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被遺忘了的男主角

從高中到大學的過渡,就好比一個長年在資本主義流水線上作業的工人,突然轉職社會主義公務員。截然不同的生活節奏,讓人感覺度日如年。幸好還有江齊楚。

不幸的是江齊楚並不能改變葛萱的無聊狀態。她想念許歡。

這半學期許歡的聯係很少,葛萱隻是想他,也沒有主動打過電話給他。打過去會不知道說什麽,或者許歡會有話題,她卻沒有可以啟口的動機。

好不容易熬到半學期結束,期末考試的當天晚上,許歡來電話問葛萱什麽時候回家。葛萱念了火車票的日期和車廂號,心裏為他說的那個“家”字,泛起滿滿甜蜜。可就在回家的前一天,許歡又說臨時有事要去趟外地,不能來車站接她。

葛萱說:“你來接我幹嘛啊,我又不是找不著家。”

許歡笑道:“那好,等我回去找你出來玩啊。”

葛萱等這句話變為現實,從臘月等到正月。除夕的年夜飯上,許歡有電話過來拜年,正是春晚敲鍾時,葛萱分不清是許歡家電視裏,還是自己家的。

許歡還是說:“有空找你出來玩吧。”

而葛萱終於知道這話是客套。

她卻不知道自己和許歡之間,為什麽會有這種客套?

電話才掛上沒兩分鍾又響了,離電話最近的葛萱抱著一大杯可樂猛灌,完全沒聽到有值得動身的聲音一樣。小棠看了她一眼,臉轉向葛冬洋,以眼神向爸爸告狀。

葛冬洋低聲罵大女兒,“懶死。”以眼神支使小女兒去接電話。

小棠無奈,撂下吃了一半的餃子,過去接起電話,小臉漾開笑意,“江哥過年好……啊,剛才葛萱打電話呢……”

葛萱象征性地愣了愣,表示有聽到自己名字,然後就繼續喝飲料,啃豬蹄。

袁虹忍不住警告她,“葛萱你別喝那些甜的,一會兒該牙疼了。”

葛萱應一聲,問:“媽,我一會兒出去溜噠溜噠行嗎?”

袁虹挑眉,“五更半夜你上哪兒溜噠去?”

葛萱也沒想好,隨口說:“大道上唄,看看燈。”這臨時憋出來的理由一說,心裏還挺樂的,這約會借口還好吧,以前許歡總說吃完年夜飯就和金嗓子他們出門溜噠。

可惜袁虹不同意,“誰家大過年的出去窮逛?明兒早上再出門。”

葛萱慣性聽話,吃完飯撤了桌子,掐一副新撲克蹲在炕頭擺十二月。一撂撂擺完了,手裏還剩下來一幾張牌,踹踹小棠問咋回事兒。

小棠爬過去翻開一張,“這啥啊,還有小王?”把整齊的牌陣推亂,“你拆封就擺,也不說挑挑,擺十二月不得把K挑出來嗎?”

葛萱辯道:“咱媽說今年閏五月。”

袁虹也在擺牌,頭也不抬地接道:“那也沒有往裏放大小王的噢。”

葛萱抓一抓腦袋,挑出多餘的牌扔到一邊,洗好重擺。一組牌代表一個月份,哪組同點數不同花色的四張牌全被翻開了,就表示未來一年的哪個月份比較順利。

小棠趴在旁邊,托著腮幫子,很認真地看她姐一張A接一張A地往出翻,直翻到無牌可翻。除了A所代表的一月,再沒有一組翻開的。

於是結果就是,未來是很不順利的一年。

葛萱伸手拂亂,“不準。”

葛冬洋剛擺了個全開,正為討中好彩頭而喜悅,就聽見女兒說這話,當下罵了一句,“這倒黴孩子!”

葛萱在新年伊始被賦予了這樣良好的祝願,所以接下來的一整年,都黴運連連。

葛萱原以為這一宿會毫無睡意,掀窗簾看外麵,被小棠罵了一句之後,翻兩個身就睡著了。一覺到天亮,一掛響勝一掛的鞭炮聲驚醒甜夢。

房間門被兀地拉開,葛冬洋喜氣洋洋地喊道:“起床,孩兒們!”

小棠慢吞吞滑下枕頭,縮進被窩裏,隻露鼻子以上的部位外麵。

葛萱摸摸熱呼呼的火牆,不解地看妹妹,“你冷啊?”。

命令沒得到及時回應,葛冬洋掃視一番,兩隻大手在大女兒臉蛋上搓了一把,“快!起來放炮吃飯了。”

葛萱被那副粗糙的手掌磨得直哼嘰,又不敢反抗,隻斜眼罵小棠:“奸貓。”

小棠鑽出來,“咱爸一到過年老興奮了。”頭頂也被拍了一下,不在乎地嗬嗬笑。

葛冬洋催道:“快點快點,不還要出去溜噠玩兒嗎?”

要出去玩的是葛萱!小棠正想糾正父親的錯誤記憶,葛萱已經坐起來,伸著懶腰說:“有啥好玩的,哪哪哪都不開門。”江齊楚不在,許歡也沒說找她,她都不知道有什麽好玩的。

袁虹端著撈出來的餃子站在門口下最後通牒,“你倆趕緊的,一會兒餃子都坨了。吃完飯好去車站接江楚。”

葛萱拉回落在窗外的視線,江齊楚昨天來電話她沒接,這會兒聽到這消息著實意外,“他又折騰過來幹嘛?年前不回來給他爸上過墳了嗎?”

袁虹狠狠瞪這二十來歲不懂人事的女兒,“那不還有他媽嗎!”

小棠也望著姐姐,細聲細氣道:“不還有你嗎?”

葛萱搓著耳朵,覺得這兩句話連在一起說咋聽咋別扭。

大年初一的早上很難打車,幸好火車站離葛家不遠,一路雪道被人車踩壓瓷實,姐妹倆溜著玩著就過去了。路上若聽到摩托車聲,葛萱一定回頭張望。

小棠也跟著瞅,然後再瞅姐姐失望的表情,兩隻杏核大眼撲閃撲閃,想說什麽又猶豫。

一對拉著手的走路都溜號,誰也沒看到腳下坑窪,葛萱先是滑了一腳,小棠拽不住她,雙雙跌坐在雪地裏。葛萱摔習慣了,很快爬起來,拍著屁股嘲笑受累的小棠。惹得小棠坐地上直瞪她。葛萱不敢笑得太猖狂,可看穿著厚厚棉衣蠢笨如小熊的妹妹,又忍俊不禁。扭開頭不讓她看見自己表情。

十字相交的馬路上,飛快駛過一輛摩托。葛萱條件反射地瞟了一眼。

熟悉的車型顏色,熟悉的許歡,就連後座上身著皮衣的長腿美女也是熟悉無比。

與葛萱男孩式的騎坐不同,蔣璐側坐在後座上,一雙手臂圈緊了許歡的腰身,臉貼在他背上躲風。姿勢嫵媚又自然,像是早已習慣坐在這位置。圍巾層層疊疊纏繞於頸間,遮不住她好看的笑容。

車後卷起小團旋風,雪沫飛舞在陽光下晶瑩閃亮,隱有七彩炫光。

冬天總是有著比夏天更明亮的太陽。究竟是陽光太會騙人,還是人們不該一廂情願地將陽光與溫暖劃上等號?這簡單問題困擾了葛萱許久。許久之後,她還是覺得冬天陽光下的寒冷是那麽的不真實。可吹在臉上風很真實,刺辣辣的,真實的疼。

衣擺被輕輕搖動,低頭看見妹妹乞求的小臉,小棠狼狽地說:“你倒是拽我一把啊。”

葛萱機械地應一聲,伸手拉起她,忽然哈哈大笑,“你真笨得靈巧!”

小棠氣得,“笑個屁啊!”

葛萱笑彎了眼睛,理直氣壯道:“大過年的,難道我還得哭嗎?”

葛萱的成長,源於初三這年的一場單戀。

大學一年級的這個寒假裏,喜歡的人請她吃飯,身邊坐著個千嬌百媚的女子。於是葛萱才知道什麽叫做單戀,同時也學會了失戀。

回頭去想,和許歡相識的這些年,她學會了很多學校裏不教的技能。學會騎摩托車,學會抽煙、喝酒,並借酒裝瘋,學會唱歌時用麥克風距離控製音量,學會忍受無論怎樣喜歡一個人,也不說出來的寂寞。

學會不再把別人隨口說的話當真。

那天許歡請客,外地工作的唐文良和上學的葛萱都回來了,還新添了一口人,在混血兒微微隆起的小腹裏。小飛叨著煙進門,在金嗓子凶狠的注視下退出去,煙味散盡才敢回來。蔣璐笑道:“多跟混血兒在一起,這幾管煙槍都能改善改善。”

咕嘟嘟熱騰騰的涮羊肉,圓鍋圓桌,天上月亮也圓,人又難得齊全。

除了混血兒,大家都很主動地碰杯搶酒。葛萱後來是喝多了,記憶斷篇,卻記得席間許歡說:“小葛雖然歲數小,但總比別人懂我。”

眾人起哄,嫌他犯酸。蔣璐尤其不悅,“那我呢?”

金嗓子說:“人家說的是純友誼,誰像你們亂糟糟的……”

在那之後,誰又說了什麽,自己又說了什麽,葛萱完全不記得了。怎麽回的家也不知道。

醒來的時候滿室日光,頭頂的電視機正播報午間新聞,葛冬洋和小棠在炕頭打撲克,袁虹坐在一邊,自己擺一副撲克陣。

小棠似乎耍賴被抓,葛冬洋笑罵。小棠撲上去捂住爸爸的嘴,謹慎地回頭看,見葛萱蜷在被窩裏還在睡,這才放開手,似厭煩地說:“你把她吵醒她又該賴嘰了。”

袁虹咂嘴,“這家夥,喝得哇哇吐回來還有功了。”

葛冬洋接道:“那小璐璐也沒少喝,我去開門還給我拜個年。”

小棠輕輕洗牌,提醒父親,“給錢。”

葛冬洋爽快還賬,又問:“跟小璐璐一起送葛萱回來那個,是教你們初中計算機的老師吧?”

小棠漫應。

葛冬洋說:“跟小璐璐好像對象呢,總能在道口看他騎個摩托帶小璐璐。”

袁虹點頭,“那不就因為這個麽,豔金要安排她出去上大學,都說啥不去。咱說這女孩子有沒有點誌氣吧,小歲數的就惦記處對象。”

葛冬洋很客觀地說:“我看那小璐璐再上學也是個白給,她根本沒那心思,早點處個對象結婚得了。”

袁虹沒理他,轉了身對小棠說:“棠你將來可別跟她似的,你得學學你姐,跟男生玩是玩,自己有點兒長遠打算。別那麽早處對象,條件再好,還不都是這縣上十裏八鄉的。考上大學了走出去,什麽樣好的見不著啊?再說你瞅人電視裏那些大城市,過年商場都不關門,咱這眼看都十五了,還沒幾個營業的呢。跟這困一輩子有啥意思吧?”

葛萱靜靜聽父母對話,夾雜小棠洗牌的刷刷聲,閉著眼,小心呼吸,沒多久又睡著了。

元宵節過後沒幾天學校就開學了,葛萱在返校的火車上接到許歡的傳呼,他說起來晚了,沒來得及送站,祝一路順風。

葛萱能聽見風在車窗外呼嘯,至於是順是逆,就無從證實了。

伴著風聲一路昏睡到哈爾濱,江齊楚來接站,看葛萱拎著一幹行李,站在車廂外揉眼睛。跑近了一看,她睡得眼睫毛裏翻外翹,不免失笑,舉手解救她。

葛萱大大方方仰頭警告:“別動手動腳的啊我跟你說。”

江齊楚客氣地問:“那你想讓我動嘴?”

葛萱踹他一腳,“一個年過得流氓起來了。”

江齊楚彎腰撣灰,“你倒過得脾氣大了不少。”

葛萱說:“我本來脾氣就不小。”

這話江齊楚不信,葛萱的同寢同學則切切領略到了。

天氣漸暖的大一下半學期,原本性情溫和的葛萱同學卻變得冷淡起來。無論做什麽都沒有興趣,待人待事不耐煩,動轍冷嘲熱諷。大家對她的態度不明所以,可感受很明顯,自動躲著她減少接觸,沒人願意靠近一個陰陽怪氣的家夥。

葛萱倒落得清靜,她也不願意跟人打交道,有時間寧可抱著本子到宿舍後園寫寫畫畫。

江齊楚把這一轉變看在眼裏,又不能問,葛萱,你怎麽了。因為他明知葛萱的症結為何,苦於無術醫治。他不能阻止她喜歡許歡,更不能給她一個喜歡的許歡,他本來可以說些“許歡是一個你喜歡不到的人”,或者“你沒必要非得喜歡他”,諸如此類安慰勸解的話。

可這些葛萱自己再清楚不過,別人實在沒有必要再重複。

花園裏雪化草生,風徐徐吹綠枝丫,這一年的春天短到讓人來不及準備,已進入暖夏。葛藤瘋長,葉片轉眼就攀滿了燈杆,江齊楚還找不到自己能為葛萱做的事。她鬱鬱寡歡,他整日整日到學校陪她,吃飯,發呆,畫畫,他都在她身邊。她說不想上課,他就開著車載她去散心。

葛萱有一天終於好奇,“江楚你怎麽天天都沒有課啊?”

江齊楚說:“我不願意上課。”他根本就沒上過一節課,來哈爾濱也不是因為上學。

葛萱並沒多問,隻點點頭說:“你夠沒理想的。”心安理得與他作伴。

暑假前期許歡到哈爾濱培訓,順便來看葛萱。葛萱感歎你們做老師真好啊,還能免費旅遊,她笑眯眯地說:“我同學說咱縣安置畢業大學生待遇都不錯呢。”

許歡輕嗤,“你費心巴夥考出來了,就為回那破縣城窩著?”許歡這麽說著,看了她一眼。

葛萱正迎上他的視線,分明地看得見那一眼裏少少的痛,還有不舍。

可他仍是沒有任何猶豫地說:“小葛,別回來了。就這樣吧。”

葛萱沒聽明白,傻兮兮地笑著,“好吧。”仰頭看著江邊蔚藍的睛空,淚在眼眶裏蒸發。

因為分離而分離,這理由讓人痛恨又無奈。

葛萱感到現實是這般討厭,她開始活在一種假想中,如果沒有考上大學,如果大學畢業分回縣裏,如果許歡被調到哈爾濱來上班……如果兩人不需要分離,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

談到將來以後雲雲,葛萱說要走得遠遠,否則就辜負了期望。這些委屈和不甘化作喃喃酒話時,隻得到江齊楚貌似不解的反問:“為什麽一直為他找借口,就不能相信他是真的喜歡蔣璐嗎?”

不為他找借口,就要承認自己這麽多年的開心,都是一個錯。葛萱搖頭,與其麵對這樣悲傷的真相,她寧願怨恨不甘。她寧願相信是江齊楚不明就裏。

江齊楚卻惱火自己明了太多,偏偏不能對她冷漠凶狠。

許歡的婚訊,江齊楚比葛萱更早知道。從接到小棠的電話這刻起,他就開始在告訴葛萱這一消息與忍住不說兩種行為之間掙紮。小棠說:“她早晚也得知道的,回家一聽我媽說蔣璐結婚了,笨想也知道怎麽回事。”

江齊楚急中生智,“那就先不讓她回家。”

可是許歡和蔣璐的婚期在暑假裏,小棠直歎氣,“她放假怎麽可能不回家?”

江齊楚說:“你想辦法別讓家人跟她提起這事兒就行。”

小棠隻得應下,末了又說:“江哥你冷靜點,你不冷靜葛萱怎麽冷靜?”

江齊楚笑笑,“我當然冷靜了。”客廳臥室無法安坐,掐著手機亂轉,沒主意。看時間快到點去葛萱學校吃飯了,一出門遇見對麵單元阿姨接小孩放學,隨口打招呼問怎麽還沒放假。

阿姨說:“放了,這不馬上升初中,假期輔導嗎。”

江齊楚一捶巴掌,“對呀。”

阿姨不解這小夥子為啥這麽大反應,隻當是對自己教育方式頗為讚同,笑嗬嗬領孩子上樓去了。

葛萱跟家裏說放假留在哈爾濱給人補課。袁虹聽說是江齊楚一個親戚家的孩子,且吃住都給解決,也就沒反對。她一直支持孩子多在外麵闖闖的,就怕葛萱補不好,正想多囑咐幾句,廚房裏小棠不打翻了什麽,哇哇亂叫,袁虹隻好匆匆掛了電話出去。

葛萱不知道的盛夏裏,許歡和蔣璐婚期將近。葛冬洋某一天突然想起來,問妻子:“下禮拜小璐璐結婚,是不得讓葛萱回來啊?”

袁虹說:“小璐璐要找葛萱自己就給她打電話了,她要不打就拉倒,你別多餘啊,葛萱在那邊給人孩子補課,也不能說回來就回來。”

小棠在旁邊聽得鬆了一口氣。不料當晚葛萱卻興衝衝打電話說下禮拜想回家,袁虹還在蔣璐家飯店,電話是葛冬洋接的,脫口就問:“趕著回來坐席啦?”

葛萱一怔:“坐什麽席?”沒興趣關注,轉移到自己的話題上來,“我們小學建校三十年校慶,你跟我媽說說,讓我去參加唄,表彰優秀畢業生還有我一個呢。”

“校慶啊~”葛冬洋哦一聲,“我還以為你回來看小璐璐結婚呢。”

小棠進屋就聽見爸爸這句話,已明白大概,拍著腦袋心說該來得躲不過。

電話那邊的葛萱隻覺得涼意四麵八方沁來。

江齊楚也是這學校的畢業生,雖然不算優秀,卻也在受邀校友之列,很自然陪葛萱一同前往。說起來,許歡倒是位列表彰名單前數的。可是校慶定在禮拜三,他與蔣璐的婚禮就在幾天後的周末,這種時候肯定是分身乏術,不會來參加了。葛萱想這樣也好,如果遇到許歡,她真的不知道要以什麽表情跟他說話。

她向補課的東家請了兩天假,提前一天和江齊楚回到老家,第二天早早就去了學校。校慶還沒開始,他們回到當年上學的教室,門沒鎖,敞開來迎接校友。教室裏空無一人,整齊碼就的課桌都已換新,黑板上寫著鮮豔的粉筆字賀語,彩帶和汽球吊在屋頂,喜慶味兒十足。葛萱仰頭看,吃吃發笑,“嗬,弄得跟新房一樣。”

話落便想到許歡,他的新房是不是也掛滿漂亮的金紙彩帶。

江齊楚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笑道:“這桌子怎麽這麽矮?咱上學時候覺得挺高的啊。”

葛萱收回視線,看那些小桌小椅,也稀奇地比量,“是啊,中學時候還總回來玩呢,也沒覺得這麽矮。”成長果然是不知不覺的,人不可能一下長大,一下老去。她指著貼在牆壁上的舊照片,大聲問江齊楚,“你說這上麵有沒有咱們啊?”

江齊楚說肯定有啊,跳下桌子到牆壁前仔細尋找。

陸續有昔日在這教室讀過書的同學前來,好些還是葛萱認得的,主動打招呼聊天,葛萱幾乎不假思索就叫得出對方名字,眾人都驚服葛萱的好記憶力。

葛萱偷偷對江齊楚說:“我記人最厲害了。”

江齊楚好笑地看她被誇幾聲就神采飛揚,“你總是這樣。”

葛萱得意道:“當然了,我見過的基本上都記得。”

江齊楚其實想說,她總是會為很小的事情感到滿足和幸福。說了又怕破壞氣氛,自顧自地繼續尋找照片,照片非常多,他找了很久,意外發現葛萱的一張特寫。

那是二年級春遊的場麵,小河邊,大石頭上,正用小軍刀往飯盒裏切火腿腸的葛萱,被人叫到名字,應聲回頭。怔愣的表情可愛極了。

江齊楚看得大笑不止。

正與別人談話的葛萱被他笑聲吸引,跑過來一看,也笑了,“這上麵還有你呢。”

江齊楚疑惑地細端詳一番,果然,照片上葛萱的身後不遠處,三四個男同學在幫老師鋪野餐用的台布,其中就有自己一個。而他旁邊那個又高又胖的男孩子,似乎注意到這邊在拍照,一眼望過來,正好撞在快門上,搶了個鏡頭。

那是他們當時的護班生,許歡。

別的照片提供者都會年級姓名,這一張的下角卻空空如也。葛萱隔著玻璃撫摸自己的臉,她這張照片還在家裏,這一張又是誰的呢,還誰會有這張照片?是當時拍照片的少先隊輔導員?還是許歡?他也正視了鏡頭的,當時他們群體的活動照片,一般都會按看鏡頭的人數衝洗。

葛萱腦子裏有很多假設,最終也並沒想去證實什麽。眼睛一熱,有種衝動離開這教室、離開一切跟許歡的東西。

一隻手輕輕拍打她的肩膀,江齊楚說:“我餓了,出去吃點東西再回來。”

葛萱點頭,跟他出門上車,車開出校園,視線不受控地捕及大門口停駐的那一抹銀藍。

摩托車上的人,江齊楚很想裝作沒認出,就那麽開過去算了。可葛萱擱在膝頭的手指緊攥,在炎炎夏日裏微瑟發抖,就像被剝掉外殼的蝸牛。

一腳刹車踩下,葛萱的身子受慣力震了震。

江齊楚按開了車鎖說:“我在前邊等你。”

許歡半倚著摩托車座,吸著煙,有一搭沒一搭看出入人群,並沒看到去而複返的葛萱。摩托停在門口左側,不算起眼的位置,如果不是剛巧轉彎,葛萱也不會注意到他。

葛萱覺得他知道自己會來,等在這裏,是期待相遇嗎?見到她,他會說些什麽?

許歡隻是笑,“嗬嗬,這麽早就來了啊。”毫不驚訝她的出現。

葛萱說:“啊,來得很早,要走了。”

許歡扔了煙在腳底踩滅,“我也正要走。”他回頭看看,“不用我送你了吧?”他不認識江齊楚的車,但注意到剛才它開過去了,然後葛萱出現,那車卻沒走。

葛萱點頭笑笑,彼此轉身,背對背說再見。

江齊楚坐在車裏,在倒車鏡中看著葛萱的身影越來越大,大到可以看清臉了,也沒看到有眼淚,倒是汗珠嘩嘩。葛萱坐進車裏就拉過紙巾擦臉,直嚷著今年夏天真夠熱的。江齊楚說:“夏天哪能不熱?”發動車子開了空調。

葛萱說:“所以我最煩夏天。”

積蓄了一冬的眼淚,像雪一樣在夏天裏恣意融化。

江齊楚不希望葛萱哭,更不希望看到她為許歡哭。可他也知道,眼淚是一種必須排出來的東西,就像受傷時的瘀血,不清理掉,悶在肉裏,會把一些好的髒器細胞也腐蝕掉。況且葛萱又是個很愛哭的家夥。所以江齊楚一直在等待她大哭一場,等了一個冬去春來。葛萱沒在人前掉一滴眼淚,不知道她從哪兒學來的一種不正常的堅強。

這期間或許她躲起來偷偷哭過,但在人前示弱又是完全不同的心態。

那個夏天一如往常的炎熱,且幹燥,細草間黃色花瓣尖端微卷。這種天氣很容易讓一些好東西流失——食物的新鮮度,土壤裏的水份,清爽的心情。

葛萱說她不喜歡夏天,蚊蟲煩人,街道上都是腐爛的氣味。

江齊楚默默將車開遠,縱使開不過夏天,也盼能帶她去一個暫時想不起夏天的地方。

沒有城市,沒有許歡,隻有一個哭到口幹舌躁的葛萱……江齊楚央求她:“別哭了,葛萱,車裏沒有水。”

葛萱早就不哭了,兩眼漲得通紅是因為胃不舒服,胃不舒服是因為江齊楚過快的車速。車一停下,她推開車門狂嘔,嘔了半天什麽也沒嘔出來。

江齊楚滿臉歉意,“堅持一下,前邊就到服務區了。”

葛萱搖手後退,拒絕再上那輛催吐的車子,低頭看身後綠葉鋪地,索性一屁股坐下去。

江齊楚低呼:“別坐……”拉了她一把,自己則被後座力甩到那片植物裏,苦笑著站起來,身上沾掛著藤蔓,五角型葉片像手一樣抓著他。

葛萱好奇,伸手去拉,指尖刺痛,一看蔓上全是硬硬的毛刺,這穿著裙子坐下去還不把腿都紮破了。“什麽東西?”瞧它那枝蔓亂糟的姿勢,不安地問,“不會也姓葛吧?”

江齊楚笑,“這是拉拉秧,不過也叫葛勒蔓。”他以腳掃開交疊的藤蔓,在中間空地上坐下。

葛萱坐在他對麵,隨手拔下一棵水稗草遞過去。江齊楚會吹草笛,以前他們給兔子割草的時候,累了坐下休息,他就會拔一根扁扁的草莖,剝去外皮,抽去草芯,剩下中間的部分,放到嘴邊,滋嘹嘹幾聲,就能吹出調調。

雖然音走得離譜,總算能聽得出吹的是什麽。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空放光明,好像無數的小眼睛……

葛萱記憶裏那個眼睛比星亮的男生,曾在那狼狽的清晨,以英雄的身份出現,救她於凶猛犬口。

他有著漂亮的單眼皮,下巴總是微微抬起,傲氣的模樣,其實是個痞痞的、會甜言蜜語的家夥,笑容常常不正經。他很懂討好女生,很懂談戀愛。

她知道自己不會是許歡的初戀,也沒有成為最終一個。仍久久喜歡著他,並且隨著長大,嚴重相信那是愛。

“他是我的初戀。”葛萱聲音平靜,隱隱含笑,她低下頭,發頂抵在江齊楚手臂上。“但一定不是最後一個。”

草笛聲停,很快又再次響起。

葛萱感到一隻手輕輕撫著自己的後腦,眼淚便簌簌滴落,她說:“我有點兒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