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甘左嚴再次和田小七並肩戰鬥在一起。此時馳援的第一梯隊禁軍,早已和風塵裏區伯手下的刀手們混戰在一起。田小七腳步匆忙地揮著繡春刀殺向一條小巷時,終於看到了火光中的駝背區伯,現在看上去他像一隻被烤熟的烏龜。區伯手中握鞭,雙眼曝出了眼眶,所有關節都腫脹變形。他已經跪死在了大街上,麵向著日本國的方向。田小七看到劉一刀和土拔槍槍,從他的身邊往前彈出去似的躥到了區伯的身邊。劉一刀手起刀落,一刀割下了區伯看上去小得有些滑稽的頭顱。這時候病夫穿著一雙拖鞋,穿著潔淨的麻布衣裳,走到了那具沒有頭的屍體邊上,發出了嘖嘖嘖的聲音。他無限憂傷地望著差不多已經煙消雲散的風塵裏,田小七他們都不知道的是,這一次,是他在區伯臨死之前,把一粒“黑無常”拍進了區伯的嘴裏。
劉一刀提著區伯的頭,和土板槍槍一起一陣風似的從田小七身邊掠過了。他們奔跑的時候,土拔槍槍仍然和劉一刀熱烈地討論著怎麽樣讓他的個子長高的話題。
火勢洶湧的風塵裏,春小九終於看見甘左嚴的身影時,忍不住喜極而泣,她擦了一把淚,卻感覺後背突然有一把刀刺了進來。刀子從胸口抽回去的時候,春小九想起她一直想擁有的,南麂島上一座會漏風的石頭房子。
春小九顧不了那麽多,她朝著歡樂坊一直燒個不停的酒窖奔去,四周依舊是一片燎原的撕殺聲。刀一再遇見刀,晚霞中不斷地有人倒下,一切似乎才剛剛開始。
掌櫃無恙拖著受傷的身體,蹣跚地走出麗春院,和再次趕來的田小七一起衝進了相互絞殺的人群中,她就守護在田小七的背後,替田小七擋下了無數紛亂的刀子。她說田小七,這次我還是要和你在一起。但是無恙已經血肉模糊,田小七聽見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田小七後來越過一名錦衣衛被切碎成布條一樣的飛魚服,看見奔跑的春小九如同一隻赤腳的兔子,從酒窖裏回來的時候,她手上晃晃****地提了一壺酒。春小九奔到甘左嚴身邊,突然就無力地倒了下去。甘左嚴提著長刀,猛地飛出身子將她抱住,他發現春小九的身子以及春小九的氣息和春小九剛剛流出的淚全是滾燙的。春小九提起那壺酒說,甘左嚴,這酒是熱的。喝下它,再去殺一把。甘左嚴的眼淚終於湧了出來。他聽見春小九說,甘左嚴你怎麽哭了?你是從來不掉眼淚的。還有,你的胡子呢?
甘左嚴將那些酒全都倒進了嘴裏,他說小九,你後悔嗎?
春小九躺在甘左嚴的懷裏笑了,說,別說話,把酒香一直含在嘴裏。又說,我是不是很美?你抱緊我一點,我不是一般的冷。
田小七看見一抹淡淡的夜色灑了下來,他回過身去,卻發現無恙已經不見了。
馬候炮躺在風塵裏冰冷的土裏,她像一匹體溫尚存的老馬,經曆了長途跋涉後徹底把自己給累倒了。她看見吉祥的淚光如同一條清澈的河,河裏卻倒映著自己鮮紅色的血。這麽多年,馬候炮覺得自己真的太累了,在閉上眼睛之前,她聽見了吉祥的哭聲。吉祥說,嬤嬤,不要。嬤嬤,不要。馬候炮疲倦地笑了一笑,說,願你們吉祥。
劉一刀和土拔槍槍提著區伯滿是血汙的人頭趕到,看見躺在地上的馬候炮時,雙腿一屈和田小七一起跪了下去。那時候,他們感覺眼前的嬤嬤是那樣地像自己死在遼東戰場上的父親。田小七滿含著熱淚,將繡春刀刺向空中,大叫一聲,**平風塵裏!話音剛落,歡樂坊的酒窖裏,又一把大火轟的一聲燃燒了起來,火光再次映紅有著無數秘密的風塵裏。
那時候,遠處的月壇,皇帝麾下的步兵師,騎兵師以及水師部隊正踩著整齊的步陣,浩浩****地從閱兵台前經過。龍旗招展,鼓樂齊鳴!皇帝望著眼前的一切,平靜地說,我們不能忘了風塵裏。站在身後的元規上前一步。元規說,皇上,田小七他們還在戰鬥。
萬曆皇帝抬起頭來,喃喃地望著天空中一塊潔白得像綿羊毛一樣的雲朵說,你們都是英雄。接著又說,一切都是朕最好的安排。
萬曆皇帝是在這天的二更時分帶著朱常洵來到風塵裏的,但他這次沒有聽見打更的聲音。事實上,在此之前,他曾經無數次改頭換麵,化妝成平民的樣子,和朱常洵一起來過這裏,也見到了打更的小銅鑼。他後來還獨自去了歡樂坊,並且記得無恙姑娘在櫃台裏說的那句話,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而現在,眼前的歡樂坊已經成了一堆滾燙的廢墟。
元規帶著萬曆皇帝一行,走向王老鐵的打鐵鋪,可那裏卻又突然升騰起一場火,那是鄭太傅自己燒起的。鄭太傅望著濃煙中走來的皇帝和朱常洵,讓那些火苗迅速地攀爬上自己的腿腳,然後在火海裏安靜地坐了下去,像是在一個曾經的午後,他喝下阿蘇端上的一碗酸梅湯後,開始閉上眼睛修身養性。元規記得,這樣的午後,鄭太傅的一雙手會落在阿蘇的胸上,熟門熟路地解開她的衣裳。太傅就那樣把整張臉埋了進去,雖然他十分清楚,阿蘇的心裏其實一直住著的是自己的兒子鄭國仲,但這又能怎麽樣呢。元規還想起,那次日本議和使團上岸被綁架後,鄭太傅讓他去翊坤宮找了一回阿蘇,為的就是讓阿蘇回一趟月鎮,確保田小七他們救出中山幸之助和千田薰。當然,元規那時並不知道,中山幸之助已經是假的。他隻是在夜裏像一片冬青葉子那樣離開鐵獅子胡同,在豹房裏跪身麵見皇帝的時候,他才說起很多事情都很蹊蹺。皇帝看著他若隱若現的鴿子血紋身,說,記住你是一匹安靜的狼,冷靜潛伏。一切都不要聲張。
最後皇帝又說,天下始終是朕的天下。
鄭國仲並沒有見到火中掙紮的父親,他後來對皇帝說,原來皇上早就知道這一切。皇帝於是想起打鐵鋪的那場大火裏,太傅腿上聚集纏繞的青筋被燒成了一大片焦紅。他現在覺得很多東西都已經恍如隔世,就比如說許多年前的午後,太傅曾經捧著書本,站在自己眼前一字一句的講課。
如果不是北鬥門,我們不會贏得如此順暢。鄭國仲說完,終於向皇帝問起,北鬥門的七名秘密成員,加上我和元規,一共也就隻有六名。剩下的還有誰?
皇帝笑了。他說實話告訴你,我給自己也留了一塊令牌。我喜歡加入北鬥門。
那天,歡樂坊的火越燒越亢奮,燎原成整片的火海。田小七則像一頭發瘋的獅子,在灼熱的氣浪中,他找遍了整個風塵裏,翻遍每一個角落,卻再也沒有見到無恙的影子。他突然覺得自己的整個心髒像一座空城,空落落的沒有邊際。這讓他覺得心慌。一直等到兩天後,大火燒盡,田小七還是在狂亂的風裏一次次地叫喊無恙的名字,可是回應他的隻有風塵裏漸漸冷卻的廢墟。田小七找來吉祥,他想吉祥應該能夠聞到無恙的氣息。吉祥在廢墟裏站了很久,一言不發。他什麽話都沒有說,也沒有用他的啞語,而是向田小七搖了搖頭。田小七蓄在眼眶裏的淚水,終於在吉祥的搖頭中滾滾而下。他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幾乎在瞬間,他用自己的牙齒把嘴唇給咬穿了。
後來田小七在歡樂坊門口的石板路上,悵然若失地坐掉了很多的光陰。他離開的時候,在石板路上留下了一行孤單而瘦削的炭字,此情可待成追憶。
甘左嚴始終不願將春小九在那個修長的土坑中埋下。泥土半濕,泛著新鮮的腥味,這讓甘左嚴覺得這些春天的泥土,像是親人一樣的親切。那天他用了很久的時間,才將那隻酒壺從春小九的手裏掰出,他眼前晃動著赤腳的春小九,活脫脫的一隻兔子,從舞台上蹦了下來,落到自己的懷裏。甘左嚴抱起不再滾燙的春小九,他說小九你把眼睛睜開,我現在答應帶你去南麂島,去找一座會漏風的房子。
但是春小九沒有理他,她小巧而性感的嘴唇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後來甘左嚴走到鄭國仲跟前,苦笑了一下說郎中大人,你看到了,這就是我甘左嚴一輩子的命。但鄭國仲卻仿佛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麽,而是說,京城所有的邪教餘孽均被清除,滿門血洗,今後不會再有滿月教。從現在開始,甘左嚴你恢複身份,你就是堂堂正正的錦衣衛從五品副千戶大人。這時候程青看了一眼他仕途上最強勁的對手甘左嚴,不滿地將頭轉了過去。他剛才看見甘左嚴又長出了一把胡子,那幾乎是一堆更加雜亂的野草。
一直到黃昏,夕陽像潮水一樣漫過來的時候,甘左嚴才將春小九平穩地放在土坑中,並且在春小九的身上撒滿了鮮花。甘左嚴沒有來得及填土,他隻是覺得需要躺下來,於是他俯臥在了春小九身上,眼淚不停地滴落在春小九的臉上。他緊緊地抱著春小九,仿佛要把春小九按進自己的身體裏麵去。那個孤獨而美妙的土坑,很快就被漆黑的夜色淹沒了。夜蟲在這時候瘋狂地鳴叫了起來,甘左嚴還聽到了黑暗之中的風聲,像是有人在哭。
福王朱常洵記得,那天的後來,父皇指著火星冷卻的風塵裏告訴他以及駱思恭的兒子駱養性:世間很凶險,人心隔肚皮,就比如郝富貴和王老鐵。父皇還說,如果真的就有傳教士利瑪竇嘴裏說的那個上帝,那上帝他為何不把人心直接裝在胸膛外邊?隻要你手指一彈,人心就當的一聲,我們就可以將它叫做當心。
可是朱常洵並不會想到,多年以後,他還是沒能成為太子,倒是駱養性子承父業,成了錦衣衛的又一任指揮使。朱常洵那年最終不得不離開京城,前往自己的封地時,送行的母親和父皇在秋風中落下兩行不忍割舍的淚。因為在國本之爭中敗下陣來,母親鄭貴妃那時十分替他擔心,怕他此去孤獨落寞,失去宮中照應後就前途未卜生死難料。但父皇擦去淚水後就拍拍他肩膀,叫他挺直了胸膛。父皇說,孩兒啊,你去吧,以後的路上沒有什麽可怕的。想想你和父皇一起經曆過的,你就要勇敢。你要記得,我們甚至一起打敗過一隻目中無人的公雞,他就叫豐臣秀雞。
那時,朱常洵看見風中哭泣的母親百感交集,又突然在父皇的玩笑話裏破涕為笑。他於是想,此後的歲月,他和母親及父皇都將是相見時難別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