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因為心裏揣著事,這一夜,高大霞基本沒怎麽睡過,院子裏有一點響動,她便以為是傅家莊和高守平執行任務回來了,趕緊爬起來捺開窗簾向外張望,天蒙蒙亮的時候,她剛打了個盹,院子裏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她一骨碌爬起來,拉開窗簾一看,這回回來的真是她惦記了一夜的兩個男人,高大霞拉開窗戶喊著兩人,沒等他們走過來,她就急切地追問起來,傅家莊和高守平對視了一眼,高守平搶著低聲說:“沒費一槍一彈,全解決啦。姐,你是沒看見,那山洞裏,那家夥,一山洞的槍炮子彈,都嘎嘎新呀!”

高大霞高興地說:“那咱們在金州的隊伍就能鳥槍換炮啦!”

“豈止是鳥槍換炮,還富餘了兩火車皮的武裝,將來會派上大用場!”傅家莊笑道。

“小鬼子這回幫咱們辦了件大好事!”高大霞說笑著,下了地,讓他們倆抓緊時間眯一會兒,中午還得去碼頭接從煙台來送接洽函的同誌。

日光高懸,甄精細捧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燜子回到洋行,走到門口,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女人恰好低頭出來,兩人差點撞上,甄精細不滿地朝著老女人的背影嘟囔:“走路不看道啊?差點撞飛我的三鮮燜子!”

老女人也不回頭,隻是揚了揚手,算是道歉了。甄精細進了屋子,發現麻蘇蘇不在,他端著燜子到了臥室門外,輕輕敲了敲門:“姐,你醒沒醒啊嗎?”見屋裏沒有動靜,甄精細說:“姐,我進來了,你別怪我,我是不放心。”

甄精細進屋,卻不見麻蘇蘇的人影,想起剛才從洋行出去的那個老女人,他有些慌亂起來:“姐,你在哪?咱這怎麽進來生人了。”

方若愚從家裏出來,在門口也碰上個生人,還聲音低沉地喊了他一聲老姨夫。喊完,那個人就往前走了,從裝束和步態上看,方若愚看出這是位老女人,他心裏一緊,莫非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姨找上門來了?

方若愚慌亂地跟上去,剛要開口,老女人卻回過頭來,方若愚驚愣住了,這居然是喬裝改扮的麻蘇蘇。見方若愚還沒回過神來,麻蘇蘇刻意啞著嗓子說:“至於嘛,我就倒飭了幾下。想不到,目光毒辣的老姨夫,也沒能認出我的裝扮。”。

方若愚苦笑:“這大早上的,你嚇我一跳。”

麻蘇蘇的聲音恢複了正常:“我不扮上,不敢去碼頭接人哪。”

接洽函今天從煙台過來的消息,是大姨昨晚讓吳姐來告訴麻蘇蘇的,吳姐說膠東那邊也有他們的人,隻是那邊得到消息的時候,送接洽函的人已經上了船,那邊是鞭長莫及了。大姨做了兩個預案,一是麻蘇蘇和方若愚帶人去碼頭堵截,二是吳姐在警備司令部守株待兔。如果第一個方案成功,吳姐也就省事了。

方若愚聽說要他和麻蘇蘇一塊去碼頭搶接洽函,不由擔心起來:“傅家莊他們肯定得去,咱倆一露麵,那不是昭然若揭嗎?我還是覺著,我們多派些人,在蘇軍警備司令部門口張網以待就行了。”

麻蘇蘇搖頭:“那要是失手,我們就沒有一點回旋餘地了。”

“你這麽一倒飭,他們不注意的話,看不出來,可我,你不是也想把我倒飭成老頭吧?我這大個頭再怎麽倒飭,也矮不了多少,怎麽看都紮眼,這要是讓高大霞認出來,可就弄巧成拙了!”方若愚越說越激動。

麻蘇蘇低笑著說:“誰讓你倒飭成老頭了?你就光明正大地去,本色出演。”

方若愚臉上閃過一絲慍色:“我這是去找病!”

麻蘇蘇說:“大姨和二姨都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我也這麽認為。”

“你們這是三個老娘們合起夥來害我!”

“那是你小雞肚腸了,放心吧,我們不會把堂堂的黨國軍統局陸軍上校就這麽拱手出賣了。”

方若愚還是擔心這個方案不穩妥,麻蘇蘇稱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大姨雖然拿到了接頭方式,但來送接洽函的人長什麽樣,是男是女,他們都無從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借用警察署的力量,在輪船靠岸前,他們向警察署打一個舉報電話,說船上有人攜帶炸藥,這樣方若愚將可以光明正大借著去執行公務的名義,找到來送接洽函的人了。

方若愚雖然心有不滿,還是按照麻蘇蘇的指令去上班了,臨近中午,果然接到了所謂的舉報電話,他匆忙帶著人趕到了大連港碼頭,在接站人群外的麻蘇蘇看見方若愚來了,便讓大令先潛進出站大廳,等著配合方若愚。她怕大令被人認出來,把自己脖子上的圍巾給了大令。大令接過,匆匆跑去。

傅家莊和高大霞見一隊警察跑來,領隊的人還是方若愚,都覺得奇怪,傅家莊上前跟方若愚打了招呼,得知他們是來搜查船上的炸彈,大為吃驚。高大霞看著警察進了碼頭,擔心出什麽意外,傅家莊覺著有道理,讓高大霞和小丁在這裏等著,自己和高守平從院牆外翻進了碼頭。

出站大廳在二樓,準出不準進,大令找了關天,發現二樓有個窗戶開著,要想上去還有些困難,她搬過旁邊貨堆的幾樣雜物墊在窗下,解下麻蘇蘇剛才給的圍巾,把一頭甩到了窗戶下釘著的一截掛鉤上,後退幾步,又迅疾向前助跑,一腳踏上雜物堆,伸手拉住圍巾,把住窗沿,猛然一躥,拱身進了窗裏。

窗裏居然是一間男廁所,一個年輕人正在小便池前小解,窗戶上突然躥進來的人影,嚇得小夥子大瞪著兩眼怔愣住,手上的活計也驟然頓住,愣了半晌,才想起應該大喊一聲,隻是這喊聲還沒等從喉嚨裏出來,大令已經一拳向他擊來,小夥子悶哼了一聲,提在手裏的褲子眼看要滑落下去,大令眼疾手快,一把替他拉住褲腰,提了上去,大令扶著年輕人躺坐在牆角,這才看清這是一張年輕的麵孔,大令臉上不覺泛起一絲羞紅。

靠上碼頭的船上,已經開始下客了,旅客們提著大包小卷湧出來。人群中,一個穿著長衫的男人走在邊上,右手拿著一份《新生時報》,左手提著黑色的皮箱,看到出口前列隊的警察,男人有些吃驚。

“對不起各位,我們接到緊急通知,要對所有下船人員進行檢查,請大家配合一下。”方若愚的話剛落下,人群**起來,各種抗議聲、埋怨聲雖然不絕,卻也不得不十人一組排著隊接受檢查。

大令悄然從男廁所裏閃出,被方若愚看到,大令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一個警察正在翻看長衫男人的皮箱,未見什麽異常,又要搜查身上,男人警惕地推開警察的手:“憑什麽搜身?我抗議!”

警察掏出腰間的警棍,指著男人說:“抗議無效!”

男人惱怒地後退了兩步:“你們,你們這是法西斯!”

方若愚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兩名警員一左一右逼了上去,扭住了男人的胳膊,一名警員從他的袖口裏翻出了一封信。

“你們無權動我的東西!”男人憤怒地咆哮著,搶過警察手裏的信封,揣進兜裏。

大廳外,傅家莊和高守平也找到二樓敞開的窗戶下,看到掛鉤下垂著的一條長圍巾,傅家莊也踩著窗下的雜物堆躍上窗台,跳進男廁所,被大令打昏的小夥子倚坐在牆角,緩緩睜開眼,一個人影突然落地,他嚇得打了個哆嗦,忙又閉上了眼,佯裝還在昏迷狀態。

傅家莊看了眼倒在角落的年輕人,回身探出身子,拉上了高守平,把那條圍巾也摘了下來,塞給高守平:“留著吧,質地不錯。”

高守平把圍巾纏到脖子上,看到地上的小夥子:“這是誰?怎麽了?”

傅家莊上前,試了試鼻息:“應該沒事兒,快走。”

兩人推門離開,小夥子睜開眼,走在後麵的傅家莊回頭,正好與他目光相對,小夥子驚慌,伸手去抓旁邊的一把拖把,傅家莊一腳踹來,小夥子一屁股坐回地上。

在方若愚的示意下,大令混入了下船的隊伍裏,她靠近收拾著皮箱的長衫男人,悄悄說了句接頭暗語,男人領會,提起皮箱和旁邊的《新生時報》,跟著大令走開。

從廁所出來的傅家莊和高守平尋找著目標,傅家莊猛然看見拿著《新生時報》的男人跟著什麽人進了衛生間,他叫住不遠處的高守平,回身朝廁所奔去。方若愚看著兩人的背影,焦灼不安,生怕裏麵的大令來不及抽身離開。

被大令和傅家莊依次打暈的年輕人又蘇醒過來,剛要起身,門忽地開了,兩個人影閃了進來,年輕人嚇得連忙又坐回去,緊緊閉上了眼睛。

大令回手關門,拉上插銷,長衫男人覺出不對勁,剛要開口,大令抽出匕首,一道寒光在長衫男人脖子前劃過,一股鮮血飛濺而出,噴在角落裏的年輕人臉上,男人嚇得一激靈,更不敢動了。長衫男人抽搐著栽倒在地,鮮血汩汩噴湧。大令俯身從男人兜裏找出那封信,外麵忽然傳來急促的砸門聲,大令慌亂。轉瞬間,大門被踹開,傅家莊與高守平衝進門來,撲到窗前,卻見一道矯健的身影翻出碼頭高牆,不見了。

高守平要跳窗去追,身後傳來一聲呻吟,傅家莊回頭,地上的長衫男人正虛弱地望去他,傅家莊急忙上前:“老唐同誌,我們來晚了……”

老唐的手伸向腰間,指尖微微動了動,垂了下去。傅家莊循著老唐的指引,從他腰間翻出一封帶血的信件。

角落裏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那個裝暈的小夥子正滿臉驚恐地看著二人,慌張地說不出話來。高守平厲聲問道:“誰殺了他?”

“一個……姑娘。”男人囁嚅著回答。

外麵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傅家莊拎起老唐的皮箱,和高守平朝老唐行了一個注目禮,回身跳下窗戶。

方若愚帶著人闖進來,那個倒黴的年輕的終於能提著褲子站起身來了,方若愚指著地上老唐的屍體,厲聲朝他喝道:“你殺的人!”

小夥子慌了,帶著哭音慌張地搖頭,方若愚一揮手,讓手下將他帶走。

“不是我,真不是我,我就撒了泡尿……”小夥子委屈地嚎哭著,還是被警察拖走了。

看到大令逃出來,麻蘇蘇跟著她到了碼頭外一個偏僻之處,可當她打開信封時,卻發現裏麵除了一張白紙,什麽都沒有。麻蘇蘇氣急敗壞,抬手給了大令一記耳光,嘴裏擠出兩個字:“廢物!”

大令被打得一個趔趄,還是站穩了身子,麻蘇蘇又要揮手,忍了忍,強壓下火氣,順手抓下了頭上的假發套,狠狠摔在地上,疾步走開了。大令捂住紅腫的麵頰,默默跟了上去,麻蘇蘇平複了一下情緒,腳步放慢,大令快步跟了上來,麻蘇蘇舒了口氣,低聲道:“沒事兒,我們還有後手。”

出站口,高大霞和小丁焦急地四下張望,見傅家莊和高守平跑來,連忙迎了上去,得知剛才發生的一切,高大霞氣憤地說:“肯定是挽霞子搗的鬼,他一來,我就知道沒好事。”

傅家莊讓小丁進站,以家屬的身份把老唐的遺體領走,又把手裏的皮箱遞給高大霞,讓她趕緊去隆興茶行,把這裏的情況跟李雲光匯報一下,他跟高守平馬上去見安德烈。“兵貴神速,咱們要跟國民黨特務搶時間。”

傅家莊和高守平趕到蘇軍警備司令部時,瑪絲洛娃已經帶著人在門口等候他們了,這個陣勢,讓接到麻蘇蘇電話的吳姐也沒有料到。眼看著蘇聯衛兵護著傅家莊和高守平走進接待室,吳姐知道自己雖然沒有力挽狂瀾的那份本事,也要最後一搏。

瑪絲洛娃去請安德烈下樓了,傅家莊看見高守平滿臉的汙漬,讓他趕緊去洗一把,高守平猶豫著去不去,怕又出意外,傅家莊說:“去吧,幹淨整潔也是對別人的一種尊重。”

高守平推門去了。傅家莊坐在桌邊檢查著那份帶血的接洽函,門口進來一個年輕女人,手裏端著茶杯走過來,傅家莊伸手去接茶杯,女人手裏的熱茶突然潑向傅家莊,另一隻手伸過來要搶接洽函,傅家莊側身閃過,熱茶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傅家莊手裏的接洽函沒有拿住,飛了出去,悠悠飄落。女人一刀揮來,傅家莊身子後仰,連人帶椅子翻了過去。

女人急忙彎腰去搶接洽函,傅家莊一腳踢開男人的胳膊,旋即又撲上前去,擋在女人身前。兩人揮動拳腳帶起的風吹起了接洽函,女人伸手要去抓,被傅家莊一掌推開。

門外,高守平甩著水漬走來,發現接待室大門緊鎖。高守平附耳聽去,忽地臉色一變,屋內正隱隱傳來激烈的打鬥聲,“來人,來人哪!”高守平放聲高呼。

安德烈和瑪絲洛娃正朝接待室趕來,高守平的呼聲驚動了他們。安德烈一馬當先疾跑而來,大聲問道:“還有誰在裏麵?”

接待室裏,傅家莊和女人的激戰仍在繼續,門口突然傳來槍聲,屋門被一腳踹開,安德烈闖了進來,舉槍大喝:“不要動!”他認出了在司令部工作的女人,一驚。

女人咬了咬牙,轉身衝向窗前。躍起的身子剛撞向窗戶,安德烈手裏的槍響了,女人的身子帶著崩飛的玻璃,飛了出去,轟然墜地,帶出院子裏的一陣尖叫。

終於鏟除了司令部裏潛伏的國民黨特務,安德烈很高興,他長出了一口氣:“不愉快的事不說了,讓我看看你們曆經磨難送來的接洽函吧。”

傅家莊鄭重地交出接洽函,安德烈看完後抬頭,卻發現傅家莊的眼裏閃動著難掩的失落,他這才知道,送這份接洽函的膠東特派員,已經犧牲了。

“我們應該如何進行下麵的交接工作呢?”安德烈問道。

傅家莊說:“交接一定是繁瑣的,但是,曆史的經驗和教訓一再告訴我們,槍杆子裏麵出政權,所以,我個人認為,我們的交接首先應該從槍杆子開始。”

安德烈為難地說:“國民政府是被國際承認的合法政府,如果我們讓你們在大連成立軍隊的話,隻怕會引起不必要的外交事件,更何況,軍管大連的是我們蘇聯紅軍。”

傅家莊點點頭:“我理解你的想法,根據我們上級指示,我們要在大連開展的第一步工作,是立即成立中共大連市委。”

安德烈表示讚同:“這樣就先行一步完成了接洽,我們也有了一個拒絕國民政府進入大連的理由。”

傅家莊說:“我們可以不在大連派駐軍隊,但是我們準備以維持社會治安為理由,先把日本人留下的警察署接收過來。目前的大連處於無政府狀態,老百姓把警察署和派出所叫成了‘小衙門’,如果我們接收了警察署,就等於實質性地掌握了武裝。”

這是一個頗具可行性的建議,安德烈低頭思忖起來。

接待室隔壁,吳姐一直將腦袋貼在一塊掏空的牆上,偷聽著旁邊屋裏的談話。

說到接收警察署的具體設想,傅家莊表示:“目前,大連有大大小小的派出所416個。我們請示過中共東北局,上級認為大連市委成立後的第一項工作,就是把警察署改編成公安總局。安德烈同誌,我們需要你們的同意和支持。”

安德烈點點頭:“我會把你說的情況,盡快匯報給雅曼諾夫少將,我們最大的願望,是希望警察署移交之後,你們能夠確保大連的平安。”

“這一點請你們放心。”傅家莊說,“紮根群眾是我們黨的法寶,我們一定會保證這座城市的安寧、祥和。”

吳姐臉色發白,將一幅蘇聯紅場的油畫掛到掏空的牆壁上。

今天的事,讓麻蘇蘇和吳姐上了不少火,兩人在洋行裏碰麵,難免借酒消悉,吳姐難過的是接洽函沒到手,還把手下一個兄弟的性命搭上了,麻蘇蘇安慰她:“這不能怪你,共產黨雖說不是三頭六臂,可耍起花招來也是防不勝防。原來你那裏還有個人手可以幫忙,現在成了光杆司令,再找個人吧。”

吳姐問:“有好手嗎?”

麻蘇蘇想了想,說:“倒是有一個。”

傅家莊回到隆興茶莊,高大霞已經走了,小丁說李雲光也出去辦事了,傅家莊看見桌上放著老唐帶來的皮箱,上麵放著一張巴掌大小的布片,上麵密密碼碼寫著字。小丁說這是在皮箱夾層裏發現的,是在膠東犧牲的大連籍同誌的名單。

傅家莊拿過布片看起來,一個熟悉的名字跳入眼簾:高金柱。

傅家莊問:“高大霞知道這份名單嗎?”

“她走了以後我才發現的。”小丁說。

“她回家了嗎?”傅家莊問。

小丁說:“可能是去買衣服了吧,她嘀咕‘挽霞子’。”

傅家莊知道,她一準兒又是找方若愚算賬去了。

確實,高大霞就是來找方若愚了。她在警察署門崗一露麵,門衛老錢就認出了她:“喲,這不是方科長他老姨嗎?”

高大霞皮笑肉不笑地呲了呲牙:“我大外甥在嗎?”

“在,剛出警回來,我給他打個電話。”老錢拿起電話,不忘說著方若愚的好,“方科長心眼好,可關照我們了。”

高大霞不屑:“那是他手腕高。”

“那肯定的,要不然,能在日本人手底下吃上飯?”老錢撥著電話。

高大霞問:“他和日本人走得挺近吧?”

老錢停止了動作:“這話怎麽說吧,捧日本人的飯碗,麵上總不敢惹事吧?背地裏,誰不恨小日本——喂,方科長,你家來親戚來。”

話筒那頭傳來方若愚茫然的詢問:“什麽親戚?”

“你老姨。”老錢大聲喊著,朝高大霞笑著。

話筒那頭沉默了半晌,旋即傳來一句漠然的回應:“就說我不在。”

“你不在哪呀?”高大霞湊到話筒邊,大聲問。

電話裏傳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半晌,方若愚才恨恨問道:“高大霞,你又想幹什麽?”

“老姨來看看大外甥,不犯毛病吧?”高大霞說。

“有話你就說,我聽著。”

高大霞四下望了望:“我嗓門可大,你要不怕丟人,我可就扯著嗓門說了。”

“你,你!”方若愚像是被噎了一下,說話也不利索起來。少頃,他克製住了情緒,低聲道:“好吧,我出去。”

方若愚掛上電話,猶豫了一下,拉開抽屜,拿出手槍。

高大霞正跟老錢嘮著嗑,方若愚出來了,他重重咳嗽了一聲,引起高大霞的注意後,快步走開。高大霞神秘一笑,告別了老錢,去追趕方若愚。兩人到了街道拐角的僻靜處,方若愚頓住腳步,四下張望了一圈,厭惡地看著高大霞:“想說什麽直說,我還有事。”

高大霞問:“我們山東家來的人,是你殺的吧?”

方若愚冷笑了一聲:“眾目睽睽之下,很多人都看見了,是一個年輕姑娘殺的。”

“那是你派去的。”高大霞恨得咬著牙根。

方若愚像是對這個說法早有預料,他蔑視地看著高大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隨你怎麽說吧。不過,我當時在不在殺人現場,你可以去問問傅家莊,對了,還有你弟弟高守平。”

高大霞說:“你做個扣,把屎盆子扣在別人頭上,這事不難。”

“隨你怎麽說吧,我不想跟你爭執,沒有意思。”方若愚看向別處。

“那是因為你心裏有鬼,不敢跟我對質!”高大霞又移步站到他麵前。

方若愚冷笑:“你要有證據,最好直接報案,讓警察署的人抓我進大獄。”

“依你的罪過,投上幾回大獄都夠了!”高大霞低聲喝道。

方若愚繼續冷笑道:“你要真有這個本事,就讓警察抓我吧,這比你死纏爛打有用。”

方若愚的態度,激怒了高大霞:“挽霞子,別以為我不知道,從寺兒溝神社劫走石田元三的人就是你,你和小鬼子狼狽為奸,不光穿一條褲子,還一個鼻孔喘氣!”

“你閉嘴!”與侵略者狼狽為奸,這是方若愚最為不齒的事。高大霞那番話,激怒了方若愚。

看到方若愚被氣成這樣,高大霞高興了:“急了,你急眼了,你這是讓我點到死穴上了!”

方若愚眼裏噴火:“高大霞,你怎麽冤枉我都行,但是你不能冤枉我是漢奸,你冤枉我是漢奸,還不如殺了我!”

“我不殺你,我得讓你看看,看看大連怎麽回到人民的懷抱,看看共產黨怎麽解放全中國!”高大霞朗聲說道,“到時候,我就把你這個狗漢奸交給人民,讓人民公審你,讓人民的汪洋大海淹死你!”

方若愚像是被點燃了的炸藥桶,漲紅了臉怒吼道:“我現在先滅了你!”話音未落,他掏出槍來,槍口抵在高大霞頭上。

高大霞挑釁地一笑:“你敢嗎?”

“你看老子敢不敢!”方若愚凶狠地推上了子彈,“媽的,跟你在陽間說不通理,老子就陪你到陰曹地府找閻王去評理!”

“住手!”身後傳來一聲高呼,一輛出租車還沒停穩,傅家莊就跳下車奔了過來。

方若愚臉上的慍色褪去一些,手裏的槍也放下了。

高大霞斜眼蔑視著方若愚,冷聲說道:“想殺我的壞蛋太多了,不差你一個。”

傅家莊把方若愚推開:“方科長,你回去吧,我找高大霞還有別的事。”

方若愚發著狠:“你要不來,我今天真把她送到閻王爺那裏!”

傅家莊說:“殺人是要償命的。”

“償命就償命!”方若愚又激動起來,“我寧可出口惡氣,也不做冤死鬼。就是因為高大霞老說我是漢奸,才把我逼急了!請傅先生轉告高大霞,別欺人太甚,兔子急了,也咬人!”

傅家莊拉著高大霞離開了警察署,高大霞對傅家莊剛才不向著自己的事耿耿於懷:“你這是敵我不分,屁股坐到敵人一邊了。”

傅家莊說:“這件事是你多疑,老唐的死的確跟方若愚無關,當時我和守平都在現場。”

“你們光看見表麵,背地裏他使了多少陰招誰知道?我要不揭開他的老底,他能拿槍頂著我?”高大霞激動起來,嗓門也不覺提高了。

“你給他扣了頂漢奸帽子,人家能不急嗎?一個人的名聲可比命重要。”

傅家莊叫了輛出租車,載著兩人在家門前的胡同下來,走了一段路,傅家莊幾次張嘴要說什麽,都憋回去了,高大霞覺出異樣,不耐煩地說:“你想說什麽?有屁就放。”

傅家莊站下,看著高大霞,沉聲說道:“大霞,有個事,是關於高金柱同誌的。”

高大霞警覺,心裏一陣慌亂,升起一種強烈的不安之感。

烏雲低垂,天邊雷聲滾滾。

高大霞臉上的淚水緩緩流淌,這個她一直不願相信的事實,還是來了。傅家莊想要安慰她,卻不知如何開口。

身後傳來自行車的響鈴聲,高守平騎著車子駛來,脖子上的圍巾在風中翻飛,這是傅家莊從碼頭接站大廳窗台下扯下來的那條圍巾。

“姐,傅哥。”高守平溜著自行車到了兩人麵前,看到淚眼婆娑的高大霞,愣住了。

“我姐怎麽了?”高守平疑惑地看看傅家莊,又看向高大霞。

高大霞抽了抽鼻子,顫著聲道:“咱哥,不在了……”

按理說,高金柱的死,對劉曼玉來說早不是噩耗了,可當她從高大霞嘴裏得到這個消息時,卻哭得讓人揪心,高大霞勸她想開些,人死不能複生,劉曼麗搖著頭說:“給你哥的眼淚,早就流幹了。我是哭我自己,嫁錯了人。”

高大霞替哥哥抱不平:“他人都不在了,你還該這麽說。當年嫁過來的時候,你不也高高興興的嘛。”

“我是高高興興。”劉曼麗抹著眼淚,“我爸媽死得早,嫁了你哥,覺得總算有了個依靠,有人幫著我拉扯有為了。可好日子沒過上幾年,你哥就帶著你鬧革命了,我成天擔驚受怕,說他他也不聽,隻能偷著抹眼淚。到後來,他跑了,連個招呼都沒打。”劉越來越說越傷心,又哭起來。

“小鬼子抓人他才跑的,來不及跟你說。”高大霞遞上手絹,替哥哥做著解釋。

劉曼麗接過手絹擦著眼淚,聲音嘶啞:“當時來不及,後來還來不及嘛,捎個信也好。這些年我為流的眼淚,沒有一口井也有一眼泉了。”

高大霞聽出來了,嫂子說恨哥哥其實是假,這麽些年來,嫂子分明是無時不刻不在掛念著杳無音訊的丈夫呀。高大霞也跟著哽咽起來:“我哥在煙台參加八路軍的第二個月,就犧牲了。”

“他個缺德鬼,也不托個夢給我。”劉曼麗哭得越發傷心。

“嫂子,我替我哥跟你說聲對不起。”高大霞擁住了劉曼麗。

兩人放聲哭起來。庭院裏,高守平呆呆地站在槐樹下,聽著屋內傳來的哭聲,淚水劃過麵頰。

“他在哪?我想去看看。”劉曼麗抬起頭來,求著高大霞。

高大霞拉過劉曼麗的手:“他埋在煙台棲霞的英靈山,那裏剛剛建了一座膠東抗日烈士陵園。等天下太平了,我和守平陪著你,一塊去看他。”

劉曼麗悠悠歎氣:“我對不起你哥,也沒給他留個一兒半女。”

高大霞說:“等守平和春妮結婚了,讓他倆多生幾個孩子,過繼給你。”

劉曼麗點著頭:“你和守平好好過著,我和你哥就都放心了。”

高大霞抹著劉曼麗流著的眼淚:“嫂子,我哥不在了,你還得好好活,你活得越好,我哥會越高興。這些年,我們高家虧欠你太多,尤其是我。”

劉曼麗委屈地說:“我早就說過你哥不在了,你就是不信。”

“我對不起你。”高大霞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被劉曼麗拉住手,“我也多麽希望他沒死呀,他在,咱這個家就像個家樣了。”

高大霞說:“嫂子,隻要你願意,這個家永遠是你的家。”

“嫂子,”高守平進來,鼻涕眼淚在臉上混成了一道,“往後,我養活你。”

劉曼麗欣慰地看著二人,抹著滿眼的淚水,強作歡顏:“都別哭了,隻要你們不攆我走,我還把這當成自己家。”

三個人擁在一起,又嗚嗚嗚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