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路上

葛萱住的地方相當於一個女生宿舍,不過在居民樓裏,沒有舍監,異性便可自由出入。她這幾天也見到其他女孩帶了男生進來,所以江齊楚說要來看看,她就領他上樓了。

客廳裏沒人,葛萱走在前推開臥室門,卻見下鋪的女孩子坐在男朋友腿上,二人吻得正忘我,連開門聲也沒聽到。葛萱呆了兩秒,倏地帶門退出,正撞在緊跟身後的江齊楚身上,低低“哎喲”一聲。

江齊楚扶她站穩,不解地瞄著門板,再看葛萱——臉紅得快爆炸了。

這番動靜終於驚動屋內。那姑娘不慌不忙拉開房門,先是看見高大的江齊楚,又看一眼葛萱,翻翻眼睛,一言不發地將門敞開,退後幾步回到自己**坐下。男朋友站在旁邊,大大方方地向葛萱他們擺手,“嗨~”

葛萱站在原地,尷尬拿捏不好表情。

江齊楚已大致猜出發生什麽事,好笑地揉揉葛萱的後腦勺,以眼神同那對小情侶打過招呼,走進去掃視一圈,轉身問葛萱:“你住哪鋪?”

葛萱指指那倆人的上鋪,繼續尷尬。

江齊楚皺眉。葛萱上大學的時候有次睡迷糊從上鋪翻身下來,摔了個輕微腦震**,後來同寢跟她換了鋪位。四年來就一直睡下鋪,現在又睡上去。他越想越不安全,看看三張下鋪,都有被褥行李,想是都住滿了,仍不死心地確認一句:“這下鋪都有人住啦?”

葛萱沒料他有此一問,愣愣答道:“啊,來的時候就上邊這一張床了。”其實她當時也希望能住下鋪的,不過都滿了也沒辦法,好在現在睡覺老實多了。且上鋪也有好處,起碼一個月還便宜50塊錢。

這時下鋪那女孩突然出聲,“我下禮拜就搬我老公那住了,到時候你跟房東說住下來好了。”

她旁邊那男生補充道:“就這後麵不遠的那棟樓,有空可以過去玩。”

葛萱應也不是,別的又不知道說什麽。

那女孩說:“咱吃飯去吧,我想吃漢堡了。”

“走吧,我也餓了,吃完飯去網吧打會兒遊戲啊。”

“你又打遊戲!不是說戒了嗎?不許去!”

“今天有家族任務啊,做完有好東西呢。”

“我不管……”

聲音漸小,隨著防盜門的開關,徹底消失。

葛萱如釋重負,一屁股坐在**,出氣如歎。

江齊楚問她:“你不餓嗎?出去吃點東西。”

葛萱點頭,“好,吃完我也得去網吧,把簡曆發給那個餘……什麽總?”

“餘翔淺。”江齊楚接道,“吃完帶你出去轉轉吧,簡曆我晚上回家給你發,我那兒能上網。”

葛萱想了想,認為此法甚妥,“在我郵箱裏了,你進去別直接轉發,下載來看看有沒有需要改的地方。”

江齊楚哭笑不得,“你倒會討巧。”

葛萱站起來抻個懶腰,目無焦距望著窗外,“江楚,工作怎麽這麽難找?”

若無其事的一張臉,苦兮兮的一雙眼,看得江齊楚胃酸心軟,嘴上仍勸著她,“得了吧,你這才來哪麽幾天,這不就快有工作了嗎?”

她勉強笑笑,“你說餘翔淺能用我嗎?”

江齊楚沒回答。

葛萱自己也沒自信,或者人家就是隨口一說,都在一輛車裏坐著閑嘮嗑,他不搭茬兒不好。那,她太認真了也不好。這麽想著,接到餘翔淺電話的時候,葛萱還在一家廣告公司填麵試申請表。

電話不是餘翔淺親自打的,但確是下屬領了他的授意,約葛萱第二天前去麵試。

盡管沒有工作經驗,但也清楚總監助理和前台這兩個職位誰更值得去做功課。葛萱匆忙結束了正在進行的這場麵試,出來就給江齊楚打電話問東問西。餘翔淺他們公司是幹什麽的;餘翔淺是幹什麽的;她去了要幹什麽;餘翔淺最需要哪方麵的人……江齊楚一一作答,末了又提醒她:“要叫餘總。”

葛萱木訥地,“哦。”低頭看看寫在記事本上的信息,潦草難辯,“我寫字不好看。”

手機裏一聲輕笑,他問:“你在哪兒了?麥當勞?”

葛萱回頭看看點餐台,“肯德基。”

“別總吃那油炸的,上火。”

葛萱心說她哪兒有閑錢總吃這東西,剛從麵試的公司下來看見了這餐廳,跑進來吹會兒免費空調而已。事實是從早上出來到現在還沒顧上吃飯呢,隻在麵試的公司喝了杯涼水。正是午飯時間,店裏熙熙攘攘,不斷有廣播請用完餐的顧客給讓座。葛萱不好意思一分錢不花還霸占著位置,再說炸薯條的油香氣也太折磨人了。起身離開餐廳,問他:“你呢?吃飯了嗎?”

“剛送我們領導的爸媽回天津,正往北京返呢。”

“你在開車?那不說了,明天麵完試給你打電話。”

“沒事,我用耳機不耽誤。明天麵試你不用那麽緊張,葛萱。餘翔淺那人對工作上的事很幹脆,問到你什麽了,會就是會,不會的說能學,有一說一就行了。”

葛萱點頭,“嗯,我叫嚴守一。”

江齊楚笑:“還有時間看電影呢。”

“真有意思,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了。”

“那……去看場電影吧,我快到了。”

葛萱的印象裏,電影院還是那個舉行開學式的地方。上大學之後學校裏有禮堂,偶爾也放電影,但很少搶得著位置看,大多都是在寢室室友的電腦上看VCD。算起來,她已經四五年沒進過真正的電影院了,而且這種多廳影院,她根本是第一次來。

熱檔影片的巨幅海報貼滿走道和休息區,爆米花甜香彌散,售票處排著蛇形長隊。葛萱和江齊楚排在隊尾,側麵牆壁上掛了一排顯示器,播放著預告片。江齊楚征求她意見,“馬達加斯加?”

葛萱托著一盒25塊錢一球的冰淇淋,正研究它為什麽這麽貴,聽見問話,抬頭尋找海報,看到一群大眼睛小眼仁的動物,猶豫了一下,認真地問他:“你愛看動畫片兒?”以前上學時也一起去過碟屋,不過都是好多同學一起,從沒見他選過片子。原來口味這麽清純……

江齊楚被侮辱了,推推她的頭,“你選。”

“唔……”她雀躍地看了一圈,視線在好萊塢那對金童玉女身上停住,“史密斯行動?這怎麽樣?安吉麗娜真好看。”

江齊楚慣例沒意見,看看LED屏,“7:15……嗯,正好排上隊買完票也差不多快開場了。”

“她腿上綁個槍,好像是警匪片。”

“不算警匪。沒有警。”

“你看過了?”

“網上看了預告。”

“好嗎?”

“不錯啊。”

是真不錯還是敷衍?葛萱分不清,反正江齊楚向來這樣,別人說什麽他都沒意見。挑座位的時候,葛萱說:“要不看馬達加斯加也行,我挺長時間沒看動畫片了。”

江齊楚哪會不知道她在想什麽,笑了笑,對售票員說:“就看這個。出票吧。”

中間的靠後一點的位置都已被人選走,江齊楚要了第四排偏左的兩個座位。葛萱先還奇怪他放著第一排的空位不選要往後坐,影片一放才發現坐近了視覺上好恐怖。超重低音讓她連連冷顫,偏這片子裏槍聲爆破聲各種大場麵層出不窮,音效好極了。葛萱強忍著不去捂耳朵,足足十多分鍾才勉強適應。

葛萱後來總結自己,感情太豐富,來不了電影院看片,聲音一大就震得她想哭,隻好在家用電驢鼓搗下載高清的看。

江齊楚從杯托上取飲料,餘光掃到正襟危坐的葛萱,熒光照著她側臉有一種冷豔,他忽然很想笑,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麽像上課似的?”劇情很緊迫嗎?

葛萱扭頭看他,聽不清說話,把耳朵湊了過去。

江齊楚也正傾身貼近她,兩人之間忽然沒了距離。她是側耳聽話的一方,尚未察覺異常,江齊楚可是清楚地聽到自己胸膛咚的一聲心跳。默默靠回椅背,專心盯著屏幕。

葛萱仍是沒聽到他說了什麽,但他看得認真,她也沒再打擾。

片子確實不錯,走出放映廳,葛萱滿足地伸個懶腰,斜望海報裏的女主角,“她沒有電影裏活動的好看……”

江齊楚卻指指她衣服下擺處,“冰淇淋弄到衣服上了。”

葛萱一驚,用手抹了幾下沒抹掉,心叫不妙,還打算明天穿這個去餘翔淺公司麵試呢。

散場人特別多,她隻顧著擦蹭衣服,沒留神被撞個趔趄,麵前穿過N多人,瞬間不見了江齊楚。正慌著,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她,江齊楚焦急大於責備的語氣,“你看你……”牽著手,直走到人群漸稀少的扶梯前,才借著丟空瓶的動作放開她。

葛萱尷尬得走路不會擺臂,心想是不是太久沒被男人碰過,心怎麽會亂跳亂跳的,臉像下了火一樣。偷看江齊楚,他貌似自然得很,還在給她講明天怎麽去餘翔淺那兒。

設計了幾條路線,他還是覺得不妥,“幹脆我明兒送你過去吧。”

葛萱連忙回神,“不用了,你也得上班,就跟我說怎麽坐車就好了。”又問,“我穿什麽去比較好?”

江齊楚很久沒坐過公交了,正想著那附近站點應該叫什麽,聽到她後來一問,心不在焉答道:“餘翔淺忙起來,你不穿他都沒反應。”

葛萱好吃驚,“啊?”

江齊楚猛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有一點不好意思,“他不挑這表麵的,別奇裝異服就行。”

葛萱哧哧地笑,“你原形畢露了江楚,你變流氓了。”

他拒不承認,“隻是打個比方。”

她一臉學究氣,“難怪人家說:十個司機九個騷,還有一個大酒包。”

江齊楚哭笑不得,“閉嘴。”過於歡快的笑聲讓他忍無可忍,弓起食指在她頭上輕敲一記。

葛萱吃痛地捂著腦袋,還不肯學乖,“說錯了嗎?”

“就是對了才不能亂說。”他瞥她一眼,“別瞎說實話。”

葛萱一愣,再次噴笑,“厚臉皮這點倒是沒怎麽變啊江楚。”

“你倒是變得越來越會擠對我。去不去吃點東西?”

“看電影之前剛吃完,你當我漏肚子?”

“嗬嗬,你小時候就總是餓。”

“這話說的……你小時候也總餓好不好?”

他不知想起了什麽,路燈下的眸光忽然幽幽閃閃的,然而隻是掀了掀唇角,並沒說話,望向她笑著搖頭,很玄秘高深的樣子。

葛萱好奇地眨眨眼,扮了求知若渴相也沒搏得高人解惑。

回家洗完澡躺到**,腦中想的不是剛看完的美國大片,而是江齊楚閃爍的眼神,還有那個笑容。

葛萱搞不懂他在笑啥,很早開始,大概是大二的那年冬天,江齊楚說要去外地工作了。那以後,葛萱就放棄了去揣測他的心理。猜不明白,也不想猜。一個你認為是了如指掌的人,做出哪怕一丁點兒在你意料之外的事,你都很難去接受。葛萱有種受欺騙的感覺,就告訴自己了,以後無論他做出什麽事,也不要再意外,他不再是那個她失戀時,默默吹著草笛守在她身邊的男生。

不對任何人抱希望,自然也就不會有任何失望。把你想得到的東西定義為奇跡,那麽即使得不到,也可以輕鬆地耷聳下肩,說:算了。

這是葛萱被遺棄在寒冷的冰城時領悟到的。她還不知道,這一長串的道理,簡而言之就是“自暴自棄”。隻知道那時的自己,夢裏還會為失去許歡而難過,醒來卻因為沒有江齊楚的安慰,終於失聲痛哭。

然後漸漸明白,心情被愛情和友情什麽的左右,太不靠譜了。

這天早上,葛萱在她的屋子裏又發現了新居民,蚰蜒。之前是蛐蛐兒,再後是蜘蛛。腳越來越多了,而且速度也快,葛萱撲不住,眼睜睜看著它躥到桌下消失,踹了幾腳也沒出來。臥室裏一個女孩倒是出來了,嗬欠著打招呼:“這麽早……”

葛萱回問個好,“今天有個麵試。”

那女孩揉揉眼睛,打量她一番,“你穿這樣去麵試?”

葛萱不安地扯扯裙子,“不合適?”

“唔,也還好吧。”嘟囔著進了衛生間。

葛萱對著鏡子看了一會兒,找不出問題,拿起背包出門了。等車的時候給小棠打電話,閑聊了幾句,問她:“我穿那個綠裙子去麵試不好嗎?”

葛棠沒印象,“哪個綠裙子?”葛萱正描述,她一下想起來了,“你說那一圈一圈奶油花兒的?”

“人家那叫荷葉邊!”

“荷葉個屁,穿著跟棵生菜似的,你怎麽把那條裙子也帶走了?還穿去麵試!趕緊上樓換了。”

葛萱看看手機上的時鍾,“來不及了,先這樣吧,正式上班再換。”

葛棠憂心道:“我比較怕你穿成這樣去,就沒有正式上班的那天了。”

葛萱覺得沒那麽嚴重,“江楚說那個餘總不挑外麵,沒事。車來了,我回來再給你打。”匆匆收起電話上了公交。

離餘翔淺的公司還是有段距離的,好在江齊楚給她指的上車站點是始發站,總算是有空座。葛萱在最前麵的一個位置坐下,緊挨車門,斜對著公交卡POSE機。一路閑著沒事兒強迫自己動腦子,聽著刷卡的提示音計數:四毛八毛一塊二一塊六……這成為她此後一段時期內的坐車娛樂節目。雖然並沒將算術神經練發達,但在後來與客戶喝酒數蛤蟆的時候所向披靡。

此時的葛萱還料不到這些,純粹是無聊打發時間。數到二十塊零四毛的時候,江齊楚的電話忽然打過來,葛萱嚇了一跳,“坐錯車了嗎?”

確認了一下線路,江齊楚說:“沒錯。到哪兒了?”

葛萱剛聽報完站名,答得很溜。

“都跑一半了,出來夠早的。”

“你不是說這環路上總堵車嗎,早點出來免得遲到。”

“九點以後出門不會太堵了,我是說你以後上班的話可能會堵。”

一個電話的工夫,錯過了一站蛤蟆,並且之前數到哪兒也忘了,這時車裏已經塞滿了人。葛萱把座位讓給了剛上來的孕婦,自己往後找了個鬆快的空地兒站著擺弄手機。

沒幾分鍾江齊楚又來了個電話,笑意盈盈地問:“你坐車左邊還是右邊?”

葛萱莫名其妙,“右邊吧……”下意識地往窗外看了看,果然看見他開的那輛黑色奔馳貼著公交車前前後後地躥。

售票員氣得探頭直罵:“丫讓耗子嗑啦?怎麽開車呢!”

葛萱偷樂,“嗬,讓耗子嗑了。”

江齊楚哧地笑出聲,“不學好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