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下五除二

在公交車出站前,葛萱愣是沒敢直接走到江齊楚的車邊,就怕那售票員發現真相連她一起罵。江齊楚坐在車裏,手肘搭在車門上,扭著身子回頭看她直笑。葛萱走近了罵他,“你大清早的撒什麽癔症?”

他推開車門讓她進來,隨口說了句,“嘩,好亮堂啊。”

葛萱趕緊坐進來向他請教,“我這麽去麵試合適嗎?”

江齊楚遲疑地看著她那條層層疊疊的裙子。

葛萱暗暗吐舌,“很怪?”

江齊楚搖頭,“就是不太正式。”

還好,葛萱鬆了口氣,“小棠說我穿這裙子像一棵生菜。”

“這丫頭~”他忍不住大笑,又看了一眼,實在貼切。

“你們真煩人……”葛萱苦臉理著裙上褶皺,靈機一動,“把這荷葉邊拆下去怎麽樣?”

江齊楚看下時間,在想別的事,“約了幾點?”

“就說是上午,我覺得九十點鍾吧,再晚不好。”她邊說邊用力扽著那多餘的裝飾,不料縫得還挺結實,根本扯不下來。

“你還真拆。別拆了,挺好一件衣服,拆它幹什麽啊。你要覺得實在不妥當就去買件新的吧,他們公司旁邊好幾家商場。”

葛萱來北京後也抽空逛了下商場,感覺還是很有負擔的,“人家要是不用我,那不是白買了。”

“反正我覺得餘翔淺是不會在意你穿成什麽樣的。”

“嗯,希望是。”

“葛萱,你是不是這幾天找工作找乏了?”

“嗯?怎麽說?”

“以前你多有自信啊,麵試這種小場麵還不是隨隨便便應付一番就拿下的?”

葛萱反應了幾秒鍾,才明白這是在給自己打氣,投去一記感激的笑。但心裏對“自信”這二字莫名反感。事實是,她都不知道自己曾經的那種滿足感是怎麽回事,回頭想想,根本就是不立事,完全沒心沒肺地安於現狀。

江齊楚在開車,隻能餘光掃視,沒注意到她忽而落寞的神情,繼續鼓勵道:“本來你的條件就不愁找工作,學曆高,性格也好,一般公司行政願意用這樣的畢業生,真的不用著急。再說你這學校出來的,起點不低,其實可以找更好的工作。”

“好不好的,有份活兒先幹著再說吧。我們家情況你了解,我即使現在掙不著錢,起碼別再朝爸媽要錢。北京物價又這麽高,能不急嗎?”葛萱靠著椅背看向窗外陌生的街景。

江齊楚說這時間已經過了路況的早高峰,可左右仍是絡繹車輛,路口喇叭聲此起彼伏,還有人徒步穿梭於堵塞的車輛中派發樓盤廣告。路旁建築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方正,商店賣場門臉堂皇,莊重得仿佛閑人免進。到處是欄杆,圈著這裏不許走,那裏要繞行。交警指揮車輛,滿臉肅殺;協管約束行人,哨聲尖銳。刺目的桔色小旗甩來甩去,像牧人甩一條鞭子驅趕畜群,斑馬線上嗚嚷嗚嚷。

好多人,好多規矩。要多久才能適應這城市呢?能不能適應?都是未知。然而無論怎樣,她要留下。

江齊楚失神地望著失神的葛萱,從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

葛萱回視,“前邊都動了,咱怎麽還不走?”

他這才注意到前方空白的路麵和警察不悅的眼神,連忙放了刹車上路。

葛萱不知他想起了什麽會那樣恍惚,總之是跟自己有關沒錯,識相地不多追問,卻笑他:“我發現你一天天也不上班,開個車在外頭瞎逛。”

江齊楚一本正經答道:“我是司機,開車就是在上班好不好?”

葛萱大笑,“又不是我司機。”

他偷換概念,“開著車就是司機,分什麽你的他的?”熟練地打著方向盤,欺過了一輛貼著實習標誌的車。

葛萱茫然地盯著紅綠燈,越看越閃爍,索性將眼一合,別開了臉。“江楚,你說我能開車嗎?”這幾年她已經漸漸發現了自己對顏色的不敏感。

江齊楚露個為難的笑容,抬頭揉揉她發頂,“盡問我答不上來的。”

葛萱扁著嘴,斜眼怒視,惹他憋笑到嘴角變形。

車子走走停停,令人崩潰的三環路,而葛萱從煩躁到習慣,並沒用多久。

到餘翔淺公司樓下的時候,十點鍾左右,葛萱還是有些緊張,問江齊楚:“你跟我一起上去嗎?”

江齊楚對她這份依賴無奈到歡喜,但仍得拒絕她,“我上去幹嘛?麵試完給我個信兒吧,錄取了得請我吃飯。”

葛萱點頭,馬上又說:“開第一個月工資了再請。”

他忍俊不禁,“好。”她倒是學得謹慎許多,也不知是好事壞事。

葛萱於是攥著一手心的汗上了樓。

約她來麵試的是餘翔淺部門助理呂冰,一個挺文靜的姑娘,看起來跟葛萱年紀相仿。她把葛萱帶到餘翔淺辦公室外的會客區坐下,接了杯咖啡。有人喊她去接電話,她應一聲,匆匆向葛萱交待,“餘總在和大老板開會,你稍等一下。”

葛萱連那杯咖啡也沒碰,更不敢四處亂走,安份地坐在沙發上,掃視一圈。對麵是磨砂玻璃隔斷的辦公室,看不到裏麵,隻見實木門上鑲一片精致的鎦金字牌:大客戶部 總監辦公室。葛萱的心陡地一跳。

才平靜下去,餘翔淺出現了。穿一件素格子襯衫,袖子挽至肘部,很正式地打了領帶,領口結環卻些微鬆散,反顯得不修邊幅。沒回辦公室,在另一頭的員工辦公區和幾個人低聲講話。他個子不高,下屬聽他說話都略低著頭,個個態度恭敬。

後來的兩個小時裏,他在葛萱的視線裏頻頻經過,其間進出辦公室一次,也完全沒注意到紅色沙發上翠綠的葛萱。葛萱有些坐不住了,考慮著要不要去請呂冰提醒他一下。這時他又回到辦公室,身後還跟著一個人,兩人邊走邊說話。推門的時候,餘翔淺終於看了一眼葛萱,眼睛轉了轉,手放下來,“是不是找我的?”

葛萱連忙點頭,站了起來。

他看看手表,吩咐身後的人:“你先去把我剛說的那些改過來,連附件都MAIL給何曠,抄送一份到我,費用是最後確定的數字。我再發現一處錯誤你就直接消失吧。”抬頭對葛萱說,“你進來。”

葛萱被他凶悍的語氣嚇到,惴惴地跟進去。

餘翔淺示意她到辦公桌前坐下,從亂七八糟的桌麵上準確地找出一包煙,“你叫……”草字頭的什麽來著?

葛萱接道:“葛萱。”嗅著煙味,斜眼看看牆上的禁煙標識,機械地做著注釋,“草頭葛,草頭萱。”

“你好,小葛。抱歉久等了,特別忙。”他客氣而簡潔地做了開場白,便切入正題,“那天在江子車上也簡單聊過幾句,學電子商務的是吧?專業還是蠻對口的。怎麽想做文秘呢?”

“以前實習的時候做過文員,就想著類似的工作比較好找。”

“實習是在保險公司對吧?”

“對,一家外資的險企,我在資產管理部做行政助理。”

“怎麽沒有做業務?保險銷售的工資可是比較高的。”

葛萱沒料他有此一問,腦袋木了,“我……實習的時候沒工資啊。”

“哦哦。”他突然理解,點點頭,安靜吸了會兒煙,“那文職這方麵工作我覺得你會比較容易上手的,先跟冰冰幾天,把我的事從她手裏能接的都接過來。等下我教你怎麽看我日曆。對了,一定想著下午要跟我確定下出差日期訂機票,下午啊,想著。先去給我訂份午餐吧。”一口氣說完,總算記得麵前這是個連餐廳都找不到的新人,“……你吃過了嗎?”

葛萱聽得頭大如鬥,到最後總算有一句能脆生回答的了,“沒吃。”

他哧地一笑,彈彈煙灰,“那就兩份吧。去問冰冰要訂餐電話。”

後來葛萱還說呢,餘翔淺最不懂待客之道,自己剛到公司,他也不說請吃頓好的,一份盒飯就給打發了。

從那時起她就預感到,跟了這麽個滿心隻有工作的老板,日子不會清閑的。葛萱稍有一點怯意,卻是初入職場的不自信。她不怕累,而是怕自己跟不上工作的節奏。

餘翔淺半年前在內部競職中被大老板破例提升,Title從高級主管變為總監,是全公司最年輕的總監,可謂意氣豐發。偶有急功近利的表現,尤其對待工作極端苛刻,指責下屬錯誤毫不留情麵,態度冷硬,沒耐心。

在葛萱看來,他除了工作能力無可厚非,其它一身毛病。

這天午餐在餘翔淺辦公室吃的,順便聽他布置工作。一句“協助總監處理日常事務”,說著簡單,就是按老板吩咐做事,真做起來瑣碎繁雜。但是對受了十六年中國式教育的葛萱來說,這聽令行事的工作再容易不過。可她老板接下來又說:“同樣的工作,我布置過了,下次你要自己懂得去做。”

葛萱這一餐味同嚼蠟,全無意識地把自己那份飯菜吃光了,餘翔淺直誇她:“味口真好。”

不知是否受餘翔淺的影響,行政人力等相關部門辦事效率也相當驚人。在葛萱以為是麵試的這天下午,她確定了自己的工位,裝好電腦電話,領取了辦公用品,並且接受了HR的新員工培訓。

拿著簽好的聘用合同和員工手冊、臨時工牌等菜鳥證明,剛回到自己位置,對麵呂冰就過來說:“我幫你把郵箱和ERP賬號申請好了,登陸改下密碼看能不能正常使用。像預定會議室這些基礎功能已經開了,還有一些高級權限需要餘總發郵件。他現在不在辦公室,等回來你自己去跟他說下。”

葛萱連連道謝,打開電腦將若幹賬號次第登陸一番,又去向呂冰請教餘翔淺出差應做哪些準備。

呂冰正給她講如何訂機票和酒店,一抬頭看見餘翔淺往辦公室方向走,馬上催促葛萱,“快去讓他給你開權限。”

葛萱看餘翔淺身邊還有其他人,顧忌地說:“等他忙完我再去吧。”

呂冰瞪眼,“他忙完網管技術早下班了!而且過兩天你會知道,大客的人都忙不完的,尤其是餘總,找他辦事必須見縫就鑽。快去,這些東西一會兒回來我再給你說。”

葛萱趕緊衝過去。

餘翔淺看看她胸前的工牌,“都辦完啦?”

“明天發張電子版照片給行政,會換正式的工牌。”葛萱長話短說,“冰冰說我還需要開什麽權限,讓您給網管發封郵件。”

餘翔淺茫然,“開什麽權限?”

葛萱猶豫著要不要如實回答說你想開什麽權限就開什麽權限。跟在餘翔淺旁邊的人向她揮手驅趕,“排隊排隊,等我完了再說你的事。”

餘翔淺瞥他一眼,“新來的,給個優先級。”推推眼鏡,率先進了辦公室。

葛萱沒敢要這優先,側側身,讓對方先走。那人也沒客氣,先一步進了門,回頭不住打量她。

餘翔淺認真地提醒葛萱,“小葛,這個人你趕快認識了,以後他少不了找你麻煩。”

葛萱分不出這玩笑程度多深,總之聽話沒錯,向身邊那位四十歲左右的大叔淺鞠一躬,“您好,我是新來的秘書葛萱。”

那人似對她的態度很滿意,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何曠。”

餘翔淺插了一句,“他是財務。”

葛萱這時還不太懂銷售和財務之間的愛恨情纏,隻知道這是發工資的部門,絕對不能得罪,便又附加了個甜笑給何曠。

這一招當下奏效,何曠立刻展露大叔的慈藹,“就讓他發個郵件是吧?那你先來。”

引見完畢的餘翔淺倒忽然來了靈感,“哦,權限——費用審核的權限得開吧,還有日曆查看。以後幾個銷售主管提上來的日曆,你每天都要看一看,盡快把業務熟悉了。”

葛萱領命。

“我給你一禮拜時間。” 他不顧葛萱駭然睜大的眼睛,繼續提要求,“一周之後你要能統計銷售任務完成情況,盯住幾個主管的工作計劃,做好跟蹤匯總,提醒我去提醒他們。懂我意思嗎?嗯……還有什麽?”最後這句是問何曠的。

何曠抱懷立在旁邊,饒有興趣地看他二人,並不著急自己的事,聽到餘翔淺的話也不回答,反問葛萱:“秘書還是總監助理?”

葛萱心說這有什麽區別嗎?嘴上乖乖回答:“秘書。”

何曠又問餘翔淺:“那你還招助理嗎?還是直接設幾個副總監位置?”

後者邊寫郵件邊答他:“再議。”

何曠不輕不重道:“再議的話,你現在得把她權限開到跟你一樣。”

葛萱嚇壞了,秘書這活兒究竟是幹什麽的?

餘翔淺給了她一個答案,“謝謝幫我接杯咖啡去。”

辦公室出門左轉就是茶水間,葛萱午飯時幫他接過咖啡,輕車熟路,很快端著杯子返回。那二人還在討論人事的問題。

餘翔淺說:“副總監是副總監,助理肯定還需要的。”他發完郵件,靠近椅子裏抽煙,“那是個寧缺毋濫的職務,沒何總這樣人才就不如不要。”

何曠冷笑,“謝您抬舉。不過預算還是不能加,除非你再做高兩個點的利潤。”

葛萱把咖啡放在桌上,順手將煙灰缸裏的煙頭倒進紙簍,清理幹淨了放回原處。餘翔淺傾身彈彈煙灰,一手按下免提撥號,對方無應答,他向葛萱打個手勢,“回話讓他過來一趟。”抬頭再看何曠,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這完全可以是個做影響力或者回饋客戶的活動。”

何曠不客氣地挑眉,“這破活動有什麽影響力而言?”

“何大人就似一個開當鋪的,什麽案子到他手裏都‘破’,做低成本,做高利潤。否則就一錢不值。”餘翔淺嘟嘟囔囔,忽然間就暴走,“我也不是沒給你做利潤啊?還非要按固定的數字比走。你到底看過方案沒有?”

何曠不理他的質疑,“你想按品牌推廣來做是吧?行啊,去找Aila商量,問能不能走她們市場部費用。”

“沒戲。”

“你知道就好。讓人再把PPT改一遍,按我說的成本做哦。”

“沒戲!”

何曠攤手,妥協道:“那就隻能找人跟你A一部分成本了。餘總是銷冠出身,我覺得對你來說,拉幾個讚助反倒容易,啊?”

餘翔淺初步判斷,“反正是比從你那摳錢容易。隻進不出,死賬房!”

何曠被罵笑,陰惻惻的,“那麽容易往出摳錢,你大客上半年能百分之三百完成任務?至多也就二百五。”

葛萱沒忍住,噗哧一樂,立刻招到遷怒。餘翔淺指著死賬房對秘書說:“以後你就專門負責跟這人溝通好了。”

何曠不失時機離間,“看看,不要惹你老板噢,他出了名的不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