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上午的班,劉曼麗上的魂不守舍,中午休息的時候,她專門去了趟文工團,本以為能在飯店裏見到楊歡,卻聽劉有為說一大早團裏就去金州慰問演出了。看到飯店裏空空****,劉曼麗的心也空落落的,聽說高大霞上午點了個卯就沒影了,她文不對題地感歎:“照高大霞這麽個幹法兒,這飯店早晚得黃攤,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頭。”

“不在這上頭也正常。”劉有為收拾著餐桌,“人家本來就是立下赫赫戰功的女英雄,不提拔個大官也就罷了,還這麽踩人家貶人家,換誰誰也過不去這個坎。”

“那倒是。”劉曼麗看著外麵的街道出神。

劉有為擱下抹布,壓低了聲音說:“萬德福為大霞姐的事,可沒少操心,聽說還打了方若愚。”

“可不是嘛,”劉曼麗很氣憤,“這個死萬毛驢子,他為了高大霞,真能豁出去呀。方先生也是有骨氣的人,一氣之下,不稀幹了。”

劉有為一怔:“去哪了?”

“去……這我哪知道。”劉曼麗迅速把跑到嘴邊的答案又咽回肚子裏。

劉有為顯然不相信她的話:“你也是公安局的人,姓方的不說,你也應該知道吧。”

劉曼麗堅決地搖搖頭。

劉有為琢磨著:“不告訴你也對,方若愚知道你是高大霞的嫂子,告訴你就等於告訴了高大霞,他那是自找不痛快。”

劉曼麗聽來覺得不是滋味:“怎麽知道我就非得告訴給高大霞?我可是在公安總局幹保密工作的幹部,能那麽老婆嘴嗎?還有,有為,以後別老說我是高大霞她嫂子,高金柱都不在了,我可不想老沾他的光兒。”

劉有為笑了:“不沾人家的光兒,你能上公安局?”

劉曼麗被噎了一下:“你,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來!”

搞特工的人,第一重要的是謹慎。方若愚在舊關東州廳警察署幹得年頭長了,更知道夾著尾巴做人的重要。第一天來物資公司上班,他穿了一身幹淨的中山裝,坐的出租車離公司還有兩條街道,他就下車了,徒步到了新單位大院門口,看到一張張陌生的麵孔進進出出,方若愚心裏有種踏實感,相比公安局,起碼這裏沒有那麽多眼中釘,他總算是可以喘口舒坦氣了。可是,未來的事情哪能都盡如他方若愚的意啊。

一進物資公司大院,方若愚還在好奇地東張西望,一聲質詢的呼喊傳來:“哎,你幹什麽的?”

一輛福特轎車後麵,閃出一個幹瘦的中年男人,手裏拎著塊濕淋淋的抹布,方若愚猜不透他是誰,討好地笑著:“你好,我是來物資公司報到上班的,請問……怎麽稱呼?”說著話,方若愚從公文包裏拿出介紹信展開,送到中年男人眼前。

中年男人伸著脖子看完,臉上的警惕之色褪去,換上了一副和善的笑臉:“公安局介紹來的,好,好,我叫崔海風,把大門的。”

方若愚“哦”了一聲,看了眼旁邊的福特轎車,崔海風忙說:“這是我們孫經理的車,你看這大泥點子,滿車都是,幹了就不好擦了,你找孫經理是吧?我帶你去。”崔海風抖著手裏的抹布在前麵帶路,喋喋不休絮叨著物資公司的大事小情,方若愚隨嘴敷衍著,心裏卻有些反感他的聒噪,叫喚的家雀兒不長肉,說得就是這個崔海風吧。

孫經理應該是早就打聽過了方若愚的底細,一見麵,就熱情過度地握著方若愚的手不放,說物資公司以後的安全保衛工作全仰仗方大科長了,方若愚謙遜地客氣了一下,請孫經理說說具體的工作,孫經理收起了笑意,愁眉苦臉地介紹道:“咱們是一家了,我就實話實說。這物資公司聽著好聽,可亂事一點不少,這自古有話,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咱們管得最多的東西,就是糧草。戰爭一打起來呀,我們也消停不了。”

方若愚裝糊塗:“可我聽說,美國五星上將、前參謀總長馬歇爾居中調停,已經和國民黨的張群、共產黨的周恩來達成了《國共停戰協議》,哪還有仗可打?現在天下已經太平了。”

“太平?”孫經理苦笑了兩聲,“隻怕沒有那麽簡單,蔣介石可是堅持東北不在停戰範圍內。方先生,一山不容二虎,蔣介石是容不下共產黨的,現在,國共兩黨已經厲兵秣馬,劍拔弩張了!”

“孫經理,我隻知道幹活吃飯,對政治不感興趣。”方若愚表情淡然,“說實話,政治到了我腦子裏,就混成了漿糊。”

“可方先生知道馬歇爾,知道停戰協議,不像是不關心政治的人。”孫經理盯著方若愚,像是看透了他的偽裝。

方若愚無奈地笑笑:“其實,我關心的不是政治,而是太平,孫經理,打起仗來,遭殃的還不是咱們老百姓?”

孫經理這才緩和了臉色:“你說的對。可就怕蔣介石不想讓天下太平呀,他們已經在東北占領了不少城市,接下來這仗還是繼續打。”

方若愚連聲附和,這次短暫的對話讓他意識到,在這位孫經理麵前,往後還真得謹言慎行了。

孫經理與方若愚談到的時局問題,李雲光在上午的工作會議上闡述得更加明確,在一幅巨大的地圖前,神色凝重的李雲光指著東北區域說道:“根據協定,蘇聯紅軍已經撤出東北,我軍在他們撤走長春一個小時內占領長春,又緊隨蘇聯紅軍占領哈爾濱、齊齊哈爾。但是,國民黨仗著武器精良,在四平和我軍發生激戰,重創林彪部隊,現在,國民黨的部隊已經從遼北全線追擊我軍到了鬆花江畔,逼近哈爾濱!”

眾人嘩然,高守平和傅家莊憂心忡忡地對視了一眼。

李雲光又一指地圖上的中原幾省:“不光東北,在中原,國民黨糾集了10個整編師30餘萬人馬,包圍蠶食我中原軍區部隊。”眾人的目光跟隨著李雲光的指引停留在山東半島上,李雲光說,“與我們隔海相望的山東,形勢也不容樂觀,王耀武指揮十餘萬人馬由濟南、青島對進,好在煙台還在我們手裏。”

大家憂慮地竊竊私語起來。

“這場戰爭注定是一場持久戰,我們不能因為一時失敗而氣餒。”傅家莊大聲說出的話,壓下了會場裏的憂懼。

“李副政委,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高守平問。

李雲光正色道:“我們當前要做的,是利用大連‘特殊解放區’的優勢,不遺餘力支援前線。傅家莊同誌,你來具體說一下吧。”

傅家莊起身:“當務之急,是要確保前線指戰員的物資供給。現在,大連和哈爾濱之間有國民黨的重兵阻隔,想支援哈爾濱,目前來看,並不現實。延安指示我們,要把大連的物資運到煙台,支援膠東、支援山東。”

散會後,高守平跟著傅家莊到了他的辦公室,說自己有些擔心物資公司的安全問題,提出應該加強警力,傅家莊認為不妥:“你想想,我們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很容易把敵特的胃口吊上來。以前我們在暗,現在我們在明。在暗處的時候,我們就總結出了經驗,再嚴密的防守,都會存在漏洞。”

“這點我同意,但是我們總不能鬆鬆垮垮地坐以待斃吧?再說,方若愚還在那裏。”高守平擔憂地說道。

傅家莊有些意外:“怎麽,你也懷疑他?”

高守平歎了口氣:“我姐天天念叨,我也跟著犯嘀咕了。”

傅家莊問:“她沒問你方若愚去哪了?”

高守平搖頭:“她就是問,我也不能說,這是組織紀律。”

傅家莊苦笑著:“這件事,其實也瞞不了多久,她早晚都得知道。”

傅家莊推測的沒錯,高大霞借著來給劉曼麗送水果的機會,三兩句話就從她嘴裏套出方若愚的去向來了。

孫經理給方若愚安排的辦公室不光朝向好,屋裏的設施也一應俱全,可方若愚還是覺得牆上空了一些,他找來宣紙和筆墨,工工整整寫下“朝乾夕惕”,貼在了牆上。

方若愚望著四個正楷大字,有點孤芳欣賞。隻是光寫這幾個字他有點意猶未盡,又寫下了一幅正楷大字:霞思天想。

他滿意地放下毛筆,正欣賞著大字,電話響起,居然是麻蘇蘇打來的,她寒喧了幾句,就掛了電話,雖然沒有任何實質內容,卻讓方若愚剛才的好心情瞬間土崩瓦解了,以至於孫經理推門進來時,他都沒有察覺。

“方科長,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孫經理關切地問。

方若愚掩飾地摸著臉頰:“可能是昨天晚上沒休息好。”

孫經理發現桌上的大幅毛筆字,驚訝地問:“你寫的?”

方若愚謙虛地點了點頭:“見笑,見笑了。”

孫經理讚許地看著他:“傅處長沒有說錯,你果然是個人才,不光會拿槍,還會拿筆,方科長,看來我得請你一副墨寶了。”

“孫經理取笑了,你要請墨寶得請大家寫,我這就是練筆。”方若愚觀察著孫經理的神色,“孫經理,有事兒啊?”

孫經理收住笑,臉色變得嚴肅起來:“雖然你的臉色不大好,可這幾天還真不能讓你休息。咱們3號倉庫裏有批軍用棉被,聯係好車皮之後就要運走,運走前,你這個保衛科長可得把眼睛睜大點,千萬不能出現任何閃失。”

“孫經理放心,這幾天我就吃住在辦公室,死盯住這批物資。”

“那就辛苦你了。”孫經理滿意地點點頭,轉身朝外走去,方若愚剛要相送,桌上的電話響了,孫經理示意他接電話,帶上房門走了。

電話是那個酷愛說話的門衛崔海風打來的:“方科長,有個女人來找你,說是你大姨。”

方若愚的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他知道,這個似曾相識的開場白之後,伴隨著的,就是一個噩夢般的人物登場了。

“那是我家一個遠房窮親戚,八杆子打不著,你就說我不在,說出差了,十天半月回不來!”方若愚急三火四地交待完,扣上了話筒,他湊到窗前向門崗張望,果然見到高大霞垂頭喪氣地走了,方若愚鬆了口氣,總算是能躲半個月的清靜了。

午休的時候,方若愚出來,崔海風一見到他,就上來討好地講述自己把高大霞趕走的經過:“這個女人,一看就難纏。放心吧方科長,沒有你點頭,她以後別想踏進物資公司大門半步。”崔海風得意地拍著胸脯,等待著方若愚對他的感謝。

“這不對,”方若愚一本正經地說,“讓誰進不讓誰進,不是誰點不點頭的事,關鍵得看證件,認證不認人。”

崔海風失望地看著方若愚走了,惱怒地朝他的背影揮了一拳頭。

上班第一天,就把高大霞給耍了,方若愚的心情不錯,他知道附近有家不錯的館子,叫王麻子鍋貼,店裏有道招牌菜櫻桃肉特別好吃,這也是他每回來這裏必點的佳肴,今天當然也不例外。三鮮鍋貼和櫻桃肉都上來了,方若愚拿起筷子還沒有開吃,一雙筷子倒先伸過來夾走了一個鍋貼,方若愚一抬頭,見高大霞已經落座,送進嘴裏的鍋貼燙得她直倒吸涼氣。

“真是陰魂不散哪。”方若愚歎了口氣,回身讓店小二再上一盤鍋貼。

“上兩盤,我都餓壞了。”高大霞齜牙咧嘴地吃著鍋貼,又伸手去端方若愚麵前的綠豆稀粥,見他一直不動,倒像主人似的讓方若愚快吃,等會兒還有熱乎的。

方若愚夾了一筷子鍋貼,送進嘴裏,高大霞含糊不清地問:“味道不錯吧?”

方若愚默不做聲地點點頭,高大霞拖長了語調問:“是不是‘血——受!’”

方若愚的心時一驚,知道她這是又要把自己往溝裏帶,不動聲色地回應道:“是挺受。”

高大霞搖頭:“不對,你在馬迭爾旅館不是這麽說的,你說的是‘血——受!’”

方若愚把臉一拉:“你要想坐在這吃飯,就好好吃,不愛坐在這,也沒人求你。”

高大霞視著他:“你這是心虛,想堵我嘴啊?”

“一頓飯就能堵住你嘴?高大霞,你太看扁你自己了。”方若愚淡淡說道。

“說的也是,你這麽大一個特務,晌飯就吃盤鍋貼,一份櫻桃肉,是夠寒酸的,得來點酒啊。”高大霞回身喊來店小二,讓上兩瓶這店裏賣得最貴的好酒。

店小二拿來兩瓶五糧液,沒等方若愚說話,高大霞就用牙咬開一瓶,墩在方若愚麵前,又咬開一瓶,跟方若愚麵前的一瓶碰了一下,對著瓶口喝下去一大口。

方若愚放下筷子:“高大霞,你總把別人往壞了想,不是件好事兒。總想給別人使壞的人,心裏裝的全是仇恨,心裏的仇恨裝多了,人就會活得累。”

高大霞不聽他廢話,看著瓶子裏的酒說:“錢沒白花,好喝。”

好喝的酒容易醉人,兩個人的酒下去大半,高大霞已然有了些醉意,她晃晃悠悠地指著盤子裏的櫻桃肉,砸著嘴不斷喊著血受,想引著方若愚也說出這兩個字,可同樣有了些醉意的方若愚卻並不上鉤,隻是大著舌頭嘲笑高大霞:“好好一個詞兒,叫你說了個稀碎。”

高大霞來了精神:“你說得好,你給我說,說一個,來,說一個。”

“我不說。”方若愚胡亂地揮著手,“我一說你就又抓著我小,小辮子了,為了個血……”他驟然頓住了,生怕“受”字跑出來,高大霞指不定又得發什麽人來瘋,他拋出另一個話題,說自己本來並不想離開公安局,都是因為高大霞和萬德福給鬧的,他才丟了金飯碗。說到委屈處,方若愚的眼裏竟然泛起了淚光。

“你掉什麽貓尿?”高大霞敲著桌子,“你冤什麽?你是不是特務,自己不知道啊?”

方若愚擦了把眼淚,啞聲歎道:“我知道有用嗎?你還知道你是抗日大英雄哪,現在不也是爺爺不親,奶奶不愛?萬德福為你打抱不平,不也是屁用不頂?”

高大霞愣住了,她居然從方若愚的話裏聽出了一絲不平之意。

方若愚給自己倒上酒,又拿過杯子給高大霞滿上:“說起來,你在放火團幹的那些事,我也知道一些,你們那些人,個個都了不起呀,三天兩頭在碼頭上燒倉庫、燒油庫,燒小鬼子的軍用物資,哪一起哪一件不驚天動地?那氣得小鬼子直蹦高沒有招呀!”

人世間有兩種東西最讓人難以抗拒,一種是戴高帽,一種是拍馬屁,一上一下,銳不可擋。自以為刀槍不入的高大霞,在方若愚的奉承之下,也難免變形,她順著方若愚的話說:“老百姓都管我們放的火叫‘天火’,小鬼子還真信了!聽說‘天火’一著,關東州廳警察部的一個什麽大佐,氣得犯了心髒病。”

“對對對!”方若愚連連點頭,滿臉的快意,“有一回我正好在班上,聽說搶救了半天,差點沒丟了老命!我們那個樂呀,都盼著‘天火’天天著才好哪,叫他們小日本成天在大連街上橫晃,這就是報應!”

兩人大笑著碰杯,各自一飲而盡。

“你是不知道,放一回‘天火’,我們都能喝個半醉,第二天再跟沒事兒人似的,還上街去看熱鬧。表麵上裝作啥也不知道,心裏別提有多美了!哎呀,都開了花!”高大霞起身為方若愚斟酒。

“是啊,每回著‘天火’,老百姓都是最解氣的時候。”方若愚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一些,眼裏現出了些許惋惜,“可惜,後來你們放火團裏出了叛徒,那麽些人都……”

高大霞手上的動作一頓,酒杯顫了顫,酒水撒了滿桌。半晌,高大霞慢慢倒回座位上,眼裏漸漸湧出了淚水。

方若愚有些失神,良久,他輕聲歎了口氣:“就憑你高大霞的這些光榮履曆,共產黨真是應該重用你呀,可惜現在,唉!受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咱倆也算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呀。”說著,他舉起酒杯晃了晃,自顧自地喝了下去。擱下酒碗,方若愚擦了擦嘴角,苦澀地笑了笑:“咱們相處的日子也不算短了,想想過去,也是英雄相惜呀。”

高大霞止住了抽泣,古怪地看著方若愚,兩人眼神相撞,高大霞禁不住笑了起來:“你是英雄?你算哪門子英雄?”

方若愚被高大霞笑得發毛,醉意立時消了一大半:“我就借著酒勁兒隨便一說,剛才咱們說得不是挺交心嘛?同病相憐,都被冤枉了……”

“誰跟你交心?”高大霞厲聲打斷了他,“我是抗日英雄,我清清白白,我坦坦****,你能跟我比?”

方若愚臉上露出一抹苦笑:“自己說,有用嗎?你要真那麽水光溜滑,仗著傅處長,仗著守平,怎麽著你也……也得有個一官半職吧。”

高大霞一拍桌子:“我就是平頭老百姓,該抓壞蛋也一樣抓。你別覺得跟我喝頓破酒,咱倆的事就……就沒有了,你是什麽玩意,逃不過我的火眼金睛!”

“你火眼金晴?”方若愚臉上掛不住了,“你還真把自己當孫猴子了?就咱倆那點事兒,說好聽你是走眼了,說難聽點兒,你就是犯了玻璃花眼!”說著,他端起酒杯喝起來。

“你才玻璃花!”高大霞一聲怒吼,嚇得方若愚一哆嗦,酒撒了出來。

“幹什麽呀你,跟踩了貓尾巴似的。”方若愚不悅地放下酒杯,擦著衣襟上的酒漬。

高大霞笑起來:“你膽兒虛了,害怕了,扛不住了。扛不住就別硬撐著了,累!”

方若愚也笑起來:“我不累,累得是你。”

高大霞酒勁上來了,完全不顧四下裏的客人看過來的眼神,說話的嗓門越發粗放起來:“我知道,你早就恨死我了,你殺了我好幾回都沒得手,鬧死心了吧?”

方若愚不動聲色地為高大霞倒上酒,低聲說道:“鬧心不假,殺了你的心也不是沒有。不過,我不會為犯不著的事殺你,那樣,害得是我自己。我幹過警察,知道殺人償命的道理。你可以想一出是一出,我不能陪著你胡來。從公安局追到物資公司,你這一天到晚跟屁蟲似的追著我,知道的是你誤會我了,不知道的,還都以為是你看上我,我不幹哪。”

高大霞笑得流出了眼淚,搖頭晃腦敲著筷子:“別胡吹亂炮拿別人擋事兒,誰誤會你?你可真能給自己戴高帽。就你這一套,在我這不好使。”

方若愚臉上現出幾分委屈之色:“你是不知道我為你背了多少黑鍋呀,已經有好幾個人來勸我,說我不能心太狠、眼太高,老不答應你,萬一你哪天想不開,投海、上吊、鑽車轆轤、喝砒霜,可就毀了,我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高大霞喝了口酒:“你看,咱家門口守著大海你不跳,偏要掙死把命往大老遠的黃河裏跳,這是為什麽?這說明你身上有多少粑粑你心裏都清楚,雞毛炒韭菜,你要得就是亂七八糟!”

一旁在收拾桌子的夥計看過來:“雞毛炒韭菜?是要韭菜炒雞蛋吧?好咧——”

“滾蛋!”方若愚惱火地喝跑了小夥計。

高大霞抬腳從桌底踢向方若愚,厲聲喝道:“東拉西扯,你別想在我跟前把黑說成白!”

方若愚不屑地一撇嘴:“是黑是白不是你說的。”

“更不是你說的!”高大霞大聲回擊。

方若愚揮了揮手,無意與高大霞翻來覆去爭這些車軲轆話:“我的意思是,在公安局你追我腚就追吧,傅處長和守平他們也都知道是怎麽回事,現在我上物資公司了,咱倆的事真應該翻篇了。”

“你想得美。”高大霞夾了一筷子櫻桃肉,送進嘴裏。

“我美不美我還真不在乎,我在乎得是你。”方若愚目光婉轉幽怨,高大霞不由感到後脊背一陣發涼,“你閉嘴!”她狠狠拍下了手裏的筷子。

“不是不是,你又想歪了。”方若愚哭笑不得地擺著手,“我是說,你也老大不小了,確實應該把精神頭兒往自己身上放一放了,再耽誤下去,別人我不敢說,那個傅家莊可真能跑了。”

高大霞立時警覺起來:“他往哪跑?”

方若愚斜眼看著高大霞:“人家小夥子一表人材,位高權重,又有學問,要跑也是因為追他的大姑娘太多,躲都躲不開,應付不過來才跑的。”

高大霞不由焦急起來:“你聽到什麽風聲了?”

方若愚一瞧有戲,誇張地說:“風聲大了!光是找我保媒拉纖的,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你給牽線了?”高大霞狠狠地瞪著他。

“我能幹那個事嗎?我早看出來了,你對他有意思,要不是你老對我沒個好臉子,這層窗戶紙,我早幫你捅破了。”

高大霞有些傷感:“找你的都有十個八個,找別人的也不能少。”

“肯定不能少呀!”方若愚誇張地開始煽風點火,“現在好男人都是搶手貨,你下手晚了,那就是給別人留機會,到時候你後悔都找不著地方哭。”

高大霞自語:“他最近也沒有什麽地方反常呀?”

“有反常就晚了,沒準兒人家還以為你看上的是萬德福,那他肯定就死了心。”方若愚一本正經地分析道,“所以說這個事兒趕早不趕晚。放心吧,這一半天我就給你去說合。”他信心滿滿地舉起酒杯,“放心吧,這事兒我保證辦好!”

高大霞下意識地要舉杯,看著方若愚笑臉盈盈的一張大臉,突然意識到什麽,她就手一墩酒杯:“挽霞子,你少胡說八道套我話兒,我都差點讓你帶到溝裏去了!剛才你還叫我投海上吊鑽車轆轤喝砒霜,這回倒冒充起月老來了!”

“我這也是好心嘛。”方若愚苦著臉,像是被高大霞冤枉了。

“老虎咧嘴笑,你能有什麽好心?但凡不是恨我恨得牙根癢癢,你能想出那麽些歹毒的死法?到底是沒白在小日本的警察部裏幹過漢奸!”

一聽高大霞又罵自己的漢奸,方若愚臉上掛不住了,他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高大霞,你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也就罷了,要是再敢說我是漢奸,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怎麽,你還想像上回那樣,拿槍嘣了我?”高大霞冷笑。

方若愚撐著酒桌站起身,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高大霞:“上回要不是有傅家莊攔著,你以為呢?”

高大霞也醉眼朦朧地站起身:“不說你是漢奸也行,你起個誓,你要是,就斷……斷子絕孫!”

方若愚氣得直哆嗦,一張大臉憋成了醬紫色:“我、我……”

高大霞笑起來:“我、我、我,你趕大車哪?挽霞子,我告訴你,一天抓不住你的狐狸尾巴,我高大霞這輩子,就和你耗……耗上了!”話沒說完,她兩腿一軟,身子跌坐在座位上。

“你就耗吧,有種你就耗上一輩子,我奉陪!”方若愚惱怒踢開椅子,踉蹌而去。

“你,你別走!”高大霞想要起身追上去,奈何腳底像是灌了鉛一般不停使喚,“挽霞子,你把賬結了,我沒……沒帶錢!”

一陣強烈的眩暈直衝腦門,高大霞努力想要與它對抗,怎奈有心無力,她的意識很快便敗下陣來,無邊的黑暗也順勢侵蝕了她的視線,她就這麽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待到再睜開眼時,窗外已然是星空繁密,四下的光景已然由喧囂的飯店變成了安靜的房間。高大霞怔愣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躺在自家炕上,旁邊,高守平正在她身邊擰著濕毛巾為她擦臉。

“我……我怎麽來家了?”高大霞茫然地捂著腦袋,太陽穴狂跳的血管漲得她有些疼痛。

“你可算是醒了。”高守平鬆了一口氣,“要不是方若愚把電話打到公安局找我,你現在還躺在王麻子鍋貼鋪哪。”

高大霞這才回想起中午的一幕,強撐著身子坐起來:“挽霞子是想毒死我。”

高守平奇怪地看了高大霞一眼:“他都不用毒死你,把你個女酒鬼扔在街上,你還能有個好啊!”

高大霞一時語塞,她突然意識到,中午那頓大酒,是自己把自己喝醉了,方若愚分明就是一直清楚著。

見高大霞還是一副難受的樣子,高守平要去給她買點霍香正氣水,喝上吐一吐,高大霞喊住弟弟,說隻要他幫自己辦一張物資公司的進出證,比吃什麽藥都管用,高守平讓她別為難自己,辦證的印章根本也不在他這裏。高大霞沒再逼問下去,弟弟的反應已經給了她答案。

方若愚沒有料到,他揣在公文包裏那幅“霞思天想”的字,居然讓麻蘇蘇生出醋意來了:“又霞思天想……你就這麽愛天天想著高大霞?上回去你家我就看到牆上掛著這幅字,我都沒稀得說,怕影響你情緒,你倒好,還沒完沒了啦!”

方若愚苦笑:“大姐,霞思天想就是苦思冥想的意思。”

“我當然知道是苦思冥想。但是高大霞沒文化,看了字麵,肯定隻能理解字麵上的意思。小方呀,你這麽撩扯高大霞,還嫌她添得亂不夠多?”

“我撩扯她幹什麽,高大霞沒文化,這幾個字能不能認全都是問題。”

“小方呀,我們是特工,最怕雁過留聲,最想水過無痕。”

方若愚不語,少頃,點了點頭:“大姐說得也對,寫這幾個字的時候,我確實想過高大霞。我常常寫這幾個字練筆,甚至掛在家裏,其實也是想提醒自己,高大霞無處不在,無孔不入,這樣我才能提高警惕,處處小心謹慎。”

“你要是這麽想的,我倒支持你寫這幾個字。也好,弦繃得緊點是好事。”麻蘇蘇再次看向手裏的字,“寫得不錯,見功力呀。”

“讓大姐笑話了。”方若愚態度謙虛。

麻蘇蘇正色:“不過,你不能光寫字不思進取呀,從公安局到物資公司,本以為你能利用工作優勢,提供更多的情報,你可倒好,來了個麻袋換草袋——一袋不如一袋了。”

方若愚說:“我這剛剛去,好多事還沒上手。”

麻蘇蘇說:“沒上手就趕緊上手,大姨既然把你安排到這個位置上,你就不能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天天撞鍾,永遠也撞不出個方丈來。你不要忘了,戴老板早就晉升你為國軍上校了。”

“戴老板的栽培,卑職沒齒難忘,可我這個和尚要是閉著眼瞎撞,隻怕能撞個頭破血流。”

麻蘇蘇不滿:“難不成你想換個廟當方丈?”

方若愚惱了:“這種話大姐不要再說第二遍了,我方若愚生是黨國的人,死是黨國的鬼。”

麻蘇蘇口氣軟下來:“這不是話攆話,攆出了句玩笑嘛,你看你這個小方,還急上眼了。”她拿過桌上的毛線活,織了起來。

方若愚嘀咕道:“好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麻蘇蘇笑起來:“那我就說點三冬暖的話。”

方若愚臉色緩過來,麻蘇蘇說:“現在,黨國的形勢一片大好,國軍在共產黨的解放區攻城略地,就連自以為能打仗的林彪都被我們攆到哈爾濱去喝鬆花江的水了。可以肯定的是,黨國收複大連,也是分分秒秒的事。到那時候,你小方同誌就是大功臣啦!”說著,她拿著毛線活,在方若愚身上比量,方若愚下意識地躲開。

麻蘇蘇捅了方若愚一下:“你別動,我量一量,給你織個開衫。”

方若愚忙說:“別呀大姐,叫別人看見……你剛才還說過,幹咱們這行的,最怕雁過留聲,最想水過無痕。”

“你倒會現學現用,也對,那大姐這份心意就留在你心裏吧。”

方若愚暗鬆了口氣:“還是要謝謝大姐。剛才說到哪了……對,其實,不論是在公安總局還是物資局,我不是不想努力,實在是高大霞盯得太緊了,我沒想到,今天第一天到物資局上班,她就能追過去。”

“我也沒想到,她居然這麽黏人。”麻蘇蘇笑笑,“即便這樣,大姐還是希望你排除困難,不要把高大霞的騷擾當成消極怠工的理由。”

方若愚起身,神色肅然:“我隻知道孝忠黨國,不懂什麽消極怠工!”

“那好,我問你,物資公司的倉庫裏,科沒放點有用的軍用物資?”

方若愚思忖著:“軍火倒是沒有,不過,倒是有一批即將運往東北的被服。”

麻蘇蘇眼睛一亮:“被服?太好了,我們就先在這批被服上做文章!”

方若愚有些為難,畢竟自己剛去物資公司,總得消停一段日子再生事吧,否則那不是引火燒身嘛,麻蘇蘇說他想多了,對物資公司進行破壞的行動,大姨從來沒有停止過,再說,他方若愚有時間等,時局等不了啊,美國的軍艦已經往東北運送兵力,大戰在即了。

方若愚臉上現出幾分難色:“高大霞像個幽靈似的跟著我,如果被服出問題,她第一個懷疑的人必定是我,大姐這是把我往槍口上送呀。”

麻蘇蘇笑道:“一把火燒掉不高級,也太便宜共產黨了。”

“不燒,還能怎麽辦?”方若愚不解。

“放一把火,隻能影響他們晚換幾天被服,殺傷力不大,如果按照大姨的指示來辦,這批被服就有可能消滅共軍一個團,一個師,甚至更多。”

方若愚好奇:“大姨有什麽高招?”

麻蘇蘇神秘莫測地笑道:“明天早上,大姨把寶貝送來,你就知道了。”

方若愚起身:“那我明天一早過來。”

“都這麽晚了,你來來回回跑多麻煩,道又不近便,”麻蘇蘇期待地看著方若愚,“今天晚上就在這裏將就一宿吧,你一個人,在哪不都是睡覺。”

“不行不行,我一換地方就睡不著覺。”方若愚話沒說完,拎起公文包便往外走。

“小方啊,你這一點不好,這個習慣很不利於黨國的事業呀。”麻蘇蘇幽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方若愚慌亂地從屋裏出來,碰到貨櫃發出一聲轟響,驚醒了趴在櫃台上睡覺的甄精細,方若愚拉開門栓奔了出去。

麻蘇蘇跟出來,喊著:“小方,小方……”

甄精細睡眼惺鬆地看著麻蘇蘇:“姐,他沒把你怎麽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