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突然想到思鄉這個詞

離家在外的孩子,跟父母匯報近況時,大多是報喜不報憂的。葛萱也一樣,工作上的煩惱跟家裏說也沒人聽得懂,至於生活方麵,她是真的覺得沒什麽可挑剔的。江楚總是說她住的環境不好,人太多,可彼此混熟之後,人多有人多的熱鬧。離公司是遠了點,北京這種地界兒,一眼能望到的目的地,也要按著規劃的路線迂回過去,說實話哪到哪都不近,光是走出小區就得五六分鍾呢。她已經習慣到不願意糾結這種事了。

花在路上的時間是很浪費,但每個人都是這樣浪費著的,這或許也算城市生活的一種標誌吧。工作8小時,吃飯睡覺8小時,剩下的8小時,在路上。

葛萱7點起床,同屋的女孩都還睡著,沒人同她搶衛生間,半小時收拾完畢。7點半下樓,坐兩站地公交車,8點之前能到地鐵站。進站前買一籠小包子,裝在口袋裏,沿限流的回形欄杆一路繞進站台裏,剛好吃光。嚼一片口香糖,上車,半小時左右到站,出站口總有人微笑地發著傳單,“送您美好生活”,隨手接過來把沒了甜味的糖膠吐在裏麵,蜷成團扔進垃圾筒。換上高跟鞋,寫字樓的鏡麵玻璃照一照,挺直腰板,上樓,打卡。

9:00,各種音色的早安撲麵而來。

4區工位的銷售部門助理長途跋涉到9區的飲水機來接水,就為了轉個身跟葛萱搭話,“你這衣服我也試了呢,穿著沒你好看。”

淺粉係碎花雪紡上衣連接高腰線窄裙的假兩件套,是入職那天江齊楚送的。葛萱不懂穿衣,合身就好,當然也沒聽清那助理說的是什麽牌子,人家誇了,她也隻笑笑,如實說:“朋友給買的,慶祝我找到工作。”

助理說:“你朋友真好,做什麽的?”

葛萱不知在北京提到朋友,尤其在這種語境下,會被自然理解成戀愛關係的男女朋友。聽她這麽問話還好生奇怪,心想這女的真夠沒深沉的,跟你也不怎麽熟,就打聽起我朋友來了。

正呆呆不知如何作答,餘翔淺天神天降,“小葛,約會議室,例會提到十一點。下午我要去盛啟。”言罷,路過。

葛萱麻利應聲,順勢打發閑聊的人,“先忙一下了。”

餘翔淺主持的會議,除非是頭腦風暴,否則一向能簡則簡,基本上是他下傳想法、布置任務,此外有需互相協作的項目可在會上通報,日常工作一概不提。效率確是沒話說,但剛開始葛萱總覺得太過一言堂。後來餘翔淺說過一句話:有時間浪費,沒時間開會。可知他本人對開會這事嫌棄到什麽程度。

葛萱也很頭疼開會,尤其是剛進公司來,企業架構龐大,很多業務不是一朝一夕能熟悉得了的,人名項目名錯綜複雜。每次開會都像插班生聽課,筆記做了一大篇,不知哪些是考點。向職場經驗豐富的江齊楚請教,他說得輕鬆:你是誰的助理,把誰的事管好就盡責了。聽著對付,但細想可行,起碼暫時她顧不到那麽多,反正整個的會議記錄有部門助理負責。葛萱隻挑跟餘翔淺有關的事件摘記,主要是避免他多項日程衝突。

因為是月末,有銷售任務要對賬,這次的會開得比較長,散會出來已經12點半,別的部門都去吃飯了。餘翔淺對著空****一片的工位一愣,看看手表,自言自語,“開到這麽晚。”

葛萱問:“訂外賣嗎?”

“好,謝謝。”將電腦交到她手上,“幫我拿到辦公室,我去下洗手間。”

葛萱踩著高跟鞋,手握會議室投影儀和升降幕的兩隻遙控器,胳膊下夾著個記事本,又托了一隻筆記本電腦,上有活頁表格若幹張,騰不出手壓著。有人擦肩經過帶起一陣風,掀落了滿地,肇事者卻已趁電梯合起的瞬間鑽進去了,連橫的豎的都沒看清。葛萱扁扁嘴,估計這是個餓瘋的,艱難地穩住手裏的物件,彎腰去拾紙張。

“別動。”一個熟悉但不可能出現在此的聲音。

“江楚?”葛萱訝然望著腳邊替她收起地上散落紙張的人,“你怎麽來了?”

他笑著將一撂紙理好,又自動接過她手上的筆記本,“來看雜技。”

她為意外的見麵咧嘴大笑,“到底幹什麽?”

“送我們老板。他跟你們大老板辦公室聊呢,我過來看看你怎麽樣。”

“怎麽不打電話……”低頭一看,調成會議模式的手機不知何時多了個未接來電,歉意地看他一眼,“嘿嘿,沒聽見。”

他沒在意,“在開會?”

“嗯,剛散,正準備吃飯呢。你吃了沒?”

“有人說開頭薪了請我下館子的。”

“你太過份了,昨天才拿到手的錢,還沒焐熱乎呢。”她左右看看,見無太多旁人,才放心地附在他耳畔小聲說,“我們工資打到銀行卡裏的,我一下班就全取出來了,摟被窩裏睡一宿。小棠說:窮人得了狗頭巾……”

江齊楚哭笑不得,用車鑰匙塑料頭那麵在她發頂戳了一下,完全無語。

“嗬嗬,現在還在錢包裏呢,塞得鼓鼓囊囊,今天上班坐車都沒敢睡覺。”

“吃完飯一會兒趕緊存上去,再抖擻丟了。”

她用力點頭,又笑眯了眼,“我第一開這麽多錢呢。”

江齊楚眼中閃過柔光,“會越來越多。”

葛萱可中意這話了,“肯定啊。”手上多餘的承重沒了,她步履輕盈,“走吧,請你B1單點去。”

“喂,電腦先送回去啊……B1?”江齊楚可不是第一次來她們寫字樓,“你就請我吃食堂。”

被揭穿的人毫無愧色,“說了是單點。”

江齊楚才想問她是不是被小棠附體,身後擦擦一陣腳步聲響起。

餘翔淺經過,扭頭看下他,“哎,江子?送賀總過來?”

“餘總。”江齊楚略略點頭打招呼,“賀總還找您呢。”

前頭的葛萱捶下腦袋,收起忘形的笑回頭對餘翔淺報告,“這就給您訂餐去啊。”其實完全把這事兒忘幹淨了。

餘翔淺也似才看見她,“哦,別訂了,我跟張總一起去吃。剛給打我電話呢。”

葛萱脆生生應道:“好。”待他走開,才斂起假笑,“他說的那都什麽人?”

江齊楚每次目睹她從精明到迷糊的變臉瞬間都很想笑,“賀總是我老板,張總是你們集團CEO。我剛看到古寶成和何曠也在,這倆人你應該認識吧。”

“啊我知道我知道。”葛萱在心裏默念這些人的職位,除去外人,分別是集團總裁、北方區總經理和財務總監,這又過去一位大客戶總監……“你說,他們一桌吃飯,萬一集體食物中毒的話,這公司就完蛋了吧?”

江齊楚噴笑,“快把東西送進去出來吃飯!”

餘翔淺下午不在,沒有新任務加進,葛萱很快完成了日曆上的安排。發了個短信問江齊楚在不在家,晚上去他那兒吃飯。

江齊楚正和胡子趙、少島主三人商量遊戲推廣事宜,聽見手機響,拿過來漫不經心看一眼,再若無其事放回。開始關頁麵、文件存檔……電腦的任務一一結束,關機,扣上筆記本,“我先走了,接老板下班。”

他另有本職工作,那二人也都知道,胡子趙追問:“那你晚點兒還過來不?”

“不一定。”江齊楚敷衍一語,收拾完畢出去了。

少島主為人單純,搖搖頭說:“真夠忙和的了,不過也沒轍,領導就說招不著可心的,江子又不是隨隨便便尥挑子的人。”

胡子趙也點點頭,繼續翻看電腦裏的海報設計,忽然一愣,“不對啊,他不是下午給老板送去機場回來到這兒的嗎?這會兒去哪接人下班?”

少島主也恍然,卻鄙視地瞪著那小胡子,“豬,你剛才怎麽沒想起來?”

胡子趙不甘示弱,“我不說你現在還想不起來呢。豬。”

“把他放走了吧?”

“要不是老板,估計就是老婆了,靠,那咱更攔不住。”

“嗯,你看他腳步沉穩的樣子——”

“可一顆心似乎已經猛浪地飛了。”

“……”

江齊楚飛馳到葛萱公司樓下,遠遠就看見她,拎著個小塑料袋在路緣石上搖搖晃晃地走。車停靠過去,落了窗低喝:“下來,穿那麽高跟鞋蹦噠。”

她嘻嘻笑,抬腳讓他看,卻已不是白天穿的那雙兩寸跟鞋,換上了一雙亮橙色泡沫底人字拖。白淨的腳趾露在外麵扭來扭去,笨拙可愛,搭了正裝裙的整體效果是要多怪異有多怪異。

江齊楚當下不客氣地嘲笑起來,“混搭得真另類。”

葛萱從口袋掏出一隻高跟鞋要刨他。

“好了好了快上車。”推開車門放她進來,“去吃什麽?”

“不是說去你家嗎?”

“在我家吃?”

“你不是吧,上你家都不供飯?”

江齊楚為難地想起他那個樣板間廚房,沒米沒菜都還好辦,現買現吃也可以,問題是——“沒鍋啊。”他和百歲兩個人都不在家吃飯,“要不現在去買?”

葛萱歎道:“那吃完都幾點了,我還打算給你們展現一下廚藝呢。”

江齊楚實在忍不住吐槽,“我記得你也不是很會做飯。”

葛萱被戳中痛處,惱羞成怒,“不比你強啊?”

他笑笑,“那還真不一定。”

她撇撇嘴,“就跟我吹吧,你個連鍋都不會買的人。百歲兒呢,不上學不上班的成天也在外頭吃?”

“他比我還忙呢。安全帶係上。”放了手閘上路。

在外吃完晚飯已經快八點,江齊楚開車到樓下看到房間裏有燈光還是很意外,“今天怎麽這會兒就回來了?”

葛萱偷笑,“你早上出門沒關燈吧。”

她最會以己度人,以為誰都像她那麽丟三落四,江齊楚淡淡一瞥,“我早上起來就沒開燈。”晚點可能還要送她回去,他把車停在了單元前的臨時位,視及旁邊車位那輛老款越野,“哦~這位爺兒來了。”

葛萱好奇,“誰爺爺?”

“百歲兒他爸。”江齊楚覺得有必要叮囑一下葛萱,畢竟她這才來沒幾次,免不了東問西問,一旦穿幫被商亮發現房子不是百歲的,對親兒子雖不至動什麽真格,但以他那虎背熊腰的體格……江齊楚不信佛,可也見不了血。“別讓他爸知道這房子是我的。”

“為什麽啊?”

“不好。”他語焉不詳。

葛萱聽得霧煞煞,卻也不多問,乖乖應道:“哦。”

開門進去,客廳的父子倆一起望過來,百歲兒隻形式性地打個招呼“江哥、葛萱姐”,扭頭繼續看電影。

商亮來四五回了,還是頭一次看到江齊楚帶女人回來。收起擱在茶幾上的腳丫,順便踢了百歲一腳。

百歲沒反應,又挨了一下,不悅地仰頭瞪他,“幹什麽!”

商亮“嘖”一聲,打個眼色,讓兒子看葛萱。百歲故意大聲歎氣,“哥,你怎麽總帶這一個女人回來啊,沒勁。”

葛萱幹咳,“不好意思啊,又是我。”

百歲一臉的不多計較,“那麽地吧。”

江齊楚對他倆這種聊天方式習以為常,商亮聽不下去了,“商語你這孩子怎麽說話呢,腳拿下來,好好坐著。”

百歲撂下兩腿,坐直了,無辜地皺起一對濃眉,“江哥讓這麽說的。他說不管帶誰回來,都讓我說‘怎麽老帶這一個呀’。”

商亮大驚失色,“你給我閉嘴。”緊張地看看另一隻沙發上的葛萱。

葛萱還真不信這種事,憨笑中滿是揶揄,“江哥哪有這智商。”

把打包食物送進廚房冰箱的江齊楚轉回來,沒聽到之前的對話,但對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很敏感,“說我什麽呢?”沒人答他,一屋子人繼續望著他,表情各種詭異。他倒沉得住氣,估計也沒什麽好話,完全不想追問,把一盒酸奶放到葛萱麵前,坐到商亮身邊的扶手上介紹道,“這是百歲兒的爸爸;她叫葛萱,我同學。”

兩個初次見麵的人相互做作微笑、點頭。

百歲補充,“青梅竹馬。”

葛萱聽這詞別扭,糾正道:“發小兒。”

百歲包容地說:“姐說什麽就是什麽。”

江齊楚瞧著葛萱又被百歲逗弄,插嘴說道:“這麽晚了,你在這兒住吧。”

商亮很實在地搖頭,“不了……”

百歲噴笑,“人又沒留你,說我萱兒姐呢。”

商亮氣沉丹田,腦子不停重複:別在外人麵前打孩子,別在外人麵前打孩子……

江齊楚圓場道:“我以為你本來就要在這住。反正也住得開,那麽大一張床,夠你們爺倆兒睡了。要不百歲來我屋住。”

百歲直接拒絕,“還是萱兒姐去你屋睡吧——”如願收到葛萱的警告的眼神,皮笑著拍拍屁股底下的布藝沙發,對著江齊楚把話說完,“你可以出來住沙發。”

商亮揮揮手,“各睡各的。我這就走了,還一牌局勁勁兒地催著。” 恰有電話打進來,像在證明他這話的真實度一樣。商亮直接掛斷,笑道,“著急輸錢呢這群貨。行,那回見啊,江子,還有……那個那個誰。”

百歲起來送他,“趕緊走吧,多贏點啊。”

商亮瞪他,“老實待著別給我闖禍。江子幫我看著點兒。”

百歲厭惡道:“沒完沒了的,哪次都這套話。”

商亮捏骨節,“你再給我不耐煩一個!”

百歲不耐煩地服軟,“放心吧,爹,我長大了~能照顧自己~過兩天找份工作,等你再來我請你下館子。”

商亮不敢期待,“嗯,我等吃你這頓得餓死。”

江齊楚想了想,“百歲兒過完生日滿18周歲了是吧?”

百歲說:“是呀,江哥幫我留意下合適的工作。”

商亮哼一聲,“嗯,你們留意吧,看哪個單位招爺。”

百歲連推帶搡將人弄出門,費解地搖著頭,“他現在跟北京這夥朋友怎麽見這麽頻啊?以前三兩個月跑不了一回。”

葛萱脫口就說:“還不是惦記你~”

百歲當時就石化了。

江齊楚笑,“這種話他和大亮都不大愛聽。”他之前也說過類似的話,後來發現確實不是這麽回事,商亮對兒子當然也親,但絕對不至惦記得三天兩頭跑來噓寒問暖。雖然沒說,但江齊楚猜他是想放兒子出來闖闖。

商家主業是經營保安服務,掛牌的武裝押運單位,運鈔車開黑白兩道,在古代也叫走鏢,商亮是總鏢頭,喂養一群壯勞力。在當地提到商家,有頭有臉的都知道。他從小在那麽特殊的家庭長大,耳濡目染一切邊緣勾當。商亮就是不想讓兒子沾染這些習氣,才把他送到北京,當然也有另方麵原因,百歲在老家走到哪兒都橫行霸道,根本得不到什麽鍛煉。

職高混畢業,百歲就被商亮送到北京了。這孩子靈,知道京城根兒高手雲集,開始真不怎麽惹事。隻是很快就和這些高手混成一團了。

葛萱不知這些,她隻覺得背井離鄉,家人必然都要牽掛。

就說自己,也不像上學離家時那般瀟灑,暫且還談不上是想家,隻是有那麽一種孤單,會在夜裏醒來時出現。在這個別人的家鄉裏,她感覺整個人明顯變得脆弱而敏感,受一丁點兒委屈,就會特別想哭,每次都是想,在家裏絕不會遭遇這種事。

這種想法她沒跟任何人說過,包括江齊楚。

但他或者感受到她了的變化,常常會說,葛萱哪哪哪跟從前不一樣了,尤其愛說她脾氣大了。葛萱承認,自己是不如從前有耐心,許是受餘翔淺潛移默化,與自己無關的事,她也習慣了漠然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