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逃兵江齊楚

葛萱到底也沒看上市直播,開電腦掃了倆小時地雷,無數次炸滿屏幕,直炸得眼花繚亂,心裏的煩亂仍沒得以轉出。

小棠揉著眼睛從房間出來,小聲傳令,“咱媽讓你進屋睡覺。”

葛萱乖乖應聲,伸了個懶腰說:“明天你請我吃烤串去唄?”

小棠敷衍同意。

袁虹在屋裏聽見姐妹倆對話,笑罵,“吃貨,晚上食兒還沒消化淨,又惦記上明天的了。”

葛萱嘻嘻地關了燈,黑咕隆冬鑽進妹妹被窩裏,冰涼的皮膚惹小棠尖叫,挨了袁虹輕斥才老實躺好,“媽,你和我爸看樓去了嗎?趁天暖和買了好能裝修,別等到冬天了,那邊沒裝完住不進去,這邊還得燒著爐子。”

袁虹應道:“看了幾個,太大了,都九十多平。”

葛萱算了算,“九十多平實用麵積也就八十吧,不大。”

袁虹不同意,“過兩年小棠也上班出去不在家住了,就我和你爸倆人,住那麽大房子幹啥呀?完了弄得你手頭也挺緊巴的。”

葛萱說:“買不買我手頭也緊。”

袁虹趁機數落道:“葛萱你不能再那麽亂花錢!好幾千給小棠買個錢包,她怕整丟了,壓根都不敢帶出去,成天跟家鎖著。”

葛萱不用看也知道小棠肯定要給她白眼,還是捧腹狂笑不止。

小棠忍無可忍,抓過旁邊小布偶準確捂住姐姐的嘴。

葛萱掙紮著求饒,“不笑不笑了……”順順氣兒對袁虹說,“八九十平差不多,買吧,興許過兩年我還回來呢。”

袁虹哼道:“回來自己在這平房住。”

葛萱心不在焉笑笑,半晌才說:“這平房也值不了幾個錢吧?要不就先別賣了……到時候這片拆遷,搞不好還能漲價呢。”

袁虹怪她起高調,“想得跟朵花兒似的。”

葛萱一早喝了碗粥就張羅出門,“先隨便去哪兒溜噠溜噠,早點過去占桌。”

江齊楚安撫她,“這不是北京,不用等位。”

葛棠心知該來的躲不過,“走吧,現在出去差不多能趕上咱媽那趟車。”

縣裏開了四條線路的城區小巴,袁虹在1線車上售票,剛好能經過自家胡同口。葛棠認得車牌號,三人特意等上這輛車。袁虹看是他們仨一愣,“這麽早幹啥去啊?”

葛棠一本正經地說:“逛夜市兒。”

袁虹瞅著莫名雀躍的葛萱,估計也是她起哄,“來,起票。”

江齊楚這回不搶著掏錢了,抓著扶手站旁邊看熱鬧。

葛萱在包裏摸了半天,掏出張一百的,笑嘻嘻地遞過去。

袁虹毫不客氣,接了往兜裏一揣,“沒零錢,不找了噢。”

“媽呀,”葛萱傻眼,“趕上搶錢了。”

那些烤羊肉串的小攤都沒正規執照,基本要等到傍天黑了才敢擺出來,一直營業到後半夜甚至淩晨,所以上午根本就沒有出攤的。東玩西逛地瘋了一上午,下午兩點多,終於找到一家,葛萱顛顛跑過去點了一大堆吃的。葛棠威脅說吃不了給她打包帶北京去,葛萱很有信心,不料一串還沒吃完,手機忽然響了,看到屏幕上“餘翔淺”三個字,食欲散了個精光。

“都掛上牌了,還有什麽忙和的啊?”葛萱叨咕著接起電話,“喂,餘總。”

“在公司吧?我約了顧加東吃飯,你也一起。”

“你回北京啦?”葛萱詫異地瞪著江齊楚,似在向他求證公司是不是北京時間今早上市的。

江齊楚也很奇怪,翻過手腕看表算時差。

餘翔淺語氣倒很淡定的,“嗯,剛到。你手上工作盡快處理,我大概五點鍾左右到。”

葛萱幹笑,“我在家了。”

他不意外她蹺班的行為,並不追究,“那我直接去你家接你。”

葛萱笑容越來越僵,“我在……黑龍江。”

電話裏一片沉默。

葛萱讓步,“禮拜一就回去!”

他氣疾敗壞,“誰給你的假!”

“沒人啊。”

“沒人批假你就敢跑回老家去?是不是有點放肆過頭了?”

“可是今天是禮拜六,本來就該正常休息好不好,我為什麽不能回家?禮拜一到公司上班不就得了……”

餘翔淺把電話掐斷。

葛萱罵一句,“病人!”拿起肉串惡狠狠地嚼。

江齊楚和葛棠麵麵相覷。

葛萱晚上買了很多菜親自下廚,小棠隻在一邊指點她油鹽醬醋的擺放位置,江齊楚端著洗淨的菜站在鍋前,看著葛萱欲言又止。小棠笑道:“我記得江哥以前炒蒜苔也挺好吃的,就是油大。”

葛萱哼了哼,“那是不會做菜,怕粘鍋啊,可不猛放油嗎。”

江齊楚嘿嘿笑笑,也不辯駁。

小棠猜他要說不該說的話,喊他一起去方廳擺桌子。江齊楚應一聲,卻抓緊機會對葛萱說:“吃完飯把票訂了吧?”

葛萱低眉冷對,“你現在走我都沒意見。”奪過他中的盤子,將菜往裏鍋裏一扣,翻炒出火苗來。

小棠看不過去了,“喂——”

葛萱又將一張冷靜臉向妹妹,“‘喂’什麽‘喂’?你知道啥,餘翔淺過年沒讓我放假的時候就說過,等忙完公司上市了,我隨時想休他都批。”

小棠才不關心這些,“你油沒開就下菜!”奪過鏟子以肩膀推她,“進去,你弄這玩意兒,咱爸咱媽吃完明天還上不上班了!”

葛萱技不如人也不反駁,退後幾步,反剪著手在廚房裏走來走去,就是不肯去訂票。

離禮拜一還有幾個小時的時候,葛萱主動給餘翔淺去電話道歉,說自己那天語氣太放肆,說不該不跟領導報備就私自請假……

餘翔淺不耐煩聽她客氣,直接了當地問:“什麽時候回來?”

葛萱心平靜氣和,“餘總,我最近確實壓力太大了,工作狀態很不好,能不能給我幾天時間調整一下?”

“幾天?如果一直調整不過來呢?”

“……怎麽會?”

“那天分客戶的事,我聽魏旭細說了,她其實是覺得你這麽做比較合理的。”

“與魏旭有什麽關係,我不是在跟她慪氣。”

“那是什麽?”他徒地揚高聲音,“是什麽原因讓我開完香檳就搭飛機輾轉半個地球仍不能見到你!你告訴我啊。”

“餘翔淺……”

“我以為你懂我的。我以為……你會守在電腦前跟我一起倒數讀秒。我對著鏡頭舉杯,假想你在屏幕這邊也拿隻杯子……”自嘲的笑聲截斷講話。

讀秒結束,交易大廳裏香檳迸濺,他在這一片歡呼聲中突然寂寞。麻木地與集團領導同仁們一一碰杯,看一張張臉眉開眼笑,心裏卻有著成功無人分享的失落。搭了最近的班機回國,中午從紐約起飛,時針轉了一整圈,到北京,也剛剛是午後時分,太陽正毒。排上出租就給她打電話,她竟敢跟他說禮拜一再回來。

禮拜一呢,回來的也隻有一個電話。

餘翔淺問:“你想怎麽樣?辭職嗎?”

知道他不是威脅,隻是單純發問,葛萱從沒想過這個行為,但是很奇怪的,聽他說出來,她並不惶恐。

“你要辭職?”他再次確認。

“讓我想想好嗎?”

“不管是魏旭還是我讓你有這麽大的壓力,你如果覺得無法承受,就直接跟我說。不想待在我身邊也好,我可以安排你去別的公司。前提你馬上給我回到北京。”

“我沒想跳別的公司!我……唉,我也不知道要怎麽跟你說,明天再談好不好?”

“好。”他爽快應允,緊跟著又補充一句,“談不談都好,但你記住,小葛,沒我同意,你哪都別想去。”

葛萱對著已結束通話的手機說:“我就在家待著,哪兒也不想去!”

回頭看看漆黑的房間,爸媽早已入睡,江楚從離開北京也每天睡得早早,這家夥把她家當療養院了。小院裏蛐蛐叫得爭先恐後,伴有蛙聲,也沒池塘,不知存活在哪裏的。

葛萱在窗簷那把破藤椅上坐下,擾了蟲鳴,演奏暫停,周遭安靜得耳鳴。

月底,月亮連芽兒都沒有,厚厚的雲層也遮住了星,周圍能看到的地方都沒光源,可就是沒有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為什麽能看見呢?葛萱舉著手,“難道我是夜視眼嗎?”

或者說很遠的地方有光吧,能一直照到這邊來,肉眼又看不到,大概是很遠很遠的地方,比方說,北京?

房門合葉發出細小的轉動聲,被極緩極輕地推開,有人從屋裏出來,臉是看不清的,但輪廓很明晰。葛萱維持著舉手的動作,發出鬼魅幽森的笑聲,“咯咯咯……”

江齊楚輕笑一聲,“被蚊子咬死還魂了?”

他不提還好,這一提,葛萱隻覺全身都發癢,“唉喲趕緊回去了。”抓了幾下,起身往屋走。一隻冰涼的細玻璃瓶抵住她下巴,略顯刺鼻的香氣空氣裏浮散開來。

江齊楚在她之前坐過的椅子上坐下,靠進去,仰視天幕,“下雨了嗎?”

“快了。”葛萱邊塗花露水邊笑,“蛐蛐沒好聲地叫喚,估計是悶的。”

“晚上下白天涼快,不像北京,半個多月沒一滴雨了。”

“嗯,攢到奧運會下呢?”

“這孩子真缺德。”

“真有意思,全國都有雨,就北京不下。快開幕了吧?”

“還10天。”

“你要回去看嗎?”

“我明天訂票。”

葛萱手上動作一頓,又繼續,“哦。”

“你呢?”

“也這幾天吧。早點回去,耽誤一天好多錢呢。”

他低笑,“都以為你不在乎錢了,跟領導那麽吵吵,不怕被斷了來錢道?”

葛萱擰緊瓶蓋,過嗆的味道讓她連打了幾個噴嚏,帶著濃濃鼻音說:“我想明天把錢都提出來,跟家這邊買個樓。”

“想好了?”他聲音嚴肅。

“是給爸媽住。我媽這兩年血壓高,一看人多就頭暈,不想讓她去賣票了。小棠也上班了,家裏現在用不著什麽錢。就在我爸單位近的地方挑個房子,讓她在家做做飯得了。”

“嗯。”他沉默片刻,“挺好的。錢不夠跟我說吧。”

“好。”

“進屋睡覺。”

這就完了?葛萱對停在這裏的談話不太甘心,所以他就是出來送花露水的?

“要是選個最能熬夜的人當火矩手,肯定能選上你。”

“嗬嗬。”說起奧運——“哎?今天幾號?”

“27號。不對,過12點了,28號。”

“哦,難怪……票不好買。都上北京看運動會去了。”難怪剛才餘翔淺那麽大的火,7月27日是他生日。忽然很想用力歎氣,可是才一吸氣,猛地嗆進了夜風。她就站在窗根下,不敢大聲咳嗽,怕吵醒屋裏的人,憋得直發笑。

江齊楚低聲埋怨,“你看看你……”伸手撫著她的背順氣。

不知道為什麽,在他麵前她總是這麽狼狽,以前她還稍微掩飾著些,後來索性能有多二就放任地二吧,反正她也瞧出來了,這個人是老天專門派來看她出糗的。而且無論她多狼狽,他都是以一顆寬厚的心,溫柔的手,來幫她化解。

這口氣終得歎出,葛萱吸吸鼻子,“江齊楚是大好人。”

他嗯一聲,“我希望世界和平。”葛萱幸福。

葛萱聽不到他默默的祈禱,用花露水敲他肚子,“你是說哪個遊戲裏的世界?”

“你的世界。”他這回是很實際地回答,“我希望你不要再跟人勾心鬥角了,希望大家都活得單純點。”

葛萱輕笑,“與其盼這個,還不如盼我能輕鬆化解這些勾心鬥角呢。”

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心情,他仍能準確猜穿,“你已經……很厭倦北京了吧?”

黑夜中不需掩飾被戳中的狼狽,葛萱想了很久,才如實告知,“好像是從一開始,就不喜歡。”

“那為什麽非得留下?”

“你會一不喜歡就離開嗎?還是說一覺得沒有希望了,喜歡不到了,才會離開?”

江齊楚腦子一嗡,心下駭然。

“隨便吧。”葛萱沒耐心等他措詞,“在我感覺,許歡對我算是背叛,我特別惱火,可是你三番兩次的離開,那種想生氣又沒有資格的心情……”

“葛萱你說什麽?”他聽得清,一字一句,聽得懂,隻是不敢確認。尤其在她剛跟餘翔淺通完電話之後。

葛萱泄氣,“我也不知道我說什麽。”

他慌慌解釋,“我離開,是不想你因為依賴我,左右決定。”

“是吧,嗬嗬,我也覺得,我隻是習慣了你。你不在,我就不舒服。跟感情沒關。”

風一下也靜止,隻有夏蟲還在暢談。

江齊楚默默點頭,“你想讓我怎麽說呢?葛萱,我知道,早就知道,你不用說得這麽明白。”她真是有本事把他最極力隱藏的話也哄騙出來,“我不期待你這樣的感情,但我沒辦法,就即使是這樣,隻是習慣,我還是喜歡你。我沒辦法。”

回來這幾天,葛萱每天早上聽到小輕騎的引擎聲時,就開始懷念從前家裏那輛老二八自行車。起碼自行車不吵人睡覺。

葛冬洋以前不管雨雪天,一律蹬著那輛自行車上班,據說這車當年還是迎娶袁虹的彩禮之一。後來那車就常常出毛病,車梯折了,車鈴啞了,前閘不好使了,右麵的腳蹬板還碎了一角……每次修車的時候,女兒們若在身邊,他定會念叨:這車比你們倆還大好幾歲。

有一陣丟車成風,就這車不丟,葛冬洋還很得意,給二八取了個外號:賊不偷。結果才取完沒兩天就丟了。袁虹說肯定是他亂放,讓揀破爛的劃拉走了。葛冬洋不死心,下了班就去二手車黑市找。小棠勸他:“爸,要不你去古玩市場逛逛吧。”葛萱猜想那車下場更淒慘,都舊成那樣了,估計也就局部零件還能用用,所以……不見得有全屍了。這話可不敢說。在葛冬洋決意接受車子丟掉的事實後,葛萱給小棠匯了筆錢,讓她去買個摩托車給爸爸代步。

小棠才是算盤精,買了個最小馬力的,說是車速跟安全性成反比。葛萱倒不管車速什麽的,再慢也比自行車強,可是那摩托的發動機絕對有問題,懷疑油缸裏加的是柴油,怎麽噪音這麽大……尤其是今天。大概是前夜自己睡得太晚,感覺他好像比平時出門更早。

葛萱拉高被子把頭蒙起,直到摩托車聲音徹底消失在胡同裏,才鑽出來繼續睡。

一覺醒了聽到瀝瀝的雨聲,屋裏麵空****,仿佛瞬移到了北京。

光腳跑遍裏外屋,也沒找到一個人,前後門都緊鎖著。江齊楚電腦還在,但隨身攜帶的幾件衣服,以及裝著移動硬盤和駕照等證件的那個手包——他走到哪兒背到哪兒的東西,都不見了。

看吧,這個薄性的怯貨,又把她扔下逃跑了。隻知道瞪眼給她上課,“你隻跟自己說,我就是要什麽,我一定要得到。”他自己又做了什麽。

高中時看到她和許歡在一起,躲去了哈爾濱;大學時又離開她去了南方;之前雖然沒有在地域上撇開她,但會刻意的減少在家時間,錯開兩個作息,說是有些活兒不得不留在工作室加班完成……葛萱向胡子趙側麵探問,發現那其實也並非必須。

現在又逃了。逃跑有意義嗎?逃到上天入地下九泉再不相見?

小棠總說,葛萱這麽多年被江齊楚保護得太好,都沒有成長。葛萱覺沒成長的是江齊楚。是,他本事大了,很多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但是,在遇到不知如何解決的問題時,他還是跟從前一樣,不麵對,不解決。自己不行,就求人啊,活得好像這世界上就隻有他一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