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吃攤上,大令吸吮著麵前一大盤海波螺,打發著時間,後麵桌上的三個年輕人吆五喝六劃了一陣拳,打起了大令的主意,攤主看出端倪,暗示大令早點離開,招來三個年輕人的一通喝斥,個子最高的一個,還端著酒杯坐在大令對麵,老熟人一般伸手抓起一把波螺,剛要縮回手去,便被一隻纖細的手捏住了手腕,大個痛得呻吟起來,手裏的一把波螺又落回盤子裏,大令麵無表情地說:“想吃,自己買。”

另外兩個人大笑起來,笑了一陣,被大個的慘叫打斷,這才明白大個是真被麵前這個女人收拾了,兩個人起身要過來動手,大令猛地一掌,將大個掀翻在地。兩個人轉身要去操起身旁的木凳,大個攔著兩人,示意快走。

“把賬結了。”大令喊道。

三個人跑去,大令起身要追,攤主擺手:“算了算了……”

“不能算。”大令話音未落,人已經奔了出去。

三個人氣喘籲籲跑進了一條胡同,卻被前麵一個瘦小的身影攔住了去路。

“回去把賬結了。”大令說。

三個人麵麵相覷,小個子壯了壯膽,上前一步:“給你個臉啦,該你屁事!”

“你要找死,我們哥仨成全你!”另一個人也跨步上來。

早已經領教個大令厲害的大個四下看看,彎腰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也湊了上來。

大令看著三人,笑了,她太想出口惡氣了,今天的幾次任務都不順,被方若愚罵了不說,還被一個傻子耍了,害得她不得不這麽晚了還得出來為白天的事擦屁股。正在大令拉開架式準備好好出口悶氣的時候,夜色中卻傳出一聲嚎叫:“小爺在此,爾等休得放肆!”

對峙著的四人都是一愣,黑暗中閃出一個男人,他昂首挺胸從大令身旁走過,立在三個青年人麵前,掐腰喝斥:“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天作孽,有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

這麽一段戲文念白似的開場,著實令所有人不由得一陣恍惚。

“怪不得這麽狂,還有幫手!”小個子打量著男人,神情鄙夷。

“誰是幫手?”男人不樂意了,“姑娘,不用怕,我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滾一邊去!”大令惱火地一把推開男人。雙目交匯的瞬間,兩人都怔住了。

來者竟是甄精細。

“是你!”甄精細也認出了大令。

大令上手一拳打來,甄粗細趔趄了幾步,扶住牆:“你敢打我!”撲了過來。

眼見著兩人打在一起,拳腳功夫顯然都不是泛泛之輩,三個年輕人看了一會兒,大個回過味來,拉著兩人跑開。

甄精細急了,大吼一聲“誰跑誰是孫子!”扔下大令,追了上去。

大令朝著甄精細的背影大喊:“臭蟊賊,別再讓我看見你!”

“狗咬呂洞賓!”黑暗中傳來甄精細的喊叫。

高大霞不愧是開過飯館的廚娘,沒用多大工夫,炕桌上就擺滿了各式誘人的菜肴。

“太豐盛了,謝謝。”傅家莊感謝著高大霞和劉曼麗。

“也算不上豐盛,傅大哥,革命這些年你遭了不少罪,到這裏就是到家了,想吃什麽就和我說,大霞就會包海菜包子,別的拿不出手。”劉曼麗給傅家莊夾著菜。

高大霞看了劉曼麗一眼,把到了嘴邊的不滿又咽回去。

“傅大哥,喝點小酒?”劉曼麗熱情地望著傅家莊。

“喝什麽,都怪累的,吃完飯早點睡覺。”高大霞不快地回應。

“喝酒解乏,睡得踏實,我去拿。”劉曼麗全然不在意高大霞的反應。

傅家莊連忙拉住劉曼麗:“不喝了吧。”

劉曼麗一怔,低頭看著傅家莊的手,臉頰緋紅,傅家莊忙放開劉曼麗。劉曼麗收斂了心神,看向傅家莊:“你不喝高大霞想喝,是吧?”轉頭看向高大霞。

高大霞不語,脫了鞋便要上炕。

“她饞酒,在你跟前不好意思說。”劉曼麗推了推高大霞,“大霞,拿酒去呀!”

高大霞張了張嘴,劉曼麗瞪了她一眼,高大霞無奈,朝外走去。

“守平,快和傅大哥吃吧,都這麽晚了。”劉曼麗坐到炕上,又要給傅家莊夾菜。

傅家莊攔著:“嫂子,我自己來。”說著,從懷裏摸出了一個錫紙袋,打開,是隨身帶著的黃油。

“怎麽,這一桌子菜還趕不上你那豬大油好吃啊。”高大霞拎著酒瓶進來。

“哎呀,這可不行!”劉曼麗尖叫著,“壞東西不能吃,跑肚拉稀的滋味可不好受。大霞你也是,知道傅大哥好這口,就該?點新鮮豬大油。”

傅家莊看看高大霞,對劉曼麗解釋道:“嫂子,這是黃油,就這個色兒,沒黃。”

“我說嘛,傅大哥這麽講究的人,哪能吃壞東西,高大霞,往後不準你埋汰傅大哥。人家傅大哥是見過大世麵的人,不像你,眼窩子淺,傅大哥,你別挑俺家大霞啊。”劉曼麗回身拿過酒盅,放在傅家莊麵前,“我雖然是頭一回見到傅大哥,可不知咋著,老覺得有嘮不完的話。”

高大霞用力把酒盅墩在桌上,劉曼麗嚇了一跳,抬眼瞅了高大霞一眼,又說:“傅大哥在蘇聯呆過,老毛子都能喝,傅大相輔相成酒量肯定也差不了。”她給傅家莊倒上酒,“大霞,再去添兩個下酒菜。傅大哥是貴客,頭一回來咱們家,這幾個菜不夠塞牙縫的,去吧,想做啥做啥,今天我給你放權。”

高大霞指指桌上的菜:“夠了,喝兩口就該睡覺了。”

劉曼麗不滿:“夠啥呀夠,你就不懂事兒!”

傅家莊連忙製止:“嫂子別客氣,這已經很好了,這麽些年,我在外麵都是風餐露宿熱鍋冷灶,還真沒吃過幾頓這麽豐盛的晚餐。”

劉曼麗望著傅家莊:“傅大哥,往後你就把這兒當成自己家,想吃什麽就說話。”

傅家莊笑著:“到這裏,我還真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春什麽風,我看你就是來打秋風的。”高大霞不情不願地起身下炕,順手端走了盛著一盤油水橫流的豬蹄子。

“你幹什麽?”劉曼麗喊道。

“留著明天吃。”高大霞沒好聲氣。

“明天再買明天的。”劉曼麗也沒好聲氣。

“再買不得錢啊。”高大霞端著盤子出門而去。

“夠了夠了,吃不了。”傅家莊打著圓場。

“這個高大霞,一回來就跟吃了嗆藥似的。這就是歲數大了不嫁人的毛病!來,傅大哥,敬你一杯。”劉曼麗端起酒杯。

高守平麵露難色:“嫂子,你行嗎?”

劉曼麗揮了揮手:“我今天高興,你別管。對了,守平,你好幾年沒見你姐了,去陪她說說話。去吧,別讓你姐覺得你跟她不親。”

高守平有些猶豫,劉曼麗一瞪眼:“去呀,你這孩子,不知道心疼你姐啊!”

高守平不情願地下炕去了,劉曼麗和傅家莊碰下一杯,又給傅家莊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傅大哥自己來大連,可苦了哈爾濱家裏的媳婦和孩子了吧。”

傅家莊臉一紅:“我還……沒結婚。”

“沒結婚好,結早了都是拖累。”劉曼麗看著傅家莊,臉上泛著紅潤。

甄精細一路數著門牌號找來了,他站在劉曼麗家的院牆外張望了一圈,踩著一堆碎磚頭爬上牆頭,跳進院子,一回頭,發覺身後的院門開著一條縫。

甄精細觀察著四下,看到了廚房裏的高大霞和高守平,再往旁邊一間房子裏張望,窗戶上現出的居然是傅家莊的身影,甄精細驚住了,他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兩個吵鬧了一路的冤家,怎麽還湊到一起了?

廚房裏,高大霞洗著黃瓜,手下使著狠勁兒,好似在與什麽人置氣,高守平勸著:“姐,嫂子擠兌你,你別不高興啊。”

高大霞搓洗著黃瓜:“不會,她就那樣式兒的,見了生人就人來瘋。”

“除了擠兌你幾句,她也沒說什麽。”

“還沒說什麽?明明是我做的一桌子菜,都成她做的了。”

高守平笑了:“我看,也就嫂子能欺負住你。”

“那是我讓著她,不稀得和她一樣。”高大霞撇嘴。

“也是。”高守平看見地下的一網兜海螺:“姐,海螺還忘煮了。”

“那得煮了,這東西可不能過夜。”高大霞放下黃瓜,提起地上的網兜,把海螺倒進盆裏,看到案板上的蒜頭,衝著屋外高喊,“嫂子,蒜頭在哪?”

“在廚房唄,你慢慢找。”劉曼麗的聲音傳來。

高守平指指案板上的蒜頭,又指指高大霞,卻被高大霞打了一巴掌,又朝著屋外喊:“嫂子,我找不著,你過來找吧,沒有蒜頭,拍不了黃瓜。”

“我都叫高大霞愁死了,離了我啥活都幹不好,七仙女兒的裙子,拖拖拉拉。”屋裏劉曼麗下了炕,衝著傅家莊一笑,“你坐著啊傅大哥,我去去就來,咱倆有的是話嘮扯。”

傅家莊點頭,敷衍地一笑,等劉曼麗出去了,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又滿了一杯。

甄精細藏在院中央水槽子後麵的黑影裏,肚子咕隆咕隆叫起來。

劉曼麗風風火火從屋裏出來,急匆匆進了廚房,大聲數落起來:“沒有蒜頭,你還偏要拍黃瓜啊!”

高大霞把洗好的海螺倒進大鍋裏,蓋上鍋蓋,高守平蹲在灶坑前拉著風箱,無奈地苦笑。

劉曼麗在爐台上下找著:“我記著有個獨頭蒜呀,還能自己長腿兒跑了?”

“姐,你別叫嫂子著急了。”高守平看不下去了。

高大霞踢了高守平一眼,從兜裏掏出蒜頭來。

“高大霞!”劉曼麗一叉腰,“你又四六不著調!”

高大霞陪著笑:“嫂子,你別光和傅家莊說呀,咱倆也三年沒見著了,你就不能和我說說話?”

劉曼麗一揮手:“我沒空,傅大哥還等著我哪,老不回去人家該挑咱的理了。”說著轉身要走。

高大霞一把拽住劉曼麗:“就幾句。”說著,看向高守平,“你回去。”

高守平咕噥了一聲,起身出去。

劉曼麗向屋外看了一眼:“有什麽好說的,人家傅大哥好著急了!”

“你能別傅大哥傅大哥地叫嗎?他又沒你大。”

“這是禮數,我隨守平叫。”

“什麽禮數?他叫你嫂子,你叫他大哥,這不亂套嗎?我聽著別扭。”

“別扭你就忍著。”劉曼麗又看向屋外。

高大霞冷哼一聲,一刀劈在案板子上,嚇了劉曼麗一跳,驚呼著:“你抽什麽瘋?”

“嫂子,你對傅家莊,有點過分了。”高大霞沉著臉。

“過分?”劉曼麗抬高了調門,“高大霞,我真是好心賺了個驢肝肺呀,傅大哥可是你和守平的領導,我對你們領導好點兒還有錯了?”

“錯倒是沒錯,可就是有點兒……”

“高大霞,你肚子裏有幾根蛔蟲我都知道。”劉曼麗不耐煩地打斷,“老話說得好,寡婦門前是非多,我這還沒到門前呢,在家門裏就從你嘴裏出來是非了。”

“嫂子,你不是寡婦!”高大霞著急地說。

“是不是我說了不算,你哥說了算!”劉曼麗朝天上一指。

高大霞說:“我哥的事會弄明白的。嫂子,傅家莊是我和守平的同誌不假,可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你不能光看外表呀。”

“廢話,他穿著衣裳,我能看著裏麵?”劉曼麗沒好氣地說。

“你別跟我抬杠,這個人幹革命是把好手,可其他事,他不靠譜。”

“不靠譜能當上特派員?”

“我和他坐了一道的火車,這個人油嘴滑舌,胡攪蠻纏!”

劉曼麗擺手:“人家胡攪蠻纏肯定也是分人,碰上我這麽賢淑能幹、知書達理的女人,他自然會敬上三分。”

高大霞還想再說什麽,劉曼麗一抬手堵住了她的話:“快拍你的黃瓜吧。有那閑心先給自己操一操,再拖幾年,連老姑娘都不是,直接成老尼姑了。”話沒出完,劉曼麗的身影已經飄了出去。

高大霞氣得漲紅了臉,掄起刀,一刀背拍向菜板上的黃瓜。

黑暗中,甄精細見高大霞揣著盤子去了客房,悄悄起身摸向廚房。一進來,鍋台上豬蹄子的香味就撲進鼻子,甄精細抓起豬蹄子就啃,啃了沒幾口,又掀開大鍋。鍋裏是熱氣騰騰的海螺,甄精細拿起一個,燙得在兩手間顛了顛,又扔回了鍋裏。

傅家莊感覺今晚的酒喝得有些上頭,伸手攔著劉曼麗不讓她再倒了,劉曼麗碰了下身旁的高大霞:“大霞,你再陪傅大哥喝點。”

“不喝。”高大霞麵無表情地吃著飯。

“那陪我喝。”劉曼麗倒了滿滿當當一大碗酒,放在高大霞麵前,見傅家莊有些驚訝,劉曼麗說,“她能喝,喝酒趕上喝水了。傅大哥,你吃你的,別放筷子呀,來,吃菜。”說著,又要給傅家莊夾菜。

傅家莊忙拿起筷子:“我自己來。”夾了一口菜,“嫂子,你還是叫我名字吧。”

“那不行,我喜歡叫你傅大哥。”劉曼麗盯著傅家莊,“傅大哥長得……太周正了,濃眉大眼高鼻梁,兩片嘴唇也是肉嘟嘟的不厚不簿,再配上你這黑漆漆、油亮亮的胡子茬,哎呀簡直了……”下意識地抬起身子,伸手要來摸。

本來就被說得臉紅脖子粗的傅家莊慌亂地向後躲著,看到劉曼麗的衣襟落進菜裏,指著:“嫂子……”

劉曼麗低頭:“傅大哥真是細心人。”坐回去,抓起抹布擦著衣襟,又抬頭說,“原來,我最煩男人留胡子,髒了吧嘰埋了咕汰,可傅大哥一留那真是不一樣,哎呀簡直了……”

傅家莊尷尬地摸著自己的胡子,高大霞聽不下去了,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高守平看看牆上的掛鍾,對高大霞說:“姐,你們慢慢吃吧,我還得去茶莊印傳單。”

“守平,我跟你去。”傅家莊說著,想要下地。

“不用,你就住在這裏,這是李書記交代的任務。”高守平摁住傅家莊。

“對呀,炕都給你燒好了。”劉曼麗拉住傅家莊,“守平你去吧,傅大哥交給我了。”

高守平望向高大霞:“姐,我走了。”

高大霞看了眼已經有了些醉意的傅家莊和劉曼麗,隨著高守平一道出了屋。高守平見高大霞還拉著臉,就勸道:“姐,你別老嗆著傅哥,趕上仇人相見了。”

“我看不慣他那一身臭毛病。”

“你老欺負人家,人家可沒少誇你。”

“他會誇我?”高大霞冷笑。

“可不,他說你是最厲害的……”高守平頓了頓,“女特務。”

高大霞急了:“女特務?這能叫誇?多難聽啊!”

“他那時候還把你當壞人,這是誇你厲害呀。姐,你老這麽對傅哥,往後我還怎麽找人家教我革命本事呀。”

“他的本事,你姐都會,不用他教。”

“你別嘴硬了,人家可是在蘇聯學過大本事的人。要不,嫂子能對他這麽好?”

“拉倒吧,嫂子今晚彪得不輕,我都看不過去眼了。”高大霞撇嘴。

“這些年嫂子一個人在家,肯定孤單,冷不丁來個人,她想多說說話,也正常。”

高大霞看著高守平,笑了起來:“臭小子,還挺替嫂子著想的。行了,快去吧。大連剛光複,街上不太平,你自己多長點精神頭兒啊。”

高守平抱了一下高大霞,跑出了院子。高大霞關上院門,回身走了幾步,想起鍋裏還煮著海螺,轉身朝廚房走去。

甄精細今晚可算是赴了海螺宴,正吃在興頭上,外麵傳來腳步聲,他忙蓋上鍋蓋藏到碗櫃後。高大霞進來,揭開大鍋抽了抽鼻子,自語著:“還好,鍋沒?幹。”說著,拿過旁邊的笊籬,將一鍋海螺盛進瓷盆裏,端著走了。

陰影下,甄精細悠長地打了個飽嗝。

高大霞把一盆海螺放在桌上,劉曼麗抓起一個遞給傅家莊:“渤海灣兒的水涼,所以咱大連的海螺也肥,吃起來血受。”

傅家莊怔了下,扭頭望著高大霞:“血受。”

高大霞板著臉,喝下一杯酒。

傅家莊接過劉曼麗遞過來的海螺,發現是空的,劉曼麗疑惑,又拿起一個,還是空的,又拿起一個,還是空的。

“怎麽回事?”劉曼麗看向高大霞。

高大霞拿起一個看看,還是空的:“不應該呀。”她自語著。

“你煮的海螺,你端上來的,空殼拿上來充數啊!”劉曼麗不滿地對高大霞亮著手裏的一個空殼,“你看,海螺腚都沒挑出來,這都是剛吃完的。”

高大霞聽著來氣:“一個破海螺,我還用偷著吃?”

“吃就吃吧,我又沒說你,這麽多哪。”劉曼麗在瓷盆裏扒拉了幾下,總算找到一個,挑出螺肉,送到傅家莊眼前。

傅家莊尷尬地接了過來,衝著高大霞端起酒杯:“你那一大碗喝不了,倒給我點兒。”

劉曼麗劈手攔住:“她能喝,你喝你的。”

高大霞賭氣地端起碗來,略一猶豫,咕咚咕咚灌下了大半碗。

“看吧,就說她能喝。”劉曼麗一笑,“來,咱倆再喝點。”

“逞什麽能,你又不會喝。”高大霞搶過劉曼麗的酒盅,“刺鍋子,我跟你喝。”

劉曼麗皺眉:“你給傅哥亂起啥外號?還刺鍋子。”

“刺鍋子好。鮮,有營養,你偷著樂吧。”高大霞看了眼傅家莊,把手裏的酒喝下。

“好你自己留著。”劉曼麗轉身傅家莊,“傅大哥你別聽她瞎扯,刺鍋子肉是鮮溜兒,就是渾身長刺,黑不溜秋。”

“他本來也不白。”高大霞笑著。

“你知道傅大哥不白?”劉曼麗轉頭盯著著高大霞,這回換高大霞尷尬起來了。

“黑就黑吧!”傅家莊舉杯,“帶刺挺好,那些刺就像一把把匕首和鋼刀,直紮敵人的心髒!”

“你看,人家自己還挺高興。”高大霞端起麵前的半碗酒,又喝了下去,喝完長出了一口氣,挑釁似的盯著傅家莊。

傅家莊也來了膽量,端起麵前的一碗酒,也喝了下去,末了把酒碗把桌了上一墩,迷迷瞪瞪地看著高大霞:“下一步,我在大連的工作,還得多靠……你們。”

“看傅大哥說的,你人都睡到家裏來了,還客氣啥。”劉曼麗給二人斟酒,“想讓高大霞和守平幹什麽,你吱個聲就行,要是不好意思,就告訴我,我讓他們去幹。”

“嫂子,我們說工作上的事。”高大霞也隱隱有些上頭了,“組織上把我從牡丹江調回來,也是因為我對大連的情況和人頭都熟。以後,大連地麵上、地麵下的事,你還真得多向我求教。”

“求教你?”劉曼麗不屑,“你領導人家傅大哥啊?”

“我是說我對大連街熟!”高大霞加重了語氣。

“就是地頭蛇唄。”劉曼麗一針見血。

傅家莊低笑起來。

“怎麽,還不服氣啊?”高大霞一拍桌。

“沒有沒有。”傅家莊連忙擺手。

“沒有就對了,強龍就是壓不過地頭蛇!”高大霞端起酒碗,幾個呼吸間,又灌下了一碗。

傅家莊咽了咽唾沫,也喝下了一碗。

劉曼麗給傅家莊倒著酒:“別說,傅大哥的酒量比守平和他哥都強,他倆頂多也就一瓶蓋的量。”

“我哥的酒量是不行,那是因為他裝了一肚子革命道理,沒地方擱酒了。”高大霞自顧自添著酒,舉起碗,“他倆的酒我喝。”

傅家莊暈暈乎乎地舉起酒碗:“敬你哥!”

劉曼麗按住傅家莊的手:“不說他,說你,傅大哥怎麽沒成家呀?”

傅家莊推開劉曼麗的手:“這些年除了打小鬼子,就是在蘇聯學習。”

“你看看人家,心裏裝得全是大事。”劉曼麗嘖聲連連,瞥了高大霞一眼。

“成家也不耽誤幹大事!”高大霞嚷嚷起來,“這就是借口,是沒有人看上他。”

傅家莊沒來得及反駁,劉曼麗倒先激動起來:“那是傅大哥不想找,要是放出話去,聚在後腚的大姑娘不得跟蒼蠅似的?到時候趕都趕不走!”

“像你看見似的。”高大霞不屑。

“這還用看見?”劉曼麗眉毛朝天一揚,“人就在這擺著。人家是不稀找,你是找不著。”

“我……”高大霞壓住火氣,“對,我找不著,他能,他能招一腚蒼蠅!”

“不會說話就閉上嘴。”劉曼麗剜了高大霞一眼,“傅大哥,你說說,想找個什麽樣的,大連街上我人頭熟,給你找個好的。”

“不著急,不著急。”傅家莊尷尬地擺手。

“不急可不行,你歲數不小了,不能光革命不找媳婦。剛才大霞那句話說得對,革命不耽誤成家,找個好媳婦,革命起來勁頭更大。對吧大霞?”

“你說得都對。”高大霞實在不想招惹劉曼麗了,自顧自喝著悶酒。

劉曼麗拍了下傅家莊:“傅大哥你看,大霞這是借酒消愁,這麽大歲數,說不急是假的。”

“喝酒就喝酒,別老說沒用的。”高大霞一指傅家莊的酒碗,“你老瞅著不喝,相麵哪?”

“就是個酒蒙子。”劉曼麗歎氣。

傅家莊打了個酒嗝,醉醺醺地端起了酒碗:“喝!”

高大霞更是不甘示弱,一碗酒下肚,張嘴唱起了評戲:“穆桂英我家住在山東,穆柯大寨上有俺的門庭。穆天王他本是我的父,穆龍、穆虎二位長兄。當初俺舉家投大宋,我在那天門陣上立下頭一功……”

傅家莊聽得興起,搖頭晃腦打著節拍,還不忘叫上一聲好。

“嫂子,拿酒!”一曲唱罷,高大霞把空酒瓶扔在炕上。

“拉倒吧,那麽些酒,傅大哥沒喝多少,全灌你肚裏去了。”劉曼麗埋怨。

傅家莊嘿嘿笑著:“我,我沒少喝……”

“刺鍋子,這酒好喝吧?”高大霞豪放地過去,攬住了傅家莊的肩膀。

“好,好喝。”傅家莊舌頭打結,“血……血受!”

兩人放聲大笑起來。

“你說,你還能……能不能喝了?”高大霞大力拍著傅家莊。

傅家莊一拍桌子:“能!”

“算你是爺們兒!”高大霞一豎大拇指,大叫道。

傅家莊大著舌頭:“你唱的是穆……穆桂英,爺們也給你來……來一段。”

劉曼麗興奮起來:“你也來穆桂英?好!”說著,拍起了巴掌。

高大霞推開傅家莊:“那你來楊宗寶!”

傅家莊抹了抹嘴,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來瑪琳娜·伊萬諾夫娜·茨維塔耶娃!”最後的“娃”字還加了個重音。

高大霞和劉曼麗麵麵相覷,劉曼麗的臉色一下子耷拉下來:“娃?你有孩子了?還跟好幾個女人?”

傅家莊沒聽清劉曼麗說了什麽,胡亂地點了點頭,扶著牆站穩了身子,清了清嗓子,聲音低沉,帶著些醉意念道:“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共享無盡的黃昏和綿綿不絕的鍾聲。”

他朗誦的是俄羅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的那首著名詩歌《我想和你一起生活》,配合著大幅度的手勢,倒真有幾分俄國詩人的風采。

劉曼麗聽著不明所以,眼圈漸漸泛起淚花來。

“什麽破玩意兒,你想跟誰一起生活?臭不要臉,來,喝酒……”高大霞癡癡笑著,伸手拽倒傅家莊,端著一碗酒送到他嘴邊。

傅家莊喝下酒,意猶未盡地揮了揮手:“還,還沒完哪——”又聲情並茂地念白起來,“在這個小鎮的旅店裏,古老時鍾敲出的,微弱響聲,像時間輕輕滴落。有時候,在黃昏,自頂樓某個房間傳來笛聲……”

“吹什麽笛子,不好聽!”高大霞搖頭,“還是喝酒,喝……”

劉曼麗一把拽倒了高大霞:“喝什麽喝?睡覺去!”

“我還要喝……”高大霞爬起身來。

“給你個臉啦!”劉曼麗厲聲高喊。

四下裏忽然變得安靜了,高大霞立時老實了許多,乖巧地坐直了身子,對劉曼麗憨笑著。

劉曼麗架起高大霞,低聲嘟囔:“喝稀飯尿多,喝酒話多,一點兒都沒說錯。”

傅家莊攤軟在炕上,嘴裏還在繼續念著詩。

劉曼麗架著高大霞,進了一肩挑的另一間屋,把她放在炕上,高大霞的一隻胳膊還纏在劉曼麗脖子上,一張嘴,撲麵而來的全是酒氣:“嫂子,我知道你對守平好,你罵我,我不……不生氣……”

“我不聽醉話。”劉曼麗拿開高大霞的手,給她放倒,拉過被子蓋上。

“不是醉話,是真話。”高大霞孩子似的踹著被子,“我沒醉,我還能唱……唱曲兒,”她清了清嗓子,又唱,“南裏反來往南戰,那北裏亂了是我去平……”唱了沒幾句。鼾聲輕起。

劉曼麗又給她蓋好被子,指著睡過去的高大霞:“高大霞呀高大霞,你給我丟老人了!”

劉曼麗給高大霞掛上窗簾,摸著黑回到客房,傅家莊已經歪著身子睡過去了,劉曼再說收拾起炕上的桌子,從躺櫃裏抱出一床新被,輕手輕腳蓋在傅家莊身上,嘴裏猶自低聲喃喃起來:“傅大哥,我知道你沒跟我嘮夠,都是高大霞攪和的,要不然,咱倆還能多說說話。行啊,往後有的是空兒,咱倆再嘮啊。今晚,你先睡個好覺,這新被子,還是我給大霞準備的嫁妝哪,你先蓋著吧,她一時半會用不上。”

劉曼麗關了燈,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傅家莊臉上,她靜靜打量著他年輕的臉龐,眼裏現出憂鬱的傷感,低聲責問著傅家莊:“你怎麽能有孩子了?你不是說沒結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