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台上,白色的蒸汽罩著晃動的黑色人影,高大霞穿過層層白霧,費力往賣紅腸的小攤前擠著。麻蘇蘇快步奔來,一個突然出現的人影拉住了她的腳步,是傅家莊。同麻蘇蘇一樣,他的目光也死死落在高大霞身上。

麻蘇蘇心底升起無名的惱怒,正準備繞開傅家莊,甄精細一口一個姐地大叫著跑來,手裏舉著兩根掉著水的冰棍,麻蘇蘇的挎包在他胸前一晃一晃地打著拍著。

“姐,快吃,別化了。”甄精細把冰棍遞到麻蘇蘇麵前,咂了口自己手裏的冰棍。

麻蘇蘇眼底閃過一絲惱怒:“叫你在外麵等著,你跑進來幹什麽!”說罷,從甄精細脖子上扯走挎包。

甄精細小聲說:“我怕冰棍化了……”

麻蘇蘇回頭看了看高大霞。人群中,傅家莊正在向她逼近。麻蘇蘇將甄精細拉到一旁,對他低聲耳語了幾句,甄精細嘴裏含著冰棍點頭,一接過麻蘇蘇塞過來的匕首,另一手還舉著冰棍,麻蘇蘇惱火地搶過冰棍,反身甩在月台下。

彌散的蒸汽漸漸淡去,白霧後頭走來臉色不快的麻蘇蘇。

“怎麽回事?”方若愚問。

麻蘇蘇看向人群中的傅家莊:“在賭場外布局的家夥來了。”

方若愚愣了愣,旋即沉下臉來:“先把高大霞除掉,不能讓她回大連。她不死,我回去就後患無窮!”

麻蘇蘇點頭。

“剛才跟你說話那個小子是誰?”方若愚問。

“我手下。”

方若愚冷笑:“看上去可不精細。”

“他就叫精細,甄精細。”

“他可真敢叫。”方若愚這回是真想笑。

紅腸攤長長的隊列裏,傅家莊隔著七八個身位,緊盯著高大霞的動靜。在傅家莊身後又幾個身位,擠著左顧右盼的甄精細。他不時回頭看向麻蘇蘇,在人群裏左指右點,等著麻蘇蘇的確認。麻蘇蘇不停地搖頭,甄精細繼續茫然地點著,像一個孩子在玩家家。

“叫他愁死了。”方若愚不由扶額,“那個人分明在保護高大霞,你找這麽個彪子去殺人,不是往槍口上撞嘛!”

甄精細又嚐試了幾次,終於指中了人群中的高大霞,麻蘇蘇點頭。甄精細咧嘴一笑,專注地盯著高大霞的背影。高大霞正巧回過頭來,與甄精細目光相對。甄精細笑的格外開心,露出一口白牙。高大霞也回應地笑了笑,又往前擠去。

攤主突然喊起來:“後麵的人別排隊了,沒有紅腸了。”

隊伍突然亂了起來,眾人都向前湧去,傅家莊和甄精細都擠向高大霞,兩人看起來像是在較著勁。傅家莊曆經千辛萬苦擠到高大霞身後,胳膊肘拐在高大霞後腰上,高大霞“哎呀”一聲,轉頭瞪了眼傅家莊,傅家莊下意識地賠著笑臉:“對不起啊……”

高大霞也不搭理他,反身向前擠去,衝小販喊著:“大哥,剩下的紅腸給我吧,我趕火車!”

另一名乘客回頭看了一眼高大霞:“廢話,誰不趕火車!”

哨聲四起,劃破了空氣。人群中有人怕誤了火車匆匆跑開,高大霞趁機往前擠了幾個身位,甩開了傅家莊,甄精細湊近高大霞,從袖子裏抽出匕首來,對著高大霞的後腰捅了過去,不曾想,前方人群中裂開一道縫隙,高大霞見縫插針擠到前麵,甩在身後的包袱被她順勢一帶,居然將甄精細捅過來的匕首正好帶走,高大霞因為動作過猛,一下子撲在小販的推車上,小推車跟著晃了晃。

“別擠了、別擠了,這三根都給你!”小販扶穩了推車,把紅腸塞進了高大霞的包袱裏,高大霞又抓了兩個大列巴塞進去,把捅進包袱的匕首壓在了底下。

甄精細還沒有從剛才的變故中緩過神來,高大霞已經扔下錢,拎著包袱擠出人群,朝火車跑去。傅家莊緊追過來,趕上了高大霞,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個折騰了自己小半天的女人。高大霞也認出傅家莊來,幾個鍾頭裏,她已經與這個長相帥氣的年輕男人碰麵幾回了,這不應該是巧合,莫非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高大霞在最短的時間裏,把自己到達哈爾濱後見過的人經曆的事回想了一遍,沒找出任務紕露,那他為什麽要跟著自己呢?高大霞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甩掉他是最好的辦法。

列車員的哨聲一聲比一聲急促,高大霞甩開步子跑去,傅家莊緊跟其後,甄精細也追了上來。

“這個笨蛋!”人群外的方若愚滿臉惱怒,自顧走開。

上火的還有麻蘇蘇,她看著甄精細笨手笨腳地追趕高大霞,心底泛起一陣無力感。

哨聲又起,悠長而尖銳,是火車開動前的最後一道哨聲了。要繞過月台趕火車顯然來不及了,高大霞估量著是不是可以跳下月台走個捷徑。

“別走了,趕不上了。”傅家莊氣喘籲籲地湊到她身邊。

傅家莊的這句話,反倒讓高大霞下定了決心,她瞟了眼傅家莊,不假思索地縱身跳下月台。傅家莊一愣,也跟著跳了下去。兩個人邁著蛤蟆步,跨過鐵軌朝月台另一頭奔去。高大霞一不留神,被鐵軌絆了一下,傅家莊一把扶住高大霞,卻被她反手甩開:“別碰我!”

傅家莊站穩身子:“識相的,把東西給我。”

高大霞瞪了眼傅家莊:“憑啥呀?美得你!”

說話間,鐵道上出現了第三個人影,是甄精細。

高大霞到了月台另一頭,把包袱放在月台上,伸手解開旗袍下擺,用力往上爬去。

一隻胳膊出現在高大霞身邊。傅家莊單手一撐月台,飛身而上,俯身要去拿高大霞的包袱,甄精細的動作比他快了一步,一把拽過包袱,卻用力過猛,包袱脫手而出,落在剛爬上來的高大霞麵前,高大霞一把抱緊包袱,瞪著傅家莊:“怎麽,還明搶啊!我可喊警察啦!”

傅家莊下意識看了看不遠處的警察,兩個警察正好奇地望向這邊,像是隨時在等候著求救人的呼救。

方若愚見高大霞爬上了月台,回身登上火車。麻蘇蘇猶豫了一下,也跟著上了車。兩個人擠在車門口,觀察著月台上的情況。

高大霞抱著包袱,感謝著甄精細剛才的幫忙,甄精細眼睛一直盯著包袱,猶豫著說:“我……我要紅腸。”

“你也趕這趟火車吧?上車我給你。”高大霞指了指列車,忽然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原地倒退。三人各自對了對迷惑的眼神,同時反應過來,火車已經緩緩啟動了。

“壞了!”高大霞撒腿追去,甄精細一愣神,也跟著跟去,傅家莊幾步越過甄精細,一把拉住高大霞:“你趕不上了!”

高大霞竭力掙紮著:“鬆手!”

“你走不了啦!”傅家莊掏出兜裏的手表,表盤上一道裂痕清晰可見,“剛才你把我的表碰壞了,得賠!”

“你訛誰啊?滾蛋!”高大霞又急又氣,猛推了傅家莊一把。

本來就在月台邊上的傅家莊身子一歪,控製不住,就勢跳下了月台,手裏的手表落在鐵軌間。高大霞朝著火車飛跑而去。

車門裏,麻蘇蘇探出頭,衝著高大霞伸出手來:“快點,快跑幾步!”

高大霞氣喘籲籲地跟在車門後頭,二人之間的距離不斷縮小。麻蘇蘇的手慢慢下移,目光落在高大霞懷裏的包袱上,高大霞緊跑幾步,一把抓住麻蘇蘇的手,麻蘇蘇一用力,把高大霞拽了上去。

“大姐,你心眼真好使!”高大霞喘著粗氣,朝麻蘇蘇點頭致謝。

站台上的甄精細跑來,一把抓住車門旁的抓手,躍上車來,他回頭看向,傅家莊剛從鐵道爬上月台,追趕著火車:“等等我!”

高大霞滿臉快意,望著車下的傅家莊大喊:“想訛我?做夢去吧!”轉頭朝向列車員,“快關門!這個人太壞啦!”

列車員還在猶豫,高大霞一把拉上了車門。透過車窗,眼見著傅家莊還在徒勞地奔跑,一點點消失不見了。高大霞長出了一口氣:“真是塊狗皮膏藥!”

身後的麻蘇蘇露出笑意,看向躲在車廂裏的方若愚,方若愚衝著高大霞的背影示意了一下,轉身朝車廂深處走去。

高大霞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來,打量著麻蘇蘇和甄精細。

甄精細指著麻蘇蘇,樂嗬嗬地笑著說:“這是我姐。”

高大霞打量著麻蘇蘇:“你們姐倆……都是好人,要不是你們,我都上不了車。”

沒等麻蘇蘇說話,甄精細搶著說:“這不上來了嘛,我看見我姐在車上等著你哪。”

高大霞不解,剛要問什麽,麻蘇蘇搶過話去:“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我就拉你一把,沒啥。”

“一看大姐就是好人。”高大霞笑著,看看甄精細:“你們倆弟倆……歲數差不少,不是親的吧?”

甄精細臉一板:“比親的還親!我姐對我可好了,今天讓我吃了兩頓晌飯!”

麻蘇蘇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年輕人,貪吃。”

“大姐心眼真好使,你們也上大連?”高大霞問。

甄精細愣了愣,轉頭看向麻蘇蘇,麻蘇蘇點頭:“去做點小買賣。”

一旁的列車員不耐煩了:“別老堵在門口,趕緊找位兒坐著去!”

“對對,咱坐著說話,我在6號車廂。”高大霞說。

列車員一指:“往裏走。”

高大霞朝裏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大姐,你在幾號車廂?”

“我還沒買票,一會兒就補。”麻蘇蘇說。

“我過去了啊。”高大霞走去。

麻蘇蘇看著高大霞走遠,回身對甄精細低聲嗬斥:“笨死啦!”

甄精細縮了縮腦袋:“姐,咱真去大連啊?”

麻蘇蘇一揚巴掌:“你幹的好事,不去咋辦?廢物點心,在這老實等著!”

甄精細滿腹委屈,看著麻蘇蘇走開,她的身子隨著車廂一起左右晃動。

火車駛出不遠,麵前的視野漸漸變得開闊起來。東北大地戰事方休,鐵路沿線仍是人煙稀少。不時有飛馳而過的軍列,載的大都是蘇聯士兵。根據蘇聯與國民政府簽訂的鐵路協定,蘇聯有權借助中國境內鐵路運送軍需而不接受海關檢查,蘇聯管理人員甚至可以直接參與到鐵路運輸事務的管理與維護上來。高大霞乘坐的這趟列車上,就有一整隊荷槍實彈的蘇聯士兵負責保衛事宜。

兩節車廂的交匯處,方若愚正對麻蘇蘇低聲發著脾氣:“他還敢叫甄精細!就是個草包!”

麻蘇蘇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她不想聽方若愚的抱怨:“行了,說正經事吧。”

方若愚激動起來:“他就是正經事,帶著這麽個人在身邊,你什麽事都別想幹成!”

“他雖然遇事慢半拍,可是對我忠心。”麻蘇蘇說。

“幹咱們這行的,哪個不是龍睜虎眼,別說慢半拍,就是眨巴兩下眼跟不上,都能丟了性命!”方若愚鐵青著臉,“你最好把他打發走,越早越好。”

“有這麽個人打掩護,也不是壞事兒。”

方若愚聽出麻蘇蘇語氣裏的堅定,他不願意再為那個傻子費口舌了:“你看著辦吧。我就一個要求,到大連之前,把高大霞除掉。”

“先拿回名單再說。”麻蘇蘇往走廊看了一眼,一名乘務員正走過來。

“我在9號軟臥,有事你過去找我吧。”方若愚低聲說完,在乘務員過來之前快步走開。

麻蘇蘇回來,見甄精細正好奇地望著車窗外的景色,一臉幸福。麻蘇蘇重重咳了一聲,甄精細回過神來,見麻蘇蘇走開,急忙跟了上來:“姐,咱坐火車不買票啊?”

“閉嘴!”麻蘇蘇咬著牙說。

“這樣……不好吧?”甄精細麵露難色。

麻蘇蘇忽然頓住了腳步,一回頭,甄精細險些撞上她。

麻蘇蘇壓著火氣:“給我記住啊,車上有蘇聯大兵——”

甄粗細急了:“那咱更得買票啊,大鼻子可不慣咱毛病!”

麻蘇蘇舉手做打人狀,甄精細急忙捂住自己的嘴。麻蘇蘇點了下甄精細的額頭:“記住,看我眼色再動手。”

“好,我就愛看姐眼色,藍瓦瓦的……”甄精細憨笑起來。

麻蘇蘇翻了翻白眼,轉身走去。甄精細緊緊跟上,麻蘇蘇又想起什麽,猛然站下,甄精細又險些撞上。

“刀還在吧?”麻蘇蘇問。

甄精細一下愣住了,渾身摸了摸,欲言又止。

麻蘇蘇眼裏射出一縷冷光:“哪去了?”

甄精細猶豫著,指了指車廂,不敢說話。

“在哪?”麻蘇蘇厲聲追問。

“在……在那個大姐的……包袱皮裏……”甄精細小聲說。

麻蘇蘇“蹭”地一下躥出火來,死盯著甄精細,從牙縫裏蹦出兩個字:“蠢貨!”

甄精細自知理虧:“……刀沒了,咋動手啊?咱又沒有槍……”忽然一拍腦袋,兩手做了個動作,“掐死她!”

麻蘇蘇氣得咬牙切齒:“我掐死你!”看著甄精細一臉的自責,麻蘇蘇無奈地轉過身去,竭力平複著憤怒的情緒,闊步朝高大霞的車廂走去。

6號車廂裏,高大霞正對鄰座的中年男人講述自己剛才在月台上買紅腸的經曆:“要不是遇上位好心大姐拉我一把,我都上不了火車。”

中年男人看著高大霞懷裏的包袱:“我幫你放進皮箱裏吧。”

高大霞搖頭:“不用,”她指了下男人放在一旁的報紙,“大哥,報紙不看的話,能給我用用嗎?”

男人遞過報紙,高大霞高興地接了過去,從包袱裏掏出紅腸,一根根包了起來:“這東西泛油,不包一下弄得哪都是。”

男人點頭,看著高大霞把包好的紅腸又塞進包袱裏,輕聲問:“還要往皮箱裏放嗎?我拿給你。”說著話,起身要去拿行李架上高大霞的皮箱。

“不用了,搬上搬下怪麻煩的,要用的東西都在這。”高大霞拍了拍包袱。

火車劇烈晃動了一下,近處傳來一陣水壺碰撞的叮當響。高大霞敏銳地聽出那是軍用水壺的聲音。她轉頭打量著四下,不遠處的卡座裏,六七個蘇聯紅軍湊在一起說笑談天。

麻蘇蘇一進到這節車廂,就看到了那幾個蘇聯士兵,心裏頓時生出一絲顧慮。一名蘇聯士兵注意到麻蘇蘇的目光,友好地朝她笑了笑,用俄語問了聲好。麻蘇蘇也微微一笑,用純正的俄語回複:“你好,你們好。”

甄精細看著紅軍戰士背後烏黑的槍管,臉色煞白,壓低了聲音說:“姐,還能幹嗎?咱這不是找死嗎?”

“閉嘴!”麻蘇蘇踩了甄精細一腳。

高大霞看見麻蘇蘇和甄精細過來,興奮地起身朝兩人招著手:“大姐,我在這——”

麻蘇蘇前一秒還愁容滿麵,此時旋即展露出和善的微笑,衝著高大霞興奮地招手,迎著高大霞親熱的目光走了過來。

“你倆幾車廂呀?”待二人走近了,高大霞向麻蘇蘇問道。

“我倆在前麵車廂,我兄弟說想你了,偏要過來看看你。”回頭朝甄精細使了個眼色。

甄精細雞啄米似的點頭:“對對對,想姐了,老想了。”

高大霞抿嘴一樂,指了指身旁的座位:“先坐這吧,反正這裏沒人。”

一旁的中年男人起身,對高大霞指了指行李架:“麻煩幫我照看下東西,我去抽袋煙。”

“抽吧抽吧。”高大霞忙不迭地點頭。

麻蘇蘇看了眼放在茶幾上的包袱,坐到高大霞對麵:“一看見你我就覺得咱姐妹倆投緣,坐一塊兒說說話,這一道兒也能過得快點兒。”

高大霞笑笑,見甄精細還在一旁站著,連忙招呼道:“坐呀。”

甄精細茫然地看向麻蘇蘇,麻蘇蘇點頭,甄精細這才坐下。

高大霞打量著甄精細:“你這兄弟一看就是老實人。”

麻蘇蘇擺擺手:“老實又不當飯吃,該他幹的事兒,一樣兒都幹不好,就一個字兒,彪子!”

“姐,你說錯了,彪子是兩個字……”甄精細小聲嘀咕。

“彪!”麻蘇蘇眉毛一揚。

甄精細認真地點頭:“這回對了。”

高大霞捅了捅麻蘇蘇:“別這麽說,你兄弟挺精細的。”

甄精細愣了愣,一下開心起來:“我就叫精細,叫甄精細。”

高大霞一怔,不可置信地望著甄精細:“啊?你叫真精細?”

甄精細啄米似的點頭。

“真精細,這名兒好聽……”高大霞抿嘴一樂,想起什麽,伸手在包袱裏摸出一根報紙包著的紅腸,“給你,我答應你的。”

甄精細興奮地一把接過來,獻寶似的遞給麻蘇蘇:“姐。”

麻蘇蘇心下一陣竊喜,表麵卻表示了拒絕:“這哪行。”

“別客氣了,就一根腸,值不了幾個錢,拿著,拿著。”高大霞不由分說,把紅腸塞到麻蘇蘇手裏。

麻蘇蘇不動聲色地收好紅腸:“那……那我就不客氣了。”轉頭看向甄精細,“精細,你先在這坐一會兒,我去看看咱的座兒。”說完,起身走去。

甄精細猶豫著,看著麻蘇蘇走去,有些害怕起來,他知道麻蘇蘇並沒有買兩人的車票,這要是讓蘇聯人查出來,他可對付不了。甄精細起身要走,高大霞一把拉住了他:“精細,你姐叫你等著,沒事兒,她丟不了。”

甄精細還是要走,高大霞低聲嚇唬他:“你姐可是個厲害人,你不聽話,她能讓你嗆?”

甄精細果然老實了,乖乖坐下來。

麻蘇蘇拿著紅腸,來找9號包廂裏的方若愚,一進包廂,看見茶幾上放著一堆零碎小吃和兩瓶格瓦斯啤酒,冷笑了一下。

“為了和你見麵方便,我才包了這個包廂。”方若愚解釋。

麻蘇蘇撇了撇嘴:“打著我的旗號,你倒挺會享福。”

“東西到手了嗎?”方若愚問。

麻蘇蘇揚了揚手裏的報紙包,坐在茶幾旁,扯著報紙。

“人怎麽處置?”方若愚問。

“還沒動,先看看名單在不在。”麻蘇蘇把紅腸遞給方若愚。

“在不在都不能讓她到大連。”方若愚小心地掰開紅腸的一頭。

麻蘇蘇冷冷一笑:“依我看,這個高大霞也不精細。”

6號車廂裏,高大霞正跟甄精細嘮著家常:“精細,你多大了?”

“虛歲20。”甄精細憨笑。

高大霞臉上閃過一絲興奮:“20?屬虎?”

甄精細點頭:“姐咋知道?”

高大霞笑臉盈盈:“那你管我叫姐就對了,我有個弟弟也20。”

甄精細心不在焉地點頭,不時朝車廂門口張望,等著麻蘇蘇歸來。

9號包廂裏,麻蘇蘇和方若愚望著茶幾上剝開的紅腸,都是一臉掃興。

“這根紅腸,應該是在火車站上買的。”方若愚推斷。

“那她還拿報紙包著,這不成心搗亂嘛!”麻蘇蘇惱怒,抓起茶幾上的一瓶格瓦斯,咬開瓶蓋,喝了一大口。

“這就是她的狡猾之處,肯定是為了蒙騙你。”方若愚歎了口氣,“要是不打開看看,拿上就下車走了,咱們不就上當受騙了?我說她鬼心眼子多,一肚子猴兒,你還不信。”

“我確實不信。”麻蘇蘇說。

方若愚激動起來:“不信你就上當了!當年她在大連放火團,就是讓日本人頭痛的狠角色,有一回,在小日本戒備森嚴的眼皮子底下,她居然把雷管引線卷在煎餅裏頭帶進碼頭,炸毀了一架軍用飛機!連日本關東軍司令梅津美治郎,都親自飛到大連,敦促我們關東州廳警察部盡快破案!”

麻蘇蘇愣了愣,捏起茶幾上的一塊紅腸,送進嘴裏,發狠地嚼了起來:“那我還真小瞧她了。”

“一定要殺了她,絕不能留下後患!”方若愚盯著麻蘇蘇。

麻蘇蘇咽下嘴裏的紅腸,灌了一口格瓦斯,放下瓶子:“拿到名單再殺人。”起身,開門出去。

方若愚自語:“碰上這麽個瘟神,倒血黴了!”

麻蘇蘇一回6號車廂,甄精細就高興地起身朝她揮著手,像是與麻蘇蘇分別了很久,他扶著麻蘇蘇坐下,也不顧抽煙回來的中年男人對他的不屑,隻顧興奮地對麻蘇蘇說:“姐,這個姐有個弟弟,跟我一般大,也20。”

麻蘇蘇佯裝出驚喜的模樣:“喲,這也太巧了!”

甄精細抽了抽鼻子,期待地看著麻蘇蘇,欲言又止。麻蘇蘇疑惑地看著他:“怎麽了?”

甄精細又抽了一下鼻子:“姐吃腸了……”

麻蘇蘇咂了下嘴巴:“……我……剛才去找座兒,看見個孩子,直跟我要腸吃,我就給孩子了,小孩子嘛,都饞。”

甄精細咽了口唾液,眼底閃過一絲沮喪。

高大霞一笑:“大姐心眼就是好使。”又看了看甄精細,“我還有,我拿給你。”

麻蘇蘇朝高大霞的包袱看去,假裝攔著:“那多不好意思……”

“沒事兒,剛才要不是精細,我得叫那個臭無賴纏死。”說罷,高大霞要去拿茶幾下的包袱,一抬頭,整個人忽然僵住了。

過道上,走來了一個人,居然是傅家莊。他正挨個座位找著人,一轉頭,也看到了高大霞。四目相對,高大霞臉色陰沉,傅家莊則意味深長地笑起來,一如見到了親人,迎著高大霞闊步走來,可一看見座位上的幾個蘇聯士兵,他的腳步不由一頓。

麻蘇蘇不解高大霞的怔愣,扭過身一看,也是一驚。

“你咋上來了?挺能耐呀……”甄精細沒好氣地說道。

傅家莊過來,看了眼高大霞,又看甄精細,手指在兩人身上一劃拉:“一夥的?”

甄精細連忙摟住麻蘇蘇的胳膊:“我倆一夥。”

麻蘇蘇看向傅家莊,笑著說:“你好。”

高大霞一拉麻蘇蘇:“別理他,沾包就賴,你都抖落不掉!”

傅家莊也不生氣,優雅地微笑著,紳士地略一腰彎:“您好女士,我們又見麵了。”

高大霞臉頰一紅,氣得轉過頭去。

傅家莊掏出車票,伸向中年男人,笑著問:“先生是一個人吧?能換個座位嗎?”

男人張了張嘴,剛要說話,高大霞插言:“大哥,別理他。”

男人看了看高大霞,又看向傅家莊,剛要拒絕,卻見傅家莊撩開衣角,露出腰裏的一截槍套,男人神色一凝,義正言辭的話被堵在了喉嚨裏。一旁的甄精細要說話,被麻蘇蘇踢了一腳。

傅家莊還是一臉微笑,把車票遞到中的男人麵前:“謝謝先生。”

高大霞還要阻攔,中年男人慌張地接過票,轉身要走,卻被傅家莊攔下:“你的票呢?”

中年男人緊張地掏出自己的票,遞給傅家莊,慌亂地從行李架上拉下行李箱,逃也似地跑來。

傅家莊像沒事人一樣,一屁股坐在高大霞麵前。

“你到底想幹什麽?”高大霞瞪著他。

傅家莊露出手腕上的手表,朝高大霞晃了晃。

“好表。”麻蘇蘇奉承道。

“壞表。”甄精細義正辭嚴。

傅家莊一樂:“對,壞表,叫這位女士給撞壞了。”看向高大霞。

高大霞激動起來:“你血口噴人!”

“誰都會犯錯,抵賴是最不明智的選擇。”傅家莊擦了擦噴在臉上的口水。

高大霞被噎了一下:“你……你愛咋咋地。”

“女士,你如果這樣說話,那我就紳士不起來了。”傅家莊慢條斯理地摘下手表,遞給高大霞。

高大霞冷笑:“想訛我?你找錯主兒了!”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女士,還是不要抵賴的好。”傅家莊眼裏閃出一道冷光。

“那你說我什麽時候撞的?”高大霞反問。

“在站台上。”傅家莊看向甄精細,“這位小兄弟可以作證。”

甄精細下意識點頭,忽然意識到什麽,又連忙搖頭。

傅家莊換上一副悲傷的表情,把手表展示給高大霞看:“你看看,是不是不跑字了?我這表可是傳家寶,我爺爺在九泉之下也閉不上眼哪!”

高大霞漲紅了臉:“閉不上就睜著,我管不著!”

傅家莊做出一個誇張的哭相:“哎,你怎麽這麽說話?我爺爺都死了十幾年了,你還不讓他閉眼,他招你惹你了?”

高大霞氣得嘴唇哆嗦:“你這破表多少錢?我賠!”

傅家莊低頭摩挲著表盤,有如是在摩挲女人的麵龐:“你賠得起嗎?這是瑞士名表,歐米茄!”

“還咪咪嘎哪!”高大霞低吼。

傅家莊把表伸到高大霞麵前:“我這真是歐米茄,剛才這位大姐也說是好表了。”說著,看向麻蘇蘇。

麻蘇蘇訕笑著。

高大霞一把推開傅家莊伸到自己麵前的手腕:“等到了大連,我賠給你!”

“那我可得看著你,別讓你跑了。”傅家莊往前湊了湊身子,盯著高大霞。

“你……”高大霞臉色羞紅,別過了臉去。

麻蘇蘇沉著臉,心下飛速思忖起對策來。

最後一絲夕陽消失在山脊線後頭,月光斜斜灑進包間車廂。9號包間門後傳來一聲悶響。方若愚惱火地一拍桌子:“他分明是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盯死高大霞,不讓你動手!”

“六個蘇聯大兵守在跟前就夠受的,又多了這麽個眼中釘。”麻蘇蘇歎氣。

方若愚坐在陰影裏,聲音寒冷如冰:“到大連之前有的是時間,我就不信他百密沒有一疏,見招拆招吧。”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既然這倆人都是共產黨,為啥還要過不去。”麻蘇蘇不解。

方若愚想了想:“應該是他們現在還不知道彼此的身份,要是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他們聯起手來可就麻煩了。”頓了頓,方若愚又說,“到大連之前,必須先拿名單,後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