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練習題

葛萱的第一單是個隨機任務,即不在現有銷售機會中的任務,也就是餘翔淺日前的那個超預算策劃案。財務讓拉讚助來找平費用,餘翔淺起先並沒打算售賣這案子,也就沒有配銷售來專門跟進,他自己又不屑盯這種小單,於是理所當然的落到了葛萱頭上。

餘翔淺給了她一個電話簿,“把案子吃透,然後挨著號碼打,提我名字可以。”

葛萱後來就一直沒好意思告訴他,有幾個電話打過去,人家聽到“餘翔淺”三個字都很愣,根本不認識。可就是這麽一份不靠譜的名單,葛萱仍啃了整整一禮拜。彼時還不太懂銷售技巧,完全不知如何跟客戶攀交情套近乎。她聽別人打電話談業務總是口若懸河,輪到自己開口總是沒話可說,也著急,就是沒辦法,幹巴巴的講案子,以至許多通話都沒超過半分鍾。對方要麽在開會,要麽出差在外地不方便說話。開始葛萱還想,果然領導都是忙人,不好意思打擾。聽得多了才漸漸反應過來這是托辭,就說嘛,怎麽會有人比餘翔淺還忙!虧她還認真在CMR係統裏一一建了銷售機會。想到枉費的那些心思,有種被耍的感覺。

本打算早下班去江齊楚的新家去看看,結果不知不覺又忙到九點多。江齊楚來電話問什麽時候來接她,葛萱實在乏於想折騰,便說改天再去。江齊楚不勉強,又問:“晚飯吃沒?”

葛萱撇嘴,“沒胃口。”

江齊楚不容分說,“你收拾下,我接你吃個飯。”

葛萱已經連拒絕都懶得。滿腹鬱結,胃口被堵得滿滿的,隨便點了碗麵一根一根挑著吃。

江齊楚看得心疼,“你這一天天都忙些什麽呀?”

葛萱看他一眼,“忙些長腦子的人不屑幹的破事兒。”繼續埋頭數麵條,悶悶歎氣,“一點兒業績沒有,還整天這麽晚才能下班,都快煩死了。”

江齊楚語塞,想了一下,說:“吃不下就走吧。

她迅速放下筷子出門,走了一段才回神,“車停這麽遠?”

江齊楚說:“坐地鐵回去。”

葛萱納悶地回頭看看停車場位置,“你剛不是開車來的嗎?”

“前胎有一隻慢撒氣,我怕開不到你家。明早直接過來在附近4S店換個胎。”

他說得很順,理所當然。葛萱也就沒多想,跟著進了地鐵站。

地鐵已經快末班了,非運營高峰期,兩趟車間隔時間也比較長,站台上人越來越多。葛萱和江齊楚排在前麵,車進站一開門,她直接被後麵人流衝了上去,江齊楚拉她到靠邊位置站穩。一站一站上的人都很多,周圍空間變小,葛萱一步步往裏挪,煩躁地嘟囔,“這麽晚還這麽多人。”

江齊楚點頭,“沒這麽多人早停運了。”

“也是……”葛萱的聲音被身邊一個大嗓門蓋住。

她身邊那女人從上車就在講電話,大概是信號不好,沒兩句就扯著嗓子喊,葛萱直想捂耳朵,厭惡地看了她幾眼。那女人毫無察覺,音量一點沒降,全車廂都能聽見她還有幾站能到家,在公司吃了什麽飯,明天幾點來還要做什麽之類的信息。猜想是打給家人,葛萱看她的一臉倦容,厭惡轉成同情,給她讓了個扶手的位置。身後還有兩個人一直在講辦公室是非,應該是同事關係,估計也是命苦加班到現在。葛萱小聲道:“幸虧地鐵收班晚,要不然賺點加班費不夠打車的。”

江齊楚漫應,“是啊。”

葛萱側過頭,疑惑地瞧了瞧江齊楚,覺得他有點安靜過頭了。

他忽然笑了笑,“北京還好了,在深圳這個點人更多,普遍下班都晚。”

葛萱垂下眼簾,擺弄著手指甲。

是啊,大家都忙到這麽晚,她憑什麽就煩了?剛才他說車有問題,來坐地鐵,她就覺得怪怪的,這會兒才想起,就算車真壞了,按他一慣做法也會搭出租的。原來放著車不開,帶自己坐地鐵是想讓她明白這件事。

江齊楚凝視她的發旋,默默地說:“葛萱脾氣大了。”

葛萱仰頭逼視,“這是好話還是壞話?”她扁著嘴,可語氣已明顯有了笑意,一張臉驀地燦爛起來。

江齊楚眼睛一亮,不爭氣地扭開了頭,“實話。”車一晃動,她的發甚至掃到他的下巴,過於親密的距離,他直覺想要閃躲。

葛萱眼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雙頰上可疑的微紅,葛萱看著,讓她玩味地笑彎了眼。

回到家裏,葛萱按照江齊楚的建議,將白天打過的電話內容用心讀憶了一遍。究竟是她對方案沒理解透,切不到要點,勾不起對方興趣?還是溝通方式有問題……一段一段在本子上寫下來,反複看至深夜。直到下鋪的女孩兒抗議燈光太亮,才抱歉地關了燈睡覺。

因為有事情絆著,感覺不到困意,但熬到一兩點鍾,精神其實已經很疲了。一挨著枕頭就進入發夢的深眠狀態。然而這時的腦子還沒有一下從思考中的速度停下來,完全睡不踏實。做夢夢到什麽商場開業,她在吹氣球做裝飾,氣球爆炸,把她驚醒。驚魂未定地瞪著一室黑暗,好半天才敢摸過手機看看幾點,才躺下來不到十分鍾,怎麽好像睡了很久似的。

翻個身深呼吸幾次,緩和下緊張的神經,終於能夠睡熟,隻是仍然做夢。夢到被餘翔淺開除了,早上醒來還在想要不要去上班。鬧鈴也沒響,琢磨半天才記起是周末——餘翔淺陪客戶到杭州看項目去了,沒給她安排活兒。

難得不用加班的周末,可惜自然醒來就再睡不著,幹脆起床洗漱,去公司看案子。

周六一早就來加班的人不多,葛萱落得清淨,一邊吃著早點,一邊梳理那方案的亮點和雷點。感覺還比較清晰,就不知怎麽有些呆板,滑著鼠標滾輪前前後後地看,找不到一個很好的推銷思路。手邊還撂著一堆名片,餘翔淺臨走前給的。他是名片搜集狂又兼健忘症患者,葛萱看他每天從外麵回來都帶好多名片,很佩服他結交陌生人的本領,後來發現有些根本已經在通訊錄裏的。

錄了半小時名片,江齊楚Q她,問怎麽這麽早就來加班。葛萱沒心情聊天,不回複,他也沒再發消息。屏幕上就一個聊天窗口安靜地開著。葛萱看得搓火,劈嚦啪啦打去一句話:“我不回你你就不理我了?真不夠義氣。”

江齊楚發來一串句號,“我以為你沒在座位。”

她繼續胡攪蠻纏,“沒誠意。”

“請你吃午飯?”

“請我吃雲南白藥也無法彌補我心靈上的創傷。”

“被餘老板罵了?”

“他我根本不往心裏去。”葛萱打完這句話,做賊心虛地瞄了一眼餘翔淺的辦公室,想起他沒在北京,噗地笑出來,憋在胸口的那團氣得以釋放,也有耐心向人抱怨訴苦了,“你知道我多廢物嗎江楚,到現在都搞不明白那案子究竟有什麽價值,改來改去又改回來了好像。”

讓葛萱再次氣結的是,江齊楚非但不安慰,居然還說:“老板已經把方案交到你手上,肯定是他認為可以售賣的了,你還改它幹嘛?”

一句話把她一上午的工作又給抹殺了,葛萱打:江楚豬。拷貝粘貼了一屏幕,再極有耐心地逐行刪掉,然後問他:“那為什麽客戶都不感興趣?”

江齊楚回答:“那是你推銷的誠意還不夠。”

葛萱快瘋了,覺得這家夥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簽不下單老板扣我獎金我怎麽會沒誠意?”

“你為了自己的獎金去讓別人掏錢,這叫什麽誠意?你要為了客戶的利益,他們才能領情。”

葛萱盯著對話框裏的這幾行字呆住,兩隻食指擱在F和J鍵上,無意義地摳著上麵的小凸起。

江齊楚極有耐心地等她發呆完畢,問“什麽意思”的時候,才把已經打好的消息發過去。“我不知道你那是個什麽案子,但你自己得知道。這種案子對哪類企業有用,什麽階段有用,這些才是你的客戶。就那麽按姓氏筆畫地打過去,可能連對方企業什麽性質的都沒弄明白,人家很容易就察覺你撒大網撈魚的意圖,肯敷衍你都算有風度了。”

葛萱如夢初醒,隻差打個響指高喊“Eureka”。原來是自己搞錯了概念。餘翔淺說打電話,她便慣性遵令行事,就忘了命令根本不是打電話,而是簽單。該動腦子的事,她卻隻動了嘴巴,這又不是通知部門開會。

剛入職場的葛萱,有著初生牛犢的愚勇,更有一種無窮強大的學習模仿能力。做助理就學著察言觀色,老老實實聽上頭安排,談了業務才知不該太順從客戶的。花錢的事兒誰願意?葛萱沒幾天就學會了老銷售那套死磨硬泡的招術。你說在開會,那什麽時候開完?一小時?兩小時?要不我午飯後打給您?一通電話能打半個多小時,哪怕隻是確定下次通話時間,暫時確定不了的一會兒接著確定。

她想的就是,除非對方說出“我對你們這案子沒興趣”,否則不算完。

餘翔淺離京一周,得意地捧著幾份新單凱旋,等電梯時遇到銷售二部的主管,對方劈頭就問:“你們哪個是葛萱啊?”

“我秘書。”估計安份的葛萱也惹不出什麽亂子,餘翔淺直接認領了。“這麽快就有耳聞了?是蠻漂亮的。”

“上次培訓放幻燈片的那個嗎?操,你真不長記性,又找了個這麽漂亮的秘書,祈禱大老板近期少往北京跑吧。”

餘翔淺笑得負氣,“他有本事再娶一個,我不介意的。”在葛萱之前的那任秘書現在已經是老板娘了。那姑娘本來也是個伶俐苗子,很好的幫手,不巧被大老板看上,一談起來戀愛來心思就不在工作上了。餘翔淺無奈得直罵娘,順水推舟把她給炒掉,讓大老板如願娶去了上海。這事兒現在想起來還不痛快,自然也不願多提。

那人在驚訝之下失口觸了雷區,連忙把話題繞回去,“我可沒惦記什麽漂不漂亮的啊。是今天早上我們有一銷售跟我說,大客新來一個叫葛萱的專員太厲害了,盛啟那邊高層剛換血,他連新老總的手機號都沒問來,你們葛萱已經跟人談妥,開始走線上合同了。”

“哦,她談個活動冠名讚助,不涉及投放,你們該怎麽跟還怎麽跟,回頭我讓她把聯係方式給到你。”

“哎~沒別的意思,這不正遇見你了麽,就打聽一下。居然是秘書,大客果然是大客,秘書都能做單。”

“盛啟董事局把誰派出來了?”

“顧加東,原來根本不在董事局,要麽連我都還沒套上說話呢。”

“老顧的兒子?”

“對啊,想也隻能這樣,老顧走得太突然誰也沒料到,暫時隻能按股權大小服眾了。不過據說這顧加東在外國也是學管理的……”

餘翔淺麵上神色自若聽他閑聊業內八卦,心裏都快開鍋了。葛萱這丫頭,剛還念她安份,竟然不跟他言語一聲就敢走合同。

葛萱可背不起這自作主張的惡名,老板一回來就把她拎進來問話,雖沒責備語氣,她也得把這事解釋清楚了。“顧總說讓我把合作內容細化,針對他們公司做一個可行性方案。他十點鍾開會要用,您在飛機上我沒法聯係,就去跟銷售部谘詢一下盛啟過去的合作怎麽操作。根本不是走合同。”

餘翔淺調了調領帶鬆緊,笑道:“估計你這麽一問把他們弄緊張了,以為是搶單呢。說起來,你哪裏搞到顧加東聯係方式的?我沒有他的名片啊。”

葛萱憨笑,“我哪知道什麽顧加東?就直接打的盛啟董事長辦公室座機,他接起來我就問是不是顧總,他說是。然後就談案子了。談完我說我是新來的,能不能給我個手機號,他就給了,也沒說什麽。跟銷售聊的時候,他們問:‘你跟盛啟誰聯係的?’我說‘顧炳傑啊’,一個個眼神怪異的看著我……”

餘翔淺坐進椅子裏,笑得崩潰,“顧炳傑死了幾個月了,你靈媒啊。”

葛萱咧嘴,想笑又覺得很尷尬,“那通迅錄裏又沒注明他去世了。顧加東也沒特意跟我強調他是小顧總,我當然就以為是本人。”懷裏抱著幾頁紙遞過去,“對了,這是何總改過的案子,您過目一下。”

餘翔淺訝然接過方案,“何曠自己改的?”

“那我不知道。他早上過來問你回來沒,我正好在拆費用,就讓他幫忙看看有沒有問題。他讓我把電子版給他,半小時後回傳給我的。”

他快速掃過, “嗬嗬嗬,一看就是何大人親自操刀的,一毛錢使在哪都明明白白。”放心地扔在桌上不再多看,“盛啟怎麽回複?”

“讓出合同。”

“那你還站這兒幹什麽?等客戶反悔?”

葛萱呆了一下,“我來出合同?”

“不會?”餘翔淺不悅,“這些天所有的合同都經你手了,還沒學會?”

“會。”她連忙點頭,轉身去執行,被一聲“小葛”喚住。回頭看見餘翔淺和藹稀罕的笑臉,心裏一喜,以為會得幾句表揚。

他加深了笑容卻沒看她,低頭開了電腦,隨手將杯子舉起,“謝謝幫我接杯咖啡。”

葛萱稍顯失落,怏怏地接完咖啡端回來擺到桌上,見他正在查看日曆周報,便趁機把本周幾項重要安排提醒給他。

餘翔淺聽著,漫不經心點頭,也不知記住沒有,等她說完,問了句完全不相幹的,“你日曆上怎麽全插小紅旗?”

公司用的是線上任務管理係統,其中任務的重要度需有區分,重要緊急的,勾選紅色小旗做標識。葛萱實話實說:“都是重要任務啊……”

餘翔淺生硬地打斷,“不可以全標紅。”繼續看其他人的。

葛萱應道:“好吧。”心裏卻在說:靠的。為什麽不可以,本來就全是重要任務,你哪件事敢不幹試試?

“還有,以後不要到銷售那邊問關於客戶太細節的東西,他們比較敏感這種作法。尤其你是新人。”

“好。”

“而且銷售那夥人是有一說十的主兒,話也不可全信。你懂我意思嗎,小葛?”

“嗯。”應得愈發沒好氣。

他過了幾個待審文檔,包括何曠姍姍回複的預算確認,“盛啟國際這案子你處理得很妥當。”說這話時他終於抬頭看她,不吝露出嘉許的眼神,“Good job。”

葛萱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嘴巴像石榴熟透般慢慢裂開。

望著那張表情瞬息幻變的臉,餘翔淺強忍發笑,“去吧。”搖頭,“小孩兒。”

被表揚的小孩兒這一天格外歡快,錯過了晚飯點猶不知,守在電腦前研究那幾頁讓自己出盡風頭的PPT。

餘翔淺從辦公室出來,見葛萱還在,疑惑地想了下,不記得今天有留她加班,過去一看她還在摳白天的那份策劃案。專心致誌的,完全沒發現身邊多了條人影。餘翔淺耐性超差,幾秒鍾沒看出她在幹什麽,直接開口問:“盛啟又有改動?”

葛萱嚇了一跳,“餘總?!”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

“沒有。”她拍拍胸口,“哦,不是改動,我想看下何總改過的跟之前有什麽區別。”

“哦,這是應該好好研究。另外我建議你有時間去纏著他教你怎麽出合同。何曠以前是國企采購部的,擬合同一絕。”

“采購部的擬合同很厲害嗎?”

“采購部和市場部這類屬於甲方出合同,一般人來做都會比較霸道,但是何曠的合同就讓乙方覺得有尊嚴,實際上甲方權益又一點沒丟,而且比法務做得還嚴密。在整個行業裏也是非常著名的。嗯,抽空真得要安排你去偷師。”

葛萱為難地苦著臉,“您總是派人去學他的看家技,他不會反感嗎?”她別再成了炮灰。

餘翔淺挑眉,“誰說我總派人去學了?我倒是想的,可何曠那人小氣得很,仗著資質老,對人指手劃腳。這還是第一次看他攬自己份外的工作,所以機不可失,別等你跟他熟悉起來,搞不好又要被打壓。”

對前一秒還極力推崇的人,轉個臉就嗤之以鼻,這是什麽天神本事啊。葛萱聽得目瞪口呆,不明白他是怎麽做到的。

目送天神下班,正巧阿姨往茶水間送快餐麵,跑過去挑了喜歡的口味碗抱回工位。澆水泡好,點開江齊楚的QQ,也沒管他在不在線,發了個笑臉,自顧自地興奮。

“開張了?”他猜得奇準。

葛萱嗬嗬笑出聲,“餘總今天一來公司,就有個銷售主管問他:你們誰是葛萱啊,太厲害了。哈哈,我出名了。”

“美得。單子簽下來了還不早點回家,吃飯了沒?”

“阿姨剛送來,我吃完就走。”

“又泡麵?”

“誰說的,我這是幹拌麵!”

“吃的也對付,住也對付,什麽時候是頭兒。工作終於上手了,該顧顧自己生活了吧。”

葛萱看看浮著油腥的麵湯,咂咂嘴裏的調料味,如實反應道:生活……也挺有滋有味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