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突然響起的三聲禮炮嚇住了皇帝帶來的其中一隻公雞,它躲在籠子裏把頭藏了起來,這讓站在一旁的鄭國仲和駱思恭臉上有點掛不住。萬曆皇帝此時坐北朝南,眼上戴了一副靉靆,兩塊厚重的鏡片看上去如同深黑色的雲母。他用一段綾絹栓住靉靆的腿腳,一直綁到了腦後。
皇帝揮揮手,推推鼻梁上的靉靆,指著籠裏的公雞對大夥說,不急,咱們先等它一會兒。還沒等他說完,觀禮席中來自帖木兒國的使臣便帶頭笑了起來。鄭國仲記得,那是一個曾經自稱沒有叩拜習俗而不願在永樂帝跟前下跪的國度。皇帝遠遠地指著笑嘻嘻的帖木兒國使臣說,這位朋友,你敢不敢幫我給這隻公雞取個名字,等下我們一起下注?
帖木兒國使臣的臉頓時僵住了,他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麽笑才好,所以皇帝說,看來你不敢,其實你膽子一直很小。說完皇帝叫人取來一塊布條,說既然這樣,還是我自己來,然後他提筆在布條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字,又命人將它綁在了那隻公雞的左腿。皇帝蹲下以後拍拍公雞的屁股,輕聲說,去吧。公雞這才抖了抖身子,朝著中場走去。
千田薰他們幾個是最遲入場的,剛才在進口處,他被一名錦衣衛小旗給攔了下來,對方聲稱要再搜一回他的身。千田薰點頭笑笑,雙手很配合地平舉起來,任憑小旗在他身上摸索了好一陣子,甚至還摸進了他的腰。這樣的時間裏,千田薰隻看著頭頂明晃晃的太陽。幾天後,他在北鎮撫司裏跟詢問他的駱思恭潦草地回憶了一把,他說自己其實認得這個冒充的錦衣衛小旗,那是鄭太傅府上的家丁,叫元規。駱思恭聽著聽著就讓手下給一字一句地給記下了,他說接著說,好好說。
但是千田薰不想再說了,他覺得一雙眼睛止不住地生疼。
現在,當鄭國仲望向這邊的時候,元規替千田薰整了整敞開的和服,又趁著給千田薰鞠躬的機會,把頭低了下去,並且走到他身後。那時鄭國仲隻是看見千田薰踢踏著木屐,像一隻跳動的螞蚱一樣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身邊那個空著的座位,他知道原本是屬於中山幸之助的。
皇帝在這時候朝千田薰揮了揮手,他說喂,日本君,你來了這麽多天還是遲到了,不過還來得及。
然後,隻聽見當的一聲小鑼敲響,兩隻怒目圓睜的公雞便擠到了一起。千田薰覺得,這個亂糟糟的觀禮場麵,簡直是堂堂大明朝的笑話。
郝富貴一到現場便被甘左嚴給盯上了。但是甘左嚴剃了胡子,所以郝富貴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動不動就喜歡請人吃酒的酒鬼。郝富貴的衣袖在春風裏晃來晃去,他覺得許多好時光已經在趕來的路上。皇帝那時看到了東張西望的郝富貴,他指著兩隻頭頂在一起的公雞,側過身去問了一句坐在右邊的鄭貴妃,如果讓你來押寶,你覺得他們誰能贏?
鄭貴妃說,從來都是你贏。
一陣生動的雞叫傳來,鬥雞終於開始了,所有的眼睛都擠到了台上,空中很快飛起一片金黃的羽毛。兩隻公雞上上下下地啄了一通,又來來回回地追趕了一通。沒過多久,當初那隻退縮的公雞果真就敗了下來,它被啄瞎了一隻眼,往後退卻的時候,幾乎隻能看見半個太陽。又是當的一聲小鑼響,鬥雞結束了。千田薰和在場的許多人似乎在恍惚中還沒有看過癮。
皇帝走下龍椅,抱起那隻鬥勝的公雞,將它舉到胸前親了一口。他說你們知道它叫什麽名字嗎?
全場一片驚愕。皇帝於是走到幾個兒子麵前,問,你們知道嗎?
福王朱常洵舉手,從位子上站起說,父皇,我知道。
那就說說看,皇帝笑嗬嗬地說。
他叫朱翊鈞。朱常洵將捏起的拳頭舉了起來。
全場頓時安靜得跟子夜一般,鄭貴妃幾乎在第一時間將手捂住了嘴巴。鄭國仲看見,連頭頂的一朵雲也停了下來,遮住了半個太陽。然後皇帝的長子朱常洛抬頭看了一眼依舊站立的朱常洵,驚訝的眼神裏慢慢露出一絲幸災樂禍。風,細細地吹著。
對,他就叫朱翊鈞!皇帝很興奮地叫了一聲,將抱在懷裏的那隻公雞朝著空中扔了出去,讓它如同一隻老鷹一般俯衝到了台前。鄭國仲和鄭貴妃都同時緩緩地舒了一口氣,他們看見皇帝又樂嗬嗬地抓起朱常洵的手,提起那隻尚未放開的拳頭再次舉了起來。
全場瞬間沸騰了,叫喊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皇帝威武!皇帝威武!
一場虛驚讓鄭國仲擦了一把汗,他看見鄭貴妃正怔怔地望著自己。
不要急,皇帝抬手對四周的眾人說,閱兵還沒開始呢。然後他又指著台前的鄭國仲說,鄭郎中你過來,告訴他們那隻鬥敗的公雞是叫什麽名字。
甘左嚴看見郝富貴驚奇地伸長了脖子。郝富貴這時候突然覺得,台上的那個身影有點眼熟,但是他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什麽名堂,倒是甘左嚴趁這當口朝他靠近了兩步。甘左嚴的懷裏藏了一把短刀。
侍從官解下公雞左腿上的布條,將它舉到了走上前來的鄭國仲手裏。鄭國仲有點不解,他看了一眼布條,又回頭無比詫異地望向皇帝,看見皇帝正朝著他笑。他知道,和台下的眾人一樣,程青和駱思恭他們此時也正急切地望著自己。
說吧,鄭郎中。皇帝抬頭,大半張臉都藏在他心愛的靉靆裏。
鄭國仲麵朝南方,緩緩走到台前,展開那片布條,讓它被風吹拂得如同一麵袖珍的旗。他指著地上那隻鬥敗的公雞,大喊一聲,皇帝說,它叫豐臣秀吉!
元規把頭高高地抬了起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差點就笑了出來,又看見天空中所有的雲都迅速往後退了回去。頃刻間,似乎陽光萬丈。元規抓住繡春刀的刀柄,急急走向千田薰身邊。
那時候的千田薰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傻傻地站著,一張臉似乎被細細的風給吹僵了。然後他看了一眼身後朝自己走來的元規,發現沒有明白過來的人群仿佛是在一場尚未清醒的夢裏。他於是即刻推開那把空椅子,扒開座位底下新鮮隆起的一堆土,又在那裏氣急敗壞地掏出一把短槍,嘴裏說不能再等了。千田薰站起身子,就要舉起槍口瞄向台上的皇帝時,已經縱身躍起的元規迅速飛出一隻腳,正好踢在了千田薰的臉上,千田薰扣動出的扳機隨即在地上炸響。元規落下身子,在一排日本使團人員跟前站定,拔出的繡春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田小七和唐胭脂就是在這時狂風一樣地衝進了閱兵現場,他手上抓著一塊鎏金的令牌,聽見元規對他叫出一聲,上台保護皇上。田小七提腿躍起在半空的時候,深深地看了一眼元規,他還見到台下人群已經慌作了一團,有很多雙陌生又殺氣騰騰的眼。
郝富貴用肩膀撞開人群,從左手的空袖子裏摸出一把槍,舉到空中聲音慌張地大叫一聲,殺啊!殺!可是他隨即感覺右手的手腕上一陣冰涼,原本舉著短槍的手掌卻瞬間離開他飛了出去。他詫異地發現,自己眼前竟然站了一個刀光揮舞的甘左嚴。郝富貴很不相信地舉起那隻血流如注的手臂,大叫一聲,我沒有賭輸怎麽又少了一隻手。
郝富貴看見了混進人群中的殺手,他們都是議和團的成員。像一窩捅開的馬蜂,他們撞開奔瀉的人群,努力尋找目標。
田小七和唐胭脂緊緊地護著皇帝,以及他身邊的皇後和鄭貴妃。皇帝卻一把推開田小七,說你不用管我。他提著一把隨身攜帶的金色的短槍,雙眼放光,一改往日的疲倦和慵懶。他走到台前,告訴身邊的田小七,什麽場麵我沒見過,都不用慌。等到兩個殺手氣勢洶洶地奔來時,皇帝不緊不慢地舉起槍,砰砰兩聲,即刻就將他們放倒。他又朝著台下叫了一聲,不怕死的,過來!
幾名使團人員將元規團團圍住,這讓千田薰得以在混亂的人群中奔跑開來。事實上,千田薰是非常著名的槍手,而使團裏的高橋一郎則是他的替補,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一人填彈一人擊發。千田薰後來終於遇見了趕過來的唐胭脂,唐胭脂對他笑了笑,頭發一甩,一把鋼針就準確無誤地飛了出去。毫無防備的千田薰於是再也無法見到這一天的陽光和雲彩,他隻記得唐胭脂有點嫵媚的笑容,以及突然多出來的均勻分布在臉上的一大把鋼針。
此時,和田小七一起趕到的豹貓追風突然高高躍起,它從台下筆直衝向萬曆皇帝。皇帝盯著這隻靈動凶猛的大貓,心想要將它收歸到自己的豹房裏,那將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指揮錦衣衛迎戰的指揮使駱思恭不明就裏,急忙扔出一把刀子,紮向豹貓的時候,隻聽見叮的一聲,田小七飛出的一把短刀和駱思恭的刀撞在了一起。幾乎就在相同的時間裏,豹貓叼走了台上一把椅子下暗藏著的,已經被點燃的一截火藥,瘋狂地奔跑開來。田小七望著像一道光線一般疾速遠去的豹貓,閉上了眼睛。
一聲巨響,煙霧散開後,可以看到豹貓從一堆煙霧中彈射著衝出,繼續縱身在閱兵場上奔跑。田小七望著矯健的豹貓在縱橫奔走,聽見身後的皇帝說,這貓是英雄,我要冊封它。這時候鄭貴妃深深地看著田小七,她看到田小七胸前掛著一隻她當年送他的木碗,而木碗旁邊奇怪地晃**著一串碧靛子。這一刻站在自己麵前的青年英雄,讓她止不住想起十多年前賭館裏的那場火。
郝富貴不知所措地躺在地上,他被隨後趕到的錦衣衛凶狠地砍去了所有的手和腳,然後他掙紮著抬頭,發現剩下的自己已經成了一隻血淋淋的粽子。他於是看見許多年前的一片海,他和弟弟千田薰在區伯的帶領下上了一條搖晃的船。而就在不久前,同樣是在這片海裏,在區伯的設計下,千田薰帶人截住了從東方駛來的德川議和使團的那艘船,他們把船上使團的人都給殺了,甚至是那個真正的團長——中山幸之助。當然,沒有人能夠想到,上岸的假使團後來卻遭遇了海通幫也就是滿月教的一場綁架。
郝富貴現在十分想念那片多年未見的海,以及為了成功扮演賭鬼,他那次在柳章台麵前忍痛舍棄的胳膊。他想,如果不是因為兄弟千田薰那麽容易被激怒,掉進了朱翊鈞早就設置好的圈套裏,行動的結果應該不至於如此。他們原本的打算,是在閱兵正式開始時,在轟天熱鬧的鼓樂聲裏,千田薰靜靜地抽出那把早已藏好的槍,然後平穩地扣動扳機。中山幸之助那天來月壇的時候,展開閱兵觀禮圖,踩著腳下的一塊泥地對高橋一郎說,記住了,槍就埋在這裏,我們的人會在上麵蓋上正好是寫有我的名字的凳子。
郝富貴回想著這一切的時候,一場蓄謀已久的刺殺已經被抹平。皇帝慢吞吞地走到他跟前,摘下兩塊雲母色的鏡片,神情有點悲傷。他說郝富貴,我決定不再和你做朋友了。地上的郝富貴這才發現,像一棵大樹一樣聳立在自己眼裏的的確就是賭徒柳章台。而現在緊跟他身邊的元規,那隻腳其實方便得令人難以想象。他覺得叫做柳章台的萬曆皇帝實在太可怕,而一直呆在鄭太傅身邊的元規,身上卻藏滿了他隨時都能打開的眼睛。
連鄭國仲都直到現在才清楚,元規原來也是北鬥門的其中一顆星。他想起皇帝那天吃著石榴告訴他,北鬥門七顆星,你可以安排五顆,剩下的留給我自己來安排人員。這樣的安排,不能讓指揮使駱思恭知道。
這時候,走上前來的傳教士利瑪竇又給皇帝送上了一座小型的西洋鍾,他想把它當作慶賀閱兵的禮物。田小七接過這件禮物,聽見它當的一聲響了一下,皇帝於是轉頭驚奇地問朱常洵,現在是幾點?朱常洵看了一眼抱著西洋鍾的田小七,一雙眼透過鏡麵,對著那幾根針想了想說,現在是下午三點。皇帝就笑了,摸著朱常洵的頭說,你同我一樣聰明。
那天的後來,皇帝一直牽著朱常洵的手,他說你看外麵的世界這麽凶險,父皇真舍不得你離開京城。聽見這席話的鄭貴妃將頭別轉過去,她看著田小七的眼,兩滴淚就掉了下來。又聽見皇帝跟兒子說,既然這樣,咱們是不是可以開始大張旗鼓地閱兵了?
田小七放下那隻西洋鍾,凝望了一眼鄭貴妃,然後他想起了自己的嬤嬤,想起了火光熊熊的風塵裏。而當他最後想起無恙時,已經開始跑動的雙腿突然就奔闖得更加猛烈了。他抓住胸前那把茂盛的碧靛子,在心裏說,無恙,我就是死也要死到你的麵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