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此時彼時

下班跟吃飯時葛萱還問江齊楚:“他是不是真的不講理啊?”

江齊楚遺憾地告訴她,“據我所知——是。”

葛萱憂心地望向天花板。

“你翻白眼了!”江齊楚好心地提醒她,“跟老板講什麽道理,講贏了又不給你最佳辯手。按他說的辦就是了。”

“也對。老板哪講什麽道理,講道理的都當不上老板。”

“……我沒向你傳達這種仇富的世界觀噢。”

“哈哈哈,以前在學校總是這麽說老師的。其實講不講理什麽的都是其次,我就怕他有事不說,反過來怪我沒做到,出了問題拿我開刀。”

“這是必然的,有些場合你是要替他頂罪,不過大多時候老板總是向著自己人。在人麵責怪你,並不代表他真的認為你這事兒做錯了。”

葛萱單純的神經被繞成一團,呆呆應道:“是吧。”

“是吧?”江齊楚對她那副迷糊相又喜歡又著急,“你快點進入狀態噢,這麽快就入職了,別樂極生悲。”

葛萱呸他,“我現在是變身狀態。”

江齊楚無語。

她揉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是公司統一周三辦入職,我今天不入就得等下禮拜了。”

“嗯,工資多少?”

“不讓說。”

“跟我可以說!”

葛萱噎了一下,“我……忘看了。”

江齊楚直接笑場,“你不看合同就簽字?”

“沒看,但人力資源那女的給講了,早上九點上班,晚六點下班。給上五險一金。轉正後每年有十天年假。晚婚還的有……還多十天婚假好像是。全帶薪哦。”

可憐她掐著指頭數了半天,餘翔淺聽完把眉毛皺成了死結,“這什麽跟什麽?合同拿來我看看。”

葛萱撂下餐具翻背包,很快就轉回身歉意地說:“放公司了。”

江齊楚歎氣,放棄再把這團爛泥捏成人樣了,就讓她在興奮中再多忘形一會兒吧。“給嬸兒打電話了嗎?”

“啊!”她飛快掏手機。

他就知道,伸手按住電話阻止她,“明兒再打吧,這連一個月給多少錢都答不出呢。”

葛萱想想也是,媽肯定又要數落她糊塗馬虎,於是給小棠打了個電話。當然,得知她連工資都沒打聽清楚就簽了賣身契,葛棠的挖苦更不客氣。但是葛萱可以擺姐姐威風,“住口,不想等我開資給你買手機了是吧!”

小棠賊笑,“你確定有工資嗎?”

葛萱不敢叫硬,“我反正有飯補呢,一天十塊,還有……”

主動過濾掉這些剛聽過的內容,葛棠問她:“你不是說,那什麽餘總的不隨便用人嗎?怎麽一下就把你留下了?”

“什麽‘一下就留下’?”葛萱得意道,“是經過嚴厲審核的啊。餘翔淺自己前前後後麵試兩回了,他們部門助理還跟我聊半天,還有行政和人力的好幾輪麵試呢。”

江齊楚聽得笑出聲,葛萱狠瞪他一眼,繼續跟妹妹吹牛。

人家葛棠根本沒聽,自言自語嘀咕著,“難道不隨便用人的結果是太苛刻,所以隨便起來都不管是不是人了?”

葛萱心情跳脫,被罵也很歡快,“死丫頭……”掛了電話向江齊楚告狀,“她說餘翔淺不隨便用人,隨便起來不用人。這孩子嘴多損。”

“不管怎麽說,恭喜你了。”江齊楚將一塊剔掉大刺的肉夾到她碗中,歪著頭想了想,臉上笑意更深,“總秘,吃魚。”

葛萱第一天上班,和部門助理呂冰的接觸最頻,聽HR培訓的同事說話最多,可下了班之後滿腦子竟全是餘翔淺的聲音。他語速快如子彈,叨咕得她頭好疼。秘書不就是打打文件收收快遞端茶倒水的勤雜工嗎?為什麽要去管銷售任務,還監督部門報銷和預算,一想起下午進入係統看到的那些金額,葛萱就很想吐白沫。滿行滿列精確到小數點後第二位的數字……這對從小就沒有理財概念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虐待。

江齊楚送她回家,本想再多提醒這迷糊蛋幾句,見她乏成這樣,也不忍再多說。一路安靜開車,等一個長燈的時候,葛萱忽然動作誇張扭頭看過來。江齊楚奇怪地眨眨眼,“怎麽了?”

她一本正經道:“你別也睡著了。”

江齊楚笑,“我沒那特異功能。”

葛萱調整了下坐姿,左右看看,問:“這是早上來的那條路嗎?”

江齊楚點點頭,“現在是。剛從你們公司出來時候走的是二環,三環太堵。”

聽不懂,她嗬聲笑道:“你亂走亂走的,回頭又把我繞暈。”

江齊楚心說我就是好好走你也記不得路,卻隻輕勾了唇角,說她:“眯會兒吧,到了叫你。”

葛萱問:“很堵的話那平常上班要再早點出來坐車吧?”

“嗯……”江齊楚想了想,“路麵肯定是要堵,明天早上我帶你去坐地鐵吧。”

“我坐過地鐵。”

“明天不行,後天吧。”

“我說我坐過地鐵,你告訴我哪站下就行了。”

“得倒一下。”

“哦。”

“後天吧,明天單位有事,後天早上我過來找你。”

她點下頭,到小區門外,撥出安全帶正欲下車,江齊楚叫住她,擰身從後座上拿了一包東西。她疑惑地接過紙袋,“衣服?”拿到手裏抖開,是件絲滑質地的連衣裙,淡青色底子上印了深深淺淺不規則幾何圖案,沒有吊牌,但一眼便知是新衣。“給我的?”袋子很大,裏麵還有布料,明顯並不隻這一件。

江齊楚說:“慶祝你找到工作了。”眼睛看著倒車鏡,準備調頭。

“像樣!”葛萱將衣物裝回,“開資請你搓頓好館子。”

他連連點頭,“必須的。”

葛萱周三入職,隔一天就是周五,下了班,才到家就接到江齊楚電話,說明天來接她出去轉轉。葛萱歎道:“還轉轉呢,明天餘總給地方公司的銷售培訓,我也得跟著聽全程。”

第一周,餘翔淺就讓她懂得:在大客是沒有周末的。

江齊楚也知道餘翔淺是什麽級別的工作狂,“要出差嗎?”

“不,他們都來北京。就在我們樓上的大會議中心。”葛萱甩掉兩隻高跟鞋,把腳從這刑具裏解救出來,“那大會議室好像總有人用,就周末閑著。哪兒來這麽多會要開呀?”

“嗬嗬,溝通嘛,這麽大的企業,很有必要啊。”

“唉,反正有沒有必要我都得去。不過據說中午聚餐,嘿嘿。”

“要一整天呐?”

“一整天?兩整天!禮拜天上午繼續呢,中午再吃個飯才散了。”

“還以為一上午就完事了。”

“那哪可能?今天餘總把講課PPT都拷我電腦裏了,讓明天拿樓上放投影。我看得有十好幾個講師呢,一人還不得照倆小時講啊。怎麽了,你明天有事兒找我?”

“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早點休息吧。”

“你這麽早就睡?”

“打會兒遊戲。”

“就知道玩。”

“嗬。明天培訓幾點?不用起早的話,晚上跟我們去夜宵?”

“們?”

“還有個朋友在我這兒。一起吧,反正也不算外人。喂?葛萱兒,聽得到嗎?”

“哦,你們吃吧,我不去了。明天九點就開始,我得先去拿投影儀遙控什麽的,比平時上班還早呢。”很公式地拒絕邀請,掛了電話。

江齊楚有了他自己的朋友,她不認識的,這種存在,令葛萱莫名地不舒服。

電話這端,令葛萱不舒服的存在,卻在江齊楚收線後很興奮地問:“您那根兒忘憂草?”

江齊楚笑笑,“忘什麽憂啊,才頭一禮拜就加班,鬱悶著呢。”

“喲~好寵溺喲。”

說這話的男人嘴唇上橫了一道小胡子,修剪得十分精致,再配上這種妖媚的語調。令江齊楚直接起了一身冷痱子,不避諱地搓搓手臂,半請半令,“走,趕緊的您。”

小胡子收起揶揄,笑猶掛在臉上,“別呀,還正事兒沒說完呢。”

江齊楚倒是當真準備關機走人,“就服務器嗎,趙哥你出馬就搞定了,我跟著也是外行。”起身打個嗬欠抻抻懶腰,“走了,明兒還起早去看房子。”

“真是!房子哪天瞧還不成。人自己都沒嫌住得委屈,可把你心疼得不行不行。”

“我這不是才決定要留北京待著嗎,早點買了省心。過陣子遊戲一上線更沒工夫張羅這個。”

“哎,你再別扭一個?當你哥我眼眉底下這對兒是窟窿啊?再說喝這麽多回酒了,你肚裏統共幾兩貨,能說不能說的也早倒透了。少島那豬都說了:江子這回準備下殺手了。你還跟我這兒裝。”

江齊楚搖頭失笑,不敢再多辯,“倒不差別的,就看她現在住得離公司實在太遠了,一開始就這麽辛苦,我怕她會逃回去。”

“你再拖拉,不逃回去也留不到你身邊。”胡子趙恨鐵不成鋼地投一記深瞥,“好好想想吧小夥子。”

“你也好好想想吧。內測就刷那麽多新武器,開服了看你怎麽玩,少島主可是承諾不銷號的。”

胡子趙幹嚎一聲,“我也沒他媽想到衝進來這麽多人啊,這都停服半年多了。”又罵了幾句,惡狠狠道,“少島最能給我埋雷!操,不管了,以後我就管硬件和外圍,程序你管,玩家的事讓那豬自個兒操心去——之前就這麽說好了的。”

“好像少島也說了,他不同意這麽幹。”

“讓丫去死,他媽的他好些個小號,泡論壇裏演雙簧劇圓場去吧,反正也不是頭一回。”

“嗬,您二位協商,我回去把所有壞點再過幾遍。”忽悠無能的人收好電腦,擺擺手,鼓勵道:“等上線。”在胡子趙大聲的咒罵聲中從容步出。

江齊楚與那小胡子趙哥,還有交談中提到的少島主,三人是在一款網絡遊戲上認識的,後來又一同玩過別的不少遊戲,三四年的交情了,線下也喝過酒吃過飯,一家網吧練過級,現在更因著聯手拿下了某款遊戲的代理權,轉型成現實中的事業夥伴。彼此的生活圈子、家庭背景都有所了解,葛萱這個名字,對胡子趙來說自然也不陌生。所以他說得並沒錯,江齊楚確是心疼葛萱住的環境惡劣才動了買房的念頭。

其實葛萱不來,他根本未必會在北京久留。可她來了,他便不想再讓她走。他又不是數年前那個巴掌瘦弱的少年,很多東西,可以抓住的,不會輕言放手。

走出和胡子趙他們暫租的小工作室時,天還沒完全黑,知了聲勢淒厲。江齊楚住得不遠,從中間一片小區穿行過去,隻需十多分鍾腳程。沿途偶有大棵大棵的闊葉灌木,葉片在盛夏裏萎卷成意興闌珊的形狀。即使是傍晚,暑氣也未散盡。

江齊楚想起離開哈爾濱南下的那年夏天,也是這樣下火的節令。那年暑假葛萱又沒回家,不再是被他騙在哈爾濱的,而是自己找了家教和快餐店的工作,掙大四的生活費。大學的幾年暑假她一直沒回家,賺錢是一方麵,不想回去是另一方麵。

她自己說:“回去碰上許歡怎麽辦?”

怕再見麵,因仍有愛。而她終於堅強,學會麵對,懂了保護自己。那一刻江齊楚不知該如何表現釋懷,落荒逃棄。

從對她懵懂的好感,到逐漸明晰成喜歡的歲月裏,他看著她陷入甜蜜戀情,對象雖不是自己,也為她的歡喜而歡喜。到底是青春無知少世故,他無措於她的敏感和自尊,來不及阻擋她所受的傷害。這場痛,他們一起經曆,他為她負重,用她能接受的手段幫她療傷。她信任他、依賴他,終究沒有愛上他。

他的離開看似倉促,卻本該是早有的決定。

一年來他企圖用各種生活填滿刪除葛萱餘出的空間,結果意識到:沒有同名文件覆蓋,無法徹底刪除。她還在那裏。然後,在這麽大的一個北京遇上了。

少島主說他這回是要下殺手,說法雖糙,本質上也就這麽回事兒。對葛萱,江齊楚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正的全力爭取。

江齊楚先在網上大致查了下樓盤,離葛萱公司近的不多,轉一上午,看了三個項目,感覺都還可以,隻是不確定葛萱是否會喜歡。說穿了,葛萱不在,他根本沒心思拿主意。胡子趙在電話裏笑他,你又不是買婚房。江齊楚隻能罵人。他本來就是想帶葛萱來的,像小兩口選新房一樣,可惜她加班……

最後看的這個盤是路過,路口被紅燈截住,不經意轉頭望見一片爬滿葛藤的圍欄,依稀可見小區內桔頂白牆的六層小板齊整整建築,綠植豐富,色調濃重,幾根灰黑色燈柱豎在其間,畫兒一樣。江齊楚看著竟走了神,被後麵車輛鳴笛催醒,調頭開過去。

售樓處在另一側的商業裙樓旁邊,通體玻璃牆,青石矮階,姿態低調,遠沒其它樓盤的門臉那麽張揚。室內沙盤前站一個套裝女郎,正對著兩個買房樣的男人唾沫橫飛介紹項目。年長一個聽得認真,旁邊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則不時打個嗬欠,興趣缺缺的樣子。江齊楚進門,那少年的目光就移了過來,大大方方打量他幾眼。另有售樓人員迎上來熱情招待,江齊楚簡單問過,拿了樓書坐進沙發裏翻看,售樓處不大,講解詞他也聽得一字不落,那真是天花亂墜,江齊楚隻摘要點聽進記下。

一陣口琴聲突兀響起,售樓員的講解被打斷,好奇地尋找聲音來源,卻是對麵那中年男子掏出手機,看也不看地掛斷。鈴聲停止,他那人舉手賠個不是,“您繼續。”

售樓員甜甜一笑,不等開口,男子身邊的少年不耐搶白道:“錢拿來我自己買就得了,您趕緊回去吧。”

男子不悅,“錢給到你手上,使什麽地方我還管得了嗎?”

少年笑嘻嘻道:“還能使到什麽地方去?不買房我睡大街啊?”

口琴聲又響,男子也終於露了急躁神色,電話接進來,低聲應了幾語,掛斷。拉開手包取出一張卡遞到少年麵前,警告道:“我知道你沒老實腸子,我醜話說在前頭,小百歲兒,這錢你不買房,就真給我滾去睡大街。”

那被叫做百歲兒的少年不動聲色,“我肯定睡不到咱家門前……唉喲!”話落便挨了一腳,皮皮地揉著屁股,一把搶過銀行卡,“你踢吧,回頭我買條新褲子啊。”

男子不理他的挑釁,“別他媽臭美,反正人家房價明碼標實了,能再侃下來算你能耐,剩下的敢多花一分別說我打折你腿。”

少年信誓旦旦道,“我不能。”

男子丟了句“給老子安份點”,匆匆離開。

少年踮起腳,依依不舍地望著他的背影,“爸,您不去看看房子啊——”人已如預料中的速度出了售樓處,隻剩他一人留在原地,把一張卡片在手心裏敲敲拍拍,表情怪異,似笑又非陰森。

幾個售樓員麵麵相覷,再看這位至多也就是個高中生的客戶,不知道這單買賣該如何洽談下去。

江齊楚想起自己初離家到省城,也是這少年一般歲數,涉及大筆挑費的購物置業時,旁人莫不是這些售樓員的反應。於是目睹了眼前這幕,忽然萌生出不合時宜的親切感,搖頭笑笑,起身同招待自己的售樓員詢起房價等細節。

他沒注意到,那少年百歲正饒有興致地聽著這邊的對話,對他自己耳邊的講解倒恍若未聞,一雙睡鳳眼黑黝黝發亮,滿是盤算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