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高大霞拉著高守平的手往家走,傅家莊推著自行車跟在後麵,回想著一路上與這個叫高大霞的女人的種種糾纏,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在那場夢裏,自己和這個女人扮演的角色都是變形誇張的,為的是要住蒙騙住對方。自己在她心裏的表現能打多少分,傅家莊猜不出來,可她在自己這裏,應該算是滿分了。

“這三年裏,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就怕你五馬六混不著調。”高大霞打量著身旁高大的弟弟,覺得他的個子像是一夜間躥起來的,“姐怎麽也想不到,你都幹上革命了……”

“天天看著你幹,不用學也會了。再說,還有大哥……”高守平說到大哥,立即打住了話頭。

“大哥還沒有信兒?”高大霞問。

高守平搖了搖頭。

“那……嫂子還好嗎?”高大霞問。

“挺好的,就是老罵大哥。”

“罵大哥幹什麽?”高大霞一愣。

“罵大哥是死是活也不給她個準信兒。”高守平歎氣。

“嫂子就那樣式人,刀子嘴豆腐心,這些年不都在家拉把著你嘛。”

高守平點頭:“這我知道。姐,你這幾年去哪了?我和嫂子還以為……”

“以為我死了?”高大霞一笑,“你姐命大,死不了。這三年我一直在牡丹江,幹得還是打鬼子的事。”

高守平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能在哈爾濱碰上傅哥。”

高大霞疑惑:“什麽富哥窮哥的,你說誰啊?”

高守平忙回身,指著傅家莊說:“傅哥叫傅家莊,我都忘了介紹了。”

傅家莊尷尬地朝高大霞點了點頭,想要說什麽,高大霞已經抬腳走了,高守平為難地看了看傅家莊,回身追上高大霞,低聲問:“姐,你到底和傅哥怎麽回事?一見麵就跟仇人似的,他怎麽還把你當成國民黨特務了?”

“他二虎八道唄。”高大霞站下,回身喊,“刺鍋子,你過來!”

“姐,你怎麽管人家叫刺鍋子。”高守平拽了拽高大霞的袖口。

“不用你管!”高大霞甩開高守平,直勾勾地瞪著傅家莊。

“姐,傅哥是受咱們東北局指派,從哈爾濱調來工作的特派員。”高守平緊張地看向傅家莊的表情,生怕高大霞的態度惹得他心生不快。

傅家莊伸過手來:“你好,高大霞同誌。”

高大霞站著沒動,眯起眼睛打量著傅家莊:“富哥……嗯,有錢人,怪不得戴大咪咪嘎。”

高守平聽著滿頭霧水:“怎麽還扯出咪咪嘎來了?都這時候了,哪還有咪咪嘎……”

傅家莊幹咳了兩聲,亮出了腕上的手表,神情尷尬:“對不起啊,我總得找個理由纏住你。”

“纏住我幹什麽?”高大霞眉毛一揚。

傅家莊說:“根據情報,我們認為你身上有一份國民黨特務在大連的潛伏名單。”

高大霞一驚:“怎麽可能?”

“我們在哈爾濱那家賭場抓了個特務,他說名單給你了。”

高大霞指著傅家莊的鼻子:“你們長不長腦子,特務的話也能信?你趕快叫哈爾濱的戰龍審審他,他肯定是誑你!”

“他已經死了。”傅家莊心有不甘地歎著氣,又向高大霞說了在哈爾濱抓捕老姨夫失敗的經過。

“照你這麽說,老姨夫跑了還是我瞎攪和的?”高大霞底氣不足。

傅家莊情緒低落:“不是你還能是誰?你住到馬迭爾旅館也就算了,邪性的是,你竟然還出現在接頭的賭場門口,還是那個接頭的時間。”

高大霞吃驚:“怎麽,你們在馬迭爾旅館就盯上我了?”

“不是盯你,盯得是老姨夫,他住311房間。”

“我挨著311呀,”高大霞明白過來,“你要抓的是……挽霞子?”

“怎麽又跑出個挽霞子?”傅家莊疑惑。

“我看著那個人了,在火車上,你記不記得,我說看走眼了的那個。”高大霞掏出兜裏的鑰匙晃了晃,“這是他在旅館裏掉的,我還追著腚要還給人家。”

傅家莊吃驚:“他也在火車上?”

“這我不敢說,不是認錯人了嘛。”高大霞收起鑰匙,“不過,那個人如果是挽霞子,證明他也來大連啦!對了,他就是大連人!”

傅家莊停住腳步,看著高大霞:“你怎麽能確定他就是大連人?”

“這個,百分之一萬錯不了!‘血受’、‘挽霞子’,不是大連人都說不好這兩個詞兒。”高大霞肯定地說。

“‘挽霞子’我知道,是日本語襯衫的意思,那‘血受’是什麽?”傅家莊不解。

“‘血受’就是好吃的意思。”高守平說,“不是地道的大連人,還真說不出‘血受’這個詞兒,也說不好。”

“可惜呀,老姨夫從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你們倒好,還懷疑上我了,真是外路精神。”高大霞抱怨。

傅家莊不滿:“你還怨我們了?你都快趕上穆桂英了,陣陣不落,你分明是逼著我們把對你的懷疑給坐實了。”

“你當我願意啊,要不是我的錢包叫小偷偷了,手上的錢不夠住店的,我還得買火車票,能去賭場碰大運氣啊?也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我還贏了。”高大霞越說越得意。

“怪不得當時就覺著你四六不著調……”傅家莊揶揄。

“你著調?纏了我一路!”

傅家莊無奈:“行行行,就算我誤會了。”

高大霞不依不撓:“不是算!是你幹事兒沒數!”

傅家莊急了:“我怎麽沒數了?”

“你那叫有數?纏著我讓老姨夫跑了?”

“行了姐,你少說幾句吧。”高守平打著圓場。

“我為什麽要少說?你都不知道這一路上我讓他折騰成什麽樣兒了!”高大霞一臉委屈。

傅家莊不願聽了:“我折騰?要是沒有我,你早讓特務殺了,都死好幾個來回啦!”

“我又沒暴露身份,他們殺我幹什麽?少胡說八道!”高大霞不買賬。

“姐呀,我求求你,傅哥可是上級派來的特派員!”高守平拉著高大霞走開。

“就這破水平還特派員,我當都比他強!”高大霞一把打開高守平的手,抬腿快步走去。

傅家莊看著高大霞的背影,同情地說,“小高啊,真想不到,你居然有這麽個胡攪蠻纏的姐姐,我……我十二分同情你!”

高大霞一進家裏的大院,就眼圈泛紅,離家三年,這個院子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裏,每次醒來,淚水都打濕了枕頭,要不是身後跟著傅家莊,她真能哭出聲來。

“嫂子——”身後的高守平快走了兩步,衝二樓扯著嗓子喊道。

“守平,咋這麽晚才回來?你要讓我急死啊!”隨著一聲嗔怪,屋裏出來一個瘦削的女人,隔著厚重的夜色,她看見高守平身後站著兩個人,“守平,你把誰帶回來了?”女人一邊問著,一邊張望著下了樓。

“嫂子——”高大霞眼裏滾著淚,顫著聲叫道。

女人一下子驚住了,緩了緩,聲音發著顫:“大霞?”

“是我,嫂子!”高大霞哽咽著撲了上去。

女人沒有像高大霞期待的那樣抱住她,倒是揮起巴掌給了高大霞一下:“你個沒良心的,還知道回來!”

高大霞擁住女人:“嫂子,我沒死,我回來看你了!”

女人抹著眼淚:“你死了,我也得把你從閻王殿裏揪回來,我可不想給你們老高家當一輩子驢馬!”

“我和我哥給你當一輩子驢馬。”高大霞泣不成聲。

女人怔住了,隨即又低低抽泣起來,很是委屈的樣子:“別跟我提你哥,他早死了……”

高大霞心下一驚,放開女人,回頭看高守平:“哥……什麽時候死的?”

“和他一起去打鬼子的順子年初給家裏寫信,說他親眼看見你哥中了小鬼子的流彈!”女人的哭聲更響了。

高大霞不願接受這個事實,攥住女人的手:“順子也沒說流彈要了我哥的命呀,嫂子,你別往壞處想!”

“我能不想嗎?小日本都打跑了,你哥人不回來,信兒也沒有!”女人越說越委屈。

高大霞語塞。

女人抹著眼淚,想起姐弟倆身後還有一個人,這才克製著哭涕,看了眼傅家莊,悄聲問高大霞:“這是你——”

“嫂子,這是我領導,傅大哥。”高守平連忙搶話,生怕女人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

傅家莊上前,大方地伸出手:“嫂子,您好,叫我傅家莊吧。”

女人剛才還陰著的臉立時轉晴,羞澀地說:“我叫劉曼麗,傅大哥好。”說著伸手去握傅家莊的手。

高大霞聽著不對味了,一把推開劉曼麗的手:“什麽傅大哥,他沒你大。”

劉曼麗微微漲紅了臉:“我……我隨守平叫。”

一路尾隨而來的大令,躲在黑影裏見幾個人進了一樓的屋子,才轉身離開。

進了房間,高大霞急忙打開皮箱,拎出包袱:“皮箱他們誰都沒看見,指定不會在箱子裏,你就擱這裏找吧。”說著話,抖落開包袱。

“我在火車上都不知道你還有個皮箱……”傅家莊仔細翻看著包袱裏的物品。

高守平拿起檔案袋:“不會在這裏吧?”

高大霞搶過檔案袋,“別瞎說,沒看這封著口嘛,這是我的組織關係。我在牡丹江的上級老趙,讓我回來把這個交給大連組織。正好,給你吧。”說著,遞給傅家莊。

傅家莊看了眼檔案袋:“大連市委組織還沒建立起來,現在交給誰都不如在你自己手上安全,這個你還是先自己保管著吧。”

“行吧。”高大霞收回檔案,看到躺櫃上有個合歡花圖案的盒子裏,拿下來倒出裏麵的針頭線腦,把檔案袋裝進去,塞到被子底下。

傅家莊放棄了尋找,看著高大霞:“你再想想,那個特務在賭場還跟什麽人接觸過。”

高大霞有些不好意思:“當時我光想著贏錢了……不過,以我這麽些年攢下來的對敵鬥爭經驗來看,好人壞人,我這火眼金睛一搭眼兒,那肯定就八九不離十!”

“姐,你真厲害!”高守平低聲說。

高大霞有些得意:“你姐幹了這麽些年革命,小鬼子都沒鬥過我,就他一個小特務,一蹶腚我都知道他拉什麽羊粑粑蛋兒!”

“你發現什麽問題了?”傅家莊追問。

“這個人橫看豎看都有問題,賊眉鼠眼,東張西望,這哪是去賭錢的,分明就是踩點接頭!”高大霞分析得理直氣壯。

傅家莊提高了聲音:“你既然懷疑他,就應該盯住他,看他把名單藏在哪裏呀!”

“他也沒接上頭,能藏到哪?指定還在他身上唄。”高大霞言之鑿鑿。

傅家莊失望:“我們搜過了,他身上確實沒有,就說給你了。”

“他胡說!”高大霞激動起來。

“當時你為什麽躲在賭場裏?”傅家莊問。

“我以為是地痞流氓鬧事,你們都走了,我就回旅館拿行李交房錢趕火車了,一大堆事哪!”高大霞沒好聲氣地說道。

“你再想想,特務有沒有把什麽東西塞到你包袱裏、衣服兜裏?”傅家莊啟發著。

“我能讓他近身嗎?”高大霞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傅家莊,你可把我這個老革命看扁了,拿我當生瓜蛋子是不是?”

傅家莊無意與她爭吵,直奔主題:“他確實沒碰過你的皮箱?”

“皮箱我放在旅店裏,他上哪碰去?”高大霞不耐煩了,一抬手把皮箱掀翻了,裏麵雜七雜八的東西散落一炕,一個報紙卷滾到炕角。

“要真像你說的那樣,東西就還在賭場,明天我再問問哈爾濱那邊。”傅家莊覺著還有一線希望。

“大霞,你也不去廚房給我搭把手,光在這扯閑篇,還真把自己當客人了?”劉曼麗推門進來,埋怨完高大霞,轉頭笑看著傅家莊,“今天的貴客,是人家傅大哥。”

高大霞咕噥著起身,朝外走去,高守平接過高大霞的活,往皮箱裏收拾著東西,那個報紙卷安靜地呆在炕角。

高大霞洗好了臉,拿過臉盆架上的毛巾擦著,一回頭,見劉曼麗撐著腦袋在向屋裏張望:“傅大哥年紀不大,沒成家吧?”

“這我上哪知道。”高大霞對著鏡子,擦著臉上的水珠。

劉曼麗瞥了高大霞一眼:“外路精神,你鼻子底下不長嘴啊!”

高大霞從鏡子裏看著劉曼麗:“怎麽,你還要給我牽紅線?嫂子,這話你千萬別說啊,我可抹不開麵子。”

劉曼麗“哼”了一聲:“你沒動這個心思最好,我也覺得人家看不上你。”

高大霞聽著不是滋味了:“怎麽就是他看不上我?不能我看不上他啊?”

“行行行,是你看不上他,是人家配不上你!”劉曼麗撇了撇嘴,回味著什麽,“這留過蘇的人就是不一樣,一看就知書達理。”

高大霞不屑:“你什麽眼神,還知書達理,油嘴滑舌吧他,跟我哥比差老了。”

劉曼麗一拉臉:“別提你哥,我老夢見他,問他話他也不說。”

高大霞沉默了一會,幽幽地歎了口氣:“嫂子,這些年多虧有你,支撐著這個家。”

“你知道就好。”劉曼麗說,“為這個家,我一天天的吃不好睡不好,你沒回來的時候怕你死在外頭,你回來了我這腦瓜子還是大。”

高大霞疑惑:“你腦瓜大……怎麽,我活著回來還不好了?”

劉曼麗翻了個白眼:“好不到哪去,誰家有你這麽個奔四十的老姑娘能不愁。”

“誰奔四十了?我才三十一!”高大霞激動起來。

“虛歲三十二還小啊?我二十二就進你們高家門啦!”劉曼麗昂著頭,像是故意要氣高大霞。

高大霞發狠地攥著毛巾,幹巴巴的毛巾在她手裏擰成一團,擠出了幾滴水珠來。

夜色深了一些,醫院走廊裏安安靜靜,甄精細打來了熱水,送進麻蘇蘇床邊:“姐,你餓不餓?我去飯店給你點個雞蛋糕?”

麻蘇蘇搖搖頭:“我擦把身子,你去給我看著門,別叫旁人進來。”

甄精細把麻蘇蘇扶下床,出了病房,門神似的守在套間外麵。

外屋的房門推開,閃進來一個戴著口罩的大夫。大夫掃了甄精細一眼,莫名皺了皺眉,二話不說便要進裏間。

“不能進!”甄精細把手一橫,攔在大夫身前。

大夫厭惡地看了甄精細一眼,甄精細從他的眼神裏讀出了惡意,警覺地伸手去摘大夫臉上的口罩。

“你幹什麽?”大夫一把推開甄精細,又要往屋裏闖。

甄精細一把抓住對方的手,順勢將其反擰在地:“你到底是誰?”一把扯下了大夫的口罩。

口罩下麵露出方若愚的一張臉,他惱火地壓低聲嗬斥:“放開,我是來見你主子的!”

甄精細仍不鬆手:“你是誰?”

方若愚眉頭緊鎖:“這個你不用知道。”

甄精細手下加大了力度:“不讓我知道我就不讓你進去!”

方若愚吃痛,無可奈何地道:“我是……老姨夫。”

甄精細眨了眨眼,手上微微鬆開了力道:“老姨夫?”

方若愚按著被抓痛的肩頭,狼狽地支起身:“快讓我進去,你姐認識我。”

甄精細上下掃視了方若愚一眼,又一把按住了方若愚的胳膊:“你說你是老姨夫就老姨夫了?我還說我是老姨夫哪!”

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碰上這麽個小鬼看門,方若愚心底著實叫苦不迭:“你……”

“我咋了,就你這損色,還老姨夫,跟老姨配嗎?你給我姐提鞋我都嫌你手指頭粗!”

方若愚哭笑不得:“你真服了我,這不過就是個代號!”

“那也不能瞎代!”甄精細鄙夷地眯起眼睛,“反正我姐是老姨,你就不能是老姨夫!”

“那你怎樣才肯放我進去?”方若愚真是無可奈何。

甄精細認真說道:“你把暗號說出來。”

方若愚鐵青著臉,強迫自己放緩語氣:“今晚天色不好,不知道能不能下雨。行了吧祖宗?”

甄精細滿臉嚴肅:“不對,你說錯了。”

方若愚不解:“怎麽錯了?”

“暗號是‘早上下雨’,不是晚上。”甄精細更正。

方若愚氣得眼前一黑:“你是真彪還是裝彪?這都晚上了,能問早上嗎?”

“那我不管,暗號說的就是晚上,你說錯了。”甄精細不依不饒。

“愚蠢!”方若愚顧不上壓著嗓子,忍無可忍地提高了嗓門,“晚上和早上,這不得隨機應變嗎?你受沒受過訓練?”

“我彪,弄不明白。要不這樣吧,你明天早上來,我讓你進。”甄精細把門一堵,軟硬不吃。

方若愚又氣又急:“早上早上,我看你就是早產出來的!”

“誰呀?”屋裏傳來麻蘇蘇的聲音,屋門打開,麻蘇蘇露出臉來。

方若愚摘下口罩亮了一下,又戴上。麻蘇蘇反應過來:“精細,你出去給我買塊香胰子。”

甄精細不放心地看了眼方若愚:“那他……”

麻蘇蘇不耐煩地揮了下手:“趕緊去!”

甄精細應答著,瞅了眼方若愚,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去。

方若愚進屋,惱火地摘下口罩:“我求你了老姨,趕緊把這個活祖宗送走吧!”

麻蘇蘇搖了搖頭:“他就一根筋,忠心,用好了誰都比不上。”

方若愚黑著臉:“我怕他耽誤我們的大事。”

“大事有你有我,輪不上他。”

方若愚瞪著麻蘇蘇:“你就護著他吧,早晚有吃虧的時候。”

麻蘇蘇心生煩悶,指尖按著跳動的太陽穴:“行了,別老說他了,大連是你的地盤,高大霞的行李箱還沒拿到?”

方若愚說:“我的人還沒回去。”

麻蘇蘇感到太陽穴越來越疼:“高大霞要是找到了名單,你我可都成了黨國的罪人。”

方若愚臉色也不好看:“所以,當務之急是除掉她,我有她家住址,晚上就送她上路,拿回箱子,一了百了。”

麻蘇蘇放下手,背身對著方若愚,冷聲說道:“這件事我辦,你把地址給我。”

“你要讓那個二百五去?”方若愚問。

“你別管了。”麻蘇蘇扯過紙和筆,不由分說塞給了方若愚。

方若愚滿臉不快,還是寫給了麻蘇蘇。麻蘇蘇明白方若愚在擔心什麽,安撫道:“精細本來能得手,誰知道半道跑出來個小偷,把事攪了,還招來了警察。”她歎了口氣,“高大霞也算是傻人有傻福。”

“她傻?”方若愚冷笑,“哼,你是被她蒙蔽了。”

“她能蒙蔽我?”麻蘇蘇一笑,“除了精細,我還沒見過有比她再笨的人。”

“這就是她的狡猾之處,大智若愚。”方若愚一字一板地說。

“太抬舉她了。”麻蘇蘇不屑地撇嘴。

“忽視自己的對手,就是主動向閻王殿邁步。我提醒你,這個女人極其危險,一旦輕視她,你我就不會有太平日子過。”方若愚提醒道。

麻蘇蘇斜眼打量著方若愚:“你是讓高大霞嚇破了膽。”

方若愚笑了一聲:“光我被她嚇破了膽?你不是也怕她活著嗎?”

麻蘇蘇知道方若愚是譏諷自己,淡淡說道:“現在她得活著,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應該對我沒有提防,我要利用好她這份信任,到共產黨那裏吃點紅利。”

方若愚臉色陰沉下來,居高臨下直視著麵無表情的麻蘇蘇:“怪不得你不讓殺高大霞,你是想吃紅利呀。也行,那我離開大連。”

“你要臨陣脫逃?”麻蘇蘇抑臉盯著方若愚。

方若愚深吸了一口氣:“臨陣脫逃這個詞,永遠和我方若愚不沾邊!”

麻蘇蘇冷笑:“我可聽說民國十六年清黨的時候,你背叛了共產黨……”

“胡說!”方若愚惱怒低吼,“當時我既是共產黨又是國民黨,委員長實行清黨護國,隻能二選一,我方某人毫不猶豫選擇的是國民黨!”

麻蘇蘇一笑,擺了擺手:“好了好了,我就這麽隨口一說,你還急眼了。”

“不是急眼,是我方某人忠心日月可鑒!”方若愚激動起來,“你懷疑我對黨國的忠心,就是對我最大的侮辱!”

麻蘇蘇直視著方若愚:“我沒有侮辱你,恰恰相反,是想倚重你,你卻要離開大連。”

方若愚不再辯駁,慢慢坐下身來:“這些年,我一直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做事,睡覺都要睜著眼,就怕一閉眼,腦袋讓小日本子給揪了去。當初,戴局長說過,隻要我堅持到抗戰勝利,就把我調回大後方。”

“抗戰勝利,調你到大後方睡個舒坦覺也是理所應當。”麻蘇蘇歎了歎氣,“隻可惜,‘革命尚未成功’,攆走了日本這個外鬼,還有共黨這個家賊要除。方先生,大連不能沒有你,黨國需要你留下。”

“抗戰時把我留在大連,也是這般說辭,結果我一直呆到現在。”方若愚小聲嘟囔。

麻蘇蘇神色嚴肅:“這回不一樣了。黨國和蘇聯簽有協議,日本人投降三個月以後,蘇聯必須撤軍完畢。”

“撤軍完畢?”方若愚冷笑,“這都勝利多久了,滿大街還不都是蘇聯大兵?”

麻蘇蘇坐直了身子,低聲說道:“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我們是同盟國,更是勝利國,委員長已經是和杜魯門、丘吉爾、斯大林平起平坐的世界四大巨頭之一。前幾天,國民政府中央執行委員會和國防最高委員會已經召開聯席會議,決定在長春設立軍委會委員長東北行營,委員長的決心由此可見一斑了吧?”

方若愚思忖著眼前的處境,沉默許久後,才悠悠說道:“既然黨國需要,我方若愚絕無二話。”

麻蘇蘇臉色流露出滿意的神色。

“但是,”方若愚話鋒一轉,“如果高大霞不死,我留下可能就得死,她在火車上追我的那個勁頭,你是清楚的。”

麻蘇蘇神秘笑道:“高大霞想置你於死地,隻怕不那麽容易。說起來,你方先生也是在戴局長那裏掛了號的英雄人物,這些年,戴局長一直沒有忘記你,你來之前,我剛收到一份好東西,是戴局長托人轉來的。”說著,麻蘇蘇從枕頭下取出檔案袋,“這是戴局長對你的任命。”

方若愚神色一凜,連忙起身,一個立正站直了身子。

麻蘇蘇從檔案袋裏抽出一份任官狀,清了清嗓子,念道:“即日起,茲任方若愚為軍統局陸軍上校,此令。”

方若愚按捺住內心的激動,恭敬地接過任官狀,再次立正:“多謝戴局長提拔!”

麻蘇蘇說:“這份任官狀可是來之不易,是由國民政府主席蔣總裁和行政院長宋子文聯合簽發的,上麵還蓋有國民政府的大紅印章。”

方若愚看著手裏的任官狀,周身微微顫抖起來。

“戴局長知道,這麽些年你潛伏大連不易,直接把你從少校越級晉升為上校,不知道這要羨煞多少黨國精英。”麻蘇蘇滿懷期許地看著方若愚。

“戴局長的恩典,若愚沒齒難忘。”方若愚畢恭畢敬地鞠躬。

麻蘇蘇臉上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嚴肅表情:“戴局長口諭,放眼目前整個軍統,除方若愚同誌之外,找不出第二個在大連能如魚得水之人,為此,戴局長希望你在大連繼續戰鬥。”

“一定,一定。”方若愚連連點頭。

“戴局長還表示,隻要黨國能搶在共產黨之前奪下大連,還要給你加官晉爵。”麻蘇蘇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會,“方先生,到那時候,你可就是方大將軍了!”

“若愚一定不辜負戴局長期望,誓死效忠黨國,效忠委員長,效忠戴局長!”方若愚雙腿一並,行了一個大大的軍禮。

麻蘇蘇直視著方若愚,沉聲說道:“你不光要效忠黨國、蔣委員長、戴局長,還要效忠大姨。”

“大姨?”方若愚愣了愣。

“這份任官狀是大姨特地讓我轉交給你的。”麻蘇蘇看著方若愚手裏的委任狀,“你想想,我們在大連如履薄冰,大姨還能想著你的晉升,實屬不易。”

方若愚上下打量著麻蘇蘇,眼裏流露出複雜的神色:“沒想到,你一來大連,就攀上了高枝。”

麻蘇蘇搖了搖頭:“我見的不過是大姨的影子而已。”

方若愚一怔:“你說的是二姨夫?”

麻蘇蘇眼裏閃過一絲陰翳:“二姨夫不是玩意兒,你剛去哈爾濱,他就變節了。”

方若愚呆愣住,少頃,眼裏隱隱閃爍著怒火:“原來,是他出賣了我!”

甄精細回來的時候,方若愚已經離開了,麻蘇蘇把方若愚寫下的地址給了甄精細:“長點精神頭哈,再幹砸了,你丟臉,我跟著你丟人!”

“姐,這外麵黑咕隆咚的,不能亮天去嗎?”甄精細打著哈欠。

“害人的事能見光嗎?快去!”麻蘇蘇不耐煩了,厲聲喝道。

夜沉如墨,街道上空空****,方若愚穿過街角,拐進了一條小巷。巷道盡頭是一方小院,方若愚在院門前站下,上下摸索了一陣,也沒找到鑰匙,知道這是不知丟到了哪裏,就近轉了不遠,找到一截鐵絲,回來對著鎖眼捅了幾下,鎖頭應聲彈開。院子簷廊下橫著一排花盆,方若愚從一個花盆下摸出鑰匙,開門進了屋裏。

屋子裏陳設考究,檀木桌椅與雕花牆壁交相輝映,大抵可以看出房屋主人的品味。方若愚用熨鬥熨平了國民政府任官狀,目光落到掛在牆上的相框上。那是一張一個月前大連市民歡迎蘇聯紅軍進城的照片,場麵歡騰而壯觀。方若愚摘下相框,打開背後的別扣,拿下背板,露出裏麵一張不大的照片。照片上,一個十來歲模樣的小姑娘衝著方若愚甜甜地笑著。方若愚對著照片端祥了一會兒,放下照片,小心地把委任狀鋪到背麵,整理好後又掛回牆上。

院子裏傳來開門聲響,方若愚聽了聽,急忙朝外跑去。

門前,一個女人拎著個碩大的布袋吃力地跨進門坎,正要回身關院門,方若愚小跑著過來,接下布袋,嘴裏埋怨著:“你個強眼子,我跟你說多少回了,不用你往這送,我上班的時候上你那去拿就行了,你就是不聽。”

女人要關院門,方若愚推著她:“太晚了,快回去吧。”

女人指指屋裏,方若愚擺手:“不用收拾,挺幹淨的,快回去。”

女人要走,方若愚想起什麽,叫了聲:“翠玲。”

女人回頭,方若愚從兜裏掏出一把鑰匙,塞到翠玲手裏:“院門鑰匙丟了,我換了把鎖。”

翠玲點頭,出了院門,朝坡上走去。方若愚看著翠玲走遠了,才關上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