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誰不是在順勢成長

江齊楚說:葛萱是一個很容易受環境影響的人,就像萱草一樣。

萱草對生存條件要求不嚴格,極易適應環境,但這不代表它在環境改變時毫無反應。恰恰相反,它對外界環境十分敏感,比方當空氣含氟量較高時,萱草葉尖會發紅,像被灼傷一般。

江齊楚家頂層的閣樓,斜麵半片天花頂是通透的格子玻璃窗,又有巨大一幅落地窗,內部大盆小缸的植物漸多後,徹底成為一間溫房。溫房中央是江齊楚最先搬進來的家當:一排狹長的白柵欄花槽,內種萋萋萱草,已有幾株綻出明黃色大花。

這種植物並不難栽培,幾乎不用管理,但環境越好,對它成長越有利。

江齊楚最初是希望葛萱能在餘翔淺的高壓領導力下盡快成長,哪怕變成他那樣的工作狂。借著忙碌她可以肯定自己的能力,也不會東思西念,想家想許歡。不料葛萱良莠齊采,把餘翔淺那暴躁銳利的性子也學了個十成十。

葛萱自己也不想,她原來對餘翔淺那種性格挺反感的,動不動發火,訓員工跟訓兒女一樣,都是同事,至於嗎?可當她遭遇因為別人配合的失誤導致工作無法進展時,也很想罵人。很想像餘翔淺那麽獨裁地放話:這兒我說了算,你就照我說的做,不換思路就換人。

隻不過她沒那支權杖,不敢貿然發火。忍著撒到別處,別處的人就不理解了:這人怎麽一肚子邪火?

9月份是衝三季度銷售業績的最後階段,加上緊接著就是長假,大家都想真正輕鬆地休息幾天。整整一個月,業務們像鐵板上跳舞的小人,沒一刻能安閑。兩個部門助理也沒黑沒白地忙,反複統計銷售數字,各種線上線下的流程讓人焦頭爛額。

辦公室裏空調已開到最低,仰頭能看見出風口冒出噝噝的白色涼氣,可仍無法鎮住這囤積了一夏的暑火。銷售來公司就是對單子催回款,電話裏兄弟哥們兒親愛的寶貝兒……叫得要多近密有多近密,扣上話筒就破口大罵這孫子節前指定又沒戲了。然則罵完還得繼續給孫子裝孫子。濃鬱的硫磺味在格子間充斥飄**。

葛萱反倒沒預期那麽忙,首先是因為她的工作流經過近三個月的時間已逐步理順,再有就是餘翔淺經常不在。他不在,葛萱是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地辦,他在的時候,通常是若幹雜務一起砸過來,這個也重點,那個也得優先。開始葛萱像沒頭蒼蠅一樣亂忙,東紮一頭西紮一頭,結果沒一件辦利索的。後來索性給他來個敵動我不動,反正是沒少挨罵,但至少工作完成了。

這個月餘翔淺總共在北京待了不到一禮拜,主要是和盛啟聯辦的那場行業盛會期間。這期間葛萱還見到了盛啟的代理總裁顧加東。

原本這類活動有市場部和相關銷售人員在場就可以了,但是顧加東特地點名要見葛萱,餘翔淺反正也要到會場,就開車把葛萱也順帶去了。葛萱很雀躍,這是她第一次在工作日不用打卡上班。

餘翔淺說她是小孩子。“以後你會想念在公司安安靜靜坐著辦公的。”

葛萱搖頭,她其實想說,在公司也不可能安安靜靜坐著的。

餘翔淺卻以為她期待忙碌。“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這樣想。”他開著車不能忙別的,難得聊起閑事來,“跟你講啊,我剛畢業時在省廣電總局做人事,我是鄉下孩子,考進省城機關單位很了不起的事。可是做了有半年多,有一天突然發起惡夢就跑出來做銷售了。”

“您是挺舍得的,廣電局多好的單位啊。”說歸說,葛萱可無法想像他這種人坐辦公室喝茶水看報紙4點半準備下班的樣子。

“所以當時家裏都不理解。”他忽然笑起來,“好好的公務員嫌沒勁,改當銷售,又不好聽又不好做,忙得饑一頓飽一頓,這是不是自虐啊?”

葛萱幹笑,“追求人生高度唄。”

“嗬,小葛追求什麽樣的高度?當然,你現在做職業規劃還太早了——就說薪資吧,想過將來自己要做到年薪多少嗎?”

葛萱比較好奇他年薪多少,想起江齊楚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可以打聽別人工資,忍住不八卦,車轆軲話反問回去:“您想過嗎?”

餘翔淺意外地瞥她一眼,唇角勾了淺淺一道弧,“想過。但是不能常常想,因為對比起來,現實有太大落差,我會絕望的。”

葛萱完全沒聽懂,茫然得連話也搭不上。

餘翔淺笑笑,也不做深解釋,拍著方向盤抱怨路況,“今天四環也這麽堵?”

葛萱才不管怎麽堵,反正她不用打卡,能坐著,有冷風吹,愜意得很。

會場上並沒有葛萱的專職工作,她於是跟著餘翔淺接待客戶,看到不少報紙雜誌上的人,收了百餘張名片。有些特別熟識的老客戶沒換名片,餘翔淺將人帶到嘉賓席就座後,極有耐心地給葛萱一一備注其公司職位姓名。雖不期待她在這種強度的灌填下把每個人都記住,起碼要隱約有個印象。隻盼著葛萱能盡快掌握客戶的基本資料,這樣許多事情安排起來就輕鬆多了。

他沒料到的是,葛萱記人能力超強,凡經他重點介紹過的人,她幾乎熟記到可供隨時查詢的程度,這對餘翔淺而言簡直是特異功能。

餘翔淺在認人方麵是短板,經常碰到迎麵打招呼又想不起對方是什麽人的尷尬局麵。而葛萱對隻見過一兩次麵的人,也能準確無誤地說出身份,甚至記得在什麽場合下見過麵。這一點是絕對理想的超級秘書,以至於後來餘翔淺每每獲救,都驚詫她究竟是受了何種培訓。

葛萱清楚自己沒接受過什麽特殊訓練,她好像從小就很記人,卻不怎麽記事。但是第一單銷售任務總會記得,對顧加東的印象也遠比其他人來得深刻。

這天是顧加東接手父親的公司以來首次拋頭露麵,還有些壓不住場的小慌張。上台講話不走兩側台階,直接從舞台中間踏上去了。同是菜鳥級別的葛萱暗暗替他揭了把汗。所幸脫稿發言他一氣嗬成,美中不足是喜歡把沒有任何邏輯關係的上下兩句話用“所以”二字過渡起來。

身邊兩個市場部的女同事議論說這位顧總長得真年輕,葛萱也不由好奇,但她感覺顧加東不應該是“長得”年輕。趁茶歇餘翔淺落單的工夫問:“顧總和你年紀差不多吧。”

餘翔淺把眉扭得彎彎曲曲,“你這是說我年輕還是說他長得老?”

葛萱心說我就是想問問顧加東幾歲,不過老板的選擇題也不能不做,遷就道:“那就當說您年輕吧。”這不逼著她拍馬屁嗎。

不過餘翔淺本來長得也嫩,他是南方人,個子矮皮膚細,斯斯文文戴個鈦框小眼鏡,乍看還當是學生。就是說話辦事都很忒能裝大。葛萱起初以為他快四十了,訂機票時看了身份證才知道,原來人剛過完三十歲生日沒幾天。

餘翔淺笑望她身後的人,“那也沒那麽年輕,顧總應該是剛畢業。”

葛萱一聽他語氣就知道有情況,迅速往邊上撤了一步,回頭看,果然八卦當事人出現了。

顧加東倒不避諱這話題,“其實我還沒畢業,因為父親去世提前回國的。葛小姐是第一個朝我叫顧總的人。”

葛萱一時感動,“顧總是我第一個客戶。”

餘翔淺好笑,“你們二位在這裏互相比起實在來。”

全天的會議加自由論壇,晚宴後各路人馬退散,幾個外地客戶拖住餘翔淺打牌,見葛萱在一邊又嚷著要她作陪。都喝了不少酒,也需要一個清醒的人來經管物什,雖說陪客戶是公事,但畢竟不在葛萱職責範圍內,餘翔淺詢求她自己的意願,“要不然跟來玩一會兒,困的話開個房間給你睡覺。”

葛萱隻是問:“那明天用不用打卡?”

餘翔淺噗地笑出聲,“給你一上午時間補眠。”

葛萱於是爽快應下。她本性也戀群,對吃喝玩樂的活動向來很熱衷。

而且這很像當年跟著許歡和他那些朋友廝混的日子。餘翔淺不是許歡,葛萱也清楚,隻是想證明,自己喜歡的是這種熱熱鬧鬧的生活,而非那個人。

這幾個客戶和餘翔淺是多年關係,早已不局限於業務上的往來。葛萱不理解這種經濟利益下的朋友是怎麽回事,看到餘翔淺贏人家錢還挺擔心的,跟領導客戶什麽的打牌,不應該是變相的送禮嗎?可餘翔淺不但自己圈錢,見場上有大牌和出,還給葛萱張羅抽水,玩得肆無忌憚。

大家做的都是相關行業,牌桌上閑聊的也多是業內遊聞逸事。葛萱完全搭不上茬,隻在餘翔淺想人名時能提提詞兒,後來不怎麽說起盛啟和顧加東。餘翔淺說咱們這些老人都還沒小葛跟顧加東聯係得多,“她找盛啟拉活動讚助,快走合同了都沒搞清甲方對接人是誰,結果歪打正著竟然還真簽成了。孫明威他們問‘小葛,你跟盛啟什麽人聯係的’,她說是顧炳傑,把銷售部驚得集體石化了。”

一桌人笑到崩潰,牌都打不下去。

葛萱以手中紙鈔擋著紅臉,苦哈哈地指責餘翔淺,“您根本就沒指望我出單,還讓打那麽多天電話~好多號碼都是錯的。”

有人說得直白,“他就是讓你給更新通訊錄呢。”

“你們翔總出了名的臉白腹黑,小葛你得學會分清他哪些吩咐是真,哪些吩咐是假,不然要累死的。”

“你分得清?成心為難人家一剛畢業的小姑娘。”

“哎——?”被群起攻擊的餘翔淺終於出聲,卻是按住對家打出的箭張,推倒手牌,“小三元。”

滿場哀嚎,“以後誰聽牌還講笑話,和了不給錢的。”

“憑什麽?剛我盯著和,就沒工夫罵你們呢。”餘翔淺邊數錢邊數落那幾個輸錢的,“什麽白臉王黑臉王,把小葛嚇跑了,你們上哪兒賠給我能簽單的秘書?真是的,有個何曠整天危言聳聽還不夠。”

一宿牌打下來運勢此起彼伏,結果葛萱成了最大贏家,誠惶誠恐掐著一撂票子,散場各自回房時上交給餘翔淺。餘翔淺輕瞥一眼,“拿著吧。”想了想,推推眼鏡,笑道,“就當做給你打盛啟的傭金好了。”

她不是銷售,即使盛啟的單子是她一手簽下,但財務預算裏沒有這部分業務提成,她就不能像銷售人員一樣按比例拿傭金。但收入還是打到部門總獎金池子裏的,餘翔淺自然會考慮她的貢獻部分,所以這筆錢,葛萱拿得到底不踏實。一捏厚度就知數目不小,人前沒好意思數,回到自己房間裏,靠在門板上一查,足抵得上她三個月工資。心狂跳狂跳,有種莫名的犯罪感,跟剛搶完劫似的。

洗完澡躺下已經六點多了,天蒙蒙發亮。既然領導說可以晚點到公司,葛萱也不充裝積極,取消了手機鬧鈴,拉上厚厚的窗簾,撲進舒服柔軟的大床裏。迷迷糊糊睡得正香,一通電話打進來,新來的部門助理問她什麽時候上班。葛萱沒解釋太多,隻說要晚點到。助理小聲重複了一句,大概是幫別人打的這個電話。果然她一說完電話就被人搶走,“晚點到是幾點啊?一堆單子卡到翔淺這兒了,都等著你來給通過。平時挺靠譜兒的小孩,怎麽越到關鍵時刻越不給力呢?”

這聲音識別性不高,但除了A組主管魏旭,葛萱再想不到部門裏還有誰能尖酸成這樣。

魏旭是公司老員工,在大客連餘翔淺也叫她一聲魏姐,是個事業心很強的女人。也很有能力,業界資源豐富,許多客戶都隻認她。年前總監離職時她正休產假,沒趕上內部競聘,被銷售部空投過來的新丁餘翔淺鑽了空子,為此一直耿耿於懷。論級別,她與另外兩組主管相同,卻總是氣焰高揚拿自己當大客的一把手。

葛萱也沒少被她訓斥,不過並不記恨,畢竟要不是她作風強硬,自己也沒這麽快熟悉銷售係統。可以說,魏旭對她做了間接的強化培訓,葛萱對她稍有感激,也挺敬佩那種有什麽說什麽的潑辣性格。即使指責挨得委屈,她也沒太動氣,揉著幹澀的眼睛坐起來,耐心解釋道:“不好意思,魏姐,我今天上午有點事,晚點就到。”

“你別又晚點晚點的。”魏旭大嗓門地截斷她的話尾,“請假你也跟誰說一聲吧?這又禮拜五了,今天不審完提交到財務,節前做不了回款,耽誤大家獎金發放你負責啊?”

葛萱先是一怔,隨即也提高了音量,“我沒說不去啊。不是說要晚點兒麽,一到公司我立刻就處理這些單子,不會耽誤大家的。”

“小葛,魏姐不是跟你較勁,就非得催這一時半會兒的。可你想想,都這一兩天提單子呢,財務就那麽幾個人,又沒三頭六臂。咱別到最後節骨眼兒上才交,人家辦不完該怎麽放假過節都不影響,這邊業績記不到係統上,一季度不白忙和了嗎?”

“是,我知道魏姐,這就回了,最多一個小時,好不好?”

魏旭客氣道了謝,可收線前分明嘟囔了一句:“什麽玩意兒!”

葛萱氣得,想罵人也不會,憋了半天,對著被掛斷的電話低吼:“去……去你媽的!”手機摔在**,拿枕頭悶住了一通暴擂。

這叫什麽事兒啊,大清早的讓人堵被窩裏這頓臭罵,再沒有起床氣的人也惱炸了。

本來合同回款該是餘翔淺來確認,隻不過銷售回款後都跟他知會過,線上確認就由葛萱開他的權限代為通過。這也是為了讓流程盡快走下去,畢竟等餘翔淺親自過的話,隻怕要拖得更久,他對不重要的事從來不上心。

葛萱真想躺回去繼續睡。線上確認雖是形式,但沒這步,流程也走不下去,財務按係統提報來計算傭金。就是不給力,急死那群得寸進尺的人。

可是魏旭真的拿不到這季度提成,她又有什麽好處呢?拳頭節奏緩下來,扭頭看看背包,裏麵還裝著她非正常渠道取得的提成……算了,剛收那麽大一筆錢,起早貪黑一點也比較不會虧心。伸個懶腰起身,才一起身就頭暈眼花地跌回床裏,摸過手機看:九點一刻。這些跑業務的人平時一天天不見人影,怎麽偏就在她沒按時到崗的時候找事?站了一天,隻休息3個小時,難怪全身肌肉都疼得要命。

葛萱將酒店的一整管小牙膏全擠在牙刷上,呆呆地看著,好半天才似想起這玩意兒是幹什麽的,有氣無力地塞進嘴裏。

錢真不是白拿的。媽說的對,簡單的錢不會等她賺,長在路邊沒人摘的果子一定不好吃。

餘翔淺會不會早就算準了她今天睡不安生,才那麽爽快讓她放假?

葛萱在電梯裏給餘翔淺發了條短信,告知他自己先回公司了,結果一出電梯轉進大堂就看見他本尊。咖啡廳人不多,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左手執一疊報紙,右手拿著手機。一大片的晨曦,逆著光看不清他的臉。

走到他身邊時,短信提示音也響了,短短五個字:下來一起走。葛萱心說這一毛錢花得真冤。低聲打個招呼,“早,餘總。”

餘翔淺扭頭看她,“嚇了我一跳。”合了報紙放在桌上,端過咖啡杯輕抿一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