋼筋水泥的工廠,近乎靜止的村落。

吾有說,婚紗照我們找個海島拍?現在旅拍挺火的。預算也夠。

賽文“嗯”了一聲,突然問,你說這列火車停運以後,他們會把它弄到哪去呢?

吾有一呆,隨口回答,應該是拆掉,銷毀吧。這裏很快就跑和諧號了。時代在向前嘛。

賽文笑了笑,似乎是替這列火車感到傷感,喃喃了一句,不知道這列火車知不知道自己是最後一次上路,要是知道的話,它會怎麽想呢?

吾有取笑賽文,你這是怎麽了?火車能怎麽想?順應時代潮流唄。哎,你說我們請柬怎麽設計好呢?

賽文從窗外收回目光,看向吾有,問他,咱倆是不是知己?

吾有覺得好笑,當然是。

賽文問,那知己是不是什麽話都能說?

吾有點點頭,當然。知己就要無話不談。

賽文說好,我想給你講個故事,我以前沒給你講過。

吾有坐下來,從遞給賽文一瓶水,那你講吧,婚禮細節一會兒再說。

賽文喝了一口水,想了想,該從哪裏說起呢?

少女賽文長相標致,標致到男朋友總想帶她出席任何一個聚會,把她當成一件炫耀的兵器,殺傷力十足,常常惹來朋友們豔羨。

這時候男朋友往往做出謙虛狀,心裏早已經樂得打跌。

賽文自然知道男朋友的心思,雖然覺得他的聚會無聊,但也想尊重男朋友的愛好。

賽文是在男朋友的聚會上遇上十一的。

當時十一還沒有獲得這個專屬諢號。

聚會選在一個小二層的複式樓,朋友們酒足飯飽之後,各發各的瘋。

男朋友忙著和朋友們吹牛。

賽文百無聊賴,獨自倚在二樓欄杆上抽煙,一眼就看到樓下同樣安靜的十一。

賽文覺得十一比男朋友順眼。

想到這裏,她就把煙頭扔下去,燃燒的煙頭如流星,滑過十一麵前。

十一抬頭,看到二樓明媚的女孩對他笑,笑像墜石,砸在他胸口上。

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包括賽文的男朋友。

他們躲在人群中劃拳,賽文贏了他十一塊錢,從此他就得名十一。

聚會散去,賽文告訴男朋友,我想要十一的電話。

男朋友呆住,看著賽文。

賽文說,你把電話號碼給我吧,你不給我,我就去找別人要,我總能要到,你知道的。

男朋友愣了好久,翻出來十一的一串手機號碼,給了賽文。

賽文接過來,說了句謝謝。

男朋友還想掙紮一下,就問賽文,那我們?

賽文看著男朋友,笑,我們就到這吧。

賽文和十一約在KTV見麵。

賽文不知道十一是不是也喜歡她,甚至不知道十一有沒有女朋友。

但她覺得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見麵。

等到十一給賽文唱了一首《我有什麽資格不要你》之後,賽文知道自己贏了。

綠皮火車在小站停下來,有人下車,有人上車,車廂裏換了新麵孔,查完票之後,列車繼續上路。

坐上這列綠皮火車的人,各懷故事。

吾有問,那你之前那個男朋友呢?

賽文說,我想他的使命就是指引我遇到十一。

吾有笑了,你真是過分坦誠。

賽文也笑,也許我是個壞女孩吧,但當時我就知道,我不能錯過他。

從那以後,賽文就和十一在一起了。

和一切美好到發光,又缺乏新意的初戀故事一樣,十一榮升為賽文的初戀男友,而前男友就是pre-A輪的融資一樣,在這個故事裏,不再擁有姓名。

十一談起戀愛來,像一塊木柴,習慣於燃燒自己,把戀愛談得熱烈,隻要這把火燒得足夠旺,他根本不在乎未來。

在賽文麵前,十一很快就變成一汪清水,一眼看到底,但十一並不在乎,他認定賽文會跟自己揮霍青春,直到垂垂老去,兩個人死在某一艘前往極地的遊輪上。

十一之所以作如此奢侈想象,是因為他家在南方總共擁有七套房子。

十一全家人都沒有工作,靠收租度日。

十一畢業之後,在幾家公司上過班,覺得無聊,沒有他喜歡的上司,也沒有他相處得來的同事。

後來幹脆就不上班了,正事兒就是玩兒。

房租足夠他花,他迷上死飛,迷上遊戲,迷上買車,迷上一切能讓他覺得刺激的玩意兒。

十一心疼賽文還要辛辛苦苦朝九晚五,勸賽文,幹脆你也別上班了,我們一起收收租,玩玩,時間就嗖得一下子過去了。

賽文還是習慣於掙錢自己花,至少讓自己覺得有用,她問十一,那以後呢?以後怎麽辦?

十一不明白賽文在說什麽,什麽怎麽辦?七套房子,難道不夠我們活一輩子嗎?要是缺錢了,就賣一套。上班哪有玩兒有意思呢?

賽文也的確辭掉了工作,試圖讓自己和十一行駛在同一軌道上,不就是花錢嘛,不就是把年輕當成發動機裏的汽油嗎?賽文覺得她也可以。

但是隻堅持了一個月,賽文就被這種生活所帶來的虛無吞噬,她分不清今天是禮拜幾,分不清天剛亮了還是正黑下去,她連自己的社交圈子都沒有了,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已經墮落不堪,常常從噩夢中醒來,夢見自己目睹了十一橫死在街頭。

賽文把自己的痛苦告訴十一,十一完全無法感同身受,但還是同意讓賽文重新上班,隻要她開心。

但賽文想要的不止這些,她覺得十一是有才華的,尤其在審美方麵,他也應該有一份工作,哪怕不是為了掙錢,就權當也是玩兒。

十一勉強試了一個月,在沒有通知賽文的情況下,從公司辭了職,又恢複了以前的生活。

賽文那一瞬間就明白了,她永遠改變不了十一。

兩個人吵得很凶。

賽文甚至對十一動了手,最後放了狠話,那就分開算了。

說完,也不給十一挽留的機會,大步離開,像是從一個故事裏出走的句子。

綠皮火車穿過隧道,整個車廂陷入了黑暗,噪音也不知道被什麽吞沒了,世界都安靜下來。

賽文看不到吾有的表情。

但吾有好像能聽到賽文的心跳聲。

等到火車衝出隧道,車廂重新被光明點亮,吾有看到賽文眼眶有些紅。

吾有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愛人在自己麵前懷念她的愛人,吾有很欣慰,賽文完全信任自己,但心裏有隱隱有醋意,不過最終還是歸為理解,安慰自己,畢竟在她身邊的人是我。

吾有說,其實你要是能收起自己的上進心,你也可以過得很好,比大多數人都要好。七套房子,夠吃一輩子了。

賽文說,是,可我就是做不到。人不就是這麽複雜又討厭嗎?

吾有說,那倒也是,又問,那後來呢?

賽文跟十一分開之後,一天比一天痛苦,她試過許多辦法,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難受。

她甚至努力尋找一個新的繼任者。

為此,她近乎激進,連夜飛到北京,去見一個剛認識不久的男人。

男人住在石佛營,從此她就管他叫石佛營。

一切都好,新鮮刺激。

但等著新鮮勁過去,她又絕望地發現,自己不過是在別人身上,尋找十一的影子,應該說,是在尋找十一身上美好的絕大部分。

但她沒法接受十一的全部。

她察覺到自己的自私和擰巴,一直不快樂。

有一天,她下了班,不知怎麽就走到了十一住的地方,等她驚覺,勸說自己趕緊離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想見十一的念頭一旦燒起來,就一路燒到腦門,這把火裹挾著她的身體。

密碼鎖密碼沒換,她的生日,她推門進去,十一正在打遊戲,抬頭看到賽文,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問她,晚飯想吃什麽?

火車上,晚餐是泡麵,加澱粉含量最高的火腿腸。

吃泡麵的時候,熱氣熏著賽文的眼睛,看起來像是哭過。

吾有問她,既然又複合了,為什麽後來又分開了?

賽文再一次試圖和十一一樣生活。

這一次她堅持了四個月。

十一的一切都可以給賽文,存款,房產,甚至生命。

他和初生的孩子一樣赤誠,沒有心機,沒有顧慮,卻也沒有責任。

他什麽都不在乎。

包括在兩個人分開這段時間,賽文和別人在一起這件事情。

賽文向他坦誠,除了石佛營,還有一個青年路,還有個CEO。

但十一聳聳肩,意思是那又怎樣?就當你是度度假。度完假不還是要回家嗎?

十一這樣的態度,讓賽文自責,覺得自己有些不堪,她痛恨自己做不到像十一一樣赤誠。她還是更愛自己。

這讓她鄙視自己,覺得在這一方麵,她配不上十一。

就算意識到這一點,賽文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和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彼得潘在一起。

十一活在七套房產的財富和局限之中,不想奮鬥,也不必奮鬥。他在父母的縱容下,一直是個孩子,不必麵對人間疾苦,不必及時成長為一個男人。

賽文永遠在照顧他。

有時候,賽文覺得自己是他媽媽,看著孩子盡情折騰,然後替他收拾殘局。

在一次十一因為打架進了派出所之後,賽文終於覺得累了。

這一次比以往平靜,就連分手後的痛苦也是遲到了一個月才來。

等到她遇見了吾有,她覺得一切終於可以結束了。

吾有喜歡做人生規劃,積極上進,幾乎屬於鄰居家的孩子。

賽文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忘記了十一。

這無疑是件好事,她終於不用再為了忘記他而自我放逐了。

第三年,吾有向賽文求婚,賽文欣然同意。

綠皮火車繼續前行,廣播提示下一站就要到達摩山穀,停留十五分鍾,請需要下車觀光的旅客提前做好準備。

吾有聽到這裏,臉上有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問賽文,是不是婚期臨近,你反而總是會想到十一?

賽文搖搖頭,又點點頭,我也不知道。

吾有說,一段感情經過時間發酵,回憶加持,就更顯美好,時間一長,就連其中的撕裂都忘記了,隻把最好的提純出來,吸食回憶也上癮的。

賽文笑笑,不管怎麽樣,說出來心裏就舒服多了。

她看向窗外,沉默良久,才感歎了一句,也不知道一直不肯改變的他,現在過得怎麽樣了?

吾有問,你希望他怎麽樣?

賽文懸而未決的眼淚終於掉下來,她努力控製住聲音不發顫,但還是哽咽了。

她說,我希望他擁有像他一樣赤誠的女孩,我希望他深愛著這個女孩,女孩也深愛著他,深愛著他的全部。我希望所有相愛的人都過得一樣好,不用承受分別的痛苦。

吾有握住賽文的手,他知道賽文眼裏的眼淚不屬於他,不過沒關係,他是屬於她的,這就夠了。

列車在達摩山穀停下來。

所有人都下了車,沒有人想錯過這條路上最美的風景。

賽文和吾有也下了車。

旅客們像是朝聖一樣,看向達摩山穀。

此時,陽光猛烈,雲層鑲金邊兒,光線斜射下來,肉眼可見,點亮整座山穀,有人喊,佛光。

所有人安靜下來,等待著佛光照耀在自己臉上。

吾有看向賽文,賽文的臉上淚痕未幹,惹人心疼。

要發車了,吾有卻還沒有回來。

火車開動,沉浸在回憶裏的賽文才反應過來,到處尋找吾有。

吾有給賽文發微信,吾有說,你有心結未結,婚不著急結。想他就去找他吧,別隻是從別人身上找他的影子,包括我。這裏風景好看,我想多看一會兒。

賽文透過車窗,想看到吾有,火車卻已經越開越遠,達摩山穀已經留在了身後。

列車在南方停站,廣播裏傳出聲音,感謝各位旅客一路相伴,這是本次列車最後一次運行,祝大家生活愉快。

賽文不自覺地又走到了十一的住處,這一次她沒有上去。

她站在抽煙區,點上一根煙,緩緩燒著往事。

煙霧中,一根煙頭飛身而至,滑過賽文眼前,就像一顆流星,準確落在垃圾桶裏。

賽文抬起頭,看到十一,但十一沒有看到她。

他匆匆抖落身上的煙味,奔向從小區裏走出來的一對母女。

在賽文的注視下,十一一家三口說著話離去,就像賽文想象中的一樣幸福。

賽文釋懷地笑了。

此時,經過賽文身邊的一輛車裏正播放著《再見我的愛人》。

賽文手裏的香煙還沒有燒完。

達摩山穀,吾有獨自看著風景,想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

K1895永遠停下了來。

幸而故事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