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文工團從外地演出回來,所有人員都在後院卸道具,門衛老鮑拿著保存了好幾天的報紙樂顛顛過來,向大家宣讀起方若愚救火的英雄壯舉,眾人傳閱著報紙,誇讚著袁飛燕有一位了不起的父親,邢團長讓袁飛燕趕緊回家去看望方若愚,並捎去文工團全體人員的致敬。
袁飛燕興衝衝趕回家,方若愚正倚靠在床頭研討李雲光贈送的《共產黨宣言》,一見女兒回來了,方若愚興奮地起身迎接,袁飛燕看到父親頭上還纏著繃帶,哭著將他一把抱住,方若愚不知怎麽了,嚇得夠嗆,袁飛燕埋怨他不該拿自己的命當兒戲,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還怎麽活。方若愚紅了眼圈,說自己沒事,就是腦袋擦破點皮,什麽也不耽誤。
袁飛燕檢查了方若愚的傷勢,看見確實沒有大礙,才放下心來,她拿出報紙,問上麵寫的那個放火的糊塗女人是誰,方若愚笑著指指樓下,說了那天晚上的事。報紙上都稱方若愚是英雄了,袁飛燕說以後他就不用再怕高大霞了,方若愚苦笑著搖頭:“什麽英雄,那上麵把我誇的,我都不知道寫的是誰了。”
“爸,你這叫過分謙虛,也是一種驕傲。”袁飛燕美滋滋地欣賞著報紙上的照片,眼神中盡是喜悅,“這張片拍得真好。”
“好什麽?”方若愚並不在意。
“這是你的獎品吧?照片上有。”袁飛燕拿過桌上的《共產黨宣言》翻看起來,“我也要看。”
方若愚立時來了精神,感慨馬克思恩格思竟然能把枯燥高深的理論寫得深入淺出,一點即通,不少地方寫得還相當風趣幽默。
“那你給我好好講講。”袁飛燕孩子似的晃著方若愚的胳膊。
“我去炒幾個菜,咱倆邊吃邊講。我們不光要吃精神食糧,還要吃物質食糧。”方若愚敲敲袁飛燕的腦門,讓她抓緊時間休息一下,他去做飯。
方若愚正在廚房裏切麵前,高大霞回來了,她循著“叮叮當當”的動靜進了廚房,看到在案板上切麵的方若愚有點意外:“不是跟你說過嗎?好好給我念《共產黨宣言》和《毛澤東選集》,我管你飯。”
“飛燕從外地演出回來了,上船餃子下船麵,我擀點麵條。”方若愚手上的活計沒停。
“那行,你擀麵條吧,回頭我炒兩個菜,算是慰勞飛燕了。”高大霞看向樓上,“飛燕在上麵吧?我去看看她有沒有什麽要跟我匯報的。”
“一會兒吃飯再匯報吧,她可能睡著了。”方若愚抬頭看看高大霞,生怕她去打攪女兒。
袁飛燕沒有休息,她剪下報紙上方若愚戴大紅花的照片,想在牆上找個地方貼上,看了半天,她取下了掛在牆上的相框,相框裏是大連市民歡慶蘇軍入城的一幅照片,那一天全城軍民都視蘇軍為解放這座城市的英雄。不過,對於袁飛燕來說,父親是她現在最值得驕傲的英雄。她揭開相框背板,要取下原來的照片,看到背板下鋪著一張質地不錯的硬紙,一看硬紙上的內容,她的腦袋嗡地一聲作響,這張硬紙,居然是國民政府頒發給方若愚的校官晉銜令。
“飛燕,”門輕輕推開,方若愚上來叫袁飛燕下去吃飯,見女兒背對著自己沒有反應,他有些疑惑,“你幹什麽哪?”方若愚過去,一看到桌上的校官晉銜令,整個人頓時呆愣住了,就像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髒,他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起來。
袁飛燕轉頭盯著方若愚,眼裏含著淚水,哽咽道:“你一直都在騙我……”
方若愚慌亂起來:“燕兒,你聽我說!”
“你就是說得天花亂墜,也不如這張不會說話的紙!”袁飛燕情緒激動地抖動著手裏的委任狀。
“燕兒,爸不是你想的那樣。”方若愚低聲辯解。
“你讓我怎麽想?這上麵有國民黨的大印,還有蔣介石的簽名,國民黨現在是反動派,是反革命!”
“這都是妖言惑眾!燕兒,你聽爸說,革命的不光是共產黨,還有國民黨。你難道不信你爸掏心窩的肺腑之言,卻要信共產黨的虛假宣傳嗎?”
“事實擺在這裏,你說什麽都是狡辯!”
方若愚激動了:“事實?你怎麽就沒看到你爸在關東州潛伏的時候,是怎麽提著腦袋和日本人較量的事情?”
這話讓袁飛燕看到了希望:“爸,你打過鬼子,於民族有功,共產黨肯定能對你寬大,隻要你跟我去公安局,把事情講清楚,他們一定會給你一個公正的處理。”
方若愚淒然一笑:“燕兒,你這是要把你爸往往槍口上推呀。”
“爸,共產黨向來光明磊落,隻要你自首,他們一定會給你一條生路!爸,我求你了!”袁飛燕哀求著。
“燕兒,這世上其實從來沒有什麽生路。你要知道,政治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騙術,它不認好壞,隻認勝負,勝了是王敗了就是寇!”
袁飛燕愈發哀傷:“爸,你怎麽還這麽執迷不悟?真的要讓我跪下來求你嗎?”
“燕兒,你這是在逼我往死路上走!”方若愚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噗通”一聲,袁飛燕真的跪在了地上,淚水順著臉頰劃落。
高大霞早就在餐廳裏擺好碗筷,飯菜也上桌了,去叫袁飛燕的方若愚卻遲遲不下樓,高大霞在樓下喊了幾聲不見動靜,便上樓來了,她聽到方若愚的屋裏傳來抽泣聲音,一推門見袁飛燕跪在地上,吃了一驚。
“飛燕!”高大霞拉下臉來,衝著方若愚喝道,“挽霞子,你好威風呀!”
“沒你的事,你走!”方若愚心煩意亂地揮了下手。
“飛燕,起來,有什麽委屈和我說,我給你做主。”高大霞拉起袁飛燕,目光無意識地看向了桌麵。
方若愚慌了,桌麵上那張國民政府的委任狀分外紮眼,他檔住高大霞的視線,對袁飛燕喝道:“滾,你給我滾!”他氣衝衝地抓起桌上的一份報紙,摔在委任狀上,“你要是對那個傅家莊再不死心,就不要回來!”
袁飛燕捂著臉跑去,一頭霧水的高大霞盯著方若愚:“飛燕跟傅家莊怎麽了?”
方若愚咬牙切齒道:“我再說一遍,我的家事,不用你管,出去,你給我出去!”
“瘋子!”高大霞罵了一句,朝外走去。袁飛燕對傅家莊有好感,她早就知道,一廂情願的事,方若愚至於和女兒鬧這麽厲害嘛。
房間裏安靜下來。方若愚呆愣地站在原地,回想袁飛燕剛回來時,看他的目光還像是在看一位英雄,可就在轉瞬之間,這一切便都煙消雲散了,不真實得仿佛像是在夢裏。
一切的罪魁禍首就在於那張委任狀,方若愚看著委任狀,臉上似有不舍,但他還是劃著了一根火柴,將手裏的委任狀點燃。火茵舔噬著委任狀,那張硬紙慢慢扭曲、蜷縮起來,很快便化成了一撮灰跡,掉落在地上。
暮色四合,月光冷澀。袁飛燕在公安局門口猶豫徘徊,她不知道,朝前邁一步,是意味著大義滅親,還是恩斷義絕,她更不知道,邁出這一步,是把父親送入地獄,還是從鬼門關拽回。
在門衛室值班的萬德福看到大門口有個人一直不走,便一瘸一拐地出來,走近了定晴一看,居然還認識,是女兒萬春妮的好朋友。萬德福做了自我介紹,問她有什麽事,袁飛燕說要找傅家莊,萬德福告訴她傅家莊這段時間被借調走了,袁飛燕有什麽事可以告訴他,他再轉達給傅家莊。袁飛燕失望,向萬德福道了別,失魂落魄地消失在夜幕下。
今天晚上,難過的還有方若愚,哄走了高大霞,方若愚的心緒還是難平,他本想上街轉一轉,散散心,可一出門,他最想去的地方卻是黑石礁的老房子。
一見翠玲,方若愚的眼淚便不爭氣地流了下來,翠玲從他木訥的眼神之中看到了絕望和心碎。方若愚呆呆地倚靠在沙發上,手裏捧著翠玲給他端來的一杯熱水,喃喃地說:“這一天到底還是來了。”
翠玲像是聽懂了他的話,從書桌抽屜裏拿出一本書,翻到其中一頁,裏麵居然夾著一張袁飛燕小時候的照片,上麵的小飛燕應該隻有七八歲大,紮著羊角辮,穿著碎花小裙子,咧著掉了門牙的小嘴開心笑著。
方若愚拿過照片端祥著,這是女兒當年寄養在姥姥那裏時照下的,每年飛燕過生日,姥姥都會帶著孩子去照相館拍一張生日照,輾轉送到他手裏,每回看到照片,他都會偷偷痛哭一場,那種父女不能相見的滋味,煎熬了他二十多年。現在總算好了,父女相聚在一個城市,本指望近在咫尺了便能和女兒相依為命,誰知道因為身份的暴露,女兒已然把他當成了敵人。
“燕兒大了,有主意了,我說什麽都不好使了。她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跟我翻臉。你說,她要是不理我了,我在這世上,活著還也什麽意思……”方若愚自語著,已是淚流滿麵。
翠玲遞過毛巾,又默默坐在一旁。
方若愚拿著毛巾,一任臉上的淚水流著:“原來,還覺著我幹的事,是為這個國家幹,是為這個民族,查現在看……”方若愚茫然地搖搖頭,“我也常常糊塗,散布個謠言,搞點破壞,這些雕蟲小技,原來都是我所不恥的行徑,現在我居然也淪落到去幹此等蠅營狗苟之事,可悲,可憐,可氣呀。”
翠玲像是想起了什麽,從桌上拿過一個裹著天鵝絨的木盒打開,裏麵是一摞子報紙,張張都有方若愚戴著大紅花的報道。翠玲拿出報紙,朝方若愚豎起大拇指,臉上掛著敬佩的微笑。
方若愚的目光從報紙移到翠玲臉上,他的呼吸加速,臉色漲紅,翠玲看出方若愚的異樣,似乎意識到方若愚下一步的舉動將是什麽,她的表情由開始的微笑漸變為錯愕、茫然,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方若愚一把打開翠玲手裏的報紙,撲了上來,翠玲驚恐,瞪大雙眼看著方若愚,方若愚將翠玲摁到沙發上,瘋了一般撕扯著翠玲的衣服,翠玲起初還慌亂地掙紮,掙紮無果,終於放棄,任由方若愚的野蠻肆無忌憚。瘋了一樣的方若愚撕扯下翠玲的衣衫,又扯著自己的褲子,正要解開腰帶,他突然看到翠玲那張平靜的麵容,怔住了手裏的動作。
翠玲抬起手,撫摸著方若愚的臉龐,四目相對,方若愚湧出淚水,一把抱住翠玲抽泣起來,他的身子向下滑落,跪倒在地。
方若愚嗚嗚哭著,壓抑得哭聲令人心碎。
翠玲平靜地撫拍著方若愚的後背,像哄著一個孩子入睡……
建新公司的實驗場出事了。吳運鐸和兵工廠一個廠長在帶領軍工專家試驗炮彈時,發生了啞火炮彈爆炸,廠長當即犧牲,吳運鐸左手腕被炸斷,右腿膝蓋以下被炮彈炸劈一半,腳趾也被炸掉一半。
大令從劉有為嘴裏得到這個消息,告訴給了麻蘇蘇。看到麻蘇蘇興奮的神色,大令不解,認為這件事跟他們關係不大。麻蘇蘇批評大令目光短淺:“這件事就是你和劉有為的功勞,咱們得讓大姨把這件事上報南京,你們才好得嘉獎。現在買賣是越來越不好做了,錢難掙,屎難吃,一點都沒說錯!”
方若愚救火得到的《毛澤東選集》和《共產黨宣言》,已經成了高大霞的每天最大的念想,晚上隻要方若愚在家,她就拉著高守平找他授課,而每天這個時候,也是方若愚忘掉憂愁的時刻。通過自己的學習和與高大霞姐弟倆的交流,方若愚已經潛移默化間開始反思過往,思考未來。
“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大陸徘徊。為了對這個幽靈進行神聖的圍剿,舊歐洲的一切勢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派和德國的警察,都聯合起來了。”
“停。”高大霞喊道。
“怎麽啦?”方若愚問。
高大霞滿腹狐疑:“《共產黨宣言》裏怎麽還能有幽靈?”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要是想知道,你就得問馬克思恩格斯了。”
高大霞一拍桌子:“你咒我死是不是?”
“書上就這麽寫的,你偏難為我。”
一邊的高守平也好奇,謙虛地問道:“方先生,這共產主義怎麽就成了幽靈呢?”
方若愚耐心解釋道:“這是一種反諷,反諷你們懂嗎?這是一種修辭方法。”
“我和守平是來學文化的,誰跟你學修瓷做碗做盤子?”
“這跟做碗做盤子沒關係,修辭是,哎呀,跟你說不明白。”方若愚有種秀才遇到兵的感覺。
看似蠻不講理的鬥嘴屢屢上演,但高大霞不得不承認,方若愚旁征博引與深入淺出的授課,著實讓她和高守平獲益匪淺。為犒勞方若愚的付出,她每天做飯前都詢問方若愚想吃什麽,盡可能讓做出的飯食合他的口胃。好飯好菜侍候著,卻並不代表高大霞對方若愚放鬆了警惕,一有機會,她還是要敲打他一番。高大霞堅信,緊箍咒常念著,總比不念強。
一場秋雨過後,天氣便有了些初冬的意思。自從袁飛燕發現父親的身份以後,她便沒有再回來。那天女兒哭著跑了後,方若愚曾做過最壞的打算,可是,女兒終究是自己的女兒,她到底沒有大義滅親的狠心。方若愚收拾出一些袁飛燕的冬衣,一大早去了文工團。團裏的眾人看到救火英雄來了,紛紛上前問好寒喧,這讓方若愚很有麵子。邢團長見袁飛燕對父親帶搭不理,悄悄把她拉到一邊,詢問父女倆是不是鬧了什麽矛盾,袁飛燕雖然搖頭否認,邢團長還是認定一準是袁飛燕過於任性,不理解父親的苦衷,他逼著袁飛燕帶著方若愚去文工團外麵的咖啡館坐坐,有矛盾就緩解,沒矛盾就加深一下父女倆的感情。
咖啡館裏,方若把憐愛地看著瘦了不少的女兒,輕聲說:“到底是自己的閨女,下不了狠心去舉報我。”
袁飛燕看著父親,好像看著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往日的歡聲笑語變得恍如隔世。
“不是我不想,是我想給你個機會。”袁飛燕勸道,“爸,隻要你去公安局把事情說清楚,一定會爭取寬大的。”
“共產黨能不能寬大我,不好說,但是,我要是到共產黨那邊爭取寬大了,那邊的人絕對饒不了我。”
“那邊是什麽人?你連他們一起告發呀,這樣還立了功哪!”
方若愚歎了口長氣:“哪有你想的那麽簡單。”
“那你就想一條路走到黑,不下賊船了?”袁飛燕的眼神變得冰冷起來。
“燕兒,爸爸當年上船的時候,也是一腔熱血,自以為就能打鬼子就能救中國了。可是,鬼子打跑了,滿以為船到岸了,卻迎來了戡亂。我這時候下船,隻有死路一條。”
“隻要你心裏裝著老百姓,革命的汪洋大海就淹不死你。”。
“燕兒,不說這個事吧。”方若愚避開袁飛燕的目光,“今天是你生日,晚上回家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袁飛燕像是被刺了一下。刺眼的陽光紮進來,袁飛燕的麵龐藏在陰影下,方若愚看不清她的表情,卻沒來由地感受到了一陣冷意。
老話說,世上有人失意便有人得意。方若愚誤打誤撞成了救火英雄,在大連街頭風光無限的時候,大約想不到自己會這麽快就走到了暴露的邊緣。而在火場上受盡了無端指責的高大霞也不曾預想,自己時來運轉的機遇會來得這樣迅速。
事情起因於建新公司食堂。因為技術人員來自五湖四海,口味自然也千變萬化。這些牢騷引起組織上的重視。在傅家莊的竭力推薦下,高大霞來到了建新公司食堂。雖然隻是個做飯的,但是高大霞卻很激動,因為組織能同意自己到這麽重要的單位上班,本身就說明組織對自己的信任。
為了對得起組織的這份信任,高大霞趁著下午漲潮,決定去海邊買點剛出海的食材。老天爺也是照應,中午時分,海風呼嘯而起。高大霞知道,大風必有大潮,大潮必定帶來豐富的海鮮。可高大霞沒有料到,剛一到海邊,她竟然發現方若愚鬼鬼祟祟地在跟一個人做著什麽交易。
其實,方若愚在買小販子的汽油。對有經驗的海碰子來說,天冷碰海是極其危險的事情,尤其是從刺骨的深海裏出水之後,力乏天寒,身體僵硬麻木,如果不及時燒柴取暖的話,就可能丟了性命。戰時期間,汽油自然金貴,方若愚隻得偷偷交易,他鬼鬼祟祟的樣子,引起高大霞的懷疑,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方若愚在海灘上壘起兩堆柴火,從背包中取出潛水鏡、網兜和腳蹼依次套上。準備就緒後,喝了一大口帶來的白酒,這才走進大海。刺骨的海水讓他不由打起寒顫來,他咬牙遊進深海區,深提了一口氣,敏捷地紮入冰冷的海水裏。
深海的世界和陸上的世界完全不一樣,不時有成群的魚兒從方若愚身邊遊過。在他身下,遍布著海螺、海參和海膽,大海這個神秘的寶庫,向方若愚展示著自己的富有和慷慨。他憋著一口氣,強忍著水中的寒意,向深海裏的寶藏伸出手去,盡可能迅速撿拾著各種海珍品。
一口長氣悠悠用盡,他快速擺動身子鑽出了海麵,在腦袋出水的一瞬間,他已經張大嘴巴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強勁的海風襲來,刺骨的寒冷如同蟲子一般鑽入方若愚的肌肉,消耗著他身體內所剩不多的溫度。所幸如此艱苦終於換來了豐收滿滿的海貨,現在他需要的是溫暖的火堆,讓自己的身體重新獲得活力。
他拖著豐收的碩果從深海遊向岸來,到了淺灘才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朝岸上走來。扔下網兜裏的珍品,他撲向第一堆幹柴堆,用凍僵的手指抓過汽油瓶子,將汽油盡可能倒在柴堆上,再哆嗦著拿起火柴,用身子擋著風,劃著了火柴皮,柴堆上有了汽油的助燃,火堆很快熊熊燃起。
方若愚在火堆邊烘烤著身體,隨著皮膚的漸漸變紅,他感到渾身的寒氣也漸漸被逼區體外,驅散而去。不一會兒,火堆燃盡,方若愚也重新抖擻起來,他喝下一大口白酒,再次武裝好自己,拿上家計,朝著黑色的大海走去。按他的推算,再下去一趟,今天就可以滿載而歸了。
方若愚走向大海的時候,高大霞小心翼翼從藏身處鑽了出來,她悄然靠近燃盡的火堆旁,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方若愚留下的衣物,試圖在裏麵找到可疑的物品。然而找尋了許久,高大霞也沒發現什麽有價值的線索。就在她準備悄悄離開時,方若愚出海了,隔著濕漉漉的護目鏡,方若愚一時看不清岸上人的麵龐,隻能看見對方鬼鬼祟祟的身形,他惱怒地大吼起來:“你要幹什麽?”
高大霞一驚,轉身就跑,一不小心撞倒了腳邊的汽油瓶子。汽油汩汩流淌,浸濕了沙灘。
跟在深海裏相比,海麵上的寒意更濃,海風吹來,更是刺骨難擋。此時的方若愚臉色已經變得慘白,如果不能及時取暖,他可能就會在大海裏很快凍成成一條僵硬的死魚。方若愚哆嗦著向岸邊遊去,從淺灘爬向岸上,手腳並用爬到第二堆柴火旁,他哆嗦著伸手抓起汽油瓶子時,卻發現瓶口開著,裏麵的汽油已經流盡。方若愚抖動著手臂拿起火柴,試圖捏住裏麵的火柴杆,試了幾下卻捏不住,他隻得將火柴杆都倒出來,總算捏住了兩根,費力地在火柴皮上劃著,火苗剛躥出來,卻被海風扼殺,他用身子做擋,又劃著了火柴,伸到柴禾下,怎而火力太小,根本點不著柴禾,一盒火柴眼看著要用盡了,柴堆還沒有點著。
因為寒冷,又因為緊張恐懼,方若愚的體溫迅速下降,手腳已僵硬得不聽使喚,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老子完了……”方若愚絕望地哀歎著,身子癱軟下去,腦子裏一片空白。
“挽霞子!”迷迷糊糊中,一句呼喊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聽上去既像是索命的閻羅,又像是救命的菩薩。
方若愚感覺到有人在用力晃動他的身體:“你醒醒,你醒醒!”這個聲音是那麽熟悉。
方若愚努力睜眼,隻覺得麵前模糊地閃動著一個人影,這個人影正在試圖將火堆點燃,這是方若愚在失去意識前最後看到的畫麵。
鋪天蓋地的黑暗覆蓋了他的視線。他感到自己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的畫麵光怪陸離,一會是麻蘇蘇猙獰的笑臉,一會是高大霞的嬉笑怒罵,最後又變成了袁飛燕憂傷的麵龐,和她眼角一顆晶瑩的淚珠。那顆淚珠像是帶著溫度,滾燙地砸落在方若愚身上,令他渾身冰冷的血液又重新活躍起來。
火堆再次燃起,寒冷的沙灘上,再一次出現了一抹溫暖的顏色。高大霞沾著燃燒的白酒,猛力摩擦方若愚寒冷如冰塊的前胸。
“挽霞子,你不能死,不能死呀!”她焦急地大喊,“想想飛燕,你要是死了,她還有法活嗎?”
袁飛燕的名字讓方若愚微微顫抖了一下,高大霞興奮起來:“挽霞子,你要使勁想,睜開眼想,想著飛燕結婚,想著飛燕給你生個胖乎乎的外甥狗。”
也許是白酒和火堆的作用,也許是對女兒的留戀,方若愚的意識漸漸清醒過來,蒼白的臉頰上現出了一絲血色。
“燕兒。”他的喉嚨動了動,劇烈咳嗽起來。
“挽霞子,你可算是喘氣了。”高大霞大為驚喜,“你的魂回來了,可千萬別再閉眼了。”
“大,大霞……”
“都認人了,挽霞子,你死不了啦。”
疲倦如潮水般襲來,方若愚眼皮跳躍了一下,又緩緩閉上。
“挽霞子,你別閉眼呀!”高大霞再次緊張起來,“你就這麽死了,你對得起誰呀?你們組織也不能讓呀。”
“組,組織……”方若愚睜上睜眼。
“對,組織。你們組織都怎麽安排你幹壞事,大姨是誰,你說呀!”高大霞意識到,這是一個天賜的審訊機會。
“大姨,我……”
高大霞的耳朵豎起來:“你是大姨?”
“我,我沒有大姨。”
高大霞惱了,朝著方若愚的胸膛就是一掌:“都這時候了,你還不說實話!”
“我,我不是特務,我擁,擁護共產黨。”
高大霞又是一巴掌:“我白救你一條命了,你連句真話都不掏給我!”
“你,你打我?”方若愚睜開眼。
“打你還算輕的,我這都搓出灰兒來了。”
方若愚努力笑了笑。
火柴堆的火越燃越旺,方若愚已經徹底醒了過來,他穿著衣服,高大霞背對著他,累得坐在地上喘著粗氣,擦著汗。
高大霞要回身,方若愚急了:“別回頭,我還沒穿完哪。”
高大霞不管不顧繼續盯著:“穿不穿都一樣,你身上那點兒破東西,剛才我早看夠了!”
方若愚尷尬地紅著臉:“大霞,你救了我一命,我,我該怎麽謝謝你?”
“簡單。”高大霞很幹脆,“你告訴我大姨是誰就行,還算你立功了。”
“什麽大姨?”方若愚裝著糊塗,“我剛才稀裏糊塗的時候,你就一直問,我根本沒有大姨,我媽就一個妹妹,還早死了。”
“你就是煮熟的鴨子,肉爛嘴不爛,我剛才就不該好心救你!”高大霞氣呼呼地轉身就走。
“唉,你別走呀!”方若愚喊道。
高大霞止步:“想說了?說吧,大姨是誰?”
“我是說,這些東西,你拿走一些吧。”方若愚指指海灘上的海貨,忽然又一拍腦袋,“不對,我拿回去就行了,晚上飛燕過生日,咱們一起吃飯吧。”
方若愚這一句倒提醒了高大霞:“對了,我還有任務,你這些東西,我還真得拿些走。”
“你有什麽任務啊,還要拿海鮮去完成。”方若愚不解。
“怎麽,套我話啊?”
“我就隨口問問。”方若愚訕訕道。
“你最好別問。”高大霞俯身挑挑撿撿,提起一網兜海鮮掉頭便走。
方若愚在後麵大聲喊著:“高大霞,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往後就別再冤枉我啦!”
“冤沒冤枉,你心裏清楚!”高大霞頭也不回地喊著,快步走遠了。
靠著方若愚貢獻的這些海鮮,高大霞贏來交口稱讚,朱工程師更是誇張地說:“技垂涎欲滴這個成語,說的就是高大霞同誌!”
“別光誇我了,快趁熱吃!”
“大霞同誌,有沒有醋和醬油啊?”一個年輕人問道。
高大霞笑了:“外行,一聽你就外行,我們大連的海鮮,吃的就是原汁原味,什麽佐料都不用放。”
朱工程師附和:“鮮,鮮透了!放什麽佐料都是對如此精美食材的汙辱!”
“說得太好了,”傅家莊讚同,“早前我聽說過一個說法,說中國博大精深的飲食文化,基本上都是在頻繁的饑荒戰亂中產生的。曆史上每鬧一次大饑荒,就能發現一些能吃的東西。”
“還真是這樣啊。”朱工程師點著頭,“不過,能吃的東西,也分好吃不好吃。”
“好吃的叫食材,不好吃的叫藥材。”高大霞接話道,“當年我爹開館子就跟我說過,不新鮮的食材加上藥材就變成了調料配方,這麽做,是要用來掩蓋食材的原味。”
眾人都被高大霞的說法吸引住了。
高大霞來了精神,口若懸河地說道:“咱們好多廚子的手藝,都是師傅傳下來的,師傅怎麽幹徒子徒孫就怎麽幹。看一個地方有沒有好食材,其實辦法相當簡單,就是看當地食物放的調料多少,調料放的越多的地方,當地的食材就越少。”
朱工程師琢磨:“有道理,很有道理!真正的美食家和烹飪大師,都是吃出來的,他們會用最少的調料,來突出食物的原汁原味,並把食材菜肴的美味色香做到極致!”
傅家莊帶頭鼓掌,看向高大霞,目光裏露著欽佩。
高大霞看過來,兩人目光相對,高大霞沾沾自喜。
高大霞在建新公司上任的第一把火,就這樣轟轟烈烈燒起來了。
高大霞和高守平在建新公司忙到八點多才回家,一進洋樓廳堂,就見方若愚靠在沙發上打盹,桌上擺著一個乳白色生日蛋糕。方若愚聽到聲響猛然醒來,眼睛裏是期待的驚喜,可是當看到回來的人是高大霞和高守平時,眼神隨即黯淡下去。
“怎麽,飛燕還沒回來?”高大霞問。
“可能是臨時有任務吧。”方若愚自我安慰道。
“都這麽晚了還能有什麽任務,守平,你開車跑一趟,咱倆去文工團把飛燕叫回來。”
“不用不用,她可能真是有任務。”方若愚攔著,可高大霞還是拉著高守平出去了。
“姐,你手伸得也太長了,人家方先生都說不用了,你還要去找。”高守平開著吉普車,在夜幕下疾馳。
“挽霞子為了給飛燕過這個生日,差點把命都搭上了,她不該回來啊?”
“怎麽還差點把命搭上?”高守平不解。
高大霞說完方若愚白天碰海的事,歎了口粗氣:“挽霞子也挺不容易,又當爹又當媽,怪可憐人的。”
高守平吃驚地看了高大霞一眼:“姐,你這話可等於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我說什麽了?”高大霞疑惑。
“你替挽霞子說話呀,我這可是頭一回聽到。”高守平好奇,“怎麽,你們倆講和了?”
“講什麽和?”高大霞嘴硬,“我就是說他這個爹當得不容易,我想幫他一把,這叫幫理不幫人。”
來到文工團宿舍,高大霞一見到袁飛燕,便劈頭蓋臉地責難起她不慌事,袁飛燕不愛聽,更討厭她來管自己家的事。
高大霞想起方若愚說過,袁飛燕和他頂嘴是因為傅家莊,便說自己本來也不想摻和他們父女倆的事。可他們把傅家莊扯進來了,她就得說幾句。
袁飛燕一頭霧水:“跟傅處長有什麽關係?請你不要亂點鴛鴦譜好嗎?”
“這個鴛鴦譜我不點還真不行。”高大霞語氣堅決,“在這件事上,你爸說得沒錯,傅家莊心裏還真沒有你,所以,你就別打他的主意了。”
“傅家莊心裏沒有我,那有你嗎?”袁飛燕嗆道。
高守平怕高大霞發火,在一旁勸道:“姐,人家不回去你就別勉強啦。”
“不行,她今天非得回去不可!”高大霞的倔強勁上來了,高守平還真攔不住。
聞聲而來的邢團長得知袁飛燕過生日,也勸她趕緊回家,可是袁飛燕固執地拒絕。高大霞惱了:“袁飛燕,為了給你過生日,為了讓你吃口新鮮海鮮,你爸今天碰海都差點死了!”
這件事,方若愚囑咐過她不要跟女兒講,可不說這個,高大霞知道就勸不動袁飛燕。
袁飛燕果然動了容,馬上答應回家了。
回來的路上,袁飛燕從高大霞嘴裏知道了父親白天命懸一線的更多細節,哭紅了雙眼,回到家裏,她佯裝無事坐在生日蛋糕前。方若愚一見到女兒,立即來了精神,親手把海鮮剝皮去頭料理好了,放到女兒麵前的盤子裏,就差嚼好直接送到嘴裏了。袁飛燕大口咀嚼著海鮮,心裏卻在默默地流著淚。
方若愚張羅著讓高大霞和高守平一塊來吃蛋糕,袁飛燕要對著蛋糕許下心願,方若愚連忙去關上電燈,點上了蠟燭。在跳動的燭光裏,袁飛燕閉著兩眼雙手合十默念著什麽,少頃,她吹滅了蠟燭。方若愚又急忙開了燈,屋子裏又重現了光明。
“飛燕,你許的什麽願?”高大霞好奇地問。
“許的願不能說。”高守平說。
袁飛燕看著方若愚,話中帶話:“爸,以後不管你怎麽樣,我都會贍養你,不管你在哪裏。”
“飛燕,你這是說的什麽?你爸還要上哪嗎?”高大霞更加好奇了。
袁飛燕直視著父親,不語。
高大霞看向方若愚,問道:“挽霞子,你到底要上哪呀?”
“飛燕就那麽一說。”方若愚躲閃著高大霞的眼神,指著蛋糕,“來來,吃蛋糕。”
方若愚的話沒有帶偏高大霞,她以自己的理解執拗地說:“我覺得飛燕是讓你重新做人,方若愚,你要選錯了道兒,別說飛燕不答應,我也不答應。”
“姐,你答不答應管什麽呀,你就別跟著摻和了。”高守平越聽越覺著不對味了。
方若愚借坡下驢道:“守平,吃蛋糕,吃完了咱們上課!”
夜深了,袁飛燕倚站在窗前,臉色凝重,心裏沉甸甸地像是壓著一塊石頭。她步履沉重地走向書桌,取出紙筆,握筆的手微微顫抖著,在白紙上寫下了一行字:我父親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