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後餘翔淺的片段(一)我被奔馳撞了一下腰

葛萱的畢業典禮上,小棠明顯比姐姐更高興。同來觀禮的袁虹頗為費解,“你咋樂成這樣?”葛棠不語,把姐姐的學士帽摘下來扣在自己頭上,很乖巧地微笑。

袁虹說她:“你姐以後不在身邊,你得自己照顧自己了。”

葛棠戚戚道:“那我真慶幸可以隻照顧我自己……”

一年前江齊楚被公司調去南方,丟下一個連火車站都找不著的葛萱。小棠曾對父母感歎:“江哥真是把咱家葛萱照顧得太好了。”跟著她也考到哈爾濱,之後這一年下來,葛萱還是不知道去車站坐什麽公交車,這讓葛棠不由自我檢討,是不是自己也把她照顧得太好了?再後來她終於相信,她姐在方向問題上,永遠少根筋。葛棠每天都得做好去不明地點接她的準備,寢室裏的同學直問:“你和葛萱到底誰是誰姐啊……”

今天,這提心吊膽的日子終於結束了。葛萱帶著火熱的事業心和一顆轉向的腦子將要踏上社會,離開哈爾濱奔往帝都,換片土地播種新植物。葛棠想的是,她反正也是轉向,愛哪兒去哪兒去吧。而且,早半年在電話裏,就不經意將姐姐的北漂計劃透露給了江齊楚,葛棠不相信她江哥會安於待在東南沿海。

對於女兒一畢業就跑去北京工作的決定,袁虹持保留態度。她覺得孩子剛畢業,工作上難免會有失誤,離家太遠,人生地不熟的,出點什麽狀況夠不著照應。用葛冬洋的話說是:“摔了跟頭都沒人給揉揉。”

葛萱對此見解獨特,“要是反正都得摔跟頭,我寧可這一跟頭滾出挺遠,不願意在原地看著讓我摔倒的那處風景。多上火啊。”

這兒有著太多讓她耿耿於懷的往事,以及道義毀滅的人類:明明不愛卻來引誘她的花心許歡;聲稱陪她卻說走就走的薄情江齊楚。有這種植物生長的這片土地,葛萱待夠了,並且懂得“幸福不能倚賴他人”這個至臻道理。

懷揣過好日子報複舊人的不正常誌向,坐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

她會用自己的方式的幸福,讓那些曾經拋棄她的人仰望。過程即使真如大家所說充滿挫折,她也不會活得比過去更憋屈。

現在的葛萱回想起來,完全記不得當年自己哪兒來的一份驃悍,連天安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就那麽孤身一人漂到了首都。

北京那時房價正在飆升的初期階段,葛萱在幾個北京同學的幫助下租到了房子,說是房子,其實是一間房裏六個床鋪當中之一,每月也要幾百塊。付了一季度房租,再置辦點日用品,從家裏帶來的錢所剩無幾。可在給家裏媽媽打電話時,她還是逞強地說:“夠花夠花,這邊吃的也不太貴,怎麽也夠花上兩個來月的。再說我找到工作下個月就開資了呢。”

這算盤打得理想清亮,葛萱也知現實艱難。

她那幾個同學在北京讀了四年書,目前還都是芸芸待業生力軍的一小撮。晚上一起吃飯,紛紛勸葛萱不要太急躁,工作要慢慢找,先適應一下環境。葛萱很客觀地說:“我不急不行,一禮拜找不著工作,就去天安門廣場自焚。”

大家都笑,沒人把她這話當真。

但葛萱確實有幾分認真的意味。別說適應環境的閑心,連失眠都覺得奢侈,躺在**胡思亂想一會兒就睡著了。第二天一早辦了張新手機卡,號碼填進簡曆裏,便開始瘋狂應聘。

隻看工作地點在北京,崗位要求不算苛刻,其它薪資待遇、具體工作職責,完全無視。一天下來,旁邊陪著她在網吧發簡曆的同學直說:“葛萱,我覺得你一禮拜肯定能找著工作,就按百分之一的概率算吧,你明天起碼得接到十多個麵試通知。”

葛萱一上午就破了這個數字,拿著微微發熱的手機,當天下午就在同學的陪同下,去了一家公司麵試。

公司是搞房地產的,在一棟商住樓裏,小小的格子間,沒多少員工。同學開始還說:“小公司也好,小公司事兒少。”

麵試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表情木訥,問題機械。簡單如走形式一般的對話之後,對葛萱說:“試用期三個月,轉正後基本工資加補助兩千五左右,另有季度獎金。先去培訓七天,培訓費三百塊,轉正以後全額報銷。沒問題的話明天早上九點半來公司報道吧。”

葛萱把幾個重點數據在腦中存儲了一下,猶豫地問:“我……做什麽的呀?”

對方顯然也沒料到她竟敢有此一問,愣了愣才反問她:“你自己投的簡曆,自己不知道什麽工作嗎?”

葛萱低頭,滿臉通紅。

對方不耐煩道:“行政。”

出了門一說,同學啐道:“行政培訓個屁!這收錢的肯定是騙子,甭管了,下一家。”

葛萱出了大廈,戀戀不舍抬頭看了一下那公司所在的樓層,心想怎麽自己的第一次總是遇到不誠心的家夥呢?

第二家公司地址拿出來一看,同學好一頓商量,“咱別去了。真到這地兒上班,早上九點上班,你五點起床都不一定能趕上趟兒。”葛萱隻得作罷。吃了飯又去網吧發簡曆。這回有所挑選,離家太遠,公司性質不靠譜的,甩在投發範圍之外了。

白天麵試遭遇騙子的事,葛萱沒敢跟爹媽說,到了晚上越想越神奇,給小棠打電話講述。

小棠靜靜聽完她的麵試過程,沒作任何評價,倒說了句不相關的,“你換手機號怎麽不第一時間跟咱媽說呢?從昨天打你電話都關機,都急壞了。”

葛萱連忙掛了這邊,給家裏打回去,被袁虹劈頭蓋臉一通數落。整天不順利的求職過程,讓葛萱聽到這些埋怨時稍感煩躁,“我發一天簡曆,又忙和這忙和那的,哪兒顧得來啊?再說頭天不是給你打過電話了嗎?”

袁虹歎口氣,“你這孩子啊,不知道大人跟你多著急……”

葛萱心裏一軟,勉強作無事狀開口道:“哎呀你放心吧,我都在外麵這麽多年了,沒事兒。明天麵試完給你打電話。”

想起白天上網在BBS看到的一句話:我就像是趴在玻璃窗上的蒼蠅,前途一片光明,而我卻找不到出路。擠在北京,給首都人民填麻煩了。

葛萱感到嗓子猛地幹痛了一下,這一夜罕見地失眠了,躺在床來翻覆許久睡不著。

第二天麵試約在十點半,她覺得肯定能起來,也沒定鬧鈴。同寢的幾個女孩才住到一起,彼此還不太熟,也沒人叫她起床。葛萱險些睡過頭,幸好被一通電話給吵醒。

小棠無比嚴肅地告訴她姐:“之前忘跟你說了,去麵試穿正式點啊。”

葛萱睡得迷迷糊糊,隨口反問道:“哪件正式?”

她帶來那幾件衣服小棠也都看過,想了一下建議道:“要不穿裙子吧,有很多斑的那件。”

葛萱理解了這種描述,跳下床翻出一件不規則圓點花紋的連衣裙,“淺藍色的?”

小棠應是,又問了幾句不相幹的,給姐姐打打氣,這才掛斷。

葛萱兀自看著裙子發愣,本來挺好的一件衣裳,聽完小棠那種形容,怎麽看都覺得怪怪的。最後還是服從安排,反正她也不知道該穿什麽好。

北京8月熱得人心冒煙,葛萱臉上薄薄一層潤膚霜很快都化成了香汗,油汪汪地黏在皮膚上。麵試的這家公司冷氣很足,葛萱站在前台,望著不遠那座通透潔淨的樓梯,後脊梁上又刷地沁了一層汗。

難得穿回裙子的葛萱,卻遭遇一家擁有躍層空間的公司。一樓主要是會客區,散散坐了不少人,前台裏漂亮的小姑娘滿臉陽光,請葛萱去二樓會議室麵試。通往二樓的樓梯是玻璃的——或是水晶的?總之看上去高貴極了。

就這麽走上去,一層員工連新同事“底細”什麽顏色都一清二楚了。

葛萱也很陽光地衝那小姑娘笑笑,根本沒敢上去。

垂頭喪氣地結束這輪麵試,出門正想給小棠打電話抱怨她幾句,身邊無聲無息靠過來一輛車。被尾氣的熱度熏到,側眼一掃,好大一輛車就快貼到自己身上了。車標是圈裏一個人字破成三等份兒的,葛萱能叫出名字的車不多,這個是認得的,低咒一聲,慌忙往路邊閃去。

司機探出頭來,“葛萱兒?”

許久未聞的兒化音,熟悉得葛萱眼眶微濕。回去頭眯著眼看清人臉,她把連日不順積蓄的怒氣都吼了出來,“有你這麽開車的嗎,江齊楚!”

在她覆了水膜的視線中,是依然的眉濃眸亮。

深眼窩掩住透露過多心事的眼神,時常抿起的厚嘴唇此刻卻因驚訝而微張,更顯得下巴尖尖如同女子。長了這麽標準一張瓜子臉的男人,除了江齊楚,葛萱就沒再見過第二個。

“還真是你。”江齊楚知道她要來北京,怎麽也沒想到會給自己在街頭遇到,幾乎不敢相認,“嗬嗬,怎麽穿成這樣?”

葛萱怨氣尤在,哼聲道:“我就長成這樣。”

江齊楚對坐在車後座的人說了句什麽,推門下車,“什麽時候到的?”他問葛萱,“你現在住哪兒呢……?”

葛萱不看他,一雙眼瞟啊瞟的落在車窗上,深色玻璃擋著,根本看不見內室坐了什麽人。

江齊楚挑眉,“問你話不吱聲,往哪兒看?”

葛萱很凶地瞪他,“問誰話?你都不認識我。”

他在她額頭上輕彈一記,“因為你老也不給我打電話。”

葛萱捂著腦門,汗流得更凶。江齊楚為什麽會在北京?“你不是到南方種茶葉去了嗎?”

江齊楚失笑,“收成不好,我開始北漂了。”屈臂看下腕表,從襯衫口袋裏掏出手機,“電話號給我,我現在著急去機場,回來給你打電話。”

葛萱盯著他欲撥號的手指數秒,嘿嘿笑道:“我還沒記住號碼呢,你念號我給你打吧。”

江齊楚說:“我號碼從來沒變過。”隻是想著,她可以不找他,但是別找不著。

葛萱淡應一聲,“哦。”

他笑著搖頭,轉身坐進車裏,落了車窗,傾過身子對猶呆在路邊的人說:“給我打電話,葛萱兒。”

葛萱提高聲音,“哦。”忽然上前一步扒住車窗,“你去哪?送我去下家麵試的單位吧。”

江齊楚遲疑一下,“我送人去機場——”

聲音從車後座傳來,“你朋友嗎,江子?順路的話捎上吧。”

江齊楚推開車門,讓葛萱上車,問過地址和麵試時間後,“先去機場,回來再送你去麵試來得及。”

葛萱點頭,擰身看看後麵那位允她上車的人。白淨斯文的一張臉,細框眼鏡下的兩隻半月眼給人印象很親切。葛萱想了想,嘴唇挑出個商用的假笑說:“謝謝。”

對方應道:“沒事。”又問,“你在找工作?麵試什麽?”

葛萱看下江齊楚,“行政文秘之類的。”

江齊楚瞥她一眼,並沒作聲。

後座那男人又說:“我這裏正好缺一位秘書啊,要不要考慮一下嗎?”

江齊楚介紹道:“這位是餘總,葛萱。”

葛萱點點頭,“您好。我不知道您招聘要求怎麽樣。我是剛畢業的。”她得把醜話說在前。這幾天招聘電話也接了不少,有些聽說沒工作經驗,直接不要求麵試了。“我沒工作經驗。”

江齊楚插嘴說:“她原來實習的時候做過部門助理。有三個多月吧?”

“嗯,剛好半個學期。”葛萱答完納悶地瞟著他,心說那時你早去江南水鄉泡著了,居然還知道我實習的事。

那位餘總簡單問了幾句,主要是關於專業課程和實習時的崗位描述。

葛萱一一做答,邊說邊看一看江齊楚,沒想到自己蹭車蹭出來一場麵試,完全沒有準備,說得不甚流暢,又不了解對方底細,生怕說錯話。

江齊楚一心一意開車,沒同她做任何眼神交流,免得她會錯了意更手足無措。

餘總每聽完一個回答應一聲好,偶爾有電話要接,談話便中斷。一直到機場,他忽然想起什麽,“對了,你叫什麽?”

葛萱答道:“葛萱。草頭葛,草頭萱。”

“回頭把簡曆發我看看,”他自動替她取了昵稱,“小葛,下周我回北京約你到公司來細談,好嗎?”

葛萱為這稱呼微有些走神,聽見後麵的話,連忙疊聲應是。

他看出她的緊張,安撫一般表明態度,“到我這工作,別的經驗也用不到太多,隻要學習能力強一點。和江子是一個地方的人吧?很好,正希望找一個北方的秘書來,普通話講得好。”

他自己的普通話確實很一般,“話”發音作“發”,音調也不準,難得的是語速飛快。

葛萱忍不住發笑,想了起大學同寢的那個南方女孩,把“氧化還原反應”中的h和f音全部念反,一般人學都學不上來。

餘總不知自己成為某人的笑點,江齊楚可擔心葛萱笑出聲來,向外看了看說:“這車多堵住了,要不您下去走兩步吧。”

餘總點頭,“嗯,停這裏可以,謝謝啦江子。”又叮囑下葛萱,“記得發簡曆給我,小葛。”

葛萱壓著狂喜,表麵猶作鎮定。餘總才下車,她迫不及待問江齊楚:“他怎麽還說謝謝?不是你老板嗎?”

江齊楚邊看著後鏡倒車,邊回答她,“不是,他剛在我們公司,我們老板讓我送他。”

“哦,那他們公司幹什麽的?”

“電子商務一類吧。”

葛萱眼睛一亮,“哎?真的?”她就是電子商務係的本科,之前還有些猶豫,現在聽江齊楚這麽一說,覺得簡直就沒有比這更湊巧的事了。“你說巧不巧啊,江楚?”

“巧。”他目不斜視,嘴角噙淺淺一弧笑,“真巧。”這些年來這些事,讓他有些宿命。所以偌大的北京,生生把她給撞到了街頭,那種感覺,比辛苦尋到她,更加喜悅。

葛萱沒聽出他的話中話,全副心思用在即將到來的工作上,“那他是什麽職務?部門經理嗎?我去的話是做部門助理,還是他的助理啊?啊,對,是什麽部門啊?”

江齊楚略想了想,“應該是銷售部吧。他剛升部門總監,你要真成了他的助理,搞不好跟下麵經理同級。”

葛萱張大了嘴,為這飛來福氣心動不已。

江齊楚真不忍喚醒她的美夢,可還得讓她回到現實來,“據我所知,他用人可不對付,你先投了簡曆再說吧。”

她忙不迭地點頭,不再多說,用沉默來安撫心跳。

江齊楚想問她住在哪裏?吃得習不習慣?連在校園裏都會迷路的人,這些天東奔西跑的麵試,是怎麽完成的……一肚子的話。可安靜著的葛萱,一如上學時坐在他身邊的模樣,久違的心動,令他緘口。

葛萱的思考進入細節,猛地捶下掌心,“哎呀江楚,我把簡曆發到哪啊?他沒給我郵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