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麵對厚厚的《毛澤東選集》,高大霞一籌莫展,啃了半天,都沒能翻過去一頁。門口傳來汽車的轟響,麵帶倦色的高守平回來了,高大霞拿著書迎上去,問他怎麽這時候來家了,高守平說晚上有任務,回來睡個覺,高大霞問他是什麽任務,高守平不說,看到她手裏的《毛澤東選集》,好奇地問她能看懂嘛,高大霞一聽這話就來氣,就為這本書,自己才跟方若愚坐到一個桌吃飯,才讓高守平和劉有為撿了笑話,她埋怨高守平不長正經精神,給她這個當姐的也弄一本《毛澤東選集》,高守平為難地說:“我上哪弄去,明天一早就來船把書都拉走了。”

“往哪拉?”高大霞警覺,立時來了精神。

“你別管了,記得晚上八點鍾叫我啊。”自知失言的高守平進房間睡覺去了。

高大霞猜出高守平的任務一定是跟這批書籍有關,快到八點的時候,她叫醒了弟弟,讓他吃完飯再走。高守平打著哈欠坐到飯桌前,看到高大霞穿著厚厚的衣服從屋裏出來,問她要去哪,高大霞說去文工團飯店看看。

高守平吃完飯出門,開上車趕往碼頭。他沒料到,車座後麵會藏著高大霞。汽車開了不久,拐彎時差點撞到一個年輕人,高守平趕緊下車去看是不是把人撞壞了,年輕人一看高守平穿著警察製服,轉身跑了,高守平疑惑地回來上車,身後有人喊他的名字,居然是剛下班的萬春妮,兩人高興得不行,高守平拉開副駕駛門,讓萬春妮上車,兩人在道上說說話。

從兩人的對話中,座位後的高大霞確認了弟弟是上碼頭執行任務,以確保印好的《毛澤東選集》和《共產黨宣言》明天一早順利運往煙台。

高守平正說著工作上的事,萬春妮突然驚叫了一聲,她發現路邊過去的劉有為和一個年輕姑娘在一起,認定姑娘是劉有為的女朋友,高守平好奇地回頭張望,已經看不著了。

“怪不得我姐說他最近老是半夜回來。”高守平說。

“有為沒跟大霞姐說他交女朋友了?”萬春妮問。

高守平說:“應該沒說,要是說了,我姐肯定會跟我講,這種事,我姐那個嘴,根本藏不住。”

高大霞氣得翻白眼。

萬春妮說:“連劉有為都有對象了,大霞姐怎麽辦呀,老也沒個人。”

高守平說:“我看我姐不著急。”

萬春妮說:“得了吧,大霞姐都三十多了,能不著急嗎?女人的心思,你們男人根本不懂。”

高守平說:“我姐要是著急,就答應你爸了。”

萬春妮說:“大霞姐那是看不上我爸,我爸說,她心裏放著的是傅家莊,所以才看不上他一個瘸子。”

高守平說:“我姐不答應你爸,可絕對不是因為萬叔兒是瘸子,她是覺得跟萬叔兒……沒有感覺,找不到談戀愛的那種……那種心跳。”

“高守平,你知道得還挺多呀,你學壞啦!”萬春妮舉起拳頭打著高守平。

高守平很享受萬春妮的粉拳,笑嗬嗬地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萬春妮擰著高守平的臉:“你聽哪個壞蛋說的?”

“方先生說的,他說談戀愛就要有心跳的感覺,沒有這種感覺,就是不愛對方。”

高大霞琢磨著方若愚說過的這句話。

萬春妮問:“那你對我,有沒有心跳的感覺?”

高守平肯定地說:“當然有了!你對我有沒有?”

萬春妮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

高守平假裝“嗚嗚”地哭起來,萬春妮笑起來。

高守平說:“你還笑,萬叔兒老不答應咱們的事,怎麽辦呢?我一起起來這件事就頭痛,他們到底為什麽呀。”

萬春妮說:“他就是放不下大霞姐唄,他覺得大霞姐可憐,組織上不信任她,懷疑她,她受了那麽多的委屈,還要在大家麵前裝得沒事人一樣,這得多難受呀。我爸說,越是外人覺得大霞有問題,都不愛理會她,我爸越要故意追求大霞姐,讓大家都能看到大霞姐不缺男人追,讓大霞姐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這樣她就能有一些自信心,覺得她不低人一頭。”

高大霞的眼裏盈了淚水。

高守平歎了口氣:“萬叔兒真是個好人……”

萬春妮也歎著氣:“其實,我爸也知道大霞姐不喜歡他。我爸說了,等大霞姐嫁了人,他才會答應我們倆的事。”

高守平失落:“那得什麽時候啊。”

萬春妮說:“所以啊,我希望大霞姐趕緊嫁給傅大哥,這樣,我們倆的事,也能順利一些。”

“可我姐對傅哥,也沒個好聲氣,奇怪的是,我姐越欺負傅哥,傅哥倒像是挺享受的樣子。”

“這就對了。”

“對什麽對?我看他們倆經常像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你不懂,越是這樣,人家越是真愛。”

萬春妮的話,讓高大霞臉上溢出羞澀。

汽車快到碼頭了,高守平在離碼頭最近的電車站停下車,萬春妮擁住高守平,兩個年輕人嘖嘖有聲地親吻起來,羞得座位後的高大霞無地自容,心跳加速。

萬春妮戀戀不舍地走了,高守平開著車進了碼頭,一直開到9號倉庫前,把車停在貨場裏,帶著人巡查去了。高大霞悄悄溜下車,朝四下裏張望,倉庫外有不少公安人員把守,倉庫門前隻有兩個保管員。高大霞在貨堆後找了位置藏起來,約莫過了半個多鍾頭,貨場路上有了動靜,方若愚騎著自行車來了,高大霞興奮起來,一如獵人看到了獵物,兩眼放光。

方若愚拎著食盒進入貨場,高大霞對他手裏的食盒警惕起來,方若愚像是故意要消除高大霞的疑心,從食盒裏拿出裏麵的吃食分發給保管員,又讓他們去休息室睡一覺,11點再過來接他的班。保管員走了,方若愚拎著食盒進了倉庫,高大霞像隻貓似的,也悄然溜進去。

倉庫裏燈光昏暗,四下裏堆滿了裝好書籍的貨箱。高大霞看到方若愚在前麵貨堆後蹲下身子,一直沒起來,她躡手躡腳過去,見背對著自己方若愚像在地上忙著什麽。

“挽霞子!”高大霞大吼一聲,衝了過去。

方若愚身子一顫,急忙將摳出一半的炸彈捅回燒雞肚子裏,塞到貨箱後,他故作鎮定地起身,吃驚地看著奔過來的高大霞:“你……你怎麽跑這來了?”

“我想來就來,”高大霞打量著方若愚麵前的貨箱,“你剛才在這幹什麽?是不是要放炸彈?”

方若愚急了:“你別胡說八道啊!”

空氣中飄來濃鬱的燒雞味兒,高大霞抽了抽鼻子,仔細尋找起來。

方若愚攔在貨箱前:“快走吧,這裏不能呆,要是出了什麽事,扯上你就麻煩了。”

“我為人就不怕麻煩。”高大霞推開方若愚,看著四下,自語著,“還有燒雞味的炸彈……”她湊到方若愚跟前嗅了嗅,忽然激動地叫道,“拿出來!”

方若愚故作茫然地攤開雙手,高大霞卻一把抓住方若愚的手掌:“還敢說沒有?這油手還沒顧得擦幹淨!”

“什麽事都瞞不住你,我值夜班,吃個燒雞提提神不行啊?”

高大霞巡著味道更濃的地方找去,很快發現了方若愚倉促間塞到貨箱後的油紙包,一把抓在手裏。方若愚大驚失色,這時候再去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好久沒聞到這個味兒了,你這生活挺滋潤呀,”高大霞撕下一隻雞大腿,不客氣地咬了一大口,“正好,晚上我沒怎麽吃飯。”她嚼著美味,看著方若愚,一字一板吐出兩個字,“血、受!”

方若愚知道她說這兩個字的用意,故意佯裝惱怒:“你怎麽還動手搶了,還給我!”他伸手要搶回燒雞,高大霞躲閃著:“早晨你還吃我做的飯哪!”

方若愚黑著臉感歎:“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讓我這輩子遇到你!”

“老實交代,你把炸彈藏哪了?”高大霞像是拉家常。

“哪來的炸彈呀,你又信口雌黃。”方若愚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了燒雞上。

“你要是不交代,我可就叫人搜了。”

“隨你便。”方若愚一把抓過燒雞,轉身朝外走去。

“你別走?想逃是不是?”高大霞緊跟在身後。

“有你在,我往哪逃?”

“你把那個雞翅膀撕給我!”高大霞一手拿著雞大腿,一手拉住方若愚,“插翅難逃,我撕了你的翅膀,看你怎麽逃。”

“你饞就說饞,別扯沒用的。”方若愚撕下了雞翅塞給高大霞,“這回行了吧?祖宗!”

高大霞另一隻手接過雞翅膀,咂摸著嘴巴:“我就愛啃雞翅膀。”

“翅膀雞腿都給你了,那你就快走吧。”方若愚朝門口指著。

“我不走,一會兒我徹底搜一遍。”高大霞抬腿坐到了一個貨箱上,又啃起雞翅膀來。

方若愚一時沒了主意,他知道高大霞說到就能做到,現在他能做的,就是趕緊處理掉手裏的炸彈,否則高大霞要是再提出吃雞胸脯,那就真要徹底露餡了。

“那你自己留在這吧,我走。”方若愚沒好氣地說完,轉身朝門口走去。到了倉庫門口,他又喊高大霞出去,高大霞還是不理會,方若愚關上倉庫門,鎖上了大號銅鎖。猶豫了下,他又拉下了倉庫的電門開關。

倉庫裏頓時漆黑一片。

“挽霞子,你給我開燈!開燈呀!”高大霞惱怒地喊著,喊聲在空曠昏黑的倉庫裏回**。

高大霞把手裏的雞腿和雞翅膀放下,從口袋裏摸出火柴,劃著後找到剛才方若愚呆過的地方,仔細尋查起來。蓬勃的火焰漸漸勢弱,燃到了盡頭,燒得高大霞手指生痛,她慌亂地扔掉火柴殘杆,吹了吹手指,又從火柴盒裏捏出兩桶柴杆劃著,一團光亮重新綻放,四下裏又明亮起來,幾輪光亮下來,高大霞還是沒有收獲,看到火柴盒裏的火柴杆不多了,她開始一根一根地劃亮,驀地,她覺得有點不對勁,手裏的火柴媳滅時,身後的光亮居然照得四下清晰可見,後背也灼熱起來,高大霞一回身,大吃一驚,身後的貨箱居然著了起來。原來,她扔掉的火柴殘杆不知何時引燃了油漬的抹布,進而燒著了堆放的帆布和貨箱。高大霞慌了,脫下外衣撲打著火焰。可那火勢不但沒有見小,反而越燒越旺。

方若愚從倉庫裏一出來,就知道今晚的爆炸計劃難以實施了,他從雞肚子裏摸出炸彈拆除了延時裝置,遠遠扔進了大海。他本想折騰一下高大霞,給她點教訓後自己再開門進去,可從倉庫門裏看到影影綽綽的火光時,他驚住了。方若愚跑到倉庫門外,伴著火光聽到裏麵隱隱傳出高大霞聲嘶力竭喊人救火的聲音。

方若愚猶豫起來,情感上他想救她出來,可一想到這個女人數年如一日把自己糾纏得煩不勝煩,他又覺得這是老天爺在幫自己。

貨場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晃動的手電筒光亮,讓方若愚看清跑在前麵的人是高守平,方若愚略一思忖,拉開了倉庫大門,他衝著跑來的人影大喊著:“快救火呀!”自顧跑進了倉庫裏。

倉庫裏,火勢越來越大,火海裏的高大霞已經被濃煙嗆得站立不穩咳嗽不止,方若愚大呼小叫著衝來,揮舞著衣服誇張地撲著大火,眼見著高守平帶著公安戰士跑來,他的幹勁更大,還悄悄往臉上抹了把黑灰,高大霞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地上,方若愚驚叫著衝過去,用力抱起高大霞,朝外跑去。

高守平帶著人衝來,一看方若愚懷裏的高大霞大驚失色:“我姐怎麽在這裏?”

“我哪知道,快救火啊!”方若愚抱著高大霞,逆著奔進來救火的人流跑出去。

扭曲的火光中,燃燒的貨架轟然倒塌,直直砸向奔跑中的方若愚……

火,撲滅了,幸運的是,一倉庫的書籍隻是燒毀了一小部分,造成的損失並不大。

傅家莊和李雲光趕來時,高大霞剛剛蘇醒過來,看到高守平帶人從火災現場找到的一小把火柴梗,高大霞百口莫辯。

“高大霞,你沒有特別通行證,是怎麽進的倉庫?”李雲光厲聲喝問。

高大霞說出偷著上了弟弟的汽車混進來的,高守平氣得直打哆嗦,哭了起來。

“你身上怎麽會帶著火柴?”李雲光追問。

高大霞說:“我是開飯店的,揣個火柴有毛病嗎?”

李雲光氣得一拍桌子:“你揣的火柴就是火源,你說有沒有毛病?高大霞,你得為這場大火承擔責任!來人,綁了!”

一直沒說話的傅家莊攔住上來的公安戰士,回身對李雲光說:“李副政委,這件事還沒有調查清楚再定性。”

李雲光不滿:“她都承認火種是她帶進倉庫的,還調查什麽?”

一直在察言觀色的方若愚說話了:“二位首長,高大霞這次是好心辦錯事,是無意之舉,造成的損失又不大,我看還是算了吧。”

“挽霞子,你少在這裏裝好人!你才是放火的凶手!”高大霞吼道。

方若愚一臉無辜:“我是凶手?高大霞,剛才你都承認火是你點的,起火的時候,我又不在倉庫裏,再說了,救你命的還是我,你不能這麽快就忘恩負義吧?”

“你不用說別的,你燒雞哪?你那個燒雞肯定有問題!”高大霞咄咄逼人。

見眾人不解,高大霞便將倉庫起火前的情形一五一十描述了一遍,眾人狐疑的目光又轉向了方若愚。

“是,我確實帶了隻燒雞到倉庫。”方若愚辯解道,“我是怕晚上犯困,給自己找點事幹,磨磨牙,別打嗑睡。我這燒雞是一點毛病都沒有,更何況,燒雞的雞腿,還有雞翅膀,都被高大霞撕去吃了,要是真有問題,她還能發現不了嗎?”

高大霞有點底氣不足:“是,是我吃了,可,可雞胸脯肉我還來得及吃,就被他搶去了。對了,雞肚子,他一定是在雞肚子裏放了炸彈!”

方若愚苦笑起來,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高大霞最見不得他這副表情,斷定他的延時炸彈一定藏在貨箱裏了,今天晚上,貨箱十之八九還會爆炸。

李雲光雖然不認可高大霞的斷言,可在傅家莊的堅持下,還是讓公安戰士把所有的貨櫃檢查了一遍,結果當然還是一無所獲。清晨,載著新書的輪船平安離港,駛向煙台。

折騰了一個通宵,方若愚的嫌疑解除了,高大霞的推斷成了信口開河。傅家莊要把高大霞和方若愚送回洋樓,李雲光認為這樣做對方若愚不公平:“他是保護這批重要書籍的救火英雄,我們應該大紅旗鼓地宣傳他,給他戴大紅花,樹立這個典型!”

傅家莊說:“高大霞也參與了救火,還昏倒在火場。”

李雲光一聽傅家莊的話便氣不打一處來:“她即使不是有意縱火,也是這次火災的責任人,不給她抓起來,就是關照啦!”

方若愚並不想當什麽救火英雄,他唯一的要求,是希能得到一套《毛澤東選集》和《共產黨宣言》。這個要求得到李雲光的高度首肯,更認定方若愚覺悟高,值得大張旗鼓好好宣傳。

在鑼鼓喧天聲中,李雲光帶著記者們來到小洋樓,當著大家的麵,李雲光將一麵紅底金字的錦旗贈送給額頭上纏著紗布的方若愚,上麵“救火英雄”四個大字分內顯眼,不僅如此,李雲光還親手給方若愚戴上了大紅花,並贈送給他一套嶄新的《毛澤東選集》和《共產黨宣言》。

方若愚在記者們“哢擦哢擦”摁動相機快門的聲音中,激動地接過綁著紅絲帶的書籍,此情此景,卻把高大霞氣得渾身直哆嗦。她氣衝衝回到自己的房間,可沒清靜一會兒,就聽見廳堂裏亂哄哄的吵鬧聲,出去一看,隻見方若愚坐在長條沙發上,正接受記者們嘰嘰喳喳的采訪。拍照的攝影師見高大霞在背景裏很是礙事,指著她大喊道:“那位女同誌,請你讓一讓,我們要給救火英雄拍一張照片。”

高大霞氣得眉毛都豎起來了:“這是我家,我憑什麽讓?”她的執拗,讓攝影師也感到無奈,隻得按下了快門,把高大霞當成了一個畫麵裏無關緊要的背影人物。誰都不會想到,正是這張照片,在未來一天的危險時刻,會成為解救高大霞性命的一個重要砝碼。

“方若愚同誌,我是《大連日報》的記者,請您談一談您冒著生命危險衝進火海的一刹那,你腦海最先想到的是什麽?”一個戴眼睛的年輕人問道。

方若愚還沒想好如何回答,高大霞倒搶話說:“他當時想著把倉庫裏的書都燒掉!”

高大霞的話引起一陣騷亂,方若愚知道有高大霞在自己就沒有好,便婉言拒絕了采訪,躲了出雲。可記者哪能甘心?轉而想從跟他生活和工作的身邊人身上挖掘到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於是,高大霞便這樣陰差陽錯地坐在了記者麵前。

“你們找我挖就對了,我對他知根知底,能挖出他祖宗三代。”高大霞得意洋洋地說道,“這個挽霞子啊,可是相當有故事。啊,就是方若愚,日本人在的時候,他就是警察!”

記者們疑惑起來:“他是舊警察?”

“姐,你別亂說。”高守平阻止完高大霞,請記者們離開。可大家還是對高大霞剛才的說法吊起了胃口,高守平隻得說,方若愚雖然當過舊警察,但是經調查甄別,他在那期間沒有幹過壞事。

高大霞一把推開高守平:“沒幹壞事,日本人能讓他當課長?”

高守平臉上現出一絲窘迫,小聲提醒道:“姐,別光說人家了,你還給日本人做過飯呢。”

高大霞聞聲變臉,急頭白臉地辯解:“我做飯是假,套近乎搞情報才是真。”說到過往,她的眼睛倏地一亮,“對了,記者同誌們,我在放火團的時候,立過的功勞能裝好幾火車皮,哪一件拎出來都是驚天動地,我就先給你們說說燒小日本飛機的事情吧!”

可記者們壓根對她的故事不感興趣,還是希望她講講方若愚的奇聞軼事,這可把高大霞惹惱了:“怎麽老叫我說他?你們都被挽霞子,哦,就是方若愚給騙了,他這些年看上去老實,其實是被我看住了,不敢瞎胡鬧了,要是我不看住他,他早就飛上天了,他這個人呀,根兒就不正,再怎麽變,都是壞蛋!”

有記者不客氣地說:“可是據我們所知,火是他救的,卻是你放的。”

高大霞頓時泄了氣,心虛地承認自己不是故意的。記者們當然不會再聽一個縱火犯講下去,悻悻地離開了。

高大霞覺得丟了麵子,等方若愚回來時,惱怒地去找他理論,不料方若愚還火了:“高大霞,你有完沒完?”

“沒完!”高大霞想到記者們對自己鄙視的眼神,更加來氣了,“你個缺德玩意兒,不光在我頭上拉屎,拉完還要跟我借紙,還問我臭不臭!”

方若愚也來了脾氣:“天地良心,這回分明是我在給你擦屁股,你還不領情?要不是我,那火還指不定燒成什麽樣,你早就完蛋啦!”

輿論的作用是強大的,第二天一早,刊有方若愚勇闖火場的報紙一經麵世,他就成了這個城市英雄,報紙上的肩題寫著:大連港碼頭倉庫失火案告破,一糊塗婦女闖下天大禍端,主題是更醒目的大字:救火英雄方若愚危急關頭力挽狂瀾!半個版的文章裏還配了兩幅照片,一幅是方若愚頭纏繃帶,胸前戴著大紅花,手裏捧著紅絲帶的《毛澤東選集》,還有一幅是方若愚坐在沙發上接受記者采訪,身後一個角落,高大霞露出半個腦袋,惱怒地瞪著鏡頭。

劉有為把報紙上的內容念了不到一半,高大霞已經氣得聽不下去了:“這不是胡說八道嗎?我怎麽還成糊塗婦女了?”

劉有為附合:“是呀,記者這不是瞎寫嘛。”

高大霞呼地起身:“我要找他們,問問為什麽這麽寫!”

劉有為火上澆油:“姐,先別管人家記者怎麽寫,關鍵是,那把火到底是不是你點的。”

高大霞的氣弱了,辯解著:“怎麽能是我點的?是不小心嘛!你一句我點的,把我定性成壞人了!”

劉有為笑了:“沒想到,姐都會咬文嚼字了。”

高大霞急得滿臉通紅:“這哪是咬文嚼字?我這是聽話聽音!”

“那你說說,火真是方若愚救的?”

高大霞不屑:“他救的?說出來你信呀?他又不是東海龍王,救火的有好多人。就憑他,越救越旺!”

劉有為指著報紙:“報上還說,糊塗婦女還是他抱出來的,這個是真的吧?”

高大霞支吾起來:“這,這個……當時我都暈過去了,我哪知道是誰抱出來的。”她一把抓過報紙,“更可恨的,是這照片,給他這麽大個人頭,你看看我,賊眉鼠眼,趕上偷地雷的壞蛋啦!”她看著報紙上的照片,越看越惱火,轉身衝到二樓去找方若愚算賬去了。

方若愚看完報紙,則是一臉委屈:“這是記者自己寫的,我也管不了人家呀!”

“你不說他們就寫了?”高大霞質問。

“采訪的時候,你和守平都在,我說沒說你應該知道呀。”

高大霞急了:“你馬上把他們找來,讓他們重寫!”

“怎麽寫是人家記者的自由,我哪有權利讓人家重寫。”

“那你就跟我去報館找他們,把事情說清楚,還我高大霞一個公道。”

“我建議,這件事還是別折騰了,越折騰對你越不好,你就聽我一句吧大霞。”

“呸!大霞是你叫的?”高大霞滿臉的厭惡。

“行行,我不叫,我就是真心勸勸你,這個事,你真沒有必要糾纏,報紙上的事,今天登完明天就忘了,誰還記得?再說,那火也確實是你弄著的,這個,走到天邊你也翻不了案吧?”

高大霞被噎住了。

好不容易送走高大霞,又來了麻蘇蘇,她今天一早看到這篇報道,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她帶著甄精細,要當麵去慰問一下這個救火大英雄。高大霞一見到麻蘇蘇,先訴起苦來:“姐,你來得太好了,不找個人說說,我都好屈死了!”

麻蘇蘇忙問:“是誰惹著你了?”

高大霞拍著報紙,控訴起上麵的胡說八道,麻蘇蘇安慰著他:“對呀,是不像話,怎麽能說你是糊塗婦女,婦女,結過婚的女人才能叫婦女!”

“啊?這上麵還說我結過婚了?”高大霞急得眼淚都出來了,“說我糊塗也就罷了,還說我結過婚,這不是毀我名聲嗎?我還怎麽再嫁人!”

麻蘇蘇安撫下高大霞,提著手裏的果籃上了樓,見到尷尬的方若愚,她嘲諷道:“我代表大姨過來慰問你,共產黨的救火大英雄!”

方若愚紅著臉:“大姐就別挖苦我了,你這口氣,分明是來問罪的。”

“你還知道我是來問罪的?”麻蘇蘇目光冰冷,“大姨給你的命令是放火,你卻成了救火英雄,這件事要是傳到南京,後果你應該知道!”

“我本來是想放火的,可是高大霞形影不離,我沒有機會呀!再說了,火不是已經著了嗎?也不耽誤大姨繼續向南京那麵邀功嘛。”

“邀功?你是想兩頭都賺呀,虧你想得出來!”

“這就要看大姨怎麽匯報了。”方若愚頓了頓,“如果說是我們放的火,卻把髒栽在高大霞頭上,這功不就邀成了嗎?”

“小方,你還挺會打馬虎眼呀!”

“如果大姐認為我是打馬虎眼的話,也可以如實匯報。”

“打馬虎眼立功受獎,如實匯報就是斥責受罰,孰輕孰重,我還是能分得清的。”麻蘇蘇笑了笑,“人不要太精明。有時候得學學我們家精細,笨是笨點,但是忠誠,對黨國,尤其對我,那可是一心一意。”

“大姐的意思是說我朝三暮四了?”方若愚反問。

“對我,你就沒專心過。”麻蘇蘇柔聲細語地說,“小方呀,你放心,隻要你聽話,大姨那邊,我自然會替你好好斡旋。”

方若愚看著這張撲了一層厚厚粉底不再年輕的臉,心裏升騰起一股寒意。

從方若愚房間出來,麻蘇蘇向高大霞告辭,高大霞數落道:“你還真是講究,去看那個狗特務。”

“方先生是我的客人,麵子上的事,哪能當真?”麻蘇蘇笑笑,“我跟他,再怎麽也比不了咱們姊妹倆的關係。”

“你是生意人,我不挑你。”

“對了,還有件事,我一直怕你挑我。”

“什麽事?”高大霞怔愣。

麻蘇蘇歎道:“你嫂子走了,我也沒去送她一程。”

高大霞神色黯淡下去:“你這份心意,我替劉曼麗領了。”

“聽說,她死在文工團穆仁智的宿舍裏,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麻蘇蘇故作神秘狀。

“她人都走了,就不說她的閑話了。”

麻蘇蘇當即一臉正氣:“可不是嘛。我一聽有人說曼麗的事就來氣,曼麗人多好呀,心地善良、溫柔賢惠、知書達理、才貌雙全。”

“大姐,你說的是大令嗎?”一個歡脫的聲音驟然插入二人的對話。是劉有為。

“誰是大令?”高大霞好奇。

“沒,沒什麽。”劉有為看了眼兩人,慌亂地走開。

“有為剛才說的是誰?”高大霞問。

“不知道啊。”麻蘇蘇做出一副茫然的神色。

“我頭兩天還看著他帶著個姑娘逛大街,”高大霞思忖道,“姐,你見過那個姑娘?”

麻蘇蘇故作恍然大悟:“哦,對了,前幾天,有為去我店裏買東西,帶著個姑娘,他們倆有說有笑。怎麽,那是有為的女朋友?有為可真行呀!”

“是嗎?”高大霞望向劉有為消失的方向,臉上的神色並無欣喜,反倒充滿了疑慮。並非是她多心,劉曼麗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楊歡正是在劉曼麗成為機要室文員之後忽然出現的,如今劉有為進入了建新公司,身旁又突然多出一位神秘的女友,這不得不讓她將二者聯係在一起。

送走麻蘇蘇,高大霞找來劉有為,問他最近是不是在談女朋友。為萬春妮拒絕自己的事,劉有為一直覺得倍受打擊,今天高大霞提起了這個話題,他有種複仇的快感,關於大令的一切,他添油加醋一頓吹噓,這讓高大霞更感覺不真實,劉有為見她不信,急了:“憑我劉有為,想找什麽樣的姑娘找不著,也就她萬春妮瞎眼。等我上建新公司一上班,追我的小姑娘得從青泥窪街排到火車站,還拐倆彎。”

高大霞問:“你是不是跟人家姑娘說你上建新公司上班了?”

劉有為急忙否認:“那沒有,我知道建新公司是軍工廠,哪能隨便跟外人說。”

高大霞將信將疑:“你知道就好,這幾天你領那個姑娘來家,我看看,給你把把關。”

“行吧,等我問問人家啥時候有空。”劉有為不情願地答應了。

正午時分,陽光斜照進會議室,建新公司的籌備工作會議還在進行之中。

“你們的建新公司終於要成立了,真有一種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感覺。”安德烈的中文居然熟練到了可以引經據典的程度。

“是啊。”李雲光麵帶笑意,“為成立建新公司,我們黨中央是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不光投資建設了引信廠,還建設了彈藥廠。中央能在經濟捉禁見肘的情況下,投入這麽大,就能看出中央對建新公司的期望有多大了。”

“建新公司的成立,蘇聯同誌也出了不少力。”傅家莊向安德烈表達著謝意,“多虧你們的大力支持,把從小鬼子手裏接收來的‘滿洲’化學、大華煉鋼、進和、金屬製品、製罐及曹達等6家工廠都移交給我們了。”

“這麽多企業合成的建新公司,是我們黨目前最大的軍工企業了。”李雲光的聲音中帶著期待,“‘建新’的寓意也好,建設一個強大的新中國!”

安德烈微笑道:“有了建新公司,你們共產黨就有了自己的槍林彈雨。”

“現在,老蔣的全麵進攻已經被挫敗,所以他又換了一個新打法,叫重點進攻。”李雲光目光變得凝重起來,“他們的主要目標是陝北和山東。以前我們是防禦,現在是僵持,或許過不了多久,就是大反攻。為此,黨中央指示我們,要加緊生產能打陣地戰的野炮和野炮炮彈,這可是我們當前任務的重中之重。”李雲光起身,看著大家,“建新公司,是我們黨、我們部隊曆史上第一個現代化軍工聯合企業,以後就拜托各位專家啦!”

建新公司的朱工程師起身表態:“請各級領導放心,我們一定不辜負中央的重托,竭盡我們的綿薄之力,盡快製造出質量上乘的槍支彈藥,打擊敵人!”

李雲光示意朱工程師落座,他說:“建新公司的同誌,都是我們黨從全國各地挑選出來的寶貝疙瘩,有來自華東局、華中分局,和晉察冀中央局的,也有來自膠東兵工總廠的,可以說是來自五湖四海,大家為了同一個目標匯聚到大連,肯定會遇到水土不服,飲食習慣的適應問題。”說著,李雲光指向傅家莊,“有問題就找他。”

傅家莊站起身:“我們一定給建新公司的同誌們,創造一個安全舒適的工作環境。”

“雖說建新公司裏知識分子多,但都受黨教育多年,沒有那麽矯情,我們既來之,則安之,一定不辜負中央重托。”朱工程師表態。

李雲光掃視四周:“怎麽沒有見到吳運鐸同誌?”

朱工程師臉上露出敬佩的神情:“吳運鐸同誌恨不得把黑夜當白天過,現在正帶著他的徒弟們爭分奪秒研製炮彈哪。”

李雲光轉向傅家莊:“這是位實幹家!進入工作狀態這麽快。傅家莊同誌,對吳運鐸同誌一定要多關心,保證吳運鐸同誌的勞逸結合。”

“是!”傅家莊大聲回答。

為建新公司的事,麻蘇蘇最近頻頻與大令見麵,不過,每次見麵的地點,她都選在外麵,大令知道,麻蘇蘇這是不想讓甄精細見到自己。

聽說大令與劉有為的關係發展迅速,麻蘇蘇放下心來,不過她也擔心兩人走得太近,大令忘了正事,她委婉地透露出這層意思,大令態度淡然:“大姐太小瞧我了,怎麽說,我都是受過軍統特訓的,知道怎麽控製感情,更分得清敵我。”

“好樣的,我沒看錯你。”麻蘇蘇親熱地攬住大令的胳膊。

“就是精細那邊……”大令欲言又止。

“精細腦子不拐彎你也不是不知道,等你完成任務再回頭的時候,朝精細那麽一笑,他肯定又是秧歌又是戲的。”

大令情緒低落:“我就是覺得對不起他。”

麻蘇蘇歎著氣,像是位知心大姐:“幹咱們這行,哪能事事遂心的,你記住,作為一個有信仰的國民黨員,誰都可以對不起,唯獨不能對不起黨國和領袖。”

大令點頭,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共黨的建新公司剛掛牌,我們是不是該動手了?”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先讓他們高興幾天,咱們為他們準備的戲碼,得關鍵時候上演。”

相比於大令的急迫,麻蘇蘇倒顯得有些悠然。她清楚,現在還不是發難的時候,優秀的獵人最懂得撲食的時機,隻有如此,方能一擊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