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方若愚準備上班時,大令焉頭搭腦地來了,方若愚知道又出了意外,可讓他驚訝的是,高大霞居然和傅家莊睡到了一鋪炕上,怔愣了半天,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這對臭不要臉的狗男女!”

騎著自行車到了警察署,方若愚把後座綁著的大布袋子交給傳達室老錢,讓他幫著把翠珍洗好的衣服分發給大家,再盯一下誰這個月的洗衣裳錢還沒交。

交待完翠玲的事,方若愚到檔案室調出近期的案子,果然找到了二姨夫的卷宗,他回辦公室處理完手頭上的活,又到鐵路醫院去見麻蘇蘇。

“昨天晚上的人,是你派去的?”麻蘇蘇倚靠在病**,看著方若愚,麵無表情。

“我還沒說你呢。”方若愚臉色陰沉,“要不是你那個精細笨,我這邊就得手了。”

“你應該知道,我是你的上級,你行動之前,應該經過我允許。”

“在大連,我是地主!”

“地主也歸我管。”麻蘇蘇起身,語氣強硬,“擅自做主的行為,我希望你這是最後一次。”

方若愚叉開話題:“那個甄精細,不能留在這裏,他隻會惹亂子。”

麻蘇蘇在地上踱著步:“有他這樣的笨蛋在,可以給你我打個掩護。”

“歪理邪說!”方若愚知道麻蘇蘇鐵了心要留下甄精細,便不再堅持,嘴上卻不服氣地嘟囔了一句,算是給了自己一個台階下。

麻蘇蘇也不想讓方若愚太沒有麵子,解釋道:“共產黨就是打破腦袋,都不會想到威風八麵的國民黨軍統裏,會有精細這樣的人,何況,傅家莊和高大霞都認識他,他要是突然消失了,也說不通。”

麻蘇蘇說到高大霞,又勾起了方若愚的惱怒:“你就是千方百計想讓高大霞活著。”

麻蘇蘇不耐煩了:“我再說一遍,不是我要讓她活,是大姨,大姨!”

“不殺高大霞,大姨就是拿我的命不當命!”

“大姨不讓殺,肯定有道理,要不然能讓我們跟敵人交朋友嗎?”

方若愚冷哼了一聲:“與敵人交朋友的前提,是我知道敵人是敵人,而敵人不知道我是敵人,可高大霞早就知道我是她的敵人啦!”

麻蘇蘇拉下臉:“方先生,你我都是老同誌,抗命的事做不得,我不想再重複這句話了。”

方若愚幽幽歎了歎氣:“我算是看出來了,大姨要把我當卒子了,隨時打算把我像二姨夫那樣推過界河。”

麻蘇蘇看了他一眼:“你冤枉大姨了。”

方若愚冷笑:“冤枉?二姨夫根本不是自殺,是被我們自己人給滅的口!”

麻蘇蘇一怔,回身盯著方若愚。

“我看過二姨夫的卷宗,大姨能騙得了共產黨,騙不過我。”

“你看出什麽來了?”麻蘇蘇追問。

方若愚說:“案卷上寫得清清楚楚,二姨夫是服用氰化鉀自殺身亡,可當時的情況是,二姨夫已經交代了我的哈爾濱之行,可說了一半就中毒而死。他要是有必死之心,就什麽都不會說。”

麻蘇蘇低頭沉思了一會,抬起頭來:“那你更應該感謝大姨才是!”

“為什麽?”方若愚不解。

“要是二姨夫全招了,你還能回大連嗎?”麻蘇蘇緩緩說道,“看來,大姨還真有本事,觸角都伸到共產黨內部了,要不,也保護不了你。”

“大姨不是保護我,是怕任務遭到破壞。”方若愚冷笑了一聲,“二姨夫死了,你老姨來了。現在,輪到我這個老姨夫為你老姨犧牲的時候了。”

“這一堆姨冒出來,趕上饒口令了。”麻蘇蘇看著窗外,“方先生的嘴皮子還真利落。”

“我沒工夫兒跟你瞎扯!”方若愚激動起來,“不殺高大霞,我危機四伏,沒好日子過!”

“沒那麽玄乎。”麻蘇蘇平靜地說,“我也請方先生放寬心,隻要我老姨在大連一天,就絕不容許舍車保帥的事再發生。現在重中之重的事,是找到名單。你應該明白,咱們大連市黨部剛成立,這些人就是我們的骨幹,他們有個閃失,我們的工作還找誰去幹?”

“有高大霞在,我的工作也沒法幹。”方若愚皺眉。

“找不著名單,那上麵的人就隨時會性命不保,包括你自己!”

“箱子裏、包袱裏都沒有藏名單的紅腸,那就證明紅腸還在哈爾濱。”方若愚說。

“哈爾濱那邊找了,沒有。”麻蘇蘇說。

“名單要在高大霞手裏,她早交給共產黨了,你我還能在這瞎扯蛋?”方若愚臉色難看。

麻蘇蘇緩和了語氣:“你說得沒錯,這說明現在共產黨也沒見著名單。”

“名單是顆炸彈,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炸,隻有除掉高大霞,才能一了百了。”方若愚不厭其煩地強調。

“即使退一步,可以殺高大霞,那也必須在找到紅腸之後。”麻蘇蘇輕輕揉著太陽穴,“昨晚我想了半宿,還有一種更大的可能,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名單在紅腸裏。”

二人對視著,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相同的警覺,方若愚焦急地說:“那就繼續上高大霞家裏找呀,晚了,別讓她把紅腸剁吧剁吧下鍋了!”

此時,劉曼麗在廚房的案板上,正切著從炕上找到的那根紅腸,昨晚大令的子彈把炕上的被褥和枕頭打得散了花,劉曼麗收拾大炕發現了炕角報紙包著的紅腸時,紅腸多少有了些異味,她想著做個東北的亂燉燴菜能去去那股捂包包的味道,便切了土豆芸豆燉進了鍋裏,眼看著那些菜快好了,她才把案板上切好的紅腸推進熱浪滾滾的鐵鍋裏,翻炒起來。劉曼麗生怕紅腸沒有熟透,吃壞了誰的肚子,又多炒了一會兒,好在這盤實惠的大菜端上桌時,味道相當可口,吃不出一點異樣。

劉曼麗挨著傅家莊坐下:“傅大哥,再喝點?”

“不喝了,一會兒我跟守平還出去辦事。”傅家莊接過高守平遞過來的筷子,發現劉曼麗的目光像是膠水一樣黏在他的臉上,他不自在地,“怎麽了,嫂子。”

劉曼麗還是盯著傅家莊的臉:“我覺得,傅大哥哪裏不太對勁兒。”

高大霞進來:“看什麽呀,趕上鱉瞅蛋了。”

劉曼麗忽然驚喜地一拍桌子:“胡子沒啦!”

“你嚇我一跳!刮個胡子有什麽大驚小怪的?”高大霞看了眼傅家莊,他原來有模有樣的胡子確實沒了,整個人清秀不少,高大霞卻故意撇了撇嘴,“嘴上沒毛,沒事不牢,不如原來看著踏實。”

“你懂個屁。”劉曼麗瞪著高大霞,“留胡子的都是糙老爺們,人家傅大哥留過蘇,念過大書,一看就是俊俏書生。”說著又看向傅家莊,“剛才我還納悶,這才來咱家睡了一宿的覺,傅大哥咋就年輕了這麽多,原來是胡子鬧的,這一刮呀,比守平都顯嫩。”

“那往後,他管守平叫哥。”高大霞沒好氣地說,一旁的高守平尷尬地笑著。

比高守平還要尷尬的是傅家莊,他吃飯前戀戀不舍地刮去留了多年的胡子,就是因為昨晚在飯桌上劉曼麗對他胡子的一通品評,讓他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沒想到胡子消失了,劉曼麗又換了一套說辭。

“胡說,再年輕也是傅大哥,輩份不能亂。”劉曼麗嘴上嗬斥著高大霞,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她往傅家莊碗裏夾著紅腸,語氣溫柔:“昨晚光喝酒了,也沒正經吃飯。傅大哥,快吃,別聽大霞胡說八道,她昨晚喝迷糊了,現在還沒醒酒,要不然深更半夜也不能——”

“嫂子!”高大霞不滿地喊了一聲,把劉曼麗的後半句話按了回去,她瞅了眼劉曼麗,夾起一片紅腸塞進嘴裏,發狠似地嚼著。

“怎麽,還有紅腸啊。”傅家莊嚐試緩和尷尬的氣氛,“我還以為在火車上都吃完了呢。”

劉曼麗忍不住,又數落起來:“你說你啊高大霞,摳摳搜搜,昨天晚上沒舍得拿出來是不是?”

高大霞沒好聲氣:“對!”

傅家莊夾了一片紅腸品咂著:“亂燉還挺好吃,原來在蘇聯的時候,都是配著列巴——”

“別一口一個蘇聯,這裏是大連。”高大霞不滿地打斷傅家莊,“你要是覺得水土不服,就回蘇聯去,沒人攔著你。”

傅家莊訕訕笑著,很不自在。

“高大霞,你又吃嗆藥了?”劉曼麗拍高大霞一巴掌,轉臉又朝傅家莊陪著笑,“傅大哥,她說話就這樣式,衝。別往心裏去,快吃,肉乎乎的,好吃!”

“我自己來……”傅家莊夾起一口菜。

高大霞悶悶不樂地夾著紅腸,剛要往嘴裏送,忽然愣住了,紅彤彤的腸肉裏,一小塊紙片冒了出來,高大霞拔出紙片一看,心跳忽然頓了半拍,她用筷子在盤子裏扒拉著,劉曼麗一筷子敲在高大霞的手背上:“你這麽扒拉,還讓不讓別人吃了!”

高大霞也不答話,從菜裏夾出了一塊紙片。

高守平湊近了看了看,驚叫一聲:“有字!”

傅家莊一怔,反應過來,與高大霞同時喊了起來:“是名單!”

桌麵被清空了,濕漉漉黏糊糊的紙片在桌上排開,高大霞用清水小心洗刷著紙片,傅家莊辨認著上麵的字跡,怎奈字跡太過模糊。

“叫湯水一泡,這鋼筆字不大能看出來呀。”高守平神色沮喪。

“這還做了個亂燉,啥東西這麽個燉法也得成糨糊?”高大霞沒好氣地抖著水珠。

劉曼麗自責地:“都怨我,切的時候瞎摸糊眼也沒看著,也應賴大霞,皮箱裏有紅腸你不知道啊。”

“對,確實怨我,怎麽就沒往紅腸裏頭想!”高大霞懊悔。

“該想的不想,外路精神!高大霞,你這是犯了多大的錯呀,我都替你害臊!”劉曼麗點著高大霞的腦袋。

傅家莊抬手攔住劉曼麗,看著高大霞:“現在我想明白了,敵人在路上反反複複刺殺你,包括昨天晚上來的人,他們的目的都是一個,就是要拿回這份名單。”

劉曼麗鬆了一口氣:“幸虧壞蛋是來拿名單的,這要是摸到我房間去,我還說不清了。”

“什麽說不清?”傅家莊不解。

“名聲呀!”劉曼麗激動起來,“這些年守平他哥不在家,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怕招閑話,像昨晚似的,這猛然間深更半夜闖進來一個大男人——”

高守平打斷劉曼麗:“嫂子你別打岔,我們談正事哪!”

“我這也是正事,一輩子的名聲呀!”劉曼麗大聲說。

傅家莊放棄了辨認,揉了揉幹澀的眼睛:“等晾幹了,也許能好一些。”

“好些字認不出來了。”高守平滿臉痛惜。

“認一個是一個,順藤摸瓜的話,也許就能拽出一串。”傅家莊說。

高大霞洗淨了最後一張紙片,悵然若失地端起水盆出去。傅家莊猶豫了一下,跟上去。

劉曼麗看著傅家莊的背影出了門,轉頭打了高守平一下:“不說明白,人家傅大哥怎麽看我!”

高大霞在水槽子前洗刷臉盆,傅家莊過來:“我也是太多疑了,以為特務說把名單給你了,是說了假話。”

“他說的是名單,我拿的是他的禮帽。”高大霞轉頭看著傅家莊,“裏麵有根紅腸,我也沒多想,還是馬虎大意了,是我的錯。多虧你懷疑名單在我身上,死皮賴臉跟了一道,也算是保護了名單。”

“你這話說的,聽著這麽別扭?”傅家莊抓了抓後腦勺。

“別扭什麽?你要不是狗皮膏藥粘著我,名單不早就落到特務手裏了?好賴話你都聽不出來。”高大霞繼續洗刷起來。

“那叫策略、謀略、戰略戰術。什麽死皮賴臉、狗皮膏藥,多難聽。”傅家莊不服氣地嘀咕。

“咱們商量工作,你老挑字眼幹什麽?”高大霞不滿。

“行行行,都是你的理。”傅家莊無奈地擺手,“剛才說到哪了?”

“說你小心眼。”高大霞說。

“我是說,我們不知道名單在紅腸裏,可是特務知道。”傅家莊忍住性子。

高大霞一驚:“你是說,甄精細和他姐知道?”

傅家莊直視著高大霞的眼睛,沉默不語。

“從哈爾濱開始,我就被他們姐弟倆盯上了。”高大霞回想著麻蘇蘇和甄精細一路上的表現。

“這一道上,他們可忙得不輕。”傅家莊也想著。

“這倆人,肯定是我在馬迭爾旅館遇到的那個老姨夫派來的。這樣,趁他倆還在醫院,我去摸一摸。他們要真是特務,肯定不會放過我。”高大霞端起盆走開。

“我也去。”傅家莊跟上來。

院門開了,進來一個黑布長衫的年輕人,他衝著東屋高喊:“守平!守平!”

“找守平啊?”高大霞打量著年輕人。

“老關!”高守平從屋裏出來,對傅家莊和高大霞說,“自己人,來找我去送昨晚印好的傳單。”轉頭又對老關做著介紹,“這是我姐,這是傅哥,都是革命老前輩。”

“你好,老關。”傅家莊點頭,想起李雲光說帶人雲抓二姨夫的時候,就是這個老關給二姨夫拿的茶杯。

“姐,傅哥,我是守平的同誌。”老關衝二人點點頭,一副和善的表情,“別看我歲數比守平大點,論參加革命的時間,可沒有他長。”

“革命不分先後。”高大霞笑著說。

傅家莊看向高守平:“守平,送傳單著急嗎?”

“不急,中午前送去就行。”高守平說。

“那你跟我和你姐去辦個事。”傅家莊說。

“執行任務嗎?”高守平問。

傅家莊點頭。一旁的老關連忙拽了拽高守平,又指著自己,高守平意會,對傅家莊說:“傅哥,讓老關一塊去吧,他很可靠。”

老關一臉渴望地看著傅家莊,傅家莊點點頭,讓他倆先去鐵路醫院門口等著,高守平高興地搗了老關一拳頭,老關開心地笑著,高守平去推出自行車,和老關說笑著出了院子。

傅家莊和高大霞進屋,傅家莊看了眼桌上的紙片,提醒劉曼麗說:“嫂子,這些紙片晾幹以後,麻煩你先給收好。”

劉曼麗點頭:“行,晾幹了我就收起來。”

高大霞強調:“嫂子,這東西很重要,一點小紙片也不能弄丟了。”

劉曼麗衝著高大霞一瞪眼:“你當我是你啊,好好個事兒讓你幹得水襠尿褲。”

劉曼麗的數落,讓高大霞一直情緒不高,坐到電車上,又跟傅家莊做著檢討:“我還笑話那個甄精細傻,整了半天,自己也不精細。昨天你還和守平說,我是你見過的最厲害最有心眼的女特務,你真是看走了眼,以為我是裝彪,其實,我是真彪。”

“行了,別老窩囊自己了,除了上火,沒有意義。”傅家莊安撫著。

“本來是能一鍋端的事,結果給一鍋燉了。”高大霞越說越懊悔,眼裏有了淚光,她怕傅家莊看出來,轉頭望向車窗外。

“我橫想豎想,甄精細都不像個特務。”傅家莊故意挑起一個話題。

高大霞琢磨著:“他確實不精細,那個麻蘇蘇倒是頭發梢都能豎起來,說她像特務,也不對吧,她在火車站上還替我擋了子彈哪。再說,他倆要是特務,在火車上對我動手多好,他們有的是空兒。”

“他們要真是特務,未必不想在火車上動手,隻不過有我保護你,他們沒機會下手。”

“是,就你那麽個死纏爛打法,誰都下不了手。”高大霞表示了讚同。

傅家莊皺眉:“你說話……聽著就叫人不舒服。”

“有什麽不舒服的?你就這麽幹了一道兒!”

傅家莊滿臉無奈:“這是一種策略,不是很有效果嘛。”

高大霞白了他一眼:“你這個勁頭,要是用在追女人身上,孩子早都滿地跑了——對了,你真沒成家?”

傅家莊知道她是想起早上劉曼麗提到的事了,不悅地說:“早上不都跟你和嫂子說過了嘛,又問。”

“老大姐關心一下你的生活,還有錯了?”高大霞幹咳了一聲,“到底有沒有,給個準話兒。”

“我一直給的都是準話兒。光革命了,哪有時間成家?”

高大霞感同身受地點點頭:“也是,一天到晚光想著怎麽跟小鬼子做鬥爭了,個人的事兒,跟我一樣,還真沒有時間考慮。”

“也不能說一點兒沒考慮。可咱們都是提著腦袋過日子,跟誰成家,萬一哪天犧牲了,反倒害了對方。”

高大霞連連點頭:“對對對,我就是這麽想的,才拖到現在。這些年,為了感情上的事,我傷了好幾個男同誌的心哪,想想就覺得怪對不住人家的。”

“啊,你結過好幾次婚?”傅家莊吃驚。

“你才結過好幾次哪!”高大霞火了。

“那你說傷了好多男同誌的心……”

“我是說好多男同誌都看上我了,我沒答應人家,人家能不難受嗎?”高大霞盯著傅家莊,“你以為都像你啊,沒心沒肺!”

傅家莊上下打量起高大霞,神秘地笑了笑,高大霞感到莫名的嘲諷,氣衝衝地問:“怎麽,你還不信?”

“信,你說什麽我都信。”傅家莊試圖嚴肅起來,可眼角還是掛著笑意。

“看你這眼神,明明就是不信!”高大霞惱火。

“我屬龍你屬虎,咱倆湊在一起,還真是不得安生。”傅家莊說著,便往旁邊挪了挪。

“行啊,我屬虎你還記得挺牢實,告訴你啊傅家莊,現在大連鬥爭形勢很嚴峻,我可是一心都想著幹革命,沒心思跟你扯那些‘裏根愣’。”高大霞一臉認真。

傅家莊又氣又茫然:“誰跟你扯‘裏根愣’了?你別倒打一耙。”

“你還嘴硬?”高大霞咄咄逼人,“你才來大連兩天,多少革命正事大事你都沒顧上,倒老忘不掉我屬什麽,這不叫扯‘裏根愣’叫什麽?”

傅家莊一時語塞,嘴角張了又張,又不知說什麽好,把臉一扭:“不跟你說了。”

高大霞卻不算完,起身坐到了傅家莊的另一麵:“你告訴我你屬龍什麽意思?龍虎鬥不合適唄,傅家莊,你也算久經考驗的老革命了,居然還相信封建迷信那一套!”

傅家莊突然感覺自己像是被街邊流氓調戲的小姑娘,無力地爭辯:“這又不是我說的。”

“話從你嘴裏出來的,你還不承認?幹了這麽些年革命,受了這麽些年黨的唯物主義教育,你把馬克思主義當啥了?都當菜餅子咽進肚子去了?”

高大霞的呼吸噴在傅家莊臉頰上,他有些微微發癢。

“為了革命,我也不是不能做出犧牲。”高大霞緊緊盯著傅家莊,臉頰泛起一抹紅暈。

傅家莊愣了愣:“你要做什麽犧牲?”

高大霞欲言又止,看著傅家莊茫然地眨著眼,還是捅破了窗戶紙:“你我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曲裏拐彎的話也不說了,你二十九,我三十一,大你兩歲。”

“這個加減法我能算出來,怎麽了?”傅家莊越聽越糊塗,心底卻升起不好的預感。

“你是不懂還是裝不懂?”高大霞急了。

傅家莊怔愣了一會兒,明白了高大霞的意思,苦笑著說:“你這不是亂點鴛鴦譜嘛,你還是別說了。”

高大霞雖然也覺得尷尬,可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她要逼著自己把這台戲唱下去:“革命也得成家立業,傅家莊,我就問你,你覺得我咋樣吧?”

傅家莊猶豫著,點了下頭:“挺……挺好。”

高大霞暗自鬆了口氣,雖然有幾分竊喜,可臉上還是認真嚴肅:“既然你說挺好,那咱倆就向組織打個報告,把兩個鋪蓋卷往一個鋪炕上一鋪。”

傅家莊緊張起來,腦袋晃得像是撥浪鼓:“不行不行,這堅決不行!”

“怎麽?你還想大操大辦?”高大霞望著傅家莊,語氣溫和,“那就依你,我出去好幾年回來了,也應該熱熱鬧鬧辦一辦,讓街坊四鄰都知道知道。”

“知道什麽?”傅家莊隻覺得好氣又好笑,“咱倆怎麽可能……”他頓了頓,“求求你,別開玩笑了。”

高大霞臉一繃:“誰開玩笑了?傅家莊,你嫌我比你大是不是?我告訴你,大連女人不少,可像我高大霞這樣的女英雄,一個巴掌就能巴拉過來,你現在不答應,往後你可別後悔。”

“放心吧,我不後悔。”傅家莊如釋重負,舒了口氣。

“怎麽你就不後悔?”高大霞感到自己的自信心受到了嚴重打擊,“咱倆一個未嫁一個未娶,滿大街上哪去找這麽合適的革命伴侶,你還有沒有點數啊!”

傅家莊被逼得左右為難,賭氣地說:“我有女朋友了。”

高大霞一下子愣住了:“剛才你還說沒有……”

“我是說我沒有媳婦。”傅家莊小聲咕噥。

“之前你怎麽不早說?浪費我的革命感情!”高大霞漲紅了臉,給自己找著台階下。

傅家莊還要反駁,高大霞搶先說:“你有了更好,這事挑明了,咱們往後也能一心一意幹革命了,省得你胡思亂想。”

“誰胡思亂想了?”傅家莊感到不可理喻,他正盤算著要多解釋兩句,高大霞卻起身站到了一旁,望向車窗外。

高守平滿以為他和老關能先到鐵路醫院,可半路上老關尿急,高守平隻得讓他尋個地方方便,高守平不會料到,老關尿急是假,找個地方打電話是真。

要不是有任務,高大霞真想趕緊下車,免得再讓自己難堪。傅家莊看出高大霞的不快,在車上他不好再說什麽,說多了也怕引起別人誤會,那樣隻能更讓高大霞不快,下了電車,傅家莊想跟高大霞做進一步解釋,高大霞不買賬,陰覺著臉:“你什麽也不用說,就把我剛才說的話當屁放了就行。”

傅家莊怕傷了對方:“我真有女朋友了。再說,愛情也不能是強迫的事情。”

“誰強迫你了?”高大霞突然停步,傅家莊險些一頭撞在她身上,“刺鍋子,你還以為我真看好你了?我和你明說吧,我那麽做,是想讓你跟我唱一出假戲,斷了我嫂子的念想。”

“我覺得嫂子有什麽念想沒毛病,你沒有權力讓她當一輩子寡婦。”傅家莊說。

“我哥是死是活,還沒有準信兒。你一來她就想三想四這就不對,我跟你說那些話,不過是想先把你這個坑兒占上。”

傅家莊急了:“我怎麽就成坑了?”

“這不就打個比方嘛,你還挑上了?我是說讓她死了那條心,免得我哥回來,讓她丟人現眼。”高大霞振振有詞。

“你這想法,可真……真奇葩!”傅家莊無語,走開。

“你的坑有人占了,我就放心了。我警告你啊,你要是敢把我剛才和你說的話傳出去,小心我割了你的口條拌黃瓜!”高大霞跟上去,告誡道。

傅家莊忍不住低笑起來:“不說不說,我向斯大林同誌保證……”

“這裏不是蘇聯,是中國。”

“那我向毛主席保證。”傅家莊笑著舉手,“一定把你說的話都爛到肚子裏!”

“保證得挺溜道呀,看來,以前你是沒少保證過。”高大霞說。

兩人伴著嘴,到了鐵路醫院,在門口等了一會兒,高守平帶著老關才來,高大霞數落了一頓高守平,老關站在一旁紅著臉,高守平沒有說破是老關誤了事,高大霞買了點水果,讓他們三個人在住院部外麵等著,自己去見麻蘇蘇。

麻蘇蘇在窗前看著幾個人朝住院部走來,對甄精細囑咐了一通,讓他走了。

高守平看著高大霞一個人朝病房走去,擔心地問傅家莊:“我姐不會有危險吧?”

傅家莊說:“你太小看你姐了。”

高大霞來到病房,麻蘇蘇病懨懨斜躺在**,一見高大霞,她驚訝地掙紮著起身:“大霞,你咋又來了?”

高大霞把手裏的水果袋放在桌上:“姐,你為我擋了槍子兒,我過來看看你還不是應該的嗎?你怎麽樣了?”

“托妹妹的福,算我命大,既沒傷筋,也沒動骨。”麻蘇蘇說。

“這我知道。”高大霞坐到麻蘇蘇對麵的椅子上,“昨天聽大夫說你不要緊,我才偷著跑了,大姐你不怪我吧?”

“看你說的,我知道你是為躲那個男人。”

高大霞佯裝緊張:“他沒來吧?”

麻蘇蘇說:“你跑了,他就走了。人家對我不錯,幫著送到醫院,我想感激感激,還找不著人了。”

高大霞問:“怎麽沒看見精細?”

麻蘇蘇一笑:“這孩子疼我,知道我愛吃零嘴,出去給我買好吃的了。”

“你這個弟弟,真不錯。唉,大姐,你和精細來大連幹什麽?”高大霞佯裝隨口一問。

麻蘇蘇說:“來找個營生幹。我尋思小鬼子給攆跑了,大連街上肯定能空出不少店鋪,我想開個洋貨店。”

高大霞滿臉欽佩:“那你可得倒騰點稀奇玩意兒,大連人眼光高,挑三揀四,可不好糊弄。”

又扯了會閑篇,高大霞看問不出什麽了,起身要走,麻蘇蘇做出難舍的樣子:“好妹妹,我還不知道你住哪,以後我上哪找你,我在大連可就你這麽個好姊妹,咱可不能斷了聯係。”

高大霞說:“我明天再來,等你病好了,我領你去家裏認認門。”

從病房出來,高大霞把傅家莊拉到一邊,說自己在裏麵沒看出什麽問題。

“那個女人很精明,你沒套套傻精細?”傅家莊問。

“他不在病房,我還是覺得哪能有甄精細那麽彪乎乎的特務,他要真是,我看不出來,你還看不出來?”高大霞悄聲說。

傅家莊一笑:“你這是給我戴高帽嗎?”

高大霞白了他一眼:“我說得是真話。誰能騙得了你?一肚子猴兒。”

傅家莊不理會高大霞的挖苦,自顧分析道:“也許還有一種可能,麻蘇蘇和甄精細如果不是特務,那三番五次來找紅腸的敵人,一定是認識你的潛伏特務,至少他們一直都在接受某個人的指令。”

高大霞問:“能不能是馬迭爾旅館的那個挽霞子?”

傅家莊思忖著。

高大霞說:“剛才沒見著甄精細,我就留了個心眼,說明天還過來,到時候再套套他,他要是沒毛病,麻蘇蘇就清白了。”

傅家莊點頭,招呼一直在不遠處等著的高守平和老關過來。四個人正想走,高大霞看見甄精細在水果攤前買蘋果,她興奮地示意了一下,自己走過去,叫了聲:“精細。”

甄精細一見高大霞,果然很高興,伸手從袋子裏摸出一個蘋果讓她快吃,高大霞接過蘋果:“嗯,三十裏堡的小果光,甜、脆。”她盯著甄精細,“唉,精細,你這眼圈怎麽發青啦?昨晚沒睡好吧?”

甄精細抹了把眼睛:“嗯,沒咋睡,起來好幾回,我姐老說胳膊痛。”

“沒上街去逛逛,坐坐電車?”高大霞問。

甄精細張了張嘴,又收住話頭:“等我姐出院了,我跟她一塊坐。”

“嗯,坐電車上我家串門去,知道我在哪住吧?”

甄精細搖了搖頭:“不知道。”

高大霞在考證甄精細的時候,接到麻蘇蘇電話趕到醫院來的方若愚和大令,正在不遠處緊盯著兩人,方若愚生怕甄精細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這個彪子,一個勁兒瞎說什麽,可別露餡了!”

“露餡也不怕。反正高大霞也活不長。”大令戴上口罩和帽子,把散出的頭發掖進帽子裏。

其實方若愚是多慮了,甄精細要說的話,麻蘇蘇事先都教過他了,他在醫院門前買蘋果,其實是等著高大霞上鉤,好讓趕來的大令有時間除掉麻蘇蘇和方若愚的這個心頭之患。甄精細看到方若愚的身影,知道麻蘇蘇交待給自己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他告別了高大霞,向醫院走去。

傅家莊看著一臉失落的高大霞,猜出她沒問出什麽有價值的線索,傅家莊正要過去,卻見一個戴著口罩的女人直愣愣朝高大霞奔過去,她的手上,分明還握著一把匕首,傅家莊大喝一聲:“大霞,小心!”

大令被這一聲叫喊嚇得一驚,看了眼衝過來的傅家莊,揮刀刺向高大霞,刀鋒呼嘯著破開了空氣,高大霞的身子重重地倒了下去,眼前的陽光,像耀眼的碎片一樣四散開來。

方若愚見高大霞倒下,為之一振。

“大霞!”傅家莊掏槍奔來,高守平和老關緊跟在後。

大令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高大霞,還要上前補刀,跑來的傅家莊扣動了板擊,大令撒腿就跑。傅家莊顧不上追趕大令,慌忙扶起高大霞:“大霞,高大霞!”

高守平和老關也圍了上來,高守平哭天喊地地叫著:“姐,姐——”

“我沒事兒。”高大霞狼狽地支起身子,指著大令逃跑的方向,焦急地喊著:“快追特務去呀!”

三個人像是同時聽到了發令槍,齊齊射了出去。高大霞爬起身,也追去。

慌張奔逃的大令跑到一個交叉口,正猶豫逃向哪邊,胡同深處,遠遠追來了高大霞,她一眼看見大令,旋即大喊:“特務在這!”

大令撒腿便跑,前麵卻閃出了老關,大令不知如何是好,老關看到遠處跑來的高大霞,佯裝揮拳打向大令,低聲吼道:“快接招!”

大令反應過來,閃身躲開了老關的一拳,反身一腳將老關踢倒,徑直跑去。老關捂著肚子癱倒在地,一麵賣力地高喊:“別跑!”

高大霞追了上來,越過了老關。老關連忙爬起,跟上她的腳步。

大令一口氣跑出了胡同,消失在街道的人群裏。

老關追上高大霞,四下張望著:“人哪?”

傅家莊和高守平跑來,四個人看著人來車往的街道,都是一臉沮喪。

“看清長什麽樣了嗎?”傅家莊問。

高大霞搖頭:“身量瞧著像個女人,歲數不大。”她轉頭看向老關,“是吧?我看她跟你打了個照麵。”

老關茫然地:“男女我倒是沒看出來,個不高,戴個口罩,捂得挺嚴實……”

“問你她長什麽樣?”高大霞不耐煩地說。

老關猶豫著:“二十郎當,三十不到吧,應該跟我差不多,挺瘦,眼珠子不大,鼻梁塌塌著……”

高大霞惱火:“你說的那是豬八戒他二姨!”

“敵人這麽想要你的命,還是怕你手裏的那份名單暴露了。”傅家莊思忖著,少頃,看向高大霞,“那姐弟倆,還是有問題。”

“從哪能看出來?”高大霞問。

傅家莊搖搖頭:“看不出來不代表沒有問題,你想,除了他倆,這一道上我們也沒有接觸過別人吧?”

高大霞皺著眉頭:“我一直想不通,敵人怎麽知道我家在哪住,又是怎麽知道我來醫院的?這是今天早晨咱們剛定的事呀。”

傅家莊突然一驚,意識到了什麽事:“壞了!趕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