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心動不在別處

路上餘翔淺還說:“起來挺早的。剛吃早餐時怎麽沒看見你?”

葛萱如實回答:“我沒去吃。”這尊天神究竟起來多早啊,居然還有閑心去吃飯,以自己剛才那種起床狀態,坐到餐桌前搞不好把盤子筷子全嚼了。

“醒了還是要趕快吃點東西的,一天才能有好胃口。”他有理有據地說起養生之道來,對她睡三個小時就起床的事則隻字不提。也不是不驚訝她這麽早就起,卻也沒問她為什麽起這麽早,葛萱想借機讒言魏旭幾句都沒機會。

早高峰還沒過,下了主路就開始堵車,餘翔淺想起一句說一句地交待著本周行程。葛萱聽得並不用心,靠在椅背上打盹。

餘翔淺約了人談事情,隻將她送到公司樓下。看她那心不在焉的模樣,十分不放心,念叨了這麽多也沒見她拿筆記錄,“小葛你記得住嗎?”

葛萱敷衍道:“記住了,許老師。”話落猛地清醒了,心虛地瞄了瞄餘翔淺。

他表情淡淡,嗬地一樂,無甚特別反應,“還朝我叫老師。這也是個上課愛睡覺的壞學生。”餘和許發音差不多,他隻以為她是調侃玩笑。

葛萱這時也知是自己反應過度了,餘翔淺當然不會想那麽多。

可她又是怎麽一回事?毫無預兆的,為什麽會想起許歡?這麽多年了,已經找不準該用哪份心情來想他,思念?厭惡?仇恨?最終糾結成一種怪異莫名的煩躁感。

更煩躁的還有眼前人。葛萱一下車,就看到魏旭在轉門旁邊大嗓門地打電話,暗道一聲“冤家路窄”,趁她沒注意到自己,一溜小跑鑽進樓裏。

魏旭這當口卻轉過身來,葛萱慌張的背影與路邊調頭那輛車皆入眼簾,她哼了哼,勾起個了然不屑的笑容。

葛萱一整天也無法集中注意力做事,睡眠不足是一方麵,精神恍惚是另一方麵。午飯時又想起早上在餘翔淺車裏那幕,她居然叫出“許老師”來,上學時候都沒怎麽叫過,哪種鬼怪上身讓她脫口蹦出這一稱呼來。也幸虧是對著餘翔淺,這要在江齊楚麵前可尷尬死了。

夢遊一般混到了下班,臨走臨走又跟魏旭吵了一架。

她們組有一個活動預算需增加金額,已經跟餘翔淺報備過了,讓葛萱給走下申請流程。葛萱剛關上電腦,乏於折騰,抱歉地說:“我周一過來給您改吧,這點兒財務都下班了,提上去也得下禮拜才處理。”

魏旭不依,“周一我還不一定幾點來呢。”

葛萱聽出她這是在影射自己今天遲到的事,斂著不快又讓一步,“要不我明天到公司來一趟吧,財務周一早上來上班了就能看見單子。”

魏旭盤起手,“哪兒那麽多廢話呀?這是你的工作不處理完了再下班?”

葛萱原本猶豫的心這下堅定了,二話不說拉起背包,轉過來正視她,聲音清晰地說道:“這不是我的工作,魏姐,我是幫你提需求。”

魏旭辨道:“我又沒有權限。”

葛萱終於明白什麽叫蠻不講理了,“這是有權限就應該做的事兒嗎?餘總也有權限。”

令她意外的,魏旭並沒破口大罵,隻是冷笑一聲,“有人撐腰就是不一樣啊。”

葛萱懶得去想她所指何人,反正不是餘翔淺就是何曠,但她確定,沒人會護她的短。忍耐力用光,鎖上抽屜走人。

魏旭涼涼補給她一槍,“別以為跟餘翔淺怎麽著,這些人就都得抬舉著你,他本人在這兒,該說的話我一句不少說。”

江齊楚等在樓下,那個說馬上就下來的人,十幾分鍾後才一身火光地出現,拉開車門坐進來,不發一言。江齊楚看出她不痛快,想是下班前遇到什麽絆蒜的事,故意逗她,“不像才睡三個小時的狀態啊,走路還挺生機勃勃的。”

葛萱毫不掩飾怒火,警告道:“我不想拿你撒氣,別惹我啊。”拉過安全帶把自己捆好。

她不願意說,江齊楚也不逼她。

葛萱自己一會兒就緩過來了,“去哪?”

江齊楚橫瞥她,“把你賣了。”

葛萱翻個白眼,兩腮鼓鼓地瞪著他。這木頭真夠一絕的,專揀自己氣到爆的時候拿他那為數不多的幽默感戳她。

江齊楚繼續麵無表情地交待,“賣到川菜館子做饞嘴蛙。”

葛萱抬手捶過去。

他笑出聲來,“別鬧別鬧,我開車。”

算他運氣好,葛萱正想罵人,手機響了,接起來就聽一個男人叫“王哥”。葛萱說你打錯了。那人還傻傻重複,“不是王哥的手機嗎?”葛萱沒放過這自動送上門的替死鬼,一腔邪火直泄出去,“什麽‘王哥’,男的女的你看不見還聽不出來嗎!”氣洶洶掛了電話。

江齊楚應和,“就是,缺心眼兒。”

葛萱恨得牙根癢癢,“江楚你現在怎麽這麽煩人啊?”

他特認真地問:“真的嗎?很嚴重嗎?”她不應聲,他開了會兒車扭頭又問,“還能治嗎?”

葛萱無語了,“等死吧你……哎喲!”紅燈前他一個急刹,分明是故意的,她係著安全帶晃動也很劇烈,坐穩了抄起手包就砸他,“真夠煩人的!”

看她那口小白牙露出來,江齊楚心甘情願地挨著數落,捉住那沒任何威懾力的武器丟到後座去,“說吧,剛誰耽誤你下班了?”

“還不就是早上那個魏旭。她簡直是我的煞神。”葛萱一想到這人腦子都疼,揉著太陽穴把事件原本道完,但沒提她說自己和餘翔淺如何如何,隻說她那蠻橫態度,“有這麽求人的嗎?我真想再給她兩句,‘你要就這態度求人幫忙,那我不想幫你總行了吧’。”

“別。”江齊楚不讚成地打斷她的假想的威風,“前麵說得都挺好的,再說這麽兩句可就多餘了。做事老帶主觀想法,讓人覺得不成熟。”

葛萱扁扁嘴,“木頭。”

江齊楚隻當沒聽見,“先去吃飯還是直接去百歲兒的酒吧?”

“隨便……啊?”百歲兒的酒吧?

“百歲兒弄了個酒吧,今晚上試營業,領你去捧捧場。”

這酒吧麵積不大,但是位置不錯,小小門臉裝飾個性,在整條燈火絢爛的步行街中也沒被淹沒。江齊楚也是才知道百歲把商亮給他的買房錢用到哪兒了,他倒是沒葛萱那麽驚訝,畢竟跟商家那些買賣相比,一個小酒吧實在是小場麵不值一提。百歲自己不在意,半玩票的性質。

江齊楚和葛萱來得早,還不到上座時間,店裏卻已坐了兩桌人,一個由鍵盤手和女歌手組成的雙人小樂隊在舞台上表演。曲子較慢,那歌手聲音懶懶的,從敞開的門窗傳出來,惹三兩行人駐足門外張望。百歲端著一筐爆米花倚在門口,看見葛萱就笑,“美女進來坐啊,給你找個好位置。”

“你給我弄點好吃的先。”葛萱太好奇,著急過來看百歲開了個啥買賣,飯也沒顧上吃,下車進了步行街,一路聞著飯館食肆飄出來的油香,愈發饑腸轆轆。

百歲側身讓行,吐掉一片玉米皮,對跟在她身後的江齊楚說:“你哪兒領來這麽個不上道的家夥,到酒吧找食兒。”

江齊楚不以為然,“顧客應該是上帝。”

上帝很挑嘴,吃甜點填不飽肚子,張羅去隔壁吃烤肉,“我請客,我們老板昨天給我集資了一筆獎金。”

百歲聽不懂,“集資?”

葛萱舔舔嘴邊奶油,得意地搖著小叉子問:“你猜多少?”

百歲對數字不感興趣,“什麽叫集資?”

葛萱不滿意:“嘖,讓你猜多少錢。”

“一萬?”

“靠譜點。”

“十萬?”

葛萱放棄讓這富二代繼續刺激自己,轉向餘翔淺,“你說呢。”

餘翔淺斟酌一下,“三四千?”

“DOUBLE。”她一想到這飛來橫財就好想大笑。

百歲不懂英文,隻聽到餘翔淺報的數,估計也多不到哪去,失望地走去吧台前與經理說話。葛萱對著他的背影揮了一拳,悶頭把小蛋糕吃光,望著空碟子忽然不安起來,“這錢餘翔淺不能又要回去吧?”

江齊楚淡定道:“你就說花沒了。”

那餘翔淺要是問花哪兒去了呢?葛萱不覺得這是什麽好點子,思索著離開軟乎乎的沙發,站起來活動下僵硬的腰腿,“腰好疼,老了老了。”

“你這癮大的。大半宿跟牌桌邊上板板兒地坐著,腰不疼才怪。”江齊楚無奈,這家夥簡直玩起來不要命,看熱鬧都這麽起勁,“別吃烤肉了,不好消化,路口喝碗粥早點回家睡覺去。”

“也行。明兒還得去公司幫魏煞神把需求提了。”

“嗯,我起早給少島拿機器,正好送你。”

“不去你那兒了,我得回家換衣服。昨天那幾個人全是老煙槍,一宿熏得我這衣服都要著了。”

江齊楚沒再多說,扭頭喚百歲。他說有幾個朋友等會兒要過來,得留下招待,讓他們自己去吃。

葛萱提醒他,“我好不容易請回客,過這村可沒這店了啦。”

百歲撇嘴,“不就一粥鋪嗎,過就過了吧。”

葛萱甩手就走,“你早晚有一天因為一碗粥喝不著餓死。”

江齊楚拿了鑰匙起身對百歲說:“那我們吃飯直接回去了。”

那孩子一臉春色,“回吧回吧,我今兒回得肯定晚,搞不好在這兒對付一宿了。今夜,那屬於你們的兩口之家。”

江齊楚笑,管它三口兩口,某人得首先承認那是家才好。他追上葛萱,一鼓作氣道:“十一正好放假,把東西搬過來吧,租約也差不多到期了。”

葛萱不假思索,“好啊。”

江齊楚怔怔站在她麵前,臉上是沒詞兒的狼狽。

她哈哈大笑,分明是故意堵他。

葛萱應這話時,覺得距10月還有一陣子的。

中秋節前一天她過生日,百歲在店子裏給慶生,江齊楚遊戲工作室的兩個合夥人也來了,胡子趙和少島主,年紀比他們都大,卻掙了命地往幼稚裏鬥嘴。葛萱忍不住問:“你們倆也是遊戲上認識的嗎?那平常互相叫網名還是真名啊?”

一句話把倆大男人都問住了。胡子趙想了一下說:“都不叫,他朝我叫豬我朝他叫豬。”

葛萱笑得不行。

少島主瞪眼看著她的笑臉,呆了一呆,低頭跟胡子趙咬耳朵,“不怪連江子這種人都著了道。”

他喝多聽力下降,說話聲音也大,該聽的不該聽的一個不落。

江齊楚倚在他們身後的吧台上,閑拿把小刀刮著生日蛋糕上奶油堆字,聞言直覺地望向葛萱。

她把雞尾酒當飲料喝下了不少,暈紅的臉頰上,一雙笑彎的眼,瞳仁灩灩可比門前什刹海麵搖晃的碎月。

樹梢上的月亮仍又黃又大。

這是陪她過的第幾個生日,江齊楚一邊數著,一邊在蛋糕上劃出她繁瑣的名字。

百歲痛心疾首地看著他,“這蛋糕讓你禍害的,還能不能吃了,講究人看了都幹嘔。”

然而對於葛萱來說,奶油蛋糕再麵目全非,都無法影響她的食欲。葛萱最喜歡過生日,喜歡奶油蛋糕,喜歡第二天的月餅,還有總能和生日腳前腳後到來國慶長假。

這年的中秋是陽曆18號,節一過,則真正進入月底。一直到國慶前的十來天,葛萱都沒怎麽在公司裏看到銷售。他們頭天陪客戶喝到半夜,上午基本上都躺家裏睡過去,下午又要準備晚上酒局。

用餘翔淺的話說:不在喝酒,就在醒酒。

餘翔淺也醉了好幾場,最嚴重的一回是和幾個機關的領導吃飯,餐罷將領導和幾位同事分別安置妥當,自己回家的路上突然返了酒勁醉起來。半路下了出租車,躺在馬路中間不走,警察打電話打到葛萱這兒來了。

葛萱頭大如鬥,匆匆爬起來趕去現場。警察說:“喝這麽多還不趕緊來接,在外麵出事了怎麽辦?”葛萱聽出來他是把自己跟餘翔淺當成一家的了,也不好說什麽,又驚又愧地道了歉,在警察的幫助下把人弄上出租車。

隱約記得餘翔淺家離公司不遠,跟司機說了個大致方向後,開始翻他的口袋。沒有任何與他住址有關的物件,沒有錢包,就一支電話死死地掐在手裏。他知道出來喝酒應該不會開車,那些東西沒放在車上,就是說——全丟了。再確認一番,別說沒有車鑰匙,連別的鑰匙也沒翻著。葛萱差點哭出來,“餘翔淺,你家房門該不會是刷指紋的吧?”

他不清醒,可也沒睡著,還知道判斷正誤,“不是。”

葛萱心崩了,“那家裏鑰匙呢?”

他答不出,低頭在身上摸摸索索。

葛萱歎息,“你住哪兒記得嗎?”

幾句對話惹得司機不斷從視鏡中打量這對詭異的男女。

餘翔淺撐起身子,向窗外看了看,“這走得不對啊,要走四環。”

葛萱心下一喜,卻聽司機鬱悶地說:“這就是四環輔路,您說四環哪邊?”

“嗯——”他仍盯著窗外,像在思索辨識方向,實際已過渡進了混沌的休眠狀態。

葛萱不做掙紮了,肩膀靠著漸漸倒下來的那具活屍,恨不得直接把他踢下車謊稱意外。又過了幾個燈,餘翔淺仍舊沒有絲毫清醒跡象。葛萱拿起手機翻到江齊楚的電話,撥了號,又馬上掛斷。

江齊楚陪老板出差在外地,就算他知道餘翔淺家住哪兒,就算她能拚小命把人背上樓,沒有房門鑰匙的結果,也隻能是陪著這酒鬼在樓道裏過夜。想想就很淒楚,“師傅,你幫找一個最近的酒店吧,呃,快捷酒店就行。”

別他醒了不認賬,住宿費還得她承擔。

服務員大概很少見到有女人把男人灌醉了帶到酒店的情況,愣了一下,才在葛萱的請求下過來幫忙扶人。

餘翔淺看著又瘦又小比她高不了多少,還挺壓秤的,葛萱把他甩到**,站在旁邊揉肩膀。看他四仰半叉,兩條腿大半還懸在床沿,也沒力氣上前去給他擺個舒服點的睡姿。

“睡吧,腿麻了就自己爬上去啊。”不管他聽不聽得進去,兀自囑咐了這句話,又擰開一瓶水放在床頭,葛萱感覺仁至義盡了,拎著包準備離開。

走到門前,聽見他痛苦的呻吟聲,在午夜時分格外驚悚。

葛萱歎口氣,回來在另一張床坐下,一籌莫展地望著他皺成團的五官。事情非得在酒桌上談嗎?喝不醉就談不透?葛萱也見過不少人醉酒,同學聚會總有喝吐的,許歡也喝多過,江齊楚還有一回喝得睡了一下午人事不省……可他們都樂嗬嗬喝,樂嗬嗬醉,有道是開懷暢飲。而餘翔淺是很厭酒的,有同事吃飯喝了酒回來,到他辦公室談工作,他很快就給打發出來,喊葛萱進去猛噴空氣清新劑。部門聚餐時,幾個業務總要喝上數杯,唯他滴酒不沾。葛萱相信他是酒量很差的,喝成這樣得多難受啊。

她是看誰難受就想摸人腦門,手探過去觸感冰涼,才確信他是喝多不是發燒。推他微微側過身,免得仰睡一會兒反胃嘔吐嗆到。

他不情願地順著她的力道挪動,揪著被子,很不舒服地半掛在**。

葛萱插腰看了一會兒,脫下鞋邁到他**,扯著衣服把他往上拖。人在完全無意識的狀態下會變得特別重,葛萱發了幾回力,累得肩臂關節嘎嘎作響,他還是原來搖搖欲墜的姿勢。遂宣告放棄,心想他喝成這樣,本人也根本就不覺難受了。

餘翔淺一覺睡醒,轉著滿是紅血絲的眼睛打量身處環境,酒店。他想不起自己怎麽來的,不過這些年也習慣了醒來身陷各種陌生場所。最後的記憶還是從KTV出來幫人攔出租,跟著就斷片兒了。撐起身子,揉了揉僵硬的脖頸,搭在床沿的兩隻腳血液流通不暢,活動了一會兒才適應,一站起來,猛地看到對床枕頭上的一把黑發,嚇到了。

那人麵朝牆壁背對著他,整個身體都縮在被子裏,隻有頭露在外麵。餘翔淺挪著尚未完全緩解麻痛的腳,小心走兩步到床邊查看。

熟睡中的葛萱這時卻忽地翻過身來。

兩道彎彎淡眉下睫毛輕顫,纖長濃密,與發色一般漆黑。總是挽成一髻的長發亂散在枕上,更襯得一張臉光潔淨瑩,膚質皙白,兩頰又有明顯但自然的紅暈,嘴唇也比平常顏色深,大概是罩著那條棉被睡熱了。

餘翔淺瞪著她全不設防的睡顏,心髒猛地收縮,瞬時呆住了不知躲閃。

幸好那兩弧黑鴉鴉的睫毛隻是微抖,沒有掀開。

喉節躥動了一下,他用比接近更謹慎的動作拉開二人距離,坐回自己**才放開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