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大早,公安總局門前便人頭攢動,一張大福公告上邊,赫然寫著《大連市政府布告政字第壹號》。一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朗聲念著公告上的內容:“三、廢除苛捐雜稅,免除附加及各種勞役!”

話音未落,人群中爆發出一片掌聲。

年輕人繼續念道:“四、保護私人企業,獎勵工商業,開展自由貿易,禁止囤積居奇,操縱物價,一切交易,須公買公賣,不得擾亂市場。五、建設公安部隊,整理警察,維持社會秩序,鞏固和平!”

麻蘇蘇看著手上《人民呼聲》報刊登的公告,臉色陰沉如霜:“仗著蘇聯人撐腰,就無視堂堂的國民政府,這是什麽?這是另立中央,這是明目張膽地胡鬧!”麻蘇蘇越罵越生氣,惱怒地撕了手裏的報紙。

在收拾房間的甄精細看到麻蘇蘇在撕報紙,連忙問道:“姐,你跟誰生氣哪,告訴我,我收拾他!”

“還有誰?共產黨。”麻蘇蘇咬著牙道。

甄精細頓時泄氣:“姐,咱不稀理他們,你不說共產黨都是土包子嗎?”

麻蘇蘇神情複雜:“他們已經今非昔比了,抓著槍杆子走上前台了!”

走上台子的李雲光,伸手按下眾人熱烈的掌聲,朗聲道:“諸位,大連的曆史在今天要翻開新的一頁了。因為,自此之後,警察不再是騎在人民脖子上的官老爺,而是躬身為民的公仆。在這裏,我代表市委向大連的市民鄭重承諾,在大連,隻有人民當家作主的公安局,沒有壓迫人民的警察署!”

台下,傅家莊、萬德福、高守平興奮地鼓起掌來,一群舊警察機械地拍著巴掌,不安地揣測著李雲光此言的含義,其中的方若愚更是五味雜陳。

李雲光道:“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諸位,我們接收的不僅僅是警察署的房子,也不僅僅是槍支彈藥,我們還要接收你們。”他的目光從警察們的臉上一一掃過,“當然,我們知道,你們在日本統治時期就在這裏供職,你們當中,有的犯過錯,有的犯過罪,有的甚至手上還沾染過抗日誌士的鮮血。”

人群中的舊警察慌亂起來,有的竊竊私語,有的低下了頭。

李雲光咳嗽一聲,台下安靜下來,他又說道:“當然,我們共產黨人本著實事求是和治病救人的原則,是會給諸位出路和活路的,有過者,留用,有罪者,視輕重處理。”他的目光停留在方若愚臉上,“但是,有一點我必須強調,那就是你們必須向組織如實交代自己的過往,隻有說清了過去,才能迎來嶄新的明天!”

公安總局的成立大會一結束,方若愚就來找麻蘇蘇了,麻蘇蘇有些替擔心:“警察署剛換了天,你就往外跑,可別引起傅家莊他們的懷疑。”

方若愚端起麻蘇蘇遞過來的咖啡,喝了一口:“現在老警察都人心惶惶,我要是沒事人一樣,反倒不對了。”

麻蘇蘇想起早上從報紙上看到的布告:“對了,報紙上說,賣進口貨品的商戶,都要到公安局重新登記,辦個什麽進口商品資質證,你幫我辦一個吧。”

方若愚放下咖啡杯:“審批的手續很嚴格,你最好找傅家莊辦。”

麻蘇蘇想想,點點頭,笑道:“現在我們居然得讓共產黨幫忙了。”

“共產黨天生長著反骨。”方若愚沉聲道,“雖說抗戰勝利後,毛澤東裝模作樣地到重慶和蔣委員長談判,在桌麵上簽訂了一份什麽《雙十協定》,其實私下,他們一直在厲兵秣馬,隨時準備與黨國分庭抗禮。”

麻蘇蘇不由冷笑:“憑著幾把三八大蓋就想打天下?白日做夢。”

“大姐此言差矣。”方若愚坐直了身子,“共產黨不光手裏有槍炮,腦子裏還有智慧了。”

麻蘇蘇看了方若愚一眼:“說說看。”

方若愚說:“抗戰一結束,委員長就電報相邀毛澤東談判,本以為毛澤東不敢來,將他一軍,結果,被反將了不說,人家還利用談判之機,書贈柳亞子《沁園春·雪》,兩人一唱一和,無形中,大得人心。”

“我知道。”麻蘇蘇點點頭,“你說的是那個‘彎弓射大雕’,這個毛澤東也真是狂妄,竟敢狂呼‘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有委員長在,他這個土包子風流不起來。”

方若愚搖搖頭:“如果你以為他穿得土吃得土住的土,就斷定他土,那就錯了。我們在東北是合法的政府,所以叫東北保安司令部。你再看看共產黨的部隊,他們自知理虧,所以不敢掛正式的番號,隻能掛東北人民自治軍這個名頭,這個名頭可不簡單,何為人民自治軍?一旦黨國和蘇聯交涉,蘇聯會說,這是東北人民的自發組織,他們無權限製。可背後呢,共產黨給蘇聯支陰招,不讓黨國從地方百姓中進行部隊改編,不許黨國進行警力補充,而他們卻可以利用‘東北人民自治軍’的旗號大肆補充兵員。從國共兩黨給各自武裝起的名字來看,黨國就先輸一招。”他滿是憂慮地歎了口氣,“將來,一旦共產黨在東北的實力足以和國軍抗衡了,東北人民自治軍的名字肯定還要改!而這一天,隻怕為時不遠。”

麻蘇蘇臉色凝重起來:“共產黨果然有一套。”

“他們不光在政治上有一套,在軍事上的實力更不可小覷。我聽說,林彪到了東北,那可是位悍將,當年在平型關,打破了日本不可戰勝的神話,記得,委員長曾連發三封電報嘉獎,稱其‘殲寇如麻’,‘斃敵遍野’,‘忠勇之氣,益害敵膽’。”

麻蘇蘇冷笑:“林彪是厲害,可別忘了,我們的東北保安司令長官杜聿明將軍也不是白給的,林彪在平型關殲滅的不過是板垣師團第21旅的輜重部隊罷了,我們杜將軍在昆侖關重創的可是整個板垣師團,他們第十二旅團的旅團長中村正雄都被杜將軍的手下擊斃了。”

方若愚感慨:“林彪和杜聿明都是黃埔一期畢業,同樣大勝板垣師團,沒想到呀,他們這對老同學竟在東北成了敵人,也算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他們都是委員長的學生,如今卻,唉!真應了曹植的七步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麻蘇蘇不滿地看著方若愚:“小方,立場,注意你的立場!”

方若愚笑笑:“不過是幾句實話。”

“實話可以說,但是立場必須站對。現在的形勢就是你死我活。”麻蘇蘇冷聲道,“共產黨在大連,是接收了警察署拿起了槍杆子,可他們得意忘形得還太早,不要忘了,他們有蘇聯人撐腰,我們卻有你這樣的尖刀插在他們的心髒上!”

方若愚苦笑:“他們要清算了。現在公安局說了算的是傅家莊、高守平,這幾個人哪個和高大霞不沾親帶故?他們能扛住高大霞在背後嚼我的舌頭?你可別忘了,謊言說多了,假的就成真的了,何況我本來就是真的。”

麻蘇蘇臉上現出厭惡的神色:“這個高大霞還真是癩蛤蟆,不咬人膈應人。”

“豈止一個高大霞。”方若愚疲倦地揉著太陽穴,“現在公安局去了個瘸子,估計是高大霞安排的,處處盯著我,看我就像看仇人似的。”他無奈地歎氣,“這公安局,我是真沒法呆下去了,再呆幾天,我的腦袋怕是就得搬家了。”

麻蘇蘇擺了擺手:“你不用擔心,大姨說了,隻要她在,你就安全,即便高大霞把你置之死地,大姨也有辦法讓你絕地重生。”

方若愚早已聽厭了這一套說辭:“大姨要是有辦法,不早用上了,你不用寬我的心。”

麻蘇蘇神秘一笑:“大姨說,她高大霞能捕風捉影,我們為什麽就不能無中生有?”

方若愚一怔:“什麽意思?”

麻蘇蘇笑道:“高大霞馬上就要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

今天的高大霞很是風光,一身束腰的列寧裝穿在身上,讓站上舞台的她看上去分外精神:“現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高大霞眉飛色舞地說道,“警察署已經改叫公安總局了,往後的大連,就是我們共產黨說了算啦!”

觀眾席上響起掌聲,高大霞很滿意,頗有派頭地用手壓下了掌聲:“往後,大家有什麽事都可以向我匯報,隨時隨地啊。”

“為什麽都要向聽你匯報?”觀眾席裏,袁飛燕又站了起來。

楊歡連忙拽了一把袁飛燕,示意她坐下,袁飛燕不理楊歡,繼續頂撞著高大霞:“共產黨把警察署改叫公安局,我們舉雙手讚成,但是,大連不是共產黨說了算,而是人民說了算,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政黨,當家作主的應該是廣大人民!”

高大霞一時語塞,知道袁飛燕說得有道理,忙點頭說:“對,你說得對,我剛才說的不準確。”

袁飛燕卻不依不饒:“還有,在文工團裏憑什麽是你高大霞說了算?你又不是團長。”

此話一出,台下立時有人跟著起哄:“就是,憑什麽你說了算?”“你懂多少業務?”

高大霞慌了,邢團長見狀,連忙衝上舞台:“吵什麽吵?我是團長,高大霞同誌是指導員,她當然有權力管著文工團!”

袁飛燕厲聲:“她根本不懂業務,就是瞎指揮!”

人群又亂哄哄地議論起來,邢團長見狀,趕忙以抓緊時間排練為由,匆匆結束了今天的早會。

方若愚從洋行回來,看見傅家莊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屋裏傳來李雲光的聲音:“東北的戰略意義太過重大,作為我們國家最富庶的重工業區,東北具有豐富的戰略資源。隻要我們拿下東北,就等於拿到了半壁江山,中國革命就等於勝利了一半。中央高瞻遠矚,認準了東北是縱橫捭闔的好地方。現在,原本已派往山東軍區的林彪同誌,已經就任東北人民自治軍總司令,黨的七大選出的13名政治局委員,派往東北的多達四名,44名中央委員,到東北的就有10名,現在真可謂厲兵秣馬,大戰在即呀。”

聽著李雲光的時勢分析,方若愚深感焦慮,正想轉身走開,屋裏又響起傅家莊激動的聲音:“中央都開始行動了,我們也得馬上行動起來。接收了公安局,就意味著我們站到了台前。現在的公安局裏魚目混珠,魚龍混雜,我們得知道誰可用,誰不可用。我的想法,是先從甄別開始。”

李雲光:“好,高大霞不是一直懷疑方若愚有問題嗎?那就先從他開始。”

聽到自己的名字,方若愚一驚,還想聽下去,身後傳來一陣拖遝的腳步聲,他回頭看去,見萬德福一瘸一拐地正從走廊盡頭拐過來,胳膊下夾著一摞報紙,手裏端著一個瓷盆。

方若愚迎過去,佯裝恰好碰上,熱情地打著招呼:“老萬,你到了公安局,往後咱就是同事了。我還記得你在放火團的事跡,了不起,太了不起了!”

萬德福撇撇嘴:“什麽了不起,現在都成瘸子了。”

“我剛才沒好意思問。”方若愚打量著萬德福的腿,“怎麽弄的這是?”

“叫國民黨狗特務害的,沒事,這都好了。”萬德福拍著殘腿。

方若愚誇張地歎著氣:“可惜,太可惜了,這幫國民黨狗特務,太狠了!現在好了,公安局歸共產黨管了,他們再也猖狂不起來了。老萬,咱們可是老熟人,有什麽需要我能跑跑顛顛的,你盡管開口,我責無旁貸!”

萬德福連連擺手:“別這麽說,你是這裏的老人,我哪敢支使你方先生。”

方若愚神色黯淡下去:“老萬,我是什麽身份我自己知道,小日本時期的舊警察,我得夾著尾巴做人哪,不仰仗你這根紅苗正的共產黨,我還能有個好嘛!”他一拱手,“老萬,你可千萬得照顧照顧我呀!”

萬德福笑笑:“你方先生是好人,這我知道。”

“謝謝謝謝,有你這句話,我就踏實多了。”方若愚看了看瓷盆,裏麵有蘋果、胡蘿卜,個個掛著水珠,顯然是剛洗過的。

“來個蘋果,還有胡蘿卜,又甜又脆。”萬德福朝方若愚遞過瓷盆。

方若愚猶豫了一下:“行,我來根胡蘿卜。”

“拿根粗的。”

“好,這個粗。”方若愚接過胡蘿卜,朝萬德福笑笑,朝自己辦公室走去。

萬德福一搖一晃地去了。

商討完甄別工作的開展步驟,李雲光提到市物資公司向市委打了報告,想從公安局要一個保衛科長過去,他說:“物資公司太重要了,不光負責全城老百姓的吃喝拉撒,還要負責儲存一些重要戰略物資,這個人不好找啊。”

傅家莊說:“這麽關鍵的地方確實紮眼,很容易被敵人盯上,咱們選派去的這個保衛科長,不光要業務能力強,更要有很高的政治覺悟。”他想了想,推薦了一個人,高大霞。

見李雲光半天不表態,傅家莊說出自己的推薦理由:“在放火團的時候,高大霞就經常參與放火行動,她對各類倉庫的情況都熟悉。”

李雲光點點頭,答應就高大霞目前的情況,找時間和傅家莊一起去向市委做個匯報,傅家莊心裏一熱,忙向李雲光道謝,李雲光說這也是對高大霞的政治生命負責,要謝也應該謝他傅家莊自己,這麽上心高大霞的事。

兩人正說著話,萬德福敲門進來,送上報紙,又把瓷盆裏的蘋果和胡蘿卜拿給兩人,李雲光拿了根胡蘿卜,咬了一口,笑稱傅家莊推薦的總務科長稱職,拿他們當小白免養了,傅家莊和萬德福都笑起來,萬德福想起報紙裏有封信是給李雲光的,便抽出來,遞了過去。

李雲光接過信封看了看,上麵沒有郵局的印戳,也沒有寄件人的地址,萬德福說是一個孩子送來的。李雲光好奇地撕開信封,抽出信來看了幾眼,抬頭看向傅家莊,說這是一封舉報信,舉報高大霞是漢奸,在牡丹江的時候,和日本特高課來往密切。

傅家莊大驚,一把奪過李雲光手裏的信,匆匆看起來。

萬德福更是難以置信,張口大罵這是有人誣陷起來,上前便要搶傅家莊手裏的信。

李雲光攔下了萬德福,勸他冷靜點。

“我能冷靜嗎?”萬德福怒喝道,“高大霞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別人不知道,我萬德福能不知道嗎?想當年,大霞冒死放火燒碼頭燒飛機,立了多少大功勞呀。再說了,高大霞要是假革命,小鬼子能四處抓他?”

“老萬說的有道理。”傅家莊說。

李雲光沉吟道:“老萬說的事情,我信。可是,這信上說她後來變節投降了。”

“這都是放屁!”萬德福又要去搶傅家莊手裏的信,傅家莊按住萬德福,對李雲光說出自己的疑惑:“前不久,是高大霞發現了石田元三藏得那兩車皮武器,現在,這批武器可是我們東北人民自治軍的重要裝備,她要真是特務,能這麽幹嗎?”

對傅家莊的分析,萬德福連稱有道理,可李雲光臉上的神色卻絲毫沒有緩和之意:“在這件事上,高大霞立功了。可是,如果這是她的漂白之舉呢?”

萬德福實在聽不下去了,朝著李雲光大吼起來:“姓李的,你就是想把屎盆子往高大霞頭上扣!”

“老萬,你閉嘴!”傅家莊喝道,“這不是李副政委的意思,是信上說的。”

“你們是相信信上說的,還是相信我這個活著的見證人說的?”萬德福朝傅家莊和李雲光吼著,趁傅家莊愣神的瞬間,萬德福一把奪走他手裏的舉報信,等傅家莊過來爭搶時,舉報信已經在萬德福手裏變成了碎片,“好了,現在沒有誣告信了!”

李雲光驚愕地瞪著萬德福:“你,無組織無原則!簡直是胡鬧!”

萬德福重重地一拍胸脯:“胡鬧也比你們胡扯強!我萬德福用這條命給高大霞做證明,她要是特務,我就跟她是一夥的!”

屋子裏安靜下來,隻剩萬德福沉重的喘息聲。

“你們給我聽好了,你們要是信了這封誣告信,我就把狀告到延安,告給毛主席那去!”萬德福怒氣衝衝地吼完,晃晃悠悠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門。

李雲光惱火地一拍桌子:“這個老萬,太過分啦!”

“畢竟,他和高大霞並肩戰鬥了好幾年,是一起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戰友。”傅家莊蹲下,撿著撕碎了的舉報信。

“這也不是目無組織,目無領導的借口。”李雲光的氣不是難消。

傅家莊起身,看著李雲光:“李副政委,那你認為這是檢舉還是誣告?”

李雲光沉聲道:“這要等調查了之後才能知道。”

“我認為這就是誣告。”傅家莊看了看手裏的紙片,“因為一封匿名信,就說高大霞是假革命,站不住腳。這些年,無論是在大連放火團還是在牡丹江潛伏期間,她都像一把尖刀,插在敵人的心髒上!”

李雲光抬手製止了傅家莊的慷慨陳詞:“她在牡丹江潛伏的事,我們都不清楚,不能妄下結論。”

“那她在放火團的事有人證啊,老萬就在眼前。”

“誰能保證老萬說的就是真的?即使大連的事他能證明,牡丹江那邊的事他能證明嗎?信上可說了,高大霞那時候與特高課的人交往甚秘!”

傅家莊還要說什麽,李雲光製止:“傅處長,你應該清楚,現在的大連,看上去我們是掌管了公安局,可國民黨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現在是暗流湧動,我們的工作,不定在什麽地方就能遇到險灘。高大霞的事,我們也不是擱置起來不管,一切要等調查清楚以後再說嘛。”

“那得到什麽時候?這種無限期的調查,對當事人絕對是一種度日如年的煎熬。”傅家莊越說越激動。

李雲光歎了口氣:“傅家莊同誌,我看你應該好好研究研究黨史了。”

“我們現在說的是高大霞,這和黨史沒有關係。”

“有關係!”李雲光厲聲說道,“從我黨成立那天起,叛徒就層出不窮。向忠發怎麽樣?那可是中共六屆一中全會當選的總書記,黨的一把手,革命口號喊得震天響,被捕後就迅速變節!還有張國燾、陳公博、周佛海,他們的資曆不可謂不老吧?都是一大的代表,可最後呢?當漢奸的當漢奸,當叛徒的當叛徒!”

傅家莊感到一陣寒意,一封來路不明的舉報信,竟然使李雲光如此動怒、上綱上線,他有些接受不了:“把高大霞和那些人相比,你這是對自己同誌的汙辱,是不負責任!”傅家莊低聲吼道。

“恰恰相反,我這是對黨負責。”李雲光大力揮下了手臂,“傅家莊同誌,你冷靜地想想,我們建黨二十多年,盡管出了無數漢奸叛徒,但是我們的黨為什麽還能夠強大起來壯大起來?原因就是因為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純潔隊伍!”

傅家莊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傅處長,以往我們都是在地下潛伏,現在,我們浮上了水麵,國民黨卻潛了下去,敵在暗我在明,新形勢下如何鬥爭,我們都還缺乏經驗,所以,我們對國民黨反動派不能有絲毫的大意。”李雲光正色道,“軍統的特務經過專門培訓,其中不少人還拜美國人為師。今天我們要是大意了,明天我們就得吃大虧!高大霞要是真革命,她就能夠經得起各種考驗,百煉成鋼!”

“黑格隆冬天上出呀出星星,黑板上寫字掉呀掉渣渣……”走廊上,高大霞拎著包,脖子上圍著麻蘇蘇送給大令刺殺時掉了的圍巾,哼唱著自己改了詞的《夫妻識字》走來,迎麵看見氣呼呼走來的萬德福,她緊走幾步迎上去,萬德福抬頭看見她,卻轉身走開,高大霞追過去,從背後給了他一巴掌:“你個死老萬,看見我躲什麽。還拉拉個臉,嫌官小啊?”

萬德福陰沉著臉,不話說。

高大霞警覺起來:“老萬,你臉色可不大好,是哪不舒服還是誰讓你鬧心了?”

萬德福的眼裏漸漸泛起眼光,哽咽著說:“不是我鬧心,是有人鬧你!”

高大霞一笑:“誰鬧我?挽霞子唄?那正常,你看你這點出息,還能叫他給氣著了。”

“不是,”萬德福四下看看,壓低聲音,“李副政委接到一封匿名信,有人誣告你是假革命!”

高大霞愣了愣,突然笑起來,萬德福急的推了高大霞一把:“你彪啊,還笑得出來,我說得是真事!”

高大霞臉上還是掛著笑:“我要是假革命,那方若愚就是真革命了,簡直是笑話!”

“大霞,你別不當真,這可不是小事!”萬德福急得直跺腳。

高大霞收住笑:“行吧,我知道了,那誣告信肯定就是挽霞子寫的。”

辦公室裏,傅家莊還在和李雲光爭執著,李雲光勸他不能感情用事,傅家莊不愛聽這句藐視有道理的話:“我們是不能感情用事,但是,我們更不能對自己的同誌冷漠無情!”

“這不是冷漠無情,這是對黨的事業負責,對高大霞同誌的政治清白負責!”

“我的清白我自己負責。”高大霞推門進來,萬德福跟在後麵。

相比爭執中的兩個人,高大霞更為平靜:“我就不信,壞蛋能把白的說成黑的,能把我高大霞這個忠良陷害成壞蛋。”她說著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仰頭審看著麵前的兩個人:“文工團的人當麵跟我叫板,公安局這裏有人背後朝我使絆子,還真把我高大霞當軟柿子捏了。”

李雲光表情冷淡:“你要相信組織,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更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那我到底算是好人還是壞人?”高大霞笑著反問。

萬德福插嘴道:“誰要說你是壞人,我第一個反對!”

高大霞喝道:“老萬,不該你事!”

“高大霞同誌,”李雲光正色道,“一名優秀的共產黨員所以優秀,是因為他要經過千錘百煉,真正的共產黨員不光要擔得起榮譽,更要忍得住屈辱!”

“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萬德福嚷嚷起來,“大霞提著腦袋和小鬼子幹,是不是千錘百煉?”

“老萬,你別在這搗亂!”高大霞厲聲喝道。

“我這不是搗亂,我這是在講事實擺道理!”萬德福越發激動起來,“我就納悶了,自己同誌的話不信,壞蛋寫封匿名信就當真了,你們這麽幹,就是糊塗蛋!”

李雲光氣的臉色通紅:“萬德福,你再胡攪蠻纏,我,我關你禁閉!”

萬德福毫無懼色地向前踏了一步:“你關哪!”

李雲光抓起電話要喊人,高大霞慌了,忙按住李雲光的手:“李副政委,老萬是瞎摻合,我願意接受組織調查。”

萬德福還要和李雲光理論,被傅家莊攔下:“李副政委,既然等不來牡丹江那邊的材料,我建議,還是我們自己派人過去進行外調吧。”

“真金不怕火煉,你們叫人去查吧,管夠查。”高大霞沉聲道。

傅家莊看向高大霞:“大霞,你趕緊把手裏的組織關係材料送過來。”

“我都帶來了。”高大霞從懷裏翻出檔案袋,“老萬,你不用生氣,這都是正常的組織程序,我懂。”她拍了拍檔案袋,“有這個寶貝在,我還怕誰誣陷?放心吧老萬,我經得起考驗!”

辦公室外,方若愚在聽著屋裏的動靜。

李雲光拿過檔案,發現上麵的封蠟已經開了,他臉上閃過一絲疑慮:“這怎麽回事?”

傅家莊解釋道:“我和大霞剛從哈爾濱回來的時候,特務上家裏翻找名單,把檔案偷走了,追回來的時候,就這樣了。”

“對呀,你看檔案袋都髒了。”高大霞指著幾處汙漬,“拿回來我也沒擦幹淨。”

傅家莊說:“大霞一直想把檔案交給組織,我也跟你提過這個事,你說大連市委沒建立起來,讓她先自己保管。”

“這個我知道。”李雲光提起線頭,纏著繞繩要打開檔案袋,桌邊的電話響起。

電話是安德烈打來的,讓傅家莊和李雲光立即去一趟警備司令部,說是有要事相商。

李雲光放下檔案檔,說回來再看,他讓高大霞先回去,說組織上一定會給她一個交待。

傅家莊不放心,要找高守平把她送回去。

“送什麽送,多大點事,我就當是叫蒼蠅蹬了一腳。”高大霞沒事兒人似地說笑著,拉著萬德福走了。出了門,萬德福還要說剛才的事,高大霞不愛聽,拉著他去高守平辦公室,說有別的事跟他說。

方若愚從辦公室的門縫裏看到傅家莊和李雲光出來,朝樓梯口走去,方若愚推門出來。

悠長的走廊裏,高大霞和萬德福走來,高大霞指著旁邊的幾個房間,說這原來都是小鬼子特高課的辦公室:“老萬,記不記得,有一回咱們還來偷過情報。”

“能不記得嗎?”萬德福打量著四下,“那回我在外麵放風,你裝成來送飯的廚子,把情報偷出來了。”

高大霞輕聲歎了口氣:“都像是眼前的事,現在回想起來都後怕。”

“當年咱們把腦袋別在褲腰裏幹革命,現在還被懷疑成了特務,這不得窩囊死人嘛。”萬德福想起剛才的事,又不由得生起氣來。

“哎呀,不算個事。”高大霞安慰著,“我檔案都交上去了,一查什麽都明白了。”

高大霞讓高守平找了個沒人的房間,她和萬德福進去,看著萬德福在前麵一搖一晃的樣子,高大霞紅了眼圈,萬德福笑著說:“沒事兒,就是難看點,不耽誤革命。”

“怎麽不耽誤,起碼不好看。”高大霞抹著眼淚。

“你不嫌棄就行。”

高大霞聽出萬德福是話裏有話,便順著他的意思把話挑明了:“老萬,我今天過來,一是給組織交檔案,二是為春妮和守平。”

“你又說他倆。”萬德福最不想聽的就是高大霞拿春妮和守平說事。

高大霞沒理萬德福,繼續說:“我正式告訴你,咱倆根本不可能。”

“就非得讓著他倆?”萬德福質問。

高大霞認真地說:“有沒有他倆,咱倆都不合適。”

兩人的目光對峙著,各自懷著各自的倔強。半晌,萬德福歎了口氣,僵硬的氣氛算是緩和下來了。

萬德福說:“你要說因為我是個瘸子,不想跟我,我沒有二話。”

高大霞說:“你沒瘸的時候我就說過不行。何況,你還是為了救我才瘸的。我要是現在答應跟你,那還真是因為你瘸了,我得報答你。老萬,你願意這樣嗎?”

“既然跟我瘸不瘸無關,還有什麽原因?”萬德福反問,“咱倆是革命同誌,一起經曆過生死考驗呀。”

“怎麽和你說呢?”高大霞斟酌著詞句,“腳是好腳,鞋也是好鞋,看著都挺般配,就是穿進去不舒服,興許是我的腳型不好,老萬,你明白了嗎?”

“不明白!”萬德福氣惱地昂著頭。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高大霞別過臉去,“你知道咱倆這事成不了就行。”

“我就不信你是塊石頭,捂不熱。”萬德福急切地說道,“反正我不能撒手。”

高大霞神色一冷:“老萬,你要再糾纏這事,咱倆連戰友都做不成了,你願意這樣嗎?”

萬德福欲言又止,呆呆地看著高大霞。兩人相視沉默著,空氣中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半晌,高大霞清了清嗓子,遲疑著說:“其實吧,我嫂子那人挺不錯的。”

萬德福警覺起來:“你要幹什麽?”

高大霞忽地露出了一抹古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