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難過了就回家

葛萱難以理解,她想問江齊楚,怎麽才叫共同的目標?白頭偕老不是嗎?家庭美滿不是嗎?一定要將目標具化量化,才能夠共同為之努力?

那你將來也會找個遊戲中認識的女朋友?一起打怪升級?

這件事葛萱也很想確認,可就是無法輕鬆地問出口。似乎有種預感,無論他答是與否,都不會是她想要聽到的。

不過是一個應景的問題而已,也變這麽莫名糾結了。

感情這方麵,她終究是不得其法。

葛萱有時會想,可能自己就沒有談情說愛這根筋,所以才一遇到阻礙就閃躲退縮,反而是工作上無論多麻煩的問題,她都敢於直麵應對。

或者她是工作狂屬性,或者餘翔淺當初是嗅到同類的氣息,才決定聘用她。

葛萱在中國,卻得隨著路演行程輾轉全球倒時差,生物鍾被調得亂七八糟,仍有餘力兼顧餘翔淺國內的一些差事。不過已經將近麻木了,隻能計件完工,無暇顧及方法方式。

餘翔淺又無慈心,雖是他的工作,她處理不當照樣挨罵,說她“要做就做好。”

葛萱隔著太平洋跟他頂嘴,“才不是我想要做。”

他不急不惱,“你看,你就是不情願才做不好。”

葛萱乖乖念道:“您不是常教導我嗎,不要跨界,不要張羅,不要管閑事。”

餘翔淺冷笑,“真會偷換概念,我的事是閑事?”說著想起一件正經的閑事要警告她,“倒是如果地區銷售例會正常開的話,你少去湊熱鬧發表意見。”

葛萱應下,可惜沒來及上心。

天亮結束和美國的視頻會議,一大早就被接連響不停的電話吵起來,說北京公司和大連公司在會上打起來了,讓她去幫協調。

葛萱又困又擔心,亦或是禍來神昧,把理智扔下睡覺,頭腦一熱就說:“我馬上到。”

出門時遇到江齊楚剛澆花下來,葛萱說去救火,胡亂取下一雙鞋,也不管跟有多高,踩上就跑。

江齊楚不放心她急驚風似的,拿了車鑰匙跟出去,“我送你,這會兒不好打車。”

葛萱坐上車就跟他抱怨,“新來的大客總監開地區會,你說當著一大堆業務主管,你該表決心表決心,該壓任務就壓任務,什麽會不好開,人老先生給開了一多弱智的會你知道嗎?分客戶大會!情等著炸廟呢嗎?我不用看都知道得打成什麽樣。”

江齊楚聽得好笑,“真動手啊?”

“那還含糊?你忘了年初銷售和大客爭盛起子公司那回,各部門主管帶頭打,記事本啊文件夾子滿天飛,沒把我嚇死。這小子肯定也嚇二了,趕緊打電話讓我去呢。”她也懶得修飾語氣,恨鐵不成鋼地說,“真以為新官上任什麽火都能點啊,這下玩火自焚了吧。燒死得了。”

“你別扇忽啊。”江齊楚提醒她,“全都在氣頭上,別本來沒你什麽事,崩一身血。”

“我有分寸,又不是頭一天跟大客的打交道。”

但以非大客人身份在主管會上說話,她卻是頭一回。

葛萱後來想起這次的事,才知道自己欠考慮了多麽致命的因素。

葛萱一出現在會議室,立刻成了眾矢之的,地方的都知道她是北京總客服出身,一定向著北京說話;北京的頭兒是魏旭,直覺認為是餘翔淺授意她來打壓自己,當場就抹起了眼淚,“北京區那麽不受待見還浪費工資養我幹什麽?我舍家撇業維護的客戶,憑什麽得分給別人?小葛,今天你既然來了,你就說一句話,他們朝我要佳豪,你說分,行,我讓出來。不光佳豪,全他媽給你們,你能花到下輩子就都拿走。”

葛萱瞧這情形,如果說同意分,魏旭能瘋了。說不分,那新總監也不用幹了。兩方人馬又齊刷刷望定了她,一副這事你一定得給個說法的表情。

葛萱是雙麵膠難粘牢,賠著笑賣人緣,“你們逼我也沒用啊。”

新總監這時也意識到自己把葛萱弄來不是明智之舉,“這本來就不關小葛的事,大客戶現在是我來統一配置……”

魏旭脫口就罵:“不關她事你把她請來?北京的客戶你他媽見過幾個就敢跟我說配置?佳豪注冊地在大連,可所有業務都在北京,他們老總媳婦兒是我表姐你知不知道?這單子你都能給我分出去?”

大連公司立刻又反唇相譏,說全北京客戶都是她魏旭家的親戚……眼看雙方又往動手裏做準備了。葛萱倒是剛聽說魏旭提的這層關係,正不知真假,手機響了一下,江齊楚發來的:

原來是誰客戶就算誰業績。推給餘定奪。

葛萱沉下火氣,敲敲桌子,“魏姐你不是讓我說話嗎?王哥你呢?”她問大連公司的主管,騷亂平定下來,她硬著頭皮說出決定,“僅止佳豪這一個單子,業績算北京的,大連拿傭金。有意見的現在就往美國打電話。”

佳豪總投放金額高,沒了這單,很可能完不成業績指標,總業績指標沒達到,整個團隊都不能領滿額傭金,所以魏旭會爭得沾親帶故。

大連雖說拿的是個畫餅,實際上也沒吃虧,按指標完成自己份內其它任務,這單傭金還照提不誤。

雙方各打一手板,也給足了新總監麵子。

一場風波暫且壓住,餘翔淺事後聽到消息還讚她處事果斷,但是葛萱自己也知道,這根本就是揚湯止沸,忙和得挺歡,實則沒解決任何問題,反倒把事情又攬到自己頭上來。而且餘翔淺很早就警告過她,不要參與到銷售之間的糾紛,結果她還是強出頭。

餘翔淺的確是恨得牙根癢癢,本著一貫的“小錯狠罵大錯無語”原則,單就此事後續權宜交待一番,見她一味悶應不做聲,才肯容她時間自己檢討。“就快回去了,有想要的禮物嗎?”

葛萱怨氣猶存,狠狠許願,“我想把所有客戶都建進我的銷售機會裏!”省得那幫孫子戕來戕去。

餘翔淺對她這牲口般樂觀的心態再滿意不過,“現實一點,你哪有銷售機會?”

她歎口氣,“那忙完這陣多給我幾天年假。”

他在電話裏幹咳一聲,忍著笑哄道:“好好幹,總有一天那些客戶全是你的。”

盡管他沒許諾,但是葛萱相信,忙過了上市,假期會有的。她早把請假單寫好了,隻等餘翔淺回來簽字,看著桌麵上一個個被叉掉的日期,葛萱真誠地說:“你早點回來吧。”

“我也想啊。”他長籲一聲,疲勢盡顯。

葛萱看下時間,他那邊又是後半夜了,“去睡吧,明兒又得忙一天。”

他很自我地道別:“晚安。”

葛萱笑著提示,“我在吃午飯,餘總。”

“我知道。”他輕笑,“隻不過和你說完晚安,好像比較容易入睡。”

葛萱卻是整餐食不知味。

她在想要怎樣糾正餘翔淺錯誤的領會。

這時的葛萱已恍恍明白,哪怕他像許歡一樣喚她小葛,哪怕他像許歡一樣帶她體會不同圈子的生活,他都不是許歡。而她即使曾因他獨特的溫柔心猿意馬,也從沒對他真正動情,她動的隻是心思。

虛榮心。

因為本質平凡,才需華麗裝扮。就像很多人對奢侈品的渴望,葛萱想過有這樣一個名聲在外的男人站在自己身邊。是身邊,卻不是心間。

上學時常聽調頻廣播,夜間節目裏說最多的一句話是:靜下來聽聽自己的心。

葛萱也想找個夜深人靜的時辰,好好整理下心事。隻是漸漸的發現,越是自己拿捏不準的事,越不能細尋思,完全憑直覺去處理,反而更好。

這一晚她輾轉反側,幹脆放棄睡眠,開了電腦上網搜打折機票。第二天一早敲開江齊楚房門,“送我去趟機場。”

江齊楚迷糊著拉下眼罩,“你要去美國?”公司今天掛牌,她要去陪餘翔淺喝慶功香檳嗎?

葛萱忽略他這種不假思索帶給自己那一瞬的難過,揚起笑臉說:“去東北。回家吃櫻桃啊,我都四五年沒吃著家裏櫻桃了,再不吃今年又沒了。江楚,你要不要一起?”

北京已熱到知了鳴暑,東北還是初夏氣溫,傍晚了還有些涼意。櫻桃果雖掛滿枝頭,卻尚未紅熟,嫩嫩的粉透著怯意。

像職場新人。

葛棠畢業了在市初中實習,周五下午就沒課了,坐3個小時車回到家,進門先到前院櫻桃樹下看果子,跟上周比也沒幾顆熟的,“是不是總下雨把櫻桃澆掉色了?”

袁虹好笑,“明天讓你爸都給塗紅了。”

葛冬洋擠對女兒,“看你,葛萱也不在家跟你搶了,還老惦記惦記的。”隨手揪一顆小青果,不在乎地扔進嘴裏,五官立即皺成一團,打了個冷顫,掉頭吐掉,“真酸啊。”

“酸你還吃!”葛棠用力將他推離果樹,“沒等熟都讓你禍害沒了,媽你看他啊……”

袁虹白他一眼,正要說話,後院鐵門被人拚命敲得咣咣響,“來了!”示意孩她爸去開門,不悅地嘟囔,“這誰啊,跟攆上門催債似的。”

葛冬洋過去一看,“咦呀,可是有個要賬鬼來了。你這不過年不過節的咋回來了?”

小棠眼珠一轉,咻地從前院穿過屋子躥到後院,驚駭地看著葛萱,“我說昨晚上怎麽夢見一窩小鴨嘎嘎叫喚,原來是你這個鬧人的回來了。”

葛萱捏住妹妹的臉蛋搖晃,“我才不吵,我們同事都說我就是太不愛說話。”

“你們同事肯定是耳禪太厚了。”拍開她沒輕沒重的手,葛棠揉著臉轉向她身後的人,“江哥也陪她瘋……”

江齊楚佯做無奈,“唉,你姐現在可煩人了。”

葛棠笑起來,“你快好好跟我說說,我可愛聽了。爸,把我摘那碗櫻桃給江哥拿來。”

葛萱眼睛一亮,“我要吃!”

“吃完飯再吃那玩意兒。”袁虹吩咐道,“棠跟你爸去買條魚回來。”

葛萱咧嘴,“客氣啥啊,有啥吃啥唄。”

袁虹把江齊楚迎進來,“趕緊進屋,坐的火車還飛機啊?”

“早上的飛機,到哈爾濱倒的大巴。”

“那真快哦。現在自己幹了是不是更忙?”

“都一樣,四處跑。”

“自己幹也好,自由,省得老看別人臉色。公司注冊了吧?”

“嗯,要多招幾個做開發的……”

葛棠看著因自作多情而被冷落的姐姐,噗哧一樂,“要不你跟我和爸買魚去吧。”

這間房江齊楚住了六七年。

是北方平房最常見的格局,方方正正間出四個房間。爸媽住的大屋裏一鋪大炕,家具櫃子和電視都在這屋,平時來了客人,直接脫鞋上炕坐著聊。小屋的一鋪小炕隻夠姐妹倆人睡,挨著炕有張大寫字台,旁邊是衣櫃,十餘平的小屋塞得滿滿。

小屋出來是廚房,白瓷磚櫥櫃還是當初江齊楚家打的,年久雖有磕碰,但擦得極幹淨,櫥櫃上有液化氣灶子,夏天做飯用,冬天點爐子燒炕燒暖氣,到飯點兒填旺了火就可炒菜。廚房向外推門是後院,主要是一個半露天的煤欄,就近取煤和引火柴禾,幾步開外就是大門,因為離屋子近,平時出入都走後院。

廚房另一側是剛才吃晚飯的小方廳,幾把椅子,一張俗稱“靠邊站”的折疊圓桌,平時收著,來往不礙事,吃飯時把桌子一放,便成了餐廳。

方廳向外的門推開是前院,前院十分寬敞,比房屋建麵還大,一間倉房存米麵堆雜物,廁所也在前院,除此之外還有二十多平的空地,夏天泛了土,便可種花種菜。江齊楚小時候站在菜地邊吃櫻桃,落地的籽發了芽,還長出一棵櫻桃樹來。

樹腳,滿滿的全是黃花菜,朝綻晚敗,每天開花每天凋謝,所以也得個雅號叫一日百合。花朵剪了之後又會長新芽,沒來及剪的,便萎縮在葉叢中,與幾株天黑才開花的異種一對比,有點楚楚可憐的意味。

江齊楚蹲下來掐了朵殘花,拿在手中把玩,忽而失笑。一隻手伸來將花奪去,他一怔,回頭仰望是葛二姑娘促狹的笑臉。

“葛萱說你在家閣樓上也種了一槽一槽的黃花菜,到開花的時候每頓飯都熗一盤。”小棠故作疑惑地瞅著那朵花,“有那麽好吃嗎,從小就吃也沒夠。”

江齊楚搖頭笑笑,“人民教師說話好複雜。”

小棠撇嘴,“沒你複雜。”

葛萱趴在前窗台上喊:“喂——有有打麻將的?一缺三。”

袁虹在裏麵嗬斥,“紗窗放下,進一屋蚊子。”

小棠說贏家裏人錢沒成就感,讓爸媽陪這倆大城市回來的人耍。葛冬洋坐上正位了,手一伸,“來,老姑娘,零錢兒借爸兩個。”

小棠直接拒絕,“沒零的。”

“整的也行。”

“媽呀整的你都借,待會兒拿啥還啊?”

葛萱大笑,笑得特別誇張。她從進家門開始就一直在笑,各種笑,點炮了是苦笑,給錢時是冷笑,“拿去輸去。”

葛冬洋批評女兒沒有賭徒精神,“輸錢不帶酸嘰的啊。”

葛萱狡辯,“不是差輸那倆錢兒,這牌氣人。手老硬了,就是命不好,一把不胡。”

江齊楚聽她唱苦情,隻是笑,不時看看手表,打個嗬欠。

袁虹瞧出他心不在焉,“玩完這圈睡覺去啊,快九點了。”

葛萱不依,“九點了急什麽?我平時這點兒都沒到家呢。再打一圈,現在就我一人輸呢。”

袁虹說:“你輸點兒行,這個家屬你掙錢。”

“胡說,江楚比我掙的多!”

這話一出,小棠當即噴笑,朝江齊楚擠擠眼。

葛萱倒沒意識到自己這句話默認了什麽,忙著跟妹妹走後門,“小棠來給姐支把和牌,等你上北京,我豁出倆月工資請你吃海鮮。”

小棠不買賬,“拉倒吧,估計我也吃不香,倆月工資讓我一頓就給搓了,那還不跟嚼自個兒肉似的。不夠心疼的,我還是吃蝦條兒吧,味兒差不多。”

袁虹又催促,“快點打,別逗貧了啊。”

江齊楚點頭響應,“我也有點困了。”

葛萱斜眼瞪他,“你少裝,昨晚還通宵打遊戲呢,今天不到九點就說困?”

江齊楚佩服地看著她,“你知道我昨天熬一宿就好。”都沒睡上一個小時就被她拍醒了,這會兒居然還敢嫌他不作陪。

葛萱孤力難挽狂瀾,怨念地守著一桌麻將,看他們一個兩個陸續撤退。

江齊楚把筆記本電腦和無線網卡擱到她麵前,“睡不著上會兒網。”

葛萱輕嗤,“上網要幹嘛?”

“馬上九點半開市了,你還真繃著一眼不看啊。”

“看什麽?嗬嗬,他們騙了美國人兩億刀。”

“別這麽說,你也分著期權了。”

“那就是一堆蛋,焐不到日子都孵不出小雞。”

“幹到年限就是了,現在對業務這麽熟,不比當年好混得多?”

“可能就是業務太熟了,不像以前那麽稀奇了,特別沒幹勁兒。”說罷對他仰起頭,指著眼角的魚尾紋,“你看這是什麽?”

江齊楚輕瞥她一眼,“我看那是你今天笑的。”

她又笑了,笑容發緊,“好累。”

他低垂了長長眼睫,片刻不語似在思索,該說的卻都沒說,最終也隻勾了抹淺笑,“累就早點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