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從高大霞的描述裏,傅家莊竭力在腦海中複盤起天德寺遇襲的種種細節,他希望從中找到更多的蛛絲馬跡。但這複盤的過程,並不是特別順利。

“照你說的來看,石田應該是被人給劫持走了。”傅家莊推斷道。

“不劫持能動槍嗎?動槍的那個人,就是方若愚!”高大霞一口咬死。

高守平不同意高大霞的推論:“先不說是不是方若愚,石田能乖乖跟著走了,就不算是劫持。”

“臭小子閉嘴,你懂個屁!”高大霞搗了高守平一拳頭。

“守平懷疑的不是沒有道理,石田元三能跟著去,一定不會是劫持這麽簡單。他現在是驚弓之鳥,也想得到保護。而敵人既然搶先一步找到了石田,接下來一定會有所行動。”傅家莊思忖著,一陣強烈的不安忽然浮上心頭。

傅家莊的擔心當天晚上就應驗了,一夜之間,石田原三在日本僑民區製造了11起殺人案,案發現場還留下了以共產黨人口吻印發的宣傳單。天一放亮,街上報童的吆喝聲就把城市喚醒了:“看報看報!重大新聞,‘昔日抗聯勇士來連複仇,日本僑民區昨晚遇襲’!”

“完全是無中生有的誹謗!”傅家莊拿著報紙去向安德烈申訴時,還被氣得渾身哆嗦。

早上才被大連警備司令雅曼諾夫少將痛罵了一頓的安德烈,不想聽傅家莊的解釋,他拍著手裏的傳單吼道:“你跟我說這些都沒用,一個晚上,發生了11起日本僑民被殺事件,誰幹的?這些留在現場的傳單上說得很清楚,抗聯英雄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這就是國民黨特務的陰謀!”傅家莊激動地喊道,“安德烈同誌,你應該了解我們,我們一向反對暗殺,這種慘無人道的行徑,絕對不是我們所為!”

“現在大連街上都在議論這件事,特別是日本僑民,更是人心惶惶。傅家莊先生,你要知道,大連有25萬日本僑民,如果他們因為恐懼而聚眾對抗的話,將會引起社會動**,進而引發國際事件,這個責任,我們承擔不起!”安德烈的麵孔扭曲,青筋暴突。

傅家莊穩住情緒,沉聲說道:“安德烈同誌,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一定盡快找出幕後黑手!”

“隻怕時間來不及了。”安德烈臉色陰沉,“今天早晨我們得到消息,國民政府委任的大連市市長沈怡,明天到達沈陽,這就意味著,他隨時都有可能來大連赴任。”

傅家莊心下一驚,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敵人的反擊來得比他預想的還要迅速。

傅家莊從警備司令部回來,李雲光已經在隆興茶莊等候他許久了。

“沈怡人在沈陽,他何時到大連來赴任,就要看蘇聯人的態度了。”李雲光麵色凝重。

傅家莊:“安德烈已經表了態,他會幫助我們盡量拖延時間。不過,國民黨眼下畢竟是合法政府,他們也不能拖延太久,所以,得再催一催東北局方麵,我們的接洽函得趕緊到啊!”

“不必等接洽函了。”李雲光從桌上拿起一份電報,“膠東黨組織派來的聯絡員,已經親自帶著接洽函從煙台上路了,這一兩天就能到大連。”

讓李雲光意外的是,傅家莊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驚喜。

傅家莊說:“特派員帶著接洽函能來,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不過,現在更令安德烈上火的事,還是石田元三。我們在他跟前打過保票,能找到石田,可是,國民黨搶了先機,安德烈也受到警備司令部的指責,說不應該把寶押在我們身上,他現在很被動。”

李雲光歎了口氣:“這件事,高大霞不該在安德烈麵前拍胸脯。”

傅家莊說:“高大霞的推斷沒有錯,是我們晚了一步。”

李雲光說:“現在,石田元三更是一隻受驚的兔子,要找到他,更難了。”

傅家莊張了張嘴,還是把湧到嘴邊的辯解咽了回去。桌麵的報紙上,昨晚血案的照片赫然展現在頭版,雖然照片是黑白的,可傅家莊覺得,照片上的血液正在緩緩流淌,那血色,刺目腥紅。

宏濟大舞台門前,《白毛女》的海報被換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個陝北農民打扮的青年男女,站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勤懇勞作,“兄妹開荒”四個大字格外醒目,旁邊寫著主演楊歡、袁飛燕。

海報下,劉曼麗正駐足欣賞,忽然看見楊歡從劇院出,不由眼睛一亮:“小穆!”

楊歡怔愣了一下,心裏不些不快,臉上還是展露出一個和善的微笑:“喲,大姐。”

“又演新戲了?”劉曼麗笑臉盈盈地看了眼海報,“這回好,演男主角,我讓大霞辦的。”

楊歡無可奈何地笑笑:“謝謝大姐。”

“中午來飯店,我給你做好吃的,慶祝慶祝。”

“大姐開飯店了?”楊歡吃驚。

“高大霞的飯店,我說了算。”劉曼麗自豪地拍了下胸脯,“你想吃什麽?”

楊歡反應過來:“噢,大姐說的是團裏的食堂吧?”

劉曼麗正不知道如何解釋,金青從劇院門裏出來:“楊歡,快進去吧,該排練了。”

楊歡朝劉曼麗點點頭:“大姐,我去了啊。”

“中午過去啊!”劉曼麗衝著楊歡的背影高喊,直到看不見人了,才回身又看向《兄妹開荒》的海報,一個男人過來,也站到海報前麵看著,擋住了劉曼麗的視線,她從側麵見男人有些眼熟,走近了再看,劉曼麗驚喜地瞪大了眼睛:“哎媽呀,你不是那個誰嗎?”

男人回頭,居然是方若愚,他打量著劉曼麗,顯然沒認出來。

“你不認識我了?”劉曼麗激動地上前,眼裏竟然泛上了淚光,“三年前,小鬼子到我們家抓高大霞,你救過我和她弟呀!”

方若愚心裏一緊,當年一個女人和一個半大小子躲在澡堂子浴簾後瑟瑟發抖的情形他還記得,可女人和半大小子的模樣,實在是想不起來了,不過,既然人家當事人認準了救她的人是自己,方若愚也就不必生疑了,他點頭輕聲“哦”著,猜測起這個女人和高大霞的關係,設想著和她相認後會帶來的一係列後果。

激動的劉曼麗一把抓住方若愚的胳膊:“恩人呀,我可算是找著你了!走,咱上我們家飯店邊吃邊嘮,吃完嘮完,你想看戲,咱再來,文工團咱也說了算,這裏我小姑子高大霞當家。”劉曼麗指了下《兄妹開荒》的海報,“這是剛排的新戲,可好看了,我在裏麵聽了半天,我小姑子讓他們先演給我看看。唉,看戲這個活也不輕快,我出來透透氣,你看,這一透見著恩人了。”

方若愚笑笑:“那你可是先睹為快。”

“快走吧方先生,咱邊吃邊嘮。”劉曼麗拉著方若愚就走。

方若愚假意有些不情願:“那就麻煩高太太了。”

“別高太太了,”劉曼麗說,“我男人早死了,你就叫我劉小姐吧。”

方若愚忙說:“對不起。”

劉曼麗說:“沒事兒。那一回你不光救了我,還救了我小叔子,他現在可當上大官了!”

一桌子的好菜擺在方若愚麵前,令他局促不安,麵對劉曼麗的盛情,更叫他有些招架不住,他有些後悔跟著劉曼麗來了,一是因為中午他還約了袁飛燕去吃西餐,二是鋪了這麽大的排場,要是讓高大霞知道了,又不知道要跟自己糾纏出什麽新花樣了。不過,倘若來這裏坐上一會兒,能通過這位劉小姐遏製住高大霞對自己肆無忌憚的騷擾,也算是值得了。

上完最後一道菜,劉有為把劉曼麗叫到一旁,叮囑道:“這頓飯你可得交錢啊,要不然我沒法兒向高大霞報賬。”

“讓高大霞交。”劉曼麗推開劉有為,笑吟吟地坐回去,“我弟弟還要上菜。”

方若愚忙擺手:“夠了夠了,這都吃不了,太浪費了。”

“自己家的館子,吃個飯不算事兒。”劉曼麗給方若愚倒著酒,“要是沒有你方先生,我和守平現在要麽就在天堂伺候王母娘娘,要麽就在地獄伺候閻王爺。”

“別這麽說,都是中國人,能幫一把是一把。”方若愚端起杯子喝著茶水。

“這可不是幫一把,是兩條命呀!”劉曼麗示意方若愚吃菜,“這要是讓小鬼子知道了,你方先生的命都難保。這大恩大德,我們怎麽報答都應該。往後,您就把這裏當家,想吃什麽,盡管開口。”劉曼麗回頭喊著劉有為,“有為,往後方先生來吃飯,賬都記在高大霞頭上啊。”

“不用不用,”方若愚說,“這畢竟是文工團的飯店,那樣不好。”

劉曼麗說:“是文工團的不假,可這裏說得算的,是高大霞。有我在,她高大霞就得聽我的。沒有你方先生,她老高家就得斷了根,這個恩情,她得記一輩子!這個賬,她高大霞必須認!”

“嚴重了,嚴重了。”方若愚擺著手,哀求地看著劉曼麗,“我也沒有別的奢望,隻求高大霞能放我一馬,我就心滿意足了。”

劉曼麗一愣:“方先生這是什麽意思?”

方若愚苦笑了一聲,借著這個話頭,把高大霞與自己那點掰扯不清的恩恩怨怨簡短地說了一遍,末了又遺憾地長歎了一口氣:“我不怨高大霞,雖說我沒幹什麽傷天害理對不起祖宗的事,但是當年,我畢竟還是在日本人手底下做過事。”

“話不能這麽說。”劉曼麗滿臉的憤慨之色,“當年,誰見了小鬼子敢不陪笑臉?難道陪笑臉的中國人都是壞蛋?”

方若愚自責地說:“與高大霞相比,我確實是少了些中國人的骨氣。”說著,喝下麵前的一杯酒。

“你別這麽說。”劉曼麗給方若愚倒上酒,“要不是你給日本人做事,也救不下我和守平,咱們當時又不認識,你能平白無故救下我們,就指定還救過旁人。她高大霞要是因為你給日本人當過差就認定你是壞人,我頭一個都不答應!”

方若愚歎了口氣:“要是老宮活著就好了,還能替我說句公道話。”

劉曼麗一愣:“老宮是誰?”

“還記得去你家搜查的時候,死了一個人嗎?”

“記得記得。”劉曼麗回想起來了,在那個燃燒的夜晚,日本憲兵在得到了一無所獲的報告後,在院子裏氣急敗壞就地處死了一個警察,“小鬼子二話不說,一槍就把他給崩了!”

方若愚輕歎了一口氣:“沒找到你們家高大霞,小鬼子自然惱羞成怒,就認定老宮放走了人,就把他……”他頓住了話頭,眼裏現出一絲悲傷。

“小鬼子不是人哪!”劉曼麗紅了眼圈。

“最可憐的,是他留下個苦命的媳婦兒,聽不見也說不出的。”方若愚搖搖頭,又喝下一杯酒。

“怪不得有個啞巴女人老是上我們院門口燒紙。”劉曼麗說著,起身給方若愚倒上酒。

“挽霞子?”隨著一聲叫喊,高大霞出現在門口,他風風火火地衝過來,橫眉打量著方若愚,“行呀你,都鑽到文工團飯店來了。你想幹什麽?”

方若愚慌張地站起身,求救地看向劉曼麗。

“大霞,你瞪眼扒皮幹什麽?”劉曼麗氣衝衝地拍桌而起,“方先生是我請來的恩人,人家姓方,什麽挽霞子,還大褲衩子哪!”

高大霞意識到,方若愚救過劉曼麗和高守平的事一定是露出來了,她還佯裝不知情,強硬地質問劉曼麗:“你請他幹什麽?他就是狗特務!狗漢奸!”

“胡說八道!”劉曼麗的嗓門比高大霞還大,“方先生是我和守平的救命恩人!”

話音剛落,高守平扛著一大捆宣傳單進來,劉曼麗興奮地朝高守平招著手:“守平,認不認識?方先生,在咱家救過咱倆的命!”

高守平一怔,下意識看向高大霞,一時沒反應過來麵前的陣勢。

方若愚打量高守平,親切地說:“幾年不見,都長成大人了。”

“你別套近乎!”高大霞硬著頭皮說道,“嫂子,你認錯人了!”

“這能認錯嗎?”劉曼麗瞪著高守平,“守平,你說救咱倆命的是不是這位方先生?”

高守平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話來。劉曼麗立時火上心頭:“守平,你可不能白眼狼啊,方先生當年可是提著腦袋救的咱們,人家自家兄弟還搭上一條命,就死在咱院子裏!”

高守平看向高大霞,臉上現出一絲難色。

“你看她幹什麽?”劉曼麗氣得漲紅了臉,“當年她燒完天火腳底抹油跑了,給她背黑鍋的可是咱倆!怎麽,你要忘恩負義啊?”

方若愚尷尬地幹咳了兩聲:“過去好幾年了,忘了也正常。我,我還有別的事。”說著要走。

“方先生,你不用走。”劉曼麗拉住方若愚,“高大霞,你腦袋是不是叫驢踢了?你今天跟方先生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

方若愚一臉委屈望向高大霞:“高小姐,你真是錯怪我了!”

“少跟我裝糊塗。”高大霞瞪著方若愚,“你自己是人是鬼,你心裏清楚!”

“方先生豁上命救下我和守平,你說他是人是鬼?”劉曼麗上前,打了高守平一巴掌,“守平,你說話!”

高守平看向高大霞,輕聲說:“姐,真是他救了我跟嫂子。”

“一碼歸一碼!”高大霞一手指著方若愚,“你要還是個男人,就給我句實話,在馬迭爾旅館逃跑的那個特務到底是不是你?在桃源街想殺我的那個人是不是也是你?還有,《白毛女》爆炸的事,是不是你幹的!”

方若愚苦著臉:“高大霞呀,你真是冤枉死我了,我怕了還不行嗎?”說罷一拱手,轉頭朝外走去。

“你別走,你說清楚!”高大霞去攔方若愚。

“你幹什麽?給你個臉啦!”劉曼麗一把拽住高大霞,轉頭對方若愚賠著笑臉,“方先生,對不住啊,大霞這是腦瓜子進水叫驢踢了,你千萬別跟他計較!”

方若愚朝劉曼麗擺了擺手,跑出了門。

“挽霞子,你跑了就是心虛!”高大霞在劉曼麗手裏掙紮著,“守平,把他追回來!”

高守平沒動彈,劉有為倒是從廚房追了出來:“別走,飯錢還沒給哪!”說著,衝了出去,拉住了方若愚。

“好你個挽霞子!還敢吃白食!”高大霞掙脫開劉曼麗,也追出去。

“我給錢,給錢!”方若愚慌亂地掏出錢包。

“高大霞,我和守平兩條命還不頂你一頓飯錢啊!”劉曼麗過來,攔著方若愚,不讓拿錢。

“這是公家飯店,不是我的!”高大霞說著,從方若愚的錢包裏抽走十塊錢,轉身回去。

方若愚慌張地跑去。

劉曼麗氣呼呼地跟著回到飯店,衝著高大霞喊道:“一頓飯十塊錢,你咋不上街明搶去?方先生救了我和守平,還救出罪過來了!你把錢給我,我還給方先生!”

高大霞說:“不行,這是飯店的錢,不是我高大霞的。”

“守平,你說這錢該不該還方先生?”劉曼麗瞪著高守平。

高守平支吾,劉曼麗一拍桌子:“你也是白眼狼啊?你們都財迷心竅了,誰的錢都掙!”

高大霞說:“嫂子,一會兒文工團的人該來吃飯了,有事咱們回家再說,你先回去吧。”

劉曼麗頭一揚:“我不回,我晌午約了人在這吃飯,飯錢就從方先生的十塊錢裏出。”

高大霞問:“你約了誰?”

劉曼麗說:“不用你管!”

馬克西姆餐廳裏,服務生端著餐盤在流光閃爍的牆垣之間穿行。二層的一間包廂內,袁飛燕正低頭認真地切著盤子裏的牛肉,一抬頭,見方若愚悶悶地盯著自己,她說:“爸,你老看我幹什麽?牛肉一涼口感就不好了。”

方若愚無聲地笑了笑,目光平靜安詳。在這充斥著血雨腥風的城市裏,女兒是他心底最大的平安喜樂。他多麽想跟女兒暢所欲言,不必在乎兩黨之爭,也沒有陰謀詭計。可是,這些關於政治的話題不能碰,一碰他和女兒就有爭執。女兒願說文工團的事,他也注意到了,在台上演穆仁智的那個小夥子,應該是想追求女兒。

袁飛燕噗嗤一笑:“那是他演穿幫了,穆仁智喜歡喜兒,別說大春不答應,黃世仁也不能幹,能要了穆仁智的小命。”

“別打岔。”方若愚說,“我覺得那小夥子不錯。你歲數不小了,也該上點心了。”

袁飛燕忽地神秘一笑:“放心吧,我已經有目標了。”

“誰?”方若愚著急地問,“我認識嗎?”

“不認識吧。”袁飛燕搖搖頭,臉上現出一絲甜蜜的微笑,“是位老革命,叫傅家莊。”

方若愚一怔,心下有如驚雷劃過,他低聲喝道:“不行!”

“怎麽不行?”袁飛燕驚訝地看著方若愚,“人家留過蘇,還殺過小鬼子,是我敬佩的人!”

方若愚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壓低了聲音說:“這種人不能過日子。你找的是要過一輩子的丈夫,不是抗日英雄。”

袁飛燕問:“爸,你怎麽就知道人家不是鐵血柔情的好丈夫?”

方若愚認真地說:“我在關東州廳當差這麽些年,什麽人沒見過?那些抗日英雄,哪個不是置生死於度外的豪氣男兒,可他們的妻兒哪有一天不為他們提心吊膽擔驚受怕?我不希望你未來的日子也這麽過。”

“既然你也誇讚他們是豪氣男兒,就說明這樣的人了不起!”袁飛燕激動起來,“再說我們已經趕跑了日本鬼子,現在的大連屬於人民,這裏馬上就要變成共產黨領導下的一個嶄新城市!”

方若愚無奈:“燕兒,共產黨的毒你中得太深了,大連姓共還是姓國,不出十天半月,自然就能見分曉了。”

袁飛燕一怔:“爸,你說什麽哪?蘇聯人對共產黨可比對國民黨有信心。上次《白毛女》的爆炸案,就是國民黨特務一手炮製的,他們的狼子野心誰不清楚?”

方若愚欲言又止,把湧到嘴邊的辯解壓了下去,政治上的事,哪裏是三言兩語可以和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說清楚的?他低聲問道:“你跟那個傅家莊,到什麽程度了?”

袁飛燕低頭切著鵝肝,沒好聲氣地說道:“我單相思。”

氣氛變得有些沉悶,方若愚意識到自己觸碰到了女兒的痛處,便不再說下去了,他想起劇場門外的海報,問道:“你們怎麽還排起《兄妹開荒》開了?”

“那是部秧歌劇,在延安演出的時候,可受歡迎了。”袁飛燕臉上有了些暖意。

方若愚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泥腿子的粗鄙東西,也能搬到舞台上去,荒唐。”

袁飛燕猛地拍下刀叉:“爸,你要再這麽詆毀我們的革命劇,我就走啦!”

方若愚連忙好言安慰:“好好,我不說了,你吃,趁熱吃。”

袁飛燕氣呼呼地嚼著鵝肝,方若愚推過菜單,柔聲問道:“還想吃點什麽?”

袁飛燕不語,低頭切著盤子裏的鵝肝。

樓下臨窗的位子上,傅家莊握著刀叉也在對付盤子裏的一塊鵝肝,他切下一小塊美食送進嘴裏,小心地咀嚼著,正當他盡情享受著味蕾帶來的身心歡愉,意識到窗戶上映出一個熟悉的人影,轉頭一看,傅家莊愣住了,趴在窗上的一張大臉不是別人,正是他此刻最不見到的高大霞。

落坐的高大霞瞅了眼盤子時還掛著血絲的牛排,沒好聲氣地問:“我家夥食不好唄,出來打牙祭。”

“不是。”傅家莊尷尬地陪著笑,“我就是出來解解饞。”

“解饞你也找個正經館子。你看這牛肉,血哧呼啦能吃嗎?”高大霞回身要喊服務生。

傅家莊連忙攔住:“挺好的。”

“好什麽好,你玻璃花眼啊?這還淌血水哪!”高大霞歎了歎氣,“這都能吃得下,往後給你做飯倒是省火了。”

傅家莊笑道:“味道真的不錯,你來一塊吧,我請客。”

高大霞直直伸出手來:“把錢給我就行,全當你請了。”

傅家莊說:“這是兩回事。”

“都是錢的事,一回事。”

“你都好掉進錢眼了,還哪像個老布爾什維克。”

高大霞沒好氣地白了傅家莊一眼:“你當要錢是給我啊?我是給守平印傳單,多散發一些,好找石田元三。剛才他還跟我上小食堂拿了十塊錢。”

傅家莊說:“印傳單找石田元三是個好辦法,可是,你拿小食堂的錢不對。”

“也不能算小食堂的錢,是打土豪的錢。”

傅家莊疑惑地望著高大霞:“打誰的土豪?”

“挽霞子。”高大霞神秘一笑。

二樓包廂裏,方若愚打了個寒噤,他疑心剛才自己受了高大霞的驚嚇出了一身冷汗後,出來是不是著涼了。

“那個高大霞,再沒找你事兒吧?”方若愚輕聲問。

袁飛燕搖搖頭。

方若愚說:“你可千萬不能讓她知道我們是父女。”

袁飛燕說:“我覺得她知道是好事,還能收斂一點。”

方若愚說:“你是真不了解她,就連我救過她親弟、親嫂子,她都不領情。”

“這人看上去挺通情達理的呀,怎麽會就因為你在關東州廳幹過警察,就不依不饒?”袁飛燕盯著方若愚,“爸,你真沒幹過別的壞事嗎?”

“什麽叫別的壞事?”方若愚臉一繃,“傷天害理的壞事我就從沒幹過!”

“那我們就不用怕她。”袁飛燕淡淡說道,“你老躲著,倒像是心虛了。”

“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稀得搭理她而已。”方若愚看女兒快吃完了,讓她慢慢吃,自己先走了。

袁飛燕知道父親這是怕別人撞見兩人一起吃飯,引出別的麻煩,便沒有多說什麽,看著父親下樓去了。她不會料到,父親一下樓,便看見了高大霞和傅家莊。方若愚剛想溜出門去,身後卻傳來高大霞催命似的呼叫聲:“挽霞子!”

方若愚訕訕地過來,看到傅家莊,裝出驚喜的神色:“傅先生,幸會。”

高大霞打量著方若愚,冷笑一聲:“你挺能吃啊,屁大的工夫兒,吃了兩頓。”

“高小姐玩笑了。”方若愚回道,“剛才在你們飯店沒吃上兩口,你就下了逐客令。”

“你還挺有錢,來下洋館子。”

“你和傅先生不也來了?”方若愚禮貌地笑笑,又看向桌上的餐盤,“這小牛肉是五分熟吧。”

“看來方先生是這裏的常客。”傅家莊露出一副知音難覓的神色。

方若愚說:“我剛才也吃的這個。”

“你個小破科長,掙得是有數的錢,一天到晚往洋館子跑,一定是有不少經費吧?”高大霞意味深長地問道。

方若愚不解:“什麽經費?”

“還給我裝!”高大霞一拍桌,四下的客人不由將目光匯聚過來。

方若愚低聲:“小牛肉是這裏最便宜的佳肴,一個月來吃一回,我還吃得起。”

袁飛燕正從樓梯上下來,驟然看見父親在跟傅家莊和高大霞說著什麽,頓覺不安起來。

高大霞盯著方若愚,湊近他耳邊:“我看你不是來吃飯,是來安炸彈的吧。告訴我,剛才你坐在哪裏?”

傅家莊看了眼高大霞,不讓她再說下去。有了傅家莊撐腰,方若愚臉上現出一絲慍色,冷冷拋下一句“欺人太甚”,扭頭走開。

“別走!”高大霞要去拽住他,卻被傅家莊拉住,“行了,無憑無據,你這麽說人家確實不合適。”他拉著高大霞剛要坐下,卻看到站在樓梯上的袁飛燕,抬手打著招呼:“飛燕!”

“飛燕,你怎麽在這?”高大霞看著袁飛燕過來,問道。

袁飛燕說:“我來吃個飯,真巧,你們也在?”

“怎麽沒去咱們飯店吃?吃不慣?”高大霞問。

袁飛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吃點清淡的。”

“想吃清淡的你說話呀,跑這來吃,多花冤枉錢哪。”高大霞看向窗外,見方若愚走遠,高大霞回頭問,“飛燕,你來跟誰吃飯?”

袁飛燕遲疑著,不語。

高大霞意識到有問題,追著問:“飛燕,你說話呀,到底跟誰吃的飯?”

傅家莊拉了把高大霞,不讓她再問下去,可高大霞卻認真起來:“這有什麽,飛燕,你跟誰來的?是不是方……”

“飛燕!”身後傳來一聲招呼,打斷了高大霞的詢問,過來的的,是文工團的大春,一見傅家莊和高大霞,便客套地打著招呼,“領導好。”又轉頭對袁飛燕說,“快走吧,下午還有排練,晚了老邢又該罵人了。”

袁飛燕朝二人點點頭,跟著大春走了。

“袁飛燕這臉拉的,都快掉到腳麵上了,至於嘛。”高大霞望著袁飛燕的背影,不滿地抱怨。

傅家莊說:“你趕上審犯人了,人家能高興嘛。”

高大霞看了傅家莊一眼:“我覺著她是看見咱們倆在一起才不高興的。”

“你想太多了。”傅家莊坐下。

高大霞看著袁飛燕和大春推門出去,低聲喃喃道:“剛才我還以為她是跟挽霞子一起。”

傅家莊匆匆吃完了飯,說要去印刷廠找高守平再多印一些傳單,讓石田元三無處可藏。

石田元三坐在海邊的木船上,看著海浪卷起又回落,悵然若失。甄精細看著麻蘇蘇緩步走過去,自己在不遠處的礁石縫裏撿起波螺來。

石田元三回頭看著麻蘇蘇過來,大聲說道:“我已經把大連攪得天昏地暗了,你是不是也該兌現你的承諾了?”

麻蘇蘇笑笑:“兌現承諾沒有問題,不過,還有一個附加條件。”

石田元三瞪著麻蘇蘇:“你言而無信!”

麻蘇蘇笑吟吟地看著石田元三:“你還讓我說話嗎?”

石田元三冷笑著搖了搖頭:“對國民黨,我太了解了,出爾反爾,卸磨殺驢,這都是你們的拿手好戲,今天,我又一次領教到啦!”

麻蘇蘇收起笑意,冷聲說道:“看來,你對我們有誤解。”

“誤解?”石田元三笑起來,“不論是曆史的教訓還是眼前的事實,都告訴我一個結果,我信了你們,就是愚蠢至極!”

麻蘇蘇平靜地說道:“石田先生的話嚴重了,你還記得你想讓我為你做什麽嗎?”

“我需要見到你們國民政府蓋上印章的特赦令!”

麻蘇蘇搖頭,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太著急了,連聽我說一下附加條件都不肯,這不好。”

石田元三起身,直視著麻蘇蘇:“如果是過分的條件,你就不必說了。”

麻蘇蘇冷笑了一聲:“以你現在的處境,這個附加出的條件不算過分。”

石田元三眼裏的怒火噴薄,旋即又被他壓製住了。

“我在哈爾濱的時候,得到過一個情報。”麻蘇蘇沉聲說道,“你們戰敗後,身在旅順的陸海軍最高指揮官小林海軍中將,在旅順土城子機場,向歐戰中攻進柏林的蘇軍中將伊萬諾夫低頭彎腰交出中將佩刀的時候,隱瞞了由你管轄的那部分武器。現在,既然你要拿著特赦令走了,那些武器應該是帶不走的。”

“怎麽,你是想讓我把武器交給你們?”石田元三冷笑。

麻蘇蘇臉上又現出笑意:“看看,我們的確是心有靈犀呀。”

石田元三喉嚨裏發出一陣低鳴,他克製著自己的憤怒:“對不起,你我原來談定的條件裏,沒有涉及武器的事。再者,我也沒有武器。”

麻蘇蘇直視著石田元三:“在我們中國,管石田先生這種死不認賬的態度,叫耍無賴。”

“耍無賴的是你們!”石田元三低吼道,“如果你們不給我特赦令,那我隻有選擇自首,或許蘇聯紅軍和共產黨還會認為我是在將功補罪!”

麻蘇蘇搖了搖頭,眼裏現出一絲惋惜:“石田先生,我們的合作需要誠信,也需要時間,而你,這兩樣東西都沒有交給我們。”

“那你們交給我了嗎?”石田元三冷聲反問。

麻蘇蘇四下環視了一圈,海邊空曠,遠處的甄精細聽不見這裏的爭吵,專心趴在礁石上撿著波螺,手裏已經捧了大半把。

麻蘇蘇歎了口氣:“看來,石田先生是不想答應我們的附加條件了。剛才,我不過是跟你開了個玩笑。你要的東西,我已經帶來了。”說著伸手掏向了包裏。

石田元三一怔,旋即有些尷尬:“對不起,我剛才失禮了……”石田元三的話還沒有出完,發現麻蘇蘇從包裏掏出的是一把手槍,烏黑的槍口已經對準了自己,石田元三驚恐地後退著:“你,你不能背信棄義!”

“你要的特赦令,我一時還拿不到。”麻蘇蘇惋惜地搖著頭,“本來,還想請石田先生再寬限我幾天,想不到,你居然說出這麽多讓我傷心的話來,太不理智了。”

石田元三連忙高喊:“我是一時氣話,你別當真,請你相信我……”

麻蘇蘇微笑著說:“我相信你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你永遠閉嘴。”

千鈞一發之際,石田元三驟然抬腳,鏟起一片沙子,直撲麻蘇蘇麵門。麻蘇蘇瞬間扣響手槍,卻被迎麵撲來的沙子幹擾,射偏了方向,石田元三趁機奔逃而去。

礁石上的甄精細聽到槍聲,高喊了一聲:“姐!”跳下礁石,飛奔過來。

麻蘇蘇捂著眼,狼狽地嘶聲高喊:“快追,殺了他!”

甄精細拔腿追去,麻蘇蘇惱怒地揉著眼睛,低聲罵道:“奶奶的,小日本子!”

遠處,石田元三狂奔,甄精細在其後緊追不舍。

海邊,年輕的蘇聯軍官正摟著白色長裙的蘇聯姑娘,一個溫柔的深吻正要落在姑娘的唇上,石田元三奔逃而來,一把推起軍官身後的自行車,朝著石板路上飛奔而去。

姑娘大驚,指著跑去的石田元三烏裏哇啦大叫大喊。

蘇聯軍官回頭,臉色一白,追趕上去,嘴裏也是一聲緊似一聲的叫喊。

石田元三推著自行車上了石板路,跨上車子飛馳而去,軍官氣喘籲籲追了上來,眼見著目標越來越小,他氣急敗壞地吐出一串俄語,應該不會有一句是好話。

小路上,一名郵差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過來,蘇聯軍官衝過去,二話不說抓下了郵差,反身騎上了自行車,郵差回身拉住蘇聯軍官:“幹什麽你?”

蘇聯軍官一把推開郵差,扶起自行車調頭,郵差撲上來:“還我車子!”拉扯著蘇聯軍官,車子倒地,兩人狼狽地撕扯在一起。忽然間,甄精細從他們身邊飛掠而過,一把扶起自行車,跳上車子疾駛而去。纏鬥中的二人回過味來時,甄精細已經不見了人影。

公園窄路上,甄精細緊追著石田元三。石田注意到逐漸逼近的甄精細,心下一陣慌亂,加快了蹬車的頻率。甄精細眼看著距離太遠,掉頭朝近道包抄赤去。小路上,石田元三不見了身後的追趕,稍微鬆了口氣。可剛騎了不遠,高坡斜徑裏,一輛自行車氣勢淩厲破風而來,有如一匹重裝鐵騎,石田元三想要躲閃,已經來不及了,自行車從高坡飛起,合著甄精細的一聲呐喊,徑直砸向石田元三。半空中的甄精細棄了車子,撲向石田元三。

兩人纏鬥中,甄精細抓起地上一根樹棒砸過去,石田原三一躲,木棒砸在石田原三左胳膊上,斷成兩截。石田原三慘叫一聲,捂住了胳膊。甄精細抽出匕首,向石田元三刺去。石田元三連滾帶爬慌亂躲避,腳下一絆倒在地上,甄精細凶狠地撲了上來,一刀猛然紮下,石田元三腦袋一躲,匕首紮進了木棧道裏。甄精細彎腰拔刀,石田元三整個身子如一顆炮彈一般撞了上來。甄精細躲閃不及,硬生生扛下了這一擊,身子卻撞斷欄杆,翻滾著墜下了高坡。石田元三咬著牙支起身子,冷冷看著甄精細滾下山坡,這才扶著胳膊轉身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