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開始懂了

小棠周日晚上回學校員工宿舍住,周一早上往家打電話,聽見是葛萱接電話,罵了句“你真能得瑟”,就把電話掛了。

葛萱鬱卒著去訂機票,拜奧運所賜,這倆月進京的機票沒一張便宜的。隨便訂了次日早班的,手機才收到出票信息,還沒看完,餘翔淺的電話打進來了。

語氣風輕雲淡,“你過來接我一下。”

葛萱很頭疼,“你又喝啦?”抬頭看表,大白天的跟她玩借酒澆愁嗎?

他開始不耐,“我喝什麽?在你們家的客運站了,過來接我一下。或者給我講出租車要坐到哪?”

“啊?”葛萱不敢驚訝,但還是得確認一下,“你你你在哪個客運站?”

他果然暴怒,“就是你們老家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急著打斷他,“這樣,餘總,您問下身邊的人,您現在哪個客運站,我們家這兒有兩個?”

他聽不太懂,單純向站裏的安檢人員重複了問題,然後回答她,“說是‘個體客運站’。”

“等我十分鍾。”

從葛萱出去上學開始,家裏很久沒這麽頻繁地來客人了。

這位看著不是本地人,葛萱介紹說是領導,到哈爾濱出差,剛好過來認認門,明天和她一趟飛回北京。“但我看不像就領導那麽簡單。”葛冬洋最後總結道,“老姑娘要不你回來看看?”

有些話大人不好溝通,姐妹之間問問倒無妨。

小棠馬不停蹄趕回來,葛萱心知肚明是有人給她報信兒了,這孩子回來目的指定不單純。餘翔淺不知,聽小丫頭一口一個餘大哥地叫著,感覺無比受用。葛萱心發毛,不明白這孩子如斯熱情下揣的什麽打算。

晚餐主菜又是魚,袁虹拿手的就隻有魚,說起來也是因為葛萱最愛吃魚。葛冬洋在飯桌上吃著吃著發笑,“咱家多長時間沒這麽熱鬧了,你們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一來就還接上溜兒了。江……”兩腳同時被踩了一下,他不解地看看左邊眼神警告的妻子和右邊若無其事的小女兒,想不出自己哪句話說錯要被禁言,猶豫片刻,筷子繼續伸向女兒的碗裏,“薑不吃給我。”

餘翔淺倒沒聽出其他,仍在為不請自來道歉,“這麽突兀就過來打擾,真不好意思。”

袁虹客氣道:“哪兒的話,要不是離得太遠,早該請你來家吃頓飯。葛萱什麽也不懂,在單位多虧你照顧了。”

餘翔淺稱讚,“葛萱是好幫手,兩位教導有方。”

葛冬洋驕傲得很,明明咧飛了嘴丫子,話卻說得極謙虛,“她有什麽不對的,你當領導的該說就說,沒事兒,這孩子從小皮實慣了。”

“是啊,現在的年輕女孩子,像您家小葛這樣踏實的真的不多。”

葛棠夾一塊多刺的肉給他,“餘大哥吃魚。”

餘翔淺笑著剔刺,“嗬,我們本家。”

葛萱得承認,論忽悠人,拚拜年嗑,在陌生環境生存,餘翔淺不愧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他一個人同她全家壓蹺蹺板仍遊刃有餘。

盡管後來小棠說全家都喜歡江齊楚,但葛冬洋對餘翔淺評價還是挺高的,說南方人就是斯文,說他懂禮貌不虛偽,是個實在人。葛萱不認同,“你們沒看過他怎麽對付客戶的,我一點兒也不覺他多實在。”

袁虹說:“那些都是虛的,個性啊,能力啊,都不是主要,主要是看你們倆相處。但我感覺你不怕他。”

葛萱嘟囔道:“人家是領導,我哪敢不怕?”

袁虹不理會她的狡辯,“你看江子雖然處處都讓著你,不過到真招了,你還是聽他話。”

所謂知子莫若母半點沒錯,袁虹的這句話,算是分毫不差戳中了女兒的心思。

洗碗的時候小棠問葛萱:“江哥是因為他要來才走的?”

“我都不知道他要來,江楚怎麽會知道。”提到江齊楚,葛萱還很來氣,“江楚也沒跟我說他要走啊,早上偷偷摸摸坐咱爸摩托跑了,真不講究。”

小棠也想不通江齊楚為什麽不等她姐自己先走,直覺認為這二人之間有什麽質變,是否與屋內那位餘總有關——“你讓他來家,就算是關係確定了?”

“都說了是他自己突然跑來的,我跟他有什麽關係好確定……”

“和他在一起,你就不會原地踏步了嗎?”

葛萱無言以對,她不是完全沒有這想法的。曾經她那麽努力想讓眼裏隻有事業的餘翔淺看到自己,那麽向往能走進他的生活,便得以遠離貧困家鄉,遠離苦澀初戀,遠離白眼譏笑。可當追求的這一切翩然而至,不知為何,她竟全沒有盼望中的喜悅。

記得聽江齊楚說過一種葛藤,那是極古怪的植物,一生為爭雨露瘋狂向上生長,讓自己枝繁葉茂,再開出最漂亮的花朵,卻不求結果。

到底,她想要什麽呢?

排隊出關,排隊打車,排隊交費,堵在比家裏寬闊幾倍的馬路上,吐納是可吸入顆粒物超標的空氣,隱隱嗅到輪胎被地麵燙化的橡膠味。

這不是個宜居的城市,一踏上北京的地界,葛萱就不自覺全身戒備起來,莫名的緊張。可正是這種緊張,讓她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很多時候葛萱會想,為什麽大家都說自己這樣好那樣好,而她卻一事無成呢?是對自己要求過高了嗎?她隻想做到人們稱讚的那種程度而已。

其實在家對著父母,雖不說緊張,也無法全然放鬆的。有些事要避著不能說起,免得他們知道自己在這邊過得辛苦會心疼;假裝成一個孩子的樣子,拚命逗他們開心……不過這種緊張,她心甘情願的。

餘翔淺處理完關機期間積攢的短信和電話,一扭頭看到她臉上的倦憊,心上緩緩柔軟,“累嗎?”他問,隨手將她放在腿上的背包取下擱在一邊。

這小動作看似平常,卻非餘翔淺會做的。葛萱怔了怔,輕輕搖頭,“昨天睡得早,剛在飛機上也眯了一覺。”

“我是問你,回到北京,感覺累嗎?”他盯著她,柔和的眼波讓她莫敢正視。

“還好。”葛萱挺直了頸背,視線落在他領口的扣子上,“倒是你,我們縣條件一般,也不知道那賓館你住不住得習慣。”

他笑起來,放棄糾纏她的視線,“小葛你這話別是罵我吧。我吃過的苦,你都想像不到。”

葛萱說完才記起他也非出身豪門,笑著彌補,“其實是我自己回去都感到有些不習慣了。睡得太早,起得也早,明明沒隔多遠,卻好像有時差一樣。”

“以後就好。”餘翔淺說,“等你有一種‘無論在哪都不習慣’的感覺,那麽到了哪兒都一樣了。”

“好滄桑啊。”

“嗬,給你講個笑話啊。公司旁邊那個假日,當年我第一次來北京的時候就住在那兒,感覺好富麗堂皇啊。早晨不舍得吃酒店的早餐——我們出差局裏是不報餐費的,隻給補助。冒著嚴寒半小時也沒找到早點鋪子,連便利店也沒有,結果隻好等到超市開門去買麵包,回福建很久我都還想:北京人民是如何解決早餐問題的呢?很鬱悶的是,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住那酒店是免費提供早餐的。”笑話講完了,看她類似於禮節的淺淺微笑,餘翔淺挑起眉,“不覺得好笑嗎?”

“好笑我也不敢笑啊。”葛萱實話實說,“禁止嘲笑領導,員工守則上寫著呢。”

“沒事,笑吧。現在能嘲笑當年的自己,是件幸福的事,說明現狀強於過去。”

“那如果老是想著回到過去,是不是就說明現在過得不好?”

餘翔淺側過臉上,“你想回到過去哪一點呢?上學?”

她搖搖頭,自己也沒答案。

他追問:“回到認識我之前嗎?會不會想換一種相遇的方式,或者幹脆不想遇見我。”

葛萱咋舌,“你居然假設這麽無聊的場景!”

他繃著臉,“說說,總比一人一邊倒頭睡覺有意義。”

“我覺得,再來多少次都一樣。因為我們現在的狀況已經是最好。”她認真地回答他的提問,“你應該再找不到一個比我韌性高的助理,我也很難遇到你這種務實型上司。即使真能回到過去,與你的相遇相處,我也不想改變什麽。”

“是嗎?”他扶扶鏡架,靠進椅背裏輕笑,合起眼,良久,在葛萱以為人已睡著的時候,他的嘴角忽然又勾起一道弧,張眼深望她,點下頭,笑道,“也好。”

葛萱相信小棠通知江齊楚她回北京的消息了,但他並沒在家,葛萱站在門口,看著安靜無人的屋子,心裏好像比房間更空。擱下拉杆箱步上閣樓,花草們長得很好,絕不是百歲打理出的效果。

在臥室裏整理第二天開會要用的文檔,很晚了才聽到客廳傳來開門聲,葛萱隨手拿了水杯走出去。回來的是百歲,見到她很興奮,也倒了杯水,端過來坐到她身邊東聊西扯。

葛萱心不在焉,隨便應付了幾句,喝光水,杯子放到茶幾上,借口困乏,便回房睡覺了。

看著自己那杯水被她一飲而言,百歲饒有興致地搓搓下巴,掏出手機撥號,“喂,葛棠姐,百歲兒。萱姐回來了,聽著門響出來看,看是我就又回臥室了……是啊,江哥好幾天沒回家了……”門哢地一響,百歲忙壓低聲音,“好像回來了,待會兒再說。”掛了電話翻身躥到葛萱門口。

江齊楚換著鞋,對百歲迅疾的動作莫名其妙,“見著我跑什麽?”

百歲裝模作樣拍門,“姐,我手機充電器呢?”

屋中人耐心應道:“沒在我這兒。”

“出來幫我找找,著急用。快。”

葛萱歎著氣出來,“腦袋能卸下來都得丟了。”往他常充電的沙發位置一望,意外和江齊楚四目相對。

兩人都愣了下,江齊楚笑笑,“什麽時候到的?也不先打個電話回來。”

葛萱生硬道:“我有鑰匙。”心說你小子跟我裝什麽,我不打電話你就不知道我回來了?

“我哥不是想去接你麽,”百歲成心捅窗戶紙,“這還聽不出來?”

葛萱白他一眼,幹脆把話說得更直接,“想接我不會主動問我幾點回來啊?還得等我通知?沒誠意。”看也不看那被討論的主角,甩門回屋了。

百歲樂得要死,還不忘把戲做到底,追過去伏在門板上低低竊笑,“哎哎,我充電器……”

江齊楚踢了踢茶幾邊那條連著手機的電線,“還整景兒。”

百歲玩夠了,走過來把被踢翻在地的充電器拾起,崇拜地瞅著葛萱的房間,“真悍啊我姐,跟訓小學生似的。人民教師出身?”

江齊楚道:“也算輔導老師吧,以前給我補過課。”搖頭笑笑,上閣樓澆花。自己居然還有閑興玩笑,隱約有點苦中作樂的意思了。

百歲痞痞地靠在樓梯上解領帶,“大亮明天又要過來。”

江齊楚倒沒他那麽反感無奈,“反正我也不在家。”

“所以才跟你說一聲。我白天去天津送車,萱姐自己在家害怕怎麽辦?”

雖不知其故,但葛萱的確是害怕商亮。江齊楚遲疑了腳步,“她明天也不在家吧,不得上班嗎?”

葛萱被老板親自逮補回來的,自然再歇不得,次日便去公司報道複命。連休幾日,忘了上鬧鈴,一覺睡過頭,胡亂洗了把臉,套上件衣服就趕去公司。路上才發現把江齊楚襯衫穿身上了,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衣服會在自己衣櫃裏,大概是顏色相似,曬在一起收錯了。反正周五沒什麽會議安排,著裝也不用講究。

不想餘翔淺一大早接待國際客戶。葛萱到公司樓下了,接到電話說外方總部來人考察,讓她準備雙語會議資料。資料妥當沒問題,看時間已來不及回去換衣服,隻好避著不出席。待到散會餘翔淺將客人送走,才溜出來同前台的幾位美女聊八卦,據說考察團一行四人都不同國籍的。葛萱分不清外國人模樣,倒是記得其中唯一的女士年輕且氣度不凡,黑發黑眸,眼窩深深,大家猜她是阿拉伯酋長的千金。

餘翔淺回來看見一群女人擠著聊天的場麵就皺起眉。幾個前台接待見狀趕忙散開,各自尋了些事做,不忘給葛萱投去同情眼神,望她自求多福。

葛萱摸魚被抓了正著,無處可躲,索性迎上來主動招呼,“送走啦?”

餘翔淺不答廢話,徑自往辦公室走。

葛萱跟在他身後繼續發表意見,“中東人好漂亮。”

餘翔淺簡評,“近配產物。”扭頭看她身上那件過大的襯衫,“穿的什麽奇裝異服?”

葛萱扯扯衣擺,“也不算奇異吧。”

餘翔淺神情微惱,“別一臉謙虛地,不是在誇你。”明顯是件男裝,偏她穿得還挺自在,讓他越看越不順眼,低喝,“再穿成這樣不許來上班。”

葛萱扁嘴,“噢。”不敢再出聲,也不敢再往跟前湊,免得礙眼,乖乖挨到下班打卡回家。

進門並沒著急換下衣服,裏外秀了一圈,她連閣樓也找過,可惜無人欣賞。衣服主人大概已經打定主意不再與她共處一室。

葛萱怏怏地坐在樓梯上,將一朵小黃花撕扯淩碎,不覺將心裏的憤懣念出,“躲吧躲吧。江齊豬。豬——”鎖聲傳來,門被打開。葛萱忙把殘花藏於背後。

百歲很高興見葛萱在家,“快給我煮碗麵條吃,炸點醬。”又補充一句,“多放點肉啊。”

葛萱看看跟在他身後的商亮,心想這當爹的來一回,連頓飯也不請兒子吃。

百歲瞧出她的疑惑,“你亮哥裝文雅陪人家去吃齋,滿桌子連點油花兒都沒有,熬死我了,根本沒吃飽。”

商亮不悅,“我讓你跟著來的啊?”

百歲神氣道:“你吃飽了是吧?待會兒煮麵一口別吃啊。”

葛萱瞅那一個個臉泛菜色,估計這餐飯兩人沒一個吃順心的,特意多下些麵條,還煮了倆荷包蛋。看他爺兒倆守在鍋邊撈了個底朝天,葛萱頓時有種當家持米的成就感,“飽了嗎?”

商亮客氣道:“這麽著得了,晚上吃太多了也不好。”

百歲翻個白眼,“你倒是得了,兩碗擂進去了。”他這吃得慢的一碗還沒晾涼呢,鍋裏就剩下麵湯了。

商亮掛不住臉,斥道:“快吃,事兒事兒的。”碗筷一擱,抹著嘴回客廳了。

他父子二人的相處模式,葛萱不是第一天見識,仍覺得太異於常人而倍感驚奇。人說虎毒不食子,有這麽個跟兒子搶食的親爹,葛萱特別同情百歲,勾過吧凳坐在他對麵,慈藹地問:“百歲兒,你不好奇你媽在哪兒嗎?”

百歲猛地一怔,“有什麽好奇的?”匆匆吞下食物,“我倒是好奇你怎麽突然問出這話來。”

“就是覺得有個女人在的話……你和你爸之間關係或許能改善一下。”

“嗤~不在那個,我們家不缺女人。我爹玩女人玩得很凶,我也不知道誰是我媽,不過瞅歲數哪個都不像。”

葛萱歎息,抽張紙巾擦下他嘴角油漬,“沒吃飽我再給你煮點兒吧。”

百歲笑得很欠揍,“要不你給我當後媽得了。”

商亮掐著根煙的找不到火,想借煤氣灶點燃,才到廚房就聽見這番對話,當下傻站著不知作為了。

葛萱看了商亮就害怕,迅速洗完碗鑽回自己房間不作陪,留父子二人在沙發上看電視閑聊。百歲問商亮什麽時候回走,商亮說這就走,這就走,猶猶豫豫問:“你真想要個後媽嗎?”

百歲搓搓耳朵,“說啥?”

商亮老實地瞥眼葛萱房間方向。

雖是極輕快的一眼,百歲也能悟出他的意思,嫌惡地斜視父親,“你最近老往北京跑,到底是來看我還是看誰的?”

商亮神情詭怪。

是種很罕見的神情,可以說,百歲長這麽大還頭回見到,理解了半天,才確信那是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