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高大霞猜的沒錯,萬德福確實是來麻蘇蘇新開張的良運洋行了。

劈裏啪啦的爆竹響過之後,洋行就算開張了,甄精細高興地說:“姐,往後你就是掌櫃的,我就是管家,咱還得招幾個幹活的人吧?”

麻蘇蘇說:“就咱倆。”

火勺店的店主過來,衝著麻蘇蘇抱拳恭喜:“大姐,我姓王,往後咱就是街坊了,怎麽稱呼啊?”

甄精細把臉一板:“湊啥近乎?滾蛋!”

“精細!”麻蘇蘇嗬斥住甄精細,衝老王抱歉一笑:“對不住啊王掌櫃,我這兄弟不懂事。”

“沒事沒事。”老王朝甄精細笑了笑,訕訕走開了。

麻蘇蘇回身瞪著甄精細:“再給我惹事,你就滾蛋!”

甄精細一呲牙:“我滾蛋,姐你就成光杆司令了,不行。”

“再貧!”麻蘇蘇揚起巴掌在甄精細麵前虛扇了兩下,抬頭看見走過來的老關,忙支使甄精細去市場買些菜,自己回身進了店裏。

老關剛跟進來,還沒等說話,外麵毛毛失失跑進來一個人,是萬德福,他在門口就衝著麻蘇蘇喊道:“掌櫃的,我上回來,看見你家有戲匣子?多少錢啊?”萬德福問著話,從兜裏掏出一疊日本幣來。

“戲匣子是什麽東西?”麻蘇蘇不解。

萬德福一指貨架子上的收音機:“就是那個。”

“哦,收音機啊。”麻蘇蘇看到萬德福手裏的日本幣,為難地說:“對不起先生,我們不收這個。”

“為什麽不收?”萬德福不滿,“雖說小日本被打跑了,可這日本幣還好使啊。”

麻蘇蘇一臉歉意:“先生,事兒是這麽回事兒,可這日本幣肯定不長遠哪,哪怕您用的是朝鮮幣、紅軍票,我都能收。對不起先生,我這小店剛開張,麻煩您去銀行換一下再來吧。”

“這叫什麽事兒,那這個戲匣子給我留著啊。”萬德福看了一眼老關,走出門去。

“你怎麽突然跑來了?”麻蘇蘇問老關。

老關壓低了聲音說:“傅家莊今天去蘇軍警備司令部了,是去找蘇聯人交一份接洽函,想讓蘇聯人承認他們在大連的地方組織。好在老天爺幫我們,司令部管這件事的人去旅順了,傅家莊沒辦成。大姨說,現在是國共兩黨爭奪大連的關鍵時刻,讓我們無論如何劫下接洽函,隻要重慶派來的大連市長一上任,共產黨的接洽函就是廢紙一張。”

“傅家莊什麽時候再去?”麻蘇蘇問。

“明天。”老關交待完大姨的安排,就走了。

麻蘇蘇想著明天的行動,沒有留意方若愚來了,他在鋪子裏轉悠了一圈,嘖嘖讚歎:“這個地方不錯,挺像一回事兒。”

“原來的貨架、櫃子都能用,省事了。”麻蘇蘇說。

方若愚從提包裏掏出報紙包著的一樣東西,擱在櫃台上,神秘地朝麻蘇蘇努了下嘴,麻蘇蘇打開報紙,是一把手槍,外型小巧精致,槍口閃著森嚴的寒光。

麻蘇蘇拿起手槍打量著:“沃爾特PPK,這可是阿道夫·希特勒喜歡用的手槍,在蘇軍逼近柏林的元首地下隱蔽部的最後時刻,他就是用PPK射穿了自己的腦袋。”麻蘇蘇舉起手槍試了試。

“幹咱們這行的,都喜歡這把槍的小巧,方便隱藏。”方若愚轉過身,打量著店鋪,“這個地方不錯,是潛伏的風水寶地。”

“英雄所見略同。”麻蘇蘇擦拭著手槍。

“和大姐所見略同的不是我,是高大霞。”方若愚古怪地笑了笑。

“高大霞?”

方若愚說:“我調查過了,高大霞以前在你對麵那個火勺鋪開過海麻線包子鋪,你這個洋貨店先前明裏是一家雜貨店,實際上是大連放火團的秘密據點。”

“難怪昨天在這裏遇上她了。”麻蘇蘇擺弄著手槍,“你對這裏也不陌生呀。”

“當然不陌生。鬼子來抄放火團據點的時候,我這個關東州廳警察部警防課的課長配合過他們的抓捕行動。”

麻蘇蘇抬起頭:“那高大霞對這條街應該很熟悉了。”

“不是一般的熟悉,她開包子鋪是假,給放火團放哨是真。”

“她還真有心眼。”麻蘇蘇撇了撇嘴,走到牆角的花瓶前,把手槍塞了進去。“眼下,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傅家莊。”麻蘇蘇回過身來,嚴肅地說道,“他到大連來,是以特派員的身份與蘇聯紅軍接洽的,他的主要任務是與蘇聯紅軍建立聯係,成立大連市委——說白了,就是要和我們奪城。”

方若愚深吸了一口氣:“共產黨的速度夠快的。”

“誰說不是呢?我們的市黨部,剛剛組建就受到重挫。”

方若愚惱怒:“蘇聯人真是出爾反爾,簽《中蘇友好同盟條約》時,說好了三個月內全部撤軍,可現在東北真落到他們手裏又舍不得了,推三阻四的,他們就是不想把東北的主權交給黨國。”

麻蘇蘇冷哼了一聲:“蘇聯如此拖延,無非就是想多搜刮點東北的地皮,蘇聯政府已經宣布了,曾服務於關東軍的工礦企業及其他設施,都屬於蘇聯的戰利品,據可靠情報,鞍山鋼鐵廠的9座煉鐵爐已經被他們拆去了7座。”

麻蘇蘇走向牆邊的花架,將手槍放進花盆裏:“他們順手牽羊搶點東西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聯起手來對付我們,蘇聯人如此拖延交還主權,分明是在等共產黨有所作為!”

“代表中國的合法政府是我們黨國,眾目睽睽之下,蘇聯人也不敢太過分。”麻蘇蘇頓了頓,“不過,大連和旅順就不好說了。”

“什麽意思?”方若愚一怔。

“今年2月份,蘇美英在雅爾塔開了一次會議,達成了一個密約,這個密約和大連、旅順,還有中長鐵路有關。”麻蘇蘇沉重地歎了歎氣,“迫於斯大林的壓力,羅斯福和丘吉爾在雅爾塔密約中答應過蘇聯人,讓蘇聯享有對大連、旅順及中長鐵路的控製權,委員長對此極為震怒。”

“真是弱國無外交!”方若愚臉色難看,“這樣一來,就意味著大連會成為‘國中之國’,意味著大連會成為共產黨的庇護之所。”

麻蘇蘇點點頭:“所以,大連要是被共產黨搶走,我們要想再搶回來,比登天都難。”

方若愚一錘桌麵:“重慶那麵辦點事情也是磨磨嘰嘰,派個市長過來有那麽難嗎?”

麻蘇蘇無可奈何地歎著氣:“抗戰剛剛勝利,黨國麵對的局麵千頭萬緒。何況,我們的主力部隊在南麵,目前對東北鞭長莫及,心有餘而力不足呀。”

方若愚語氣陰冷:“他們鞭長莫及,我們這些過河的卒子就先發發威,來個虎口拔牙。”

麻蘇蘇遞過來一杯熱茶:“你準備怎麽做?”

“想辦法,毀掉傅家莊手裏的接洽函。既然傅家莊身邊有我們的眼線,就盯緊一點。搶到接洽函,高大霞也別留了。”方若愚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打量著四下,“怎麽沒看見你兄弟?”

“我讓他去買點菜,還沒回來。”

“大姐,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這麽精明能幹,怎麽會找個那麽缺心眼的幫手。”

麻蘇蘇笑了:“哪是我找的,是他賴上的。”

方若愚不解。

麻蘇蘇說:“那是6年前的冬天吧,我收留的一個男人,勾搭上了我的小女傭,一個大雪天的晚上,我發現了這個事,就把他和那個小妖精一塊趕走了,把他們倆用過的被褥、穿的衣裳,都扔到了外麵。精細撿了那些東西,以為是我給他的,感激得不行,就留下來伺候起我來了,趕都趕不走。這孩子呀,空叫甄精細了,人一點也不精細,不過,不笨,教他點腿腳上的功夫,學得挺快。我整天對他也沒個好聲氣,他也不記恨,就記得我救過他一條命,說那天晚上我要是不給他送棉被棉猴,他非凍死不可。”

方若愚冷笑:“你沒跟他說實話,一直都騙他吧?”

麻蘇蘇說:“說了,他不信。他說咋回事他都親眼看著了,說我是故意氣他,逗他。還說打他罵他都是為他好,爹媽管教孩子都這樣,要不咋有那麽一句話,打是親罵是愛哪。”

方若愚搖搖頭:“這孩子,是彪得不輕。”

麻蘇蘇說的這段往事,甄精細在買菜回來的路上碰到高大霞時,講出的是另一個版本:“我爹爸媽死得早,我一直在哈爾濱的街上撿破爛,6年前的冬天,那年的冬天可真冷啊,天上還飄著雪花,我在街上都快要凍死了,天擦黑的時候,我躲到我姐家門樓子底下,她心眼好,覺著我可憐,就回家翻箱倒櫃給我找出新被子、新鋪蓋,還有一個新棉猴,讓我過夜。為這個事,我姐的一個兄弟都跟她翻臉了,嫌她管閑事,不讓她管,我姐不聽,還是要管,那個男人就動手打了我姐,她的女傭也不讓我姐管,為了我,我姐把他們倆一塊趕走了。”甄精細沉浸在舊事中,“我姐看我可憐,就讓我留下來,管我吃管我住。”

兩人說著話,到了洋行外,高大霞才知道甄精細說麻蘇蘇開的洋行店,居然就是火勺店對麵的這個鋪子。高大霞打量著良運洋行嶄新的門頭,難免又觸景生情起來。

屋裏的方若愚看到窗外的高大霞,倒是一喜:“擇日不如撞日,她自己送上門來啦!”說著,便要去拿花瓶裏的手槍。

麻蘇蘇見狀,連忙攔住:“你先躲起來。”

“我還躲什麽,直接幹死拉倒!”

“先把她誑進來再說!”麻蘇蘇拉開一扇櫃門,強行把方若愚推了進去。

櫃門合上的一瞬間,門前的風鈴叮叮當當響了起來。

“大姐——”高大霞熱情地打著招呼。

“喲,大霞!”麻蘇蘇佯裝驚喜地迎上來,“妹妹,這是哪股風把你吹來了?我這洋貨鋪前腳開門,你後腳就來了。太好了大霞,我還怕你找不著這裏,特意在醫院給你留了地址。”

高大霞說:“我碰見精細了,才知道大姐在這開店,我正好來找個人。”

麻蘇蘇心下一顫,櫃子裏的方若愚也不由一驚。

高大霞朝店裏張望,角落的立櫃裏,方若愚悄悄掀開了一線櫃門,透過縫隙注視著高大霞,順手從腰間抽出了匕首。

“看你說的,我初來乍到的,能認識誰呀?”麻蘇蘇心虛,試探著問,“你上我這找人可是找錯了廟門。”

高大霞笑著擺擺手:“剛才,有沒有誰來買戲匣子?”

“戲匣子,是收音機吧?”麻蘇蘇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有,來過這麽個人。”

高大霞著急:“他買了?”

“我沒賣。”麻蘇蘇搖頭,“他拿的是日本錢,小鬼子都叫中國人趕跑了,我還能收他日本錢?怎麽了?”

高大霞鬆了口氣:“那就好。”

“那個人,你認識?”麻蘇蘇問。

“認識,一個朋友,有兩個錢不知道怎麽得瑟好了。”

“那他再來,我還賣不賣給他了?”

“不賣!”高大霞語氣堅定。

立櫃深處,方若愚盯著高大霞的背影,猶如一隻將要撲食的毒蛇,嘶嘶地伸出了自己的信子。

“這裏當洋貨店還真是不錯……”高大霞撥弄著貨架上的一個八音盒,上麵一個穿著裙子的洋娃娃輕巧地轉動起來,《胡桃夾子》歡快悅耳的曲子流淌而出。

“早就想來大連做生意了,提前備了些貨。”麻蘇蘇指著貨架上的東西,“喜歡啥,你隨便拿。”

高大霞看著四下,眼裏帶了些傷感:“原來這是家雜貨鋪,我也算是這裏的半拉主人了。”

“是嗎?”麻蘇蘇有些意外,“看來,這裏裝了妹妹的不少故事啊。”

方若愚推開櫃子一條縫,麻蘇蘇和他目光相對,方若愚握緊了匕首,示意她引著高大霞往裏麵走。

高大霞轉過頭,牆上掛著的一張照片吸引了她。異國他鄉的繁華街頭,一個年輕的美國水手與一位美麗的護士緊緊擁吻在一起。高大霞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臉頰泛起紅暈來:“這怎麽還親上嘴了?大姐,這個相片可不好,耍流氓傷風化,趕緊撕下來吧。”說著踮起腳來就要下手。

麻蘇蘇連忙拉住高大霞:“可不能撕,這叫《勝利之吻》,是洋貨鋪的鎮店之寶,好不容易才搞到手,貴賤我都不舍得賣,更別說撕了。”

“《勝利之吻》?”高大霞癡癡看著照片,想要挪開視線,卻又隱隱有些不舍,“親個嘴怎麽還和勝利掛上鉤了,當著滿街人的麵,洋人也不知道害臊,我看了都臉紅。”

“大霞,這照片可是有來曆的,二戰結束的消息傳到美國,一個美國水兵高興得不得了,在廣場上就親了身邊這位不認識的護士……”

“不認識就親上了?不能吧?”高大霞滿臉不可置信。

“我是這麽聽說的。”

“也別說,興許真能這樣。我知道小鬼子投降的時候,那個高興勁呀,就連從來不笑的老趙都抱住了我。”高大霞意識到什麽,忙著又做解釋,“不過那也就是高興,沒親嘴。”

“老趙是誰?”麻蘇蘇問。

“一個……朋友。”高大霞猶豫著說。

麻蘇蘇配合地點著頭:“當時肯定是高興,中國人都高興。”

方若愚見高大霞的注意力都在照片上,提著匕首鑽出櫃子,剛移步過來,窗外閃過幾道人影,路過的行人好奇地向店鋪裏張望,方若愚連忙縮回身子,指了指百葉窗,拚命揮手示意。麻蘇蘇不動聲色地走到窗邊,拉下窗簾。屋子立時暗了下來,高大霞警覺:“怎麽了?”

“有點兒晃眼。”麻蘇蘇揉了揉眼睛。

外麵的顧客進來,看著貨架上的商品。高大霞發覺方若愚剛剛回去的那個立櫃開了一條縫,過去用力把櫃門按上。櫃門閉合的瞬間,聽見立櫃後頭傳來咚的一聲悶響,不知道是撞著了什麽物什。櫃子裏的方若愚捂著額頭,在心裏罵了一聲。

“這櫃子原來好好的,怎麽了這是?”高大霞上下打量著櫃子。

麻蘇蘇忙說:“沒事兒,回頭我找把鎖給鎖上。”

“不用,這有個插銷。”高大霞用力按緊了櫃門,一彎腰,把立櫃下的插銷給插上了。

“姐,咋這麽暗哪?”甄精細鑽進門來,沒等麻蘇蘇回話,已經拉開了窗戶上的百頁。陽光奔湧而來,亮得麻蘇蘇有些刺目。

“關上!”麻蘇蘇厲聲說道。

“別關了。”高大霞攔住甄精細,對麻蘇蘇說,“你這開的是洋貨店,得往裏招人,亮亮堂堂多好,街上走的人往裏一看,啥都清清楚楚。”

門口,又有客人進來,麻蘇蘇推著高大霞往裏走:“大霞,咱上裏麵看看。”

“裏麵有啥好看的?”甄精細攔著,“破破爛爛,還沒收拾好。”

“沒收拾也能看,大霞不是外人。”麻蘇蘇瞪了甄精細一眼,趁高大霞不備,拉起櫃門下的插銷。

櫃門又拉開了一線,黑暗中閃出方若愚惱火的一張臉,他看看店裏沒了客人,鑽出立櫃。

高大霞停住腳步,貨架上的一排雪花膏吸引她的注意。方若愚亮出匕首,從貨架後閃身而出,悄無聲息地逼近高大霞。

“大夫!”門口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把高大霞嚇得一哆嗦,方若愚也嚇得縮了回去。

一個捂著腮幫子的男人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大夫,這賣牙痛粉嗎?”

麻蘇蘇又急又氣:“啥牙痛粉呀,這是洋貨店,不賣那玩意兒!”

男人失望,齜牙咧嘴地轉身走開了。高大霞的目光重新又落回貨架上:“大姐,我拿兩個雪花膏,給我嫂子一個。”說著從衣兜裏掏錢。

方若愚推開櫃門,看著外麵,麻蘇蘇慌忙上前,擋住高大霞的視線:“給什麽錢,自己家的東西。”

“那不行,你這是做買賣。”高大霞不由分說地掏出錢來。

方若愚鑽出櫃子,握緊了手上的匕首,深吸了一口氣。以此刻他和高大霞的距離,隻消一個呼吸,他手裏的匕首便能要了高大霞的性命,正當他醞釀起周聲的殺氣準備出手時,一陣急促的敲窗聲響起,方若愚連忙收住力氣,蜷縮在貨架後頭,按兵不動。

高大霞循著聲音望去,倏地一愣,窗戶上,趴著傅家莊英俊的一張臉。

“刺鍋子!”甄精細驚叫起來。

傅家莊進來,打量著店鋪,讚歎不斷:“沒想到啊,居然是大姐開的店,琳琅滿目,品種齊全。”

“老弟,你怎麽找到這來了?”麻蘇蘇擠出一臉的驚喜。

“你來幹什麽?”高大霞一臉厭惡。

甄精細一步站到高大霞身前:“姐,你不用怕,這是咱們的地盤,他不敢乍翅!”

高大霞拽了拽甄精細:“精細,我和他沒事了。”

甄精細愣住,看了看傅家莊,又看了看高大霞:“他不找你要咪咪嘎了?”

高大霞笑著搖頭:“我倆是一夥兒的了。”

“一夥的?”甄精細滿頭霧水。

麻蘇蘇也佯裝不解:“大霞,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櫃子後的方若愚看著這一切,臉色越發難看。

“我倆都是共產黨。”高大霞坦然承認,一旁的傅家莊愣了愣,責備地瞪著高大霞。

“你是共產黨?”麻蘇蘇吃驚,她沒有料到高大霞會如此坦率地說出自己的身份。

高大霞看了傅家莊一眼:“我倆在火車上有點誤會,到了大連之後,疙瘩就解開了。”

“不用賠咪咪嘎了?”甄精細忍不住插嘴。

高大霞說:“都是一夥兒的了,不用賠,是吧,傅家莊同誌?”

傅家莊還是有些生氣,轉過頭去,貨架後的方若愚連忙縮進了櫃子裏。

麻蘇蘇上下打量著高大霞,一時有些難以判斷她的意圖:“大霞,你……你真是共產黨?”麻蘇蘇猶豫著問。她的反應倒也不算出格,畢竟大連明麵上仍是由蘇軍控製,而與蘇聯政府直接對接的是國民政府,共產黨人在大連還遠沒有到可以公開表明身份的地步。

“這還能有假?共產黨哪是隨便說說的?”高大霞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道,“這也就擱現在吧,蘇聯紅軍來了,要是擱小鼻子那時候,這就是我們黨的機密,你要是壞人,去把我倆告了,還能得不少賞錢哪!”

麻蘇蘇責備地推了把高大霞:“看妹妹說的,我哪是那種人?”

高大霞牽了牽嘴角:“就是現在,要是國民黨知道了我倆的身份,也想殺了我倆。”

甄精細悄悄看了麻蘇蘇一眼,又別過頭去。

傅家莊見高大霞說話越發離譜,上前拽住她的胳膊,衝麻蘇蘇笑了笑:“我找她有點事。”說著把高大霞拉到一邊。

“幹什麽?”高大霞甩開傅家莊,“沒看我和大姐說得正熱鬧嘛。”

傅家莊盯著高大霞的眼睛,壓低聲音問:“你要嫁人?”

高大霞一怔,古怪地看了傅家莊一眼,心下暗自揣測著傅家莊的來意,冷冷一笑:“怎麽了?”

“是不是因為我拒絕了你,你麵子上掛不住,就因愛生恨隨便找了個人?我告訴你啊高大霞,婚姻大事,絕對不能當兒戲!”傅家莊嚴厲地說道。

“刺鍋子,你還把自己當香餑餑啦?可真能往自己臉上貼金,還因愛生恨,我愛誰了?恨誰了?我告訴你,人家老萬比你革命還早倆月!”高大霞故意氣傅家莊。

“這和革命早晚沒關係,你不能說嫁就嫁。”傅家莊激動起來。

看到傅家莊這麽激動,高大霞有些感動,看來他還不是個木頭人,高大霞語氣軟下來:“我的事你別管了。”她推開傅家莊,大聲對麻蘇蘇說,“大姐的洋貨店今天剛開張,我倆來了,得給你捧個人場。”高大霞打量著店鋪,仿佛自己才是這家鋪子的主人,“大姐,我們也沒準備什麽開張大禮,我就告訴告訴你這屋裏有什麽機關吧。”

麻蘇蘇一驚:“啥機關?”

“高大霞,你別給人家瞎胡亂說!”傅家莊上前製止。

“怎麽叫瞎胡亂說?這地方以前是我們放火團的秘密聯絡站,裏裏外外犄角旮旯有什麽機關我最清楚。”高大霞看也不看傅家莊,“來,大姐,我一點點告訴你。”

立櫃裏的方若愚緊張起來,他推開櫃門,看向麻蘇蘇,麻蘇蘇示意他躲到後屋去。

趁著高大霞的視線落在門邊的一道白牆上,方若愚閃身而出。

高大霞指了指牆上一道黑色的印記:“知道這道印子怎麽回事嗎?”

甄精細湊上前看了一眼:“刺刀劃的!”

高大霞眼睛一亮:“行啊精細,這都能看出來。”

麻蘇蘇臉色泛白,忙上前打圓場:“哈爾濱原來也有小日本,扛著刺刀滿街欺負中國人。”

甄精細全然沒有明白麻蘇蘇的好意,又興奮地指著牆角一塊幹透了的血漬:“這一準是小日本的血!”

高大霞湊近了看了看,倏地一笑:“這是蚊子血。”

麻蘇蘇還在看第一道印痕:“那這個刺刀印……”

“小日本搜查電台的時候刮的。”高大霞漫不經心地說。

“電台?”麻蘇蘇驚愣。

“鬼子搜到電台了?”甄精細緊張地問。

“那能讓他們搜到,”高大霞得意地笑著,幾步走到一張桌子前,拍了拍桌麵,“別小看這張桌子,裏麵的講究可不少。當年,我們就在這裏發報,小鬼子來了,愣是沒發現。你們知道為什麽嗎?”

麻蘇蘇搖頭:“這不過就是張普通桌子,難道還有機關?”

高大霞的笑意越來越濃:“當然有。”她提起一塊桌板,桌板下顯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尺寸大小剛好可以容下一部電台,“瞧,隻要這麽一推,電台就滑進抽屜裏去了。”

甄精細不以為意地撇撇嘴:“小鬼子也太笨了,拉開抽屜不就發現了嗎?”

甄精細的問題問到了高大霞的得意處,她指了指抽屜內壁的一處隱蔽把手,“小鬼子不笨,是我們更聰明。這電台滑進抽屜裏以後,隻要一扭這個抽屜把手,裏麵的電台就給推進牆裏了。”

麻蘇蘇看著這個精巧的機關,忍不住在心底敬佩他們的隱蔽手段。

高大霞洋洋自得:“能把小鬼子耍得滴溜轉,我們能是一般人嗎?”

傅家莊意識到高大霞的話太密,密到有些不正常了:“高大霞,走吧,人家還做生意。”

高大霞扣上桌板,衝麻蘇蘇笑笑:“姐,以後有空咱們再聊。”

方若愚和麻蘇蘇都舒了一口氣,可一旁的甄精細卻不讓:“急啥呀姐,這裏光藏電台,沒藏過人啊?”

方若愚剛放下的一顆心,又懸到了嗓子眼。

“當然藏過!”高大霞在店門站住腳步,一下子又來了興致。

麻蘇蘇暗自咬牙,心底翻起陣陣怒火。

甄精細湊到高大霞身邊,滿是渴望地看著她:“姐,那你再講講,太好聽啦!”

方若愚擦了擦額間的冷汗,在心裏已經把甄精細五馬分屍了好幾個來回。

高大霞清了清嗓子,擺出了一副講書人的語態,活靈活現地描述道:“有一回,街上跑來個共產黨,小鬼子大舉出動,把青泥窪街搜了個遍,這裏當然也跑不了。他們來來回回翻了個底朝天,可根本沒想到的是,人就在朝著大街的這個櫃子底下,拉開門就能看著。”說著,高大霞一把拉開了剛才方若愚還露過麵的一個立櫃。

麻蘇蘇頓時心跳加快,好在櫃子裏空空****,麻蘇蘇鬆了口氣:“這要是放個喘氣的大活人,還不得露餡兒了?”

“這你就不懂了。”高大霞伸手一推門後的一個按鈕,木質牆壁無聲地滑開,一道勉強可以擠下一人的小隔間顯露出來,高大霞轉頭看了看目瞪口呆的甄精細,得意地捋了捋頭發:“這裏還有個藏人的地方。”

麻蘇蘇眼角微微**:“這上哪找去。”

“厲害吧?”高大霞笑得春風得意。

傅家莊聽不下去了,無奈地扭過身去,目光看向別處。

“其他櫃子裏頭還有機關哪!”高大霞越說越興奮,快步走向了下一個櫃子,“就這個,你們看!”她站在立櫃旁側,倏地一把拽開了櫃門,開心地向眾人展示著立櫃裏側。

麻蘇蘇和甄精細都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因這櫃子裏站著呆若木雞的方若愚。

“老——”甄精細下意識脫口而出,方若愚嚇得張大了嘴巴。

高大霞的視線被櫃門擋著,看見麻蘇蘇和甄精細的誇張反應隻覺得好笑:“看把你倆嚇的,沒事兒,裏頭的洞,通到這後麵。”說著,隨手摔上了櫃門,又是似曾相識的一聲悶響。

方若愚捂住鼻子,五官疼得扭成了一團。

高大霞朝前走了幾步,停下腳步,反身看著甄精細:“你剛才說了個老……老什麽?”

甄精細怔愣著,看向麻蘇蘇救援,麻蘇蘇幹咳了兩聲,拖長了語調:“他是說……他是說,人藏在這裏,小鬼子老……老也沒發現?”

高大霞點了點頭:“他們興許也覺得,這櫃子明睜眼露立在這,哪還敢藏人。”她得意地笑著,“可他們越這麽想,咱就越這麽幹。”

“叫你講的,我都緊張了。”麻蘇蘇擦了把額頭的冷汗,“你們這膽兒,也太大了!”

“這就叫藝高人膽大!”高大霞自豪地一揮拳頭。

麻蘇蘇引著高大霞往裏走:“大霞,那裏屋,有機關嗎?”

高大霞說:“有啊!”

麻蘇蘇緊跟在後麵:“在哪?”

“等一下。”高大霞回過身來,推開麻蘇蘇,闊步走向櫃門。

麻蘇蘇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好在高大霞這回從櫃門上揭下的是一張寫著“已消毒”的泛黃紙片:“貼在這兒多礙眼。”高大霞說。

甄精細經受不住這樣的大喘氣,腳下有些發軟。傅家莊注意到麻蘇蘇與甄精細的臉色都不大好看,上前拽了高大霞一把:“行了,咱們走吧。”

“大姐和精細都沒聽夠,我不講這不是窮拿把嗎?”高大霞還沒有盡興,又朝角落裏的花瓶走去,“這個花瓶,可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

“藏啥?”甄精細問。

高大霞神秘地吐出一個字:“槍!”

麻蘇蘇心下大驚,方若愚送給的那把槍,她剛才就放在花瓶裏,麻蘇蘇言不由衷地地掩飾著慌恐:“這哪能藏住槍呀,快,快進屋坐一會兒。”說著,上前推著高大霞離開。

高大霞一扭身:“大姐,你別不信,要是在這放把槍,遇到什麽突發的危險,拔槍就能射擊!”說著,便伸手朝花瓶裏探去。

麻蘇蘇一把握住高大霞的手,後背已然被冷汗浸濕:“妹妹呀,你要再這麽嚇唬大姐,這洋行店我就沒法開了,求求你,你可別說了。”說著,拉起高大霞的手往裏走去。

立櫃裏,方若愚從門縫看著高大霞和傅家莊朝裏屋走去,悄悄探出身子,踮著腳往門口跑去,孰料門外忽然闖進來一個人,店門猛地推開,重重撞在方若愚臉上,方若愚痛得慘叫一聲,伸手一摸,摸了滿手的鼻血。

幾個人循聲回過頭來,見火勺店的老王提著一小袋火勺,滿臉歉意地對著門邊的人在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怪我沒長眼……”

方若愚氣得直咬牙,強忍著疼痛要趕緊離開,老王卻堵著方若愚不讓走,一個勁兒說要給他處置一下,兩人爭執著的時候,高大霞過來,看到是方若愚,吃驚地叫了一聲:“挽霞子!”

方若愚順手抄起櫃台上的一包火柴,衝麻蘇蘇揚了揚:“老板,拿包洋火。”說著,掏出錢丟在櫃台上就要走。

“挽霞子!”高大霞衝上前去,一把拉住方若愚。

方若愚臉上流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不買挽霞子,我要洋火。”

高大霞直勾勾盯著方若愚的臉,冷笑了兩聲:“真能裝!”

方若愚迎著著高大霞犀利的目光,神色淡定:“姑娘,你指定是認錯人了。”

“你前兩天是不是去了哈爾濱?是不是住在馬迭爾旅館?”高大霞逼問道。

方若愚不假思索地搖頭:“沒有,我這有一兩年沒出過大連了。哈爾濱,十來年沒去了。”

麻蘇蘇上前收錢:“謝謝先生,再來啊。”

方若愚點點頭,轉身要走,高大霞展身攔住方若愚,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不會錯,就是你!”

方若愚一笑:“像也說不定,咱全中國有五萬萬人,總會有長得像的。怎麽,那個人跟你有什麽事嗎?”

“你別裝了!”高大霞激動起來,“你就是挽霞子!”

方若愚拽了拽衣擺,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你怎麽老說挽霞子?我今天也沒穿挽霞子呀,倒是穿秋衣了。”說著打了個噴嚏,“哎呀,這天突然就涼了,二八月亂穿衣。”方若愚見傅家莊一直看著自己,便衝他點了個頭:“小兄弟,你倆一起的?她是不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兒有毛病?”

“你才有沒毛病!”高大霞喊道,“你就是在馬迭爾旅館逃跑的那個壞蛋!”

方若愚無奈地朝傅家莊攤了攤手:“你看,她到底說什麽?馬迭爾驢迭爾,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我一句都聽不懂。”說著又轉身看著高大霞,“我再耐心告訴你一遍,你說的人不是我,我也沒去過哈爾濱!”

甄精細對突然發生的這一切有些茫然,看向一旁的麻蘇蘇,求尋求一個答案,麻蘇蘇對他搖了搖頭,眼下的局勢還不算太壞,方若愚還應付得過來,要是自己貿然替方若愚辯解,反倒是可疑了。

高大霞見旁邊袋子裏裝著木耳,抓了一把送到方若愚麵前:“這個吃過吧?”

方若愚愣了愣:“吃過啊,木耳誰沒吃過。”

高大霞一字一頓地說:“這東西好吃,血、受!”

方若愚一臉疑惑:“還行吧,得拿水發一下才能吃,說不上啥血受。”

高大霞眼睛一亮,興奮地看向傅家莊:“聽沒聽見?他說血受了!就這個腔這個調,一點都沒差!”

方若愚不解:“什麽腔什麽調?”

“血受!”高大霞激動起來,“你當時就這麽說的,不是大連人,不會說這個詞兒,你就是那個特務!”她過來推了傅家莊一把,“你木頭人啊?戳這兒不動彈了,他就是在馬迭爾旅館跑了的特務,錯不了,快抓人呀!”

方若愚像是恍然大悟:“噢,鬧了半天,你就因為我說了個血受,就認準我是特務了?”

“還有挽霞子!”高大霞強調。

方若愚笑了:“挽霞子、血受,哪個大連人不這麽說?照你這麽說,去過哈爾濱的大連人就都是特務唄?真是病得不輕!”他扭頭看了傅家莊一眼,“趕緊帶她看病去吧!”說著便要出門去。

高大霞上前拉住方若愚的袖子:“不能走!”

方若愚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回身嗬斥道:“我可是警察,你再這麽無理取鬧,我就把你送進嶺前大獄!”說著,他從上衣口袋兜裏抽出警察證,亮在高大霞眼前。

高大霞一把打開警察證:“你嚇唬誰啊?你個狗特務還狂起來了!這麽有本事,怎麽就不敢承認去過哈爾濱,住過馬迭爾旅館?”

方若愚厭惡地說:“我不跟你個彪子廢話,滾蛋!”

“你不用裝瘋賣傻,我記得清清楚楚,當天你穿了件青色馬褂!”

方若愚氣極而笑:“這就更不貼鋪襯了,我是警察,上班穿警服,平時穿西裝,我從來就不穿什麽馬褂。”說完,他飛速眨了眨眼。

“眨眼了,你眨巴眼了!”高大霞興奮起來,“刺鍋子,看到沒有,他眨巴眼了,他心虛,他撒謊,人一撒謊就愛眨巴眼!”

“你怎麽不說我還喘氣?要是連眼都不眨巴了,我不成死人啦!簡直就是個瘋娘們!我和你說不清!”方若愚說著,摔門出去,高大霞還要追上去,一隻手拽住了他。

“挽霞子,早晚有一天,我非扒下你的畫皮不可!”高大霞衝著門外大喊。

甄精細滿臉敬佩,從窗上望著方若愚遠去的背影,悄聲讚歎:“真能裝呀!”

麻蘇蘇瞪了眼甄精細,走上前去:“大霞,興許你真是認錯人了。”

“我沒有!”高大霞氣得直跺腳。

方若愚走出很遠,才回頭張望,不見高大霞追來,他才長舒了一口氣,一回身,差點撞到一個男人身上,正要發怒,對方卻認出他來:“方先生?”

方若愚盯著對方,想不起來是誰。

“我是開電車的老萬。”萬德福忙自我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