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麻蘇蘇來找方若愚,是告訴他共產黨要接管警察署,這個消息,對方若愚無疑是沉重一擊,“沈怡呢?他不是要來大連赴任市長嗎?怎麽還不來?”方若愚低聲咆哮著,“把警察署拱手送給共產黨,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把槍杆子送給了我們的敵人!”

“小方,你冷靜些。”麻蘇蘇按住方若愚。

方若愚一把甩開麻蘇蘇:“我冷靜得了嗎?有了槍杆子,共產黨就會上演他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拿手好戲,到那時候,你我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麻蘇蘇不以為然:“沒那麽嚴重吧。”

“比這嚴重!”方若愚厲聲,“你不要忘了呀大姐,他們當初在井岡山的彈丸之地為匪,現在不是已經成為了我們的心腹大患嗎?”

“沒那麽懸乎,”麻蘇蘇擺擺手,“他們再能,不還是被我們打得屁滾尿流,穿著草鞋啃著樹根爬雪山過草地了嘛。”

方若愚苦笑,在大連潛伏多年,他親眼見證了不可一世的日軍是如何走向沒落的,深知強大與弱小的關係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轉變。

“大姐呀大姐,打蛇不死,後患無窮!”方若愚急切地說道,“他們跑了兩萬五千裏,留下的可都是精英,要不然,他們那三兩萬人能發展到現在的百萬人馬?”

相較方若愚,麻蘇蘇更像是一名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對於方若愚的擔憂,麻蘇蘇有著自己的自信:“軍國大事自有委員長謀略,你我的任務就是精誠團結,報效黨國。”

“我也想報效黨國,可共產黨給我們機會嗎?”方若愚臉上平添了幾分怒容,“今天高大霞還堵到警察署去跟我示威,我一氣之下,差點崩了她!”

麻蘇蘇一驚:“怎麽鬧到這個地步了?小方,這可不像你的行事風格。”

“我也不想。”方若愚漲紅了臉,“她罵我是小日本的漢奸!”

“罵一聲你就動槍了?”麻蘇蘇喝道,“莽撞,你都莽撞到愚蠢的地步了!”

“這不是莽撞,更不是愚蠢。”方若愚大聲反駁,“我再對她一味退縮,她更沒完沒了蹬鼻子上臉!”

麻蘇蘇琢磨著方若愚的話,點了點頭,“也有道理。”

“理是這麽個理,可隻能麻木她一時,卻不能根除她對我的懷疑。”方若愚急促地說道,“你想想,共黨與蘇聯人剛握上手,高大霞就敢明目張膽上門興師問罪,這要是共黨接管了警察署,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把我送進旅順大獄!”

“沒到那個地步。”麻蘇蘇安撫著方若愚,“再說,國共現在還沒撕破臉,我們現在代表的還是合法政府,即便暴露,他們能耐我何?”

方若愚瞪著麻蘇蘇:“我們還要等著暴露?”

“隻要我們好好合計,就暴露不了。”

方若愚怒道:“有高大霞在那搓豁子揚沙子,不暴露都難!”

“上次,你倆在洋行唇槍舌劍的時候,我覺得你鐵齒鋼牙,沒落半點下風,恰恰相反,還要勝她幾籌,現在怎麽反倒讓她牽著鼻子走了。”麻蘇蘇對這個事想不明白。

方若愚歎了口氣:“那是因為這個女人從來都不按套路出牌。跟她鬥,連個規律都摸不著,東一榔頭西一棒棰,防不勝防。”

麻蘇蘇目光一冷:“為什麽總想著防,就不能先下手為強?”

方若愚怔住:“你要殺了她?”旋即又著急起來,“不行,絕對不行!”

“怎麽又不行了?你不是一直想除掉她嗎?”麻蘇蘇有些摸不著頭腦。

“此一時彼一時。先前想除掉她,是沒幾個人知道她懷疑我,現在她破馬張飛到處嗷嗷我是特務,突然除掉她,共產黨第一個懷疑的人就是我,這反倒把我特務的身份坐實了。”

麻蘇蘇心生煩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你到底想怎麽辦?”

方若愚遲疑了片刻,小心地注視著麻蘇蘇的神情:“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走為上策,離開大連。”

“不行!”麻蘇蘇一口回絕,“大姨需要你,我更需要你。”

方若愚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大姐,我何嚐願意離開這裏?大連依山傍海,冬暖夏涼,我喜歡還來不及哪,可我如果留下,於革命百無一利,我不能因為個人的原因,給黨國在大連的事業造成重大損失!”

麻蘇蘇看方若愚去意已決,不想和他再為這件事爭得傷了和氣,低聲道:“那我向大姨請示一下吧。”

“那就麻煩大姐了。”方若愚陪著笑。

送走麻蘇蘇,方若愚的心情好了一些,看著空****的白牆,突然想寫幾個許久沒有練筆的大字了,他翻出宣紙鋪在桌上,找了塊墨錠研起墨來。今晚升起的好心情,倒不是因為麻蘇蘇答應會去大姨那裏為他離開大連的事說情,其實方若愚十分清楚,這件事麻蘇蘇絕對不會去說的,且不講她根本就沒有見過大姨本尊,既便大姨有這個想法,麻蘇辦也會橫檔豎攔,她不會輕易放走一個她賞識的誌同道合的夥伴,否則,她就不會大半夜跑來了。而自己所以提出離開大連,也是要敲打敲打麻蘇蘇,一則讓她別逼自己太緊,不管是公事還是私情,二是要讓麻蘇蘇明白,因為有高大霞的監視,有些行動他確實不便參與。由於腦子裏一直想著高大霞的事,下意識間,落筆之處居然現出一個大大的“霞”字。注視著這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方若愚有些怔愣,想來高大霞對他生活的影響已經根深蒂固了,他厭惡地揭起宣紙,剛要團起來扔掉,手裏的動作又停了下來,他盯著這個正楷大字琢磨著,又小心地鋪平了宣紙,提筆在後麵又續上了三個字。不一會兒,宣紙上赫然呈現出四個正楷大字:霞思天想。

夜深了,劉有為送走高大霞和高守平,看他們下了樓梯,才回到劉曼麗的房間,一進門就悄聲說:“姐,高金柱死了,咱得跟共產黨要個說法呀。”

“人都不在了,還要什麽說法。”劉曼麗疲憊地倚靠在被垛上。

劉有為一臉焦急“我親姐呀,你那精神頭都長得不是地方,就因為人不在了,才更得要說法!你想,姐夫是打鬼子死的,他的死叫犧牲,他是烈士,而你,還有我,順理成章咱們就成了烈屬呀!”

劉曼麗淒然一笑:“烈屬?一個稱呼而已,既不能當水喝,又不能當飯吃。”

“這你就不懂了,這是榮譽,政治榮譽。”劉有為正色道,“共產黨最講政治,等你有了這個榮譽,你再出門就高人一等,腰板絕不比她高大霞軟!”

劉曼麗輕輕搖頭:“背著個死人的名頭,我不想要。”

“親姐呀,你真是糊塗!咱家開的那個炮仗雖然不大,也是個買賣吧?忙的時候還雇過夥計。這在共產黨眼裏,就是剝削階級,劃在他們要打倒的那一撥裏頭。可你要是成了烈屬就不一樣了,這和共產黨就是一家人呀,他們還能去翻咱家過去的小腸嗎?”

劉有為滿臉怒其不爭,劉曼麗聽來卻氣不打一處來,她忽地直起身子,瞪著劉有為:“你還有臉說,咱爸一輩子攢的那點家底,都讓你給敗光了,沒被別人剝削就不錯了。”

“我明白了,姐,你肯定是藏心眼了。”劉有為目光炯炯地盯著劉曼麗。

“我藏什麽心眼?”劉曼麗愣了一下神,扭頭避開了劉有為的目光。

劉有為小聲說:“你是怕成了烈屬,不好再嫁人。”

劉曼麗臉一板:“你別胡說八道啊,死的是你姐夫,我沒看出你有半點難受。即便你不心疼你姐夫,總得心疼心疼你這個苦命的姐姐吧?”

“姐夫死的事咱不早料到了嗎?該難受的我都難受過了,還陪著你好一頓哭鼻子掉淚。”劉有為撇了撇嘴。

“拉倒吧,你那兩滴貓尿還叫眼淚!”劉曼麗又倚在被垛上。

“現在翻老皇曆還有用嗎?我掉不掉眼淚能怎麽了?姐夫沒有親不親的,隻有姐是親的。”

劉曼麗瞪著眼:“你這叫人話嗎?”

“我說得是大實話。”劉有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姐,你現在是烈屬,可以再嫁,再嫁一定要找個幹革命的大官,到時候,我這個小舅子也跟著沾沾光,這樣一來,咱倆既是烈士家屬又是革命家屬,兩頭都占!”

劉曼麗斜眼打量著他:“聽這話,你都把人給我找好了。”

“這還用找?”劉有為朝背後院裏伸手一指,“那屋裏不就有現成的嘛!”

傅家莊盤腿坐在炕上縫著襯衫扣子,門外響起敲門聲,沒等傅家莊回應,高大霞就端著一盆熱水進來了:“快燙燙腳,解解乏。”

傅家莊抬起一雙赤腳晃了晃:“我洗過了。”

“我這是料蘿卜絲的水,去臭味。”高大霞不由分說,拉過桌底放著的木盆,把一盆升騰著熱氣的熱水倒進去,“快下來洗,涼了就差勁了。”

傅家莊不得不蹭到炕沿,將腳伸進了木盆,燙得他嘴牙咧嘴。

“太幸福吧?”高大霞看到炕上縫了一半的襯衫扣子,拿過來坐到對麵的椅子上,縫了起來,可她的心思顯然不在手上,不時抬頭探究地看向傅家莊。

傅家莊隱隱預有種不安,高大霞突如其來的善意背後必然藏著些什麽小心思。果不其然,寒暄了沒兩句,高大霞便提起了劉曼麗:“我對不起嫂子呀,老是不願相信我哥不在了,一看見她跟哪個男人多說兩句話,就不自在。”

“你是太敏感了。”傅家莊寬慰道。

“所以我覺著對不住她,想幫他物色個好男人。”高大霞看著傅家莊。

“這應該。”傅家莊避開高大霞的目光,“有好的,我也可以幫忙。”

高大霞咳嗽一聲,把傅家莊的目光重又招喚回來:“有一個省事的辦法。”她神秘地說道。

傅家莊意識到高大霞話中所指,臉色一沉:“這個事,別談了。”

高大霞急起來,呼地起身:“我嫂子有什麽不好?刀子嘴豆腐心,心眼好。平時話多了點,也不算什麽毛病,熱情,你們男人都喜歡。”

“不要再說了,我不同意!”傅家莊態度決絕,從木盆裏抽出兩腳。

“有什麽不能同意的?”高大霞帶著襯衫過來,“你也不是沒看出來,我嫂子早就喜歡你了。”

傅家莊抬腳往炕裏坐著,委屈地說:“那也得看我喜不喜歡她,愛情不是燒火棍子一頭熱的事。”

高大霞坐到炕沿:“那你告訴我,你喜歡什麽樣的?怎麽樣才能兩頭都熱?”

“我,我上回都跟你說過了,我有女朋友。”傅家莊退到炕角,像個受氣的孩子。

高大霞盯著傅家莊:“你撒謊,你根本沒有。”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傅家莊的底氣明顯不足。

“你有的話,身邊總得有張照片吧?來,拿給我看看。”高大霞想拿開縫好扣子的襯衫,沒發現針線居然被她縫到了自己衣襟上。

“你怎麽縫的?”傅家莊一臉無奈。

“這活兒幹的,光說話了。”高大霞用力一扯,襯衫撕了一個口子。

傅家莊張了張嘴,還沒等說話,高大霞卻喝道:“忍住,明天我給你買件新的,過門時候穿。”

“你,你想過門想瘋了吧!”傅家莊哭笑不得,俯身過來拆解起高大霞縫大衣襟上的襯衫。

門響了一下,進來的是劉曼麗,她一聲“傅哥”剛出口,看見正撕扯著高大霞衣襟的傅家莊就愣住了,緩了個神,下意識地崩出句:“哎呀媽呀……”扭頭要走。

“嫂子!”高大霞大喝一聲,叫住了劉曼麗,扯了扯手上的襯衫,“這衣服讓我縫的,縫到自己身上了。”

劉曼麗伸頭看看,明白了怎麽一回事,這才鬆了口氣,她責怪地看著傅家莊:“傅大哥,再有什麽縫縫補補的活,你和我說,大霞粗手粗腳的,針線這種細活兒幹不好。”

傅家莊尷尬地說:“我自己能幹。”

“能幹也不行,好男人拿槍不拿針。”劉曼麗拿過襯衫,“大霞,我想跟傅大哥說幾句話。”

傅家莊臉上現出一絲慌亂,懇求地望向高大霞。高大霞有些猶豫,劉曼麗卻直言道:“大霞,我讓你先出去,這怎麽還聽不明白了?”

高大霞無可奈何地看了傅家莊一眼,朝外走去。

傅家莊在心底長歎了一口氣。

門外,高大霞聽著屋裏的動靜,隻聽傅家莊低聲問:“嫂子,有什麽事兒嗎?”

一陣沉默,屋裏才響起了劉曼麗略帶沙啞的歎息:“金柱就這麽沒了,我和大霞、守平都難過。”

黑暗中,高大霞眼裏一熱,她擦了擦眼淚,轉身走開了。

房間裏,傅家莊看著抹著眼淚的劉曼麗,心裏也不好受:“嫂子,金柱同誌是為了革命犧牲的,他永遠都活在我們心裏。以後,組織就是你的依靠。你有什麽需要,盡管和組織說,組織一定竭盡所能幫你解決。”

劉曼麗搖了搖頭:“金柱是英雄,是烈士,我不能有什麽要求,我怕給金柱丟臉。”

“放心吧嫂子,我們不能讓烈士流血犧牲,讓烈屬流淚委屈。”

劉曼麗看著傅家莊,遲疑道:“傅大哥,我現在算是革命烈屬了?”

傅家莊肯定地說:“算,當然算了。”

劉曼麗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堅定了語氣:“那我不能光頂著革命烈屬的名聲,我得幹點事,才能對得起金柱。”

傅家莊問:“嫂子,你想幹什麽?”

“我想跟你幹革命。”劉曼麗鄭重地說道。

劉曼麗與傅家莊的談話,牽動著高大霞的心,讓她一宿又沒睡好。聽著院子裏有響動,她扒開窗簾一看,傅家莊已經出了門,答案隻能向劉曼麗要了,可飯桌上的劉曼麗卻不肯說,這更讓高大霞慌了神。

好在還有劉有為,他對昨晚的事情也格外上心,見高大霞不在跟前,打著哈欠一坐到飯桌上,他就悄聲問劉曼麗:“昨晚你和傅家莊說了?”

“說了。”劉曼麗表情平靜,“他說這個事得跟領導匯報一下。”

劉有為不解:“你倆好他跟領導匯報什麽?領導管得也太寬了。”

劉曼麗白了劉有為一眼:“想什麽哪?我說的是跟著傅大哥幹革命的事。再說,他想跟我好,也得跟組織匯報,這是紀律。”

劉有為顯得比當事人還著急起來:“你讓他快點說。”

劉曼麗遲疑道:“用不用讓大霞催催他?”

劉有為一瞪眼:“你彪啊,好東西都是自己吃獨食,高大霞能給你說這個?”

劉曼麗打了劉有為一拳頭:“別瞎說,大霞有萬毛驢子。”

高大霞進來,沒來由地打了個噴嚏,姐弟倆忙噤了聲,高大霞衝劉有為說:“有為,快點吃啊,一會兒咱倆得去趟大菜市,今天中午給文工團改善夥食,慶賀咱們和蘇聯紅軍接洽成功了。”

高大霞把文工團飯店的活忙完,讓劉有為盯著點,說團裏今天排新節目,她作為指導員得去把把關。新節目是秧歌劇《夫妻識字》,一進劇場,高大霞就看見舞台上的袁飛燕邊扭著秧歌邊唱歌:“黑格隆冬天上出呀出星星,黑板上寫字放呀麽放光明。”

高大霞皺著眉走到前排,坐在邢團長旁邊,邢團長跟她點了個頭,繼續專注地看著台上,高大霞聽了一會兒,還是覺得有個問題不能不說,她捅了下邢團長,低聲問:“剛才飛燕唱‘黑板上寫字放呀麽放光明’,黑板上拿什麽寫字?”

邢團長說:“白粉筆呀,怎麽了?”

高大霞問:“白粉筆帶亮兒嗎?”

邢團長笑笑:“白粉筆帶什麽亮兒。”

“對呀,白粉筆不帶亮兒,怎麽能‘放光明’?”高大霞抓住了理,說話的底氣也足了,“看來,往後我不能把精神頭都用在飯店上了,這麽一天到晚做飯買菜涮盤子,他們還真當我是廚子了,在這瞪眼瞎唱!”

邢團長試探著問:“那依你的意思……”

高大霞說:“應該是‘黑板上寫字掉渣渣’!”

邢團長苦笑:“這就是打了個比方。”說著,他輕聲唱起來,“黑板上寫字掉呀麽掉渣渣’……啊不對,”邢團長意識到自己被高大霞帶進了溝裏,忙重新唱道,“‘黑板上寫字放呀放光明’。這叫比喻。”

高大霞不耐煩:“比什麽魚呀,還比蝦哪。”她剛要說下去,一抬頭,見萬德福和萬春妮從劇場側門進來了。

“老萬!”高大霞興奮地揮著手,迎過去。

“姐。”萬春妮甜甜地叫了一聲。

萬德福不滿:“叫姨。”

“別聽你爸的,就叫姐。”高大霞親昵地拉過萬春妮,見萬德福還是一臉的愁容,以為他還在糾結稱呼上的事,萬春妮忙說,剛才坐電車來的路上,她爸就一直長籲短歎,說再不能開電車了,高大霞寬慰萬德福:“你不開了春妮不是還開著嘛,想坐就去坐。”

萬德福搖搖頭,啞聲歎道:“坐車和開車,到底是兩回事呀。”

為了哄萬德福高興,高大霞帶著父女倆去劇場看排練,一見邢團長,就給他介紹起萬德福來,說正好可以讓大家接受一下政治教育,邢團長有些勉強,見高大霞一再堅持,便組織起人員,在舞台下整齊地坐好了。

舞台上,高大霞高聲說道:“在座的很多人,沒有經過炮火洗禮,沒有經過生死考驗,以為在戲裏拿著把木頭手槍演英雄,自己就是真英雄了。同誌們,英雄不是演出來的,是從閻王殿殺出來的,是從鬼門關裏闖出來的!”她指了指台下坐著的萬德福,“這位萬德福同誌,在放火團的時候就和我並肩戰鬥,立過無數功勞,這樣的英雄,才是你們學習的榜樣!下麵,就請萬德福同誌上台,給我們講一講他和我並肩戰鬥的英雄故事,大家歡迎!”

在眾人的掌聲中,萬德福緊張地起身,走向舞台。袁飛燕碰了下坐在旁邊的萬春妮,敬佩地說:“你爸真了不起!”

萬春妮自豪地點了點頭。

萬德福站在台中央,局促不安地給大家鞠了一躬,顫著聲音說:“我笨嘴笨舌的,也不知道講什麽好。”他紅著臉看向高大霞。

“就講燒鬼子飛機的英雄故事!”高大霞投來鼓勵的目光。

萬德福為難地說:“那好吧。”

萬德福的講述從磕磕巴巴開始,可他和放火團一道經曆的許多往事畢竟難忘,一旦引出一個開端,便像擰開水管的水龍頭,汩汩而出的都是沉甸甸的實貨,他初登台時的緊張慌恐也就不複存在了,說到那一把叫滿城百姓震驚的天火,他的聲音都不由發起顫來:“大火燒得那個旺呀,把晴天都燒成了陰天!”

坐在側幕的高大霞聽出了毛病,小聲提醒:“把晚上燒成了白天。”

高大霞的提醒打亂了萬德福的講述,他忙對著高大霞解釋:“你說的是晚上,我說的是白天……”話一出口,他反應過來台下還有眾人盯著自己,他的更正會讓高大霞難堪,便又對著大家說明起來,“大霞說的也沒錯,白天晚上都燒,大火燒起來不得有濃煙呀,濃煙那個大呀,把太陽光都遮住了。”

萬德福的一通解釋,讓大家更加糊塗,紛紛竊竊私語起來,高大霞趕緊拍了幾下巴掌,讓眾人安靜下來,叫萬德福往下接著講。

萬德福清了清嗓子,順著被打斷的話繼續說道:“這把大火,燒得真是解氣,老百姓把大火叫天火,那小鬼子被燒得暈頭轉向,上躥下跳,他們到處抓人,可就是抓不住我們。同誌們,我們一把火就燒掉了鬼子的3架飛機!”他舉起三根手指使勁地晃了晃,“別看就3架,可要是這架飛機飛上天,我們前線的戰士指不定要犧牲多少人哪!”

台下又響起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上次高大霞做報告時,可說燒的是6架飛機。

“萬德福同誌,請您確認一下,到底是幾架?”袁飛燕站起來,大聲問道。

眾人哄笑,有人起哄,喊著“6架,6架。”

萬德福疑惑起來,看向高大霞,高大霞漲紅著臉,朝台下喊道:“安靜,安靜!袁飛霞,你坐下!”

眾人忍住了笑,可袁飛燕非但不坐下,還是咄咄逼人地直視著萬德福,追問道:“萬德福同誌,您還沒說到底是幾架哪。”

萬德福尷尬地咳嗽起來,他意識到高大霞此前必定是在這群娃娃們麵前誇過海口了,他茫然地看向高大霞,低聲問道:“大霞,幾架呀?”

萬德福的聲音通過話筒清晰地擴了出去,眾人笑得更歡了。笑聲讓萬德福不知所措,更讓高大霞臉色急的一陣紅一陣白,她慌張地走上前台,指著台下的眾人數落:“你們這些同誌呀,有必要這麽較真嗎,火著那麽大,誰能看清楚到底幾架?”

高大霞的窘迫,被眾人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裏,笑聲再一次轟響。

誰都沒有想到,原本好好的一場報告,讓幾架飛機攪了個稀爛。邢團長一個勁兒向高大霞和萬德福賠著情,還是難以消除高大霞的火氣:“那個袁飛燕不知抽哪根筋了,專門挑頭跟我作對。”

邢團長和著稀泥:“年輕人愛較針,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萬德福附合:“邢團長說的是,大霞,別為這點小事氣壞了身子。”

“本來晌午還要給他們改善夥食,哼,喝西北風雲吧!”高大霞氣呼呼朝外走去。

萬德福一瘸一拐跟在後麵:“大霞,這就是你不對了,再有意見,也不能餓著他們呀!”

劇場裏,演員們還在拿幾架飛機的事開心,大春逗著楊歡:“你想說幾架?”

楊歡伸出一巴掌:“6架!”

眾人哄笑。

“別笑啦!”萬春妮急了,朝著眾人吼道,“雖然我爹和大霞姐說的數沒對上,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是抗日英雄!飛機,他們的確燒過,鬼子也的確打過!”

楊歡戲謔:“牛皮也的確吹過。”

“你們太過分啦!”袁飛燕大聲責備大家,回頭見萬春妮氣呼呼走了,急忙追了出去。

“對不起,我替他們給你道歉。”袁飛燕在劇院門口追上萬春妮,真誠地鞠了一躬,愧疚地說,“我剛才向你父親提問,確實是想知道……”

“我看過你演的喜兒。”萬春妮打斷袁飛燕的話。

袁飛燕高興地笑了:“謝謝你,我叫袁飛燕,以後有空就來找我吧。”說著,她伸出手來。

萬春妮握住袁飛燕的手,笑了。

袁飛燕聽說萬春妮會開電車,有些吃驚:“女孩子開電車肯定英姿颯爽,很威風,不過……”

萬春妮問:“不過什麽?”

袁飛燕說:“可惜了你的音色,你說話的聲音太有磁性了,是塊唱歌的好材料。”

萬春妮羞澀地說:“我哪會唱……”

袁飛燕說:“你要是願意,休班可以來找我,我教你唱歌。”

萬春妮高興地點著頭,一個勁兒謝著袁飛燕。

麻蘇蘇在海邊找了半天,才發現方若愚在一艘廢棄的漁船後朝她招手,她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沙灘過去:“怎麽找了這麽個地方見麵。”

“這是我碰海的福地。”方若愚看著過來的麻蘇蘇,“大姨同意我離開大連了?”

麻蘇蘇搖了搖頭:“不同意。”

這個結果,方若愚早就料到了,他說:“大姨是想把我當成過河的卒子,隨手拋掉吧。”

“你多慮了。在大姨眼裏,你是大連這盤棋局的關鍵棋子,不能缺。”麻蘇蘇看向海麵,不敢與方若愚的目光相對。

方若愚笑笑:“這種話就不要說了,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

“大姨一再強調,黨國在大連的大業,離不開你方先生。”

方若愚知道麻蘇蘇這是在拉大旗做虎皮,故意說:“我要麵見大姨,她人在哪?”

麻蘇蘇兩手一攤:“我哪知道?我連大姨的影子也沒見過。”

方若愚陰沉著臉:“大姨不應允我離開大連,那麽我的另一個要求,大姨想必也是沒有答應了。”

麻蘇蘇搖搖頭:“大姨還是不讓除掉高大霞。”

方若愚臉上升起一絲慍色:“大姨肯定是覺得我已經暴露了,想把我推出來當靶子,吸引高大霞的火力。”

“小方,你想多了。”麻蘇蘇撿起一塊鵝卵石,在手裏把玩著。

“大姐,你不必安慰我,革命這麽些年,為大局犧牲自己的道理,我懂。”方若愚看向海麵盡頭悠悠流動的卷雲,輕聲說。

“走吧。”麻蘇蘇看了看手裏的鵝卵石,奮力朝海裏扔去,鵝卵石劃出一道曲線,落在海邊,沒有像麻蘇蘇預期的那樣落進海裏,激出一堆浪花。

“你先回去吧,我再呆一會兒。”方若愚脫著外衣。

麻蘇蘇疑惑:“你要幹什麽?”

“燥得慌,下海拔個涼。”方若愚從一旁的包裏拿出水鏡,穿著短褲朝大海走去,在麻蘇蘇驚詫的目光裏,方若愚戴上水鏡,一頭紮進冰冷的海水裏。

今天碰海的收獲,都擺在晚餐的桌子上,袁飛燕回家一看到滿桌子的時令海鮮,顧不上洗手就歡天喜地坐到桌前大快朵頤起來,方若愚坐在一旁看著女兒的吃相,滿臉滿足,女兒此時的表現,應該是對他下午碰海成果的最大首肯。

吃了一會兒,袁飛燕講起高大霞今天在文工團的糗事,本以為父親也會為幾架飛機的插曲開懷一笑,不料方若愚卻埋怨文工團的人不應該這麽嘲諷高大霞:“對抗日英雄,誰都沒有資格對他們有一絲一毫的褻瀆。”

袁飛燕點頭,輕聲說:“爸,是我們錯了,我知道你暗地裏也支持過抗日分子。”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方若愚不想再提這麽沉重的話題,“說說你們團吧,那個楊歡不錯,挺精神。”

袁飛燕知道父親又要搓合她和楊歡的事,就說自己暫時不想考慮個人問題,不料方若愚卻說:“那你怎麽還考慮過傅家莊。”

袁飛燕臉上閃過一絲紅暈:“我是考慮過人家,可人家沒考慮我。”

方若愚看出女兒的失落,可他卻鬆了口氣。女兒的一廂情願,至少說明她現在還沒有深陷進共產黨的陣營裏。

1945年11月7日,注定是載入中國公安史的重要日子,從大連市警察總局成立,到同月改稱為大連市公安總局,這意味著中國共產黨有了其領導下的中國第一支城市人民警察隊伍,山東軍區濱海三分區司令員趙東斌出任局長,大連市委書記韓光親自兼任政委,李雲光擔任副政委。從市委開會回來的李雲光還宣布,傅家莊擔任公安總局綜合處處長,高守平任機要科長。

傅家莊笑著說:“以後,我們就要改口管你叫李副政委了。”

李雲光擺擺手:“革命不分職務高低,不過是一個稱呼,一份責任而已。”

一旁的高守平低聲道:“李副政委,這個機要科長,我幹不了。”

李雲光佯裝生氣,問道:“怎麽?嫌官小了?”

“不是不是。”高守平連忙搖頭,“我參加革命可不是為了當官發財。主要是我沒喝過多少墨水,機要科這麽重要的崗位,我怕幹不好。”

“越怕幹不好越要幹中學,學中幹,爭取幹好。”李雲光說,“機要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除了要有文化,更要能保守機密,這個人選組織上也是考慮再三,才讓你來挑這個擔子。”

傅家莊重重拍了拍高守平肩膀:“守平,給你這個舞台,就是要好好磨礪你,將來為建設這個城市、這個國家,做更大貢獻。這是組織對你的信任和重托,你千萬不能辜負啊!”

高守平一個立正,站直了身子:“我一定不給組織丟臉!”

三人對視了一眼,放聲笑起來。

“李副政委,高大霞怎麽安排?”傅家莊問道。

李雲光說:“她的組織材料不是還在她手上嗎?”

傅家莊點頭:“對,她回大連的時候想交給組織,我跟你商量過,我們的組織還不建全,先讓她自己保管。”

“我知道這件事。”李雲光沉吟道,“還有幾份材料,應該是牡丹江方麵提供給我們,可我們催要了兩次,都還沒有回音。”

“那怎麽辦?”傅家莊和高守平異口同聲問。

李雲光說:“等牡丹江的材料一到,就會給她安排新的工作。目前,還是先讓她在文工團幹著吧。那裏也是我們黨發動群眾、宣傳革命的重要陣地。”

傅家莊說:“除了文工團,是不是還可以讓她再負責一些更重要的工作?”

李雲光遲疑道:“這個,等牡丹江那邊的政審材料來了再說吧。”

傅家莊知道,有些組織程序必須要走,誰也不能搞特殊,想來高大霞也能夠理解。說到下一步如何推進工作,李雲光認為目前警察署裏麵的人三教九流,盡快開展甄別工作是當務之急,當前局勢複雜,關鍵部門的關鍵崗位,一定要放可靠的人。

傅家莊為難:“可現在我們的人手不夠。”

李雲光說:“人手再不夠,必要的程序不能省略,該有的原則和紀律還要遵守。”

傅家莊認為,接收來的偽警察不可能完全放心使用,既然這樣,可以考慮吸收一些放心的同誌進來,他特別提到了劉曼麗。這個提議引起了李雲光的興趣,畢竟將烈士遺孀進行妥善安置,也是對革命烈士在天之靈的一份交代,何況劉曼麗不光有文化,還積極要求進步,李雲光說,等正式組建起公安總局之後,他要親自見見劉曼麗。

聽說李雲光要見自己,劉曼麗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飯桌上的高大霞沒聽到組織上對自己有所安排,難免臉上掛不住,自己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老革命,是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戰士,怎麽臨了還沒人搭理了?高大霞越想越憋屈,放下筷子離席。傅家莊見狀,也跟了出去,說到外調材料沒回來的事,高大霞來氣了:“幹什麽非要等牡丹江的材料,我手裏的檔案是廢紙啊?”

傅家莊耐心解釋:“還是得兩份材料說上話。等忙完公安局成立的事,你把你的材料給李副政委看看。”

自己的事情暫時解決不了,高大霞提出應該把萬德福安置好,傅家莊為難地說:“老萬的事還真研究過,隻是,他拖著一條殘腿……”

高大霞火了:“殘腿怎麽了?老萬的殘腿可是為救我瘸的,就是不說救我的事,他當年在放火團那也算是功臣!”

傅家莊為難,這些事情他當然清楚,可萬德福畢竟拖著一條殘腿,如果說安排,也隻能讓他去做點後勤上的事,高大霞一錘定音:“那就讓老萬去!”

萬德福聽到這個消息,沒有高大霞預期的那般高興,他倒是怕自己的一瘸一拐,給組織丟臉,傅家莊說:“老萬,組織有你這樣的英雄,是組織的光榮。對你的任命,是組織的決定,你執行就完了,別婆婆媽媽。”

萬德福紅了眼圈:“我這個瘸子,淨給組織添麻煩。”

高大霞玩笑著說:“你別嫌官小就行。”

萬德福歎了口氣:“想想那些犧牲的同誌,能活著就是福了,官大官小還叫事兒嘛。”

高大霞點頭:“這是實話。那什麽,你去了以後,還得幫我幹一件事。”

萬德福問:“什麽事?”

高大霞說:“幫我盯住方若愚。”

“行,”萬德福一口應下,“方若愚是好人還是壞蛋,我驗一驗就知道了。”

傅家莊無奈,他現在才明白,高大霞這麽想讓萬德福去公安局,這原來也是原因之一。

“大霞,組織上怎麽安排的你?”萬德福問。

高大霞不語。萬德福看向傅家莊,傅家莊說:“放心吧,組織上會盡快安排的。”

萬德福預感到什麽,要拉著高大霞去找李雲光要說法兒:“誰要是說大霞有問題,我頭一個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