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李雲光布置下抓捕那6個特務的任務,見傅家莊悶悶不樂,知道他是為沒有拿到完事的名單還在自責,便勸道:“抓住這6個人,咱們就可以順藤摸瓜,挖出其他人了。”

“高大霞同誌讓我代個話,說這件事她也有責任。”傅家莊說。

“這件事不能怪她,如果沒有她,這6個特務的資料我們也怕是拿不到。”李雲光坐下,“我從山東調過來的時候,高大霞同誌已經去牡丹江了,不過,她的不少傳奇故事,守平可沒少跟我說起過。晚上我去趟瓦房店,明天中午回來,有空的話,我見見這位巾幗女英雄。”

“論起對敵鬥爭經驗,高大霞的確很豐富,有不少地方值得我學習。”傅家莊說。

“那,你們住在一起……”李雲光意識到什麽,忙說,“別誤會,我是說安排你住到他們家裏,也算機緣巧合了,不光守平能幫你打個下手,高大霞同誌也能幫助你盡快熟悉大連的一些情況。”

“這倒是,不過,住在那裏,還是給他們一家……添了不少麻煩。”傅家莊斟酌著用詞。

“怎麽,有什麽別的問題嗎?”李雲光感覺到了什麽。

傅家莊猶豫了一下,說:“那倒沒有。”

“那你就先住著。”李雲光放下心來,“現在大連的形勢複雜,國民黨大連市黨部剛成立,他們就處心積慮想要得到蘇軍大連警備司令部的支持,我們得跟國民黨搶時間,這可是一場看不見硝煙的奪城之戰。”

晚上七點了,傅家莊和高守平還沒有回來,高大霞坐在炕頭縫著衣服,肚子發出一陣陣咕嚕嚕的叫聲,看到炕桌上放著的一盤火腿,高大霞伸手拿了一塊,不沒送進嘴裏,劉曼麗的指責聲就先跑進了耳朵來:“幹革命的還沒吃,你下得去嘴啊?”

“我都餓半天了。”高大霞委屈地說。

“沒心沒肺的人才老惦記著吃。”劉曼麗白了她一眼,“你也不想想,傅大哥在外麵忙東忙西,得多辛苦,就指著晚上回來吃一口熱飯。”

高大霞不愛聽:“你對刺鍋子的關心過頭了啊,這又是火腿又是黃油的,得花多少錢?”

“我這不是把你的同誌當自家人嘛,能計較錢嗎?”劉曼麗激動起來,“你做的差勁,我幫你找補找補,還有錯了?你個沒良心的。”

高大霞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我怕你真把他當成你的自家人了。”

劉曼麗愣了愣,旋即拍著炕桌抗議:“高大霞,我沒想到,你一個鬧革命的也會嚼舌頭根子!”

“鬧革命也得吃喝拉撒睡,油鹽醬醋茶。”高大霞小聲嘀咕。

院子裏傳來一陣腳步聲,高大霞向窗外看了看,回身跳下炕,捅上鞋就往外跑。

“你把菜再熱熱!”劉曼麗跟在後頭喊著。

“怎麽樣了?”高大霞迎著過來的傅家莊和高守平,焦急地問。

傅家莊說:“我們晚了一步,隻抓到了兩個特務,另外四個居然得到了撤離的消息。”

高大霞吃驚:“不應該呀,知道這個事情的,就咱們幾個人,你、我,守平和我嫂子。”高大霞說。

“還有一個老關。”傅家莊說。

高大霞這才看向高守平:“你是怎麽認識老關的?”

“高大霞!”劉曼麗從屋裏出來,“這麽急著見傅大哥,活都不幹啦?”說著衝傅家莊熱情一笑,“傅大哥,我今天給你在秋林公司買了一大塊火腿,你快去嚐嚐怎麽樣,我去廚房給你和守熱熱菜,一會兒咱飯桌上再嘮。”說完,拉著高大霞要去廚房。

“嫂子,我們還要事要研究。”高守平推著高大霞進了屋,說起跟老關結識的經過,“‘八一五’光複前,我被關在關東州廳的嶺前大獄裏,老關也在裏麵,對我挺照顧。出來以後,他就經常跟著我印印傳單,跑跑腿兒,幹了不少零零八碎的活兒。”

傅家莊說:“以後,你還正常跟老關交往。”

“嗯。”高守平點頭。

傅家莊起身回走,高大霞說:“你等會兒,我還有別的事。守平,你出去。”

“又幹什麽……”高守平嘀咕著出去。

“還有事?”傅家莊看著高大霞。

“你還是搬走吧。”高大霞說。

“攆我走,總得給個理由吧?”傅家莊說。

“沒有理由,你收拾收拾,明天就搬!”高大霞說。

“你別以為我願意在這住,要不是李書記勸我,我今天就搬走了。”傅家莊氣呼呼地往外走,門簾一挑,高守平闖了進來。

“姐,你幹什麽!”高守平攔住傅家莊,“傅哥,你別聽我姐的!”

“不聽我的聽誰的?”高大霞一掐腰,“這個家我說了算!”

傅家莊推開高守平,出去。

“要搬走,也得李書記同意!”高守平朝著高大霞大叫。

“李書記當不了咱的家!”高大霞板著臉。

“那……那我告訴嫂子!”高守平轉身跑出去。

“你回來!”高大霞最怕這個,跟著追了出去。

高守平找的救兵果然有效果,劉曼麗堵在傅家莊的門口,臉拉得老長:“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還真不如當初一天都不來住。”

高守平也跟著勸道:“傅哥,你走也得等李書記出差回來,要不然,我就得挨批評。”

傅家莊說:“這事不怪你,我跟李書記說。”

“你怎麽說?”劉曼麗瞪著傅家莊,眼裏泛起淚花來,“說我們一家子對你不好?把你趕走了?我們這可是革命家庭,不能背這個黑鍋!”

傅家莊無奈:“這是我自己想走的。”

“那行,你是覺得住在我們家不安生,老有壞蛋來,你既不想保護我們,又怕連累了自己!”劉曼麗繃不住情緒,鼻子一抽一抽的,眼淚跟著落下來,“我真是命苦啊,壞人來就來吧,殺了我才好哪,誰叫我遇上個不講究的男人……”

傅家莊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嫂子,不是這麽回事,你們……你們老把我當客人,我過意不去。”

“那往後,我們就把你當家裏人。”劉曼麗抹著眼角的淚。

“咱家沒這個人!”高大霞在劉曼麗身後喊了一聲。

“高大霞,都是你鬧得妖,你就這麽想趕傅大哥走!”劉曼麗激動起來,“我今天把話撂在這,我劉曼麗是這個家的主心骨,要攆人也輪不到你!”

“嫂子,是人家自己想走,這能怨我嗎?”高大霞看向傅家莊,“你說,是不是你自己要走的?”

傅家莊本來還猶豫是走是留,看到高大霞冷冰冰的目光,知道這是不走不行了。看不下去的高守平終於站出來說了實話,告訴劉曼麗,就是高大霞要轟走傅家莊。高大霞氣得要打高守平,被劉曼麗劈手攔下:“組織上安排傅大哥來家住,他要走,也得組織同意!”

劉曼麗的話,震住了高大霞,高守平趁機奪下傅家莊手裏的行李袋,護寶似的抱在了懷裏。高大霞跺了跺腳,氣衝衝地摔門而出,她剛進屋,傅家莊也跟了進來。

“你還來幹什麽?還不嫌丟人啊?出去!”高大霞板著臉,指向門外。

傅家莊卻回身關上門,臉上陪著笑:“這個臉我願意丟,但我要是夾著鋪蓋卷就這麽走了,就不是丟臉那麽簡單了,丟的就是我整個人,還有組織對我的信任與重托。”

“少拿組織說事,你搬不搬和組織沒一點關係!”

“還真有關係。”傅家莊說著,坐到炕沿上,“你想想,自從你回來以後,這個大院裏出了多少事?鄰居趙姐被殺了,家裏招了好幾回賊,我要是拍拍屁股這麽走了,確實就跟嫂子說的那樣,太不講究了。”

高大霞一擺手:“這個不用你操心,我高大霞也不是嚇大的,革命這些年,抓幾個蟊賊的本事我還有。”

“是幾個蟊賊那麽簡單嗎?”傅家莊搖搖頭,“那可都是訓練有素的特務。”

高大霞不屑:“小鬼子都奈何不了我,他國民黨能比小鬼子還厲害?”

傅家莊還要辯駁,張了張嘴,還是忍住了,他說:“行,我搬。”

“明天我讓守平幫你找房子。”高大霞像是生怕傅家莊反悔。

“不用,我找好了。”傅家莊神秘一笑。

“找好了?”高大霞疑惑,“你什麽時候找的?在哪?”

傅家莊朝著院子裏遙遙一指:“趙姐叫特務害了,她那個房間空出來了,我搬過去就行。”

“那……那不還在這個院嗎?”高大霞瞪著傅家莊,預感自己又要被耍了。

“高大霞,你也太霸道了吧?”傅家莊理直氣壯地說,“這個院住的又不是你們一家,我怎麽就不能住了?”

高大霞冷冷地哼了一聲:“說一千道一萬,你就是不想走。傅家莊,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在心裏惦記著我嫂子?”

傅家莊急了:“你說什麽哪!”

“我說什麽你不知道啊?你明睜眼露吃我嫂子那一套!”

傅家莊深吸了一口氣,忍住肚子裏的火氣:“風涼話你盡管說,我火力旺,權當給我降溫了。”

高大霞鄙夷地打量著傅家莊:“刺鍋子,你怎麽還沒臉沒皮了?”

“這麽些年,我什麽風浪沒經曆過?”傅家莊挺直了腰板,“就你這點空穴來風、捕風捉影的風言風語根本就影響不到我。革命嘛,不光要不怕砍頭,還要不怕冤枉,我就一句話,清者自清,時間會給我一個清白!”

“就怕時間一長,生米煮成了熟飯……”高大霞壓低聲音,“刺鍋子,我可把話撂在這兒了,我哥還沒死,要是你敢——”

“你放心吧!”傅家莊堵住了高大霞剩下的話,“我傅家莊不敢保證這輩子不犯別的錯誤,但生活作風的錯誤,我決不會犯!”

高大霞盯著傅家莊的眼睛:“這可是你說的!”

“君子一言!”傅家擲地有聲地表了態。

麻蘇蘇從方若愚嘴裏聽說了共產黨抓人的事,她暗暗慶幸老關提早了一步,總算救出了四個人,方若愚卻歎著氣:“我們也是太想自保了,要是把名單丟了的事提前告訴給大姨,那兩位市黨部的同誌,就不會遭此不測了。”

麻蘇蘇說:“要是高大霞他們沒發現名單,同誌們也就相安無事了。”

“現在不是出事了嗎?”方若愚痛心,“你我有愧於黨國呀!”

“要革命就要有犧牲。”麻蘇蘇勸慰著方若愚,“你也別太過自責,我們也做過補救措施。好在已經把損失降到了最低,要不然,真讓共產黨給一鍋端了。”

“壓在咱們肩上的挑子越來越重了。”方若愚一臉茫然。

麻蘇蘇神色肅然:“所以,你我以後更要精誠合作!”

“精誠合作是黨國對每一名黨員的基本要求。”方若愚盯著麻蘇蘇,“但是,你我想要安全潛伏,就必須把最大的隱患除掉。”

麻蘇蘇聽出了方若愚的弦外之音:“你算放不下高大霞了,都好叫她累死了!”

“早除掉她,就不會有這些後患!”方若愚一捶牆壁。

“這個高大霞,其實對我一直不錯。”麻蘇蘇猶豫著,“有沒有這種可能,把她拉到我們這一邊來?”

方若愚凝視著麻蘇蘇,像是不認識她一般:“你這簡直是白日做夢!”

傅家莊雖說搬了家,可劉曼麗還是堅持飯要在一起吃,高大霞雖然嘴上表示著不滿,心下也認這個賬,畢竟他住到這裏是組織上安排的事。

早飯剛吃完,老關就來了,高守平掩飾著複雜的心情,隻跟老關說他還另有任務,便打發走了老關。老關從高守平的臉上,讀出了跟以住不一樣的內容,便躲到胡同口一個角落,靜候著高守平出來。果然時候不長,高守平推著自行車出來了,身後還跟著傅家莊,高守平騎上車,傅家莊坐上後座,駛出了胡同口。老關閃出來,上了早就叫好的一輛出租車,遠遠跟在後麵。

現今的蘇聯紅軍大連警備司令部,原來是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大和旅館,這座有著歐洲文藝複興後期建築風格的巴洛克式建築,建於1914年,其主立麵上的八根愛奧尼式扶壁柱和各處精美異常的雕花造型,盡顯著巴洛克式建築的裝飾特點,可樓體周正的造型和橫豎三段式的樓體分割,又與巴洛克式刻意追求“打破古典均衡”的宗旨相悖離,而門前簡約鋼構的拱式雨搭造型,分明又是二十世紀還在流行的新古典主義建築風格,這種雨搭的裝飾特點,在滿鐵早期建設的各個火車站中,還有其它城市大和旅館的雨搭裝飾如出一轍,甚至成了各地大和旅館的標誌性裝飾。

傅家莊站在這幢建築麵前,有一種恍惚感,如果不是門前的蘇聯士兵過來驅趕他,傅家莊還會定定地望著這個奇妙的建築發上一會兒呆。坐在出租車裏的老關看著傅家莊和蘇聯衛兵交流了一番,衛兵匆匆進去,在門崗撥著電話。傅家莊環顧著四下,看向老關坐著的出租車,老關下意識地藏到了車窗後。

蘇聯士兵回來,帶著傅家莊和高守平進了司令部大門,來到接待室,一個漂亮的蘇聯女少尉迎上來:“你們好,我是聯絡處的少尉副官瑪絲洛娃,實在抱歉,安德烈中校陪同大連警備司令雅曼諾夫少將去旅順了。”

“那安德烈中校什麽時候回來?”傅家莊問。

“明天早晨。”女上尉說。

接待室外,一個女保潔員在拖著地,直到傅家莊和女少尉談完話,她才提起水桶走開。

傅家莊和高守平從司令部出來,傅家莊看到對麵街道的出租車仍舊停在原地,便徑直朝出租車走去。車裏的老關慌亂起來,督促著司機:“快開車!”

出租車轟鳴著衝出去,傅家莊心下有種隱隱的不安。

萬德福提著一兜子海鮮邁進院子,一見到在水槽子前洗衣服的劉曼麗,也有一種隱隱的不安,劉曼麗看著萬德福患得患失的模樣,不由笑起來,笑得萬德福更沒有底了,局促地說:“嫂子,大霞在家嗎?”

劉曼麗甩著手上的水,不接萬德福的話,定定地看著他:“老萬,你這個人哪都好,就有一樣毛病。”

萬德福不安:“嫂子,有啥毛病你直說,我保證改。”

劉曼麗搖搖頭:“其實,你這個毛病可大可小,就看你有心沒心了。”

“有,肯定有,必須有。”萬德福使勁點頭。

劉曼麗看了眼萬德福手上的海鮮:“其實吧,女人的心思大多不在吃上。”

“哎呀,嫂子,你就別繞彎子了,快直說吧!”萬德福著急,把海鮮放在水槽子旁。

劉曼麗忽然抿嘴一笑:“算了,不說了。大霞老怪我沒見過世麵,你說我一天到晚在家伺候他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是有個戲匣子,我還能知道南朝北國天下事。”說著,劉曼麗又搓洗起衣服來。

萬德福愣了愣,明白過來:“嫂子,我這就去辦。”話音未落,便轉身走了。

高大霞買菜回來,聽說萬德福送完海鮮又去買收音機了,頓時覺得不對勁:“平白無故送什麽戲匣子,那東西多貴呀。”

“貴才說明人家拿咱們當回事。”劉曼麗躲避著高大霞的目光,“他開電車不少掙,反正也沒地方花,我不讓送人家還挺不高興,說瞧不起他。打人不打臉,咱可不能幹打人家臉的事。”

高大霞知道,這一準是劉曼麗劃了圈讓老萬往裏跳,想起在青泥窪街上那家沒開張的店裏見過收音機,高大霞猜測萬德福十有八九是去那兒了,她轉身往外走,劉曼麗追著喊她回來:“你別管人家老萬的事!”

初秋時節,是冷熱無常的日子。小院裏的大槐樹不見飄下落葉,枝葉在陽光下蔫蔫地打著卷。傅家莊擦著額間的汗珠,一進房間就問劉曼麗:“嫂子,大霞沒在家呀?”

“跟萬毛驢子去買戲匣子了。”劉曼麗從炕上下地,“說起來,其實也算是置辦嫁妝。這女人呐,歲數一大就急著嫁男人咯。”

傅家莊吃驚:“大霞要結婚?”

劉曼麗一拍腦袋:“你看我這腦瓜子,忘和你提這個茬兒了。”

“對方是誰?”傅家莊問。

“高大霞原來的戰友,萬毛驢子。”

傅家莊想起高大霞在電車上跟自己提親的事,禁不住說:“這也太快了……”

“不快,就昨天的事兒。傅大哥你放心吧,萬毛驢子人不錯,憨厚,一瞅就是個正經過日子人。在放火團的時候,大霞跟萬毛驢子就熟,人怎麽樣原先就知道。”劉曼麗給傅家慶幸倒了杯水,遞過來,“姑娘大了不中留,留來留去成冤家。大霞這歲數,也該找個男人疼了,哪有像我這麽彪的,在老高家當了這麽些年寡婦,也沒動這個心思。現在大霞回來了,我也得想想自己的事了。”

“他們去哪買收音機了?”傅家莊沒接劉曼麗一直遞過來的水杯,急著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