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江忘,老實說,你是不是真的和常放有一腿。”
遊樂園的小吃街上,我眼睜睜看著青年朝我們走來。
近了,他自然地接過江忘手中的卡通氣球把玩,笑得跟竄天猴似地:“這麽巧?”隨即看向我,算正式打招呼:“你好,師妹。”
常放比我和江忘大兩歲,行徑卻幼稚。倒是牙齒挺白的,晃得我眼瞎,差點暈暈乎乎脫口而出:“你好,弟妹。”
我是江忘的大哥。根據外界傳言,他可不就是弟妹嗎……
直到常婉現身,我才意識到,“弟妹”另有他人。
常婉好像不知道她哥已經找到了我們。手裏正端著盒臭豆腐,麵上滿滿的辣子油。她一反形象吃得津津有味,邊走還邊用眼睛搜尋。好在江忘與常放的身高都打眼,女孩的視線沒費波折就落在了這頭。
我在常婉麵上捕捉到驚喜,但她很快聰明地掩飾掉了。
“你說周末有事,我當多大事兒呢,原來就是逛遊樂園啊。”她看著江忘天天真真講。
言下之意,她並不清楚我們的行蹤,就是偶遇。
我不知道江忘作何感想,反正我的天空飄過了五個字:我信你個鬼。
但我還是沒出息地被食物的香味吸引,開口就問,“臭豆腐哪兒買的……”
常放失笑,自來熟地摟過我肩膀,“師兄請你吃。”接著半拖半拉將我帶遠,替他妹掃清障礙。
江忘沒阻攔,好像有話要對常婉說,我隱隱約約隻聽見幾個詞:不太、喜歡、下次……諸如此類。
接著我和常放進行了同樣深刻的談話。
“師妹,別見怪啊,你要攤上這麽個難纏的妹妹……”
“那我能打死她。”我斬釘截鐵。
立刻,搭著我肩膀的手很識相地放下了,“惹不起惹不起。”
不過我對常放的印象還是有變動。
我在杜婷嘴裏聽說過常家的各種版本,每個版本無外乎都家室優渥。原以為他在這樣的環境下長成,還智力過人,會比較傲慢自大,臨到頭竟是妹控一枚。
“婉婉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千金小姐,她其實挺有自己的想法。”趁著炸豆腐的間隙,常放說:“隻不過全家的注意力基本都在我身上,男孩子嘛,她因此受過不少委屈。”
能想象出,有常放這顆珠玉在前,常婉微弱的光芒自然被遮掩,難怪有那麽多叛逆舉動。
“至於江忘……”常放組織了下措辭:“對婉婉的意義很不同。她能考上這個正正經經的二本,完全是因為他。”
因為那日,在校園坡角,有個男孩用溫熱掌心撐著她的額頭輕聲講:我的名字叫江忘。
於是她回去就上網搜刮所有關於江忘的信息,那些鋪天蓋地的獲獎證書與報道壓彎了她。
然後常放就接到他妹的電話,“哥,回家給我補習啊。”
然後她學著斂性子、與對手言和、成為在外人眼裏應該有的美好樣子。
然後,她站到了川醫大的隔壁,距離我們隻有一條街。
常放:“總之說一千道一萬,我老覺得自己的存在無形中傷害著她。以至於無論她想做什麽,隻要不違法,我都百依百順。”
常放這招挺高的。
先化解我對常婉的偏見,同時給我打針預防,讓我原諒常婉之後所有的舉動。
譬如原諒她慫恿我去坐海盜船,想讓我出糗。
“抱、抱歉,您說的是它嗎?”我一臉瑟瑟發抖,指向那條在半空中**漾的大船。
常婉很享受我的恐懼,“害怕的話別去。”
我哪兒受得刺激?當即顫著牙關應戰:“笑話,大家都是共產黨接班人,你不怕死,我能怕?”
見我緊了裙子的腰帶就要上戰場,江忘忍不住出聲——
“別太過頭了。”他說。
一開始,常婉還有點兒傷心,以為江忘那句“別太過頭”對她講的,直到我的聲音在海盜船上衝破雲霄——
“再**高一點兒!!!”
她才明白,那句“別太過頭”,是勸我的……
海盜船上,江忘和常放分別坐首尾,將我與常婉夾在中間。此刻兩男生端著手裝鎮定,臉卻早就煞白煞白。
常婉也喜歡這些刺激的東西,勢要和我比高低,攏手叫得比我更嗨。有那麽幾秒,她臉上的愉悅沒法兒遮掩。大概很久沒這麽放飛自我過,早忘記狂野二字怎麽寫。
於是我和江忘的雙人約會,最終變成了一場勢均力敵的表演。
不過我光顧著給常婉下馬威了,竟忘記有個詞叫樂極生悲。
海盜船**到最高處,我腰上那條扣得好好的安全鏈忽然從接口處斷裂,我整個人差些被甩到空中去。
江忘最先發現不對勁。
他坐我身邊,聽我不同尋常“啊!”一聲尖叫,偏頭便見我半個身子都探到了船艙前麵。
“月亮!”他趕緊條件反射將我撈回。
是時,江忘用一隻胳膊當做鏈條緊緊鎖著我腰身,另隻胳膊則攥死了船身的欄杆,穩住我兩的重心。
好在常婉對我的恨意沒到想我死的地步,發現情況後她隻怔了半秒,緊接著就朝下麵掌管遊樂設施的工作人員喊話,卻不是再高一點兒,而是停下。
“有意外情況!停下!”她驚天動地叫。
緊接著常放和其他遊客也開始加入呐喊的陣營,“安全鏈斷了!快停下!”
慌亂間,其實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隻覺得整個人要栽出去了,呼嘯的風聲刮過皮膚,寒毛直豎。
平日的一分鍾,放在此刻實在漫長。
好幾次,江忘明顯已經快抓不住,是常婉伸出了援手。他兩一個抱,一個摁,前後鉗著我,企圖用自身的重量來對抗慣性。
抱我的是江忘,他的呼吸離我很近。恍惚間,我聽見過幾聲極重的鼻息,心裏的害怕禁不住更多。
我怕我就這麽死了,沒人給我爸媽養老送終。我怕我死得這麽不漂亮,江忘覺得丟臉,幹脆重新認別人做大哥。
終於,在我怕這怕那將哭不哭的情緒中,海盜船緩緩落地。
一接地麵,我嘴裏灌的風已經將嗓子割得不成樣,整個人癱掛在欄杆上。
與此同時,江忘的手也像生在了我身上,常放和工作人員過來掰,他才僵硬地抽開。
劫後餘生。
江忘好像嚇得比我厲害,下船的時候表情還是木然的。
作為慫恿我上海盜船的始作俑者,常婉特別過意不去,也不講究什麽臉不臉,猶豫著過來想道歉。
常放明顯覺得時機不合適,將她帶走,說去給我們買水壓壓驚。
遊樂園的長椅上,好半晌,我才緩過點勁。盡管我的雙腿還在下意識發抖,可我的手卻安撫地摸了摸江忘的臉,企圖用手心的溫度融化他臉上的冰。
冷與熱碰撞,江忘總算有了反應,卻是一下子偏頭幹吐起來。
我這才注意到,他手臂因用力過度而鼓起的青筋還沒消下去,足見他剛剛的狀態有多緊繃。忽然鬆懈,造成了自然的心理性應激。
一時間,我五味陳雜。
“江忘,對不起。”我說,忐忑無比地:“我不該太好強,和常婉爭高低。”
青年麻木無波的眸子漸漸有了起伏。
須臾——
“我們永遠都不要來遊樂園了行不行。”那人聲若遊絲,“可以嗎?”
可以可以。我嘴上沒說,心裏卻回答一萬遍。
隻要他別這樣看著我,什麽都可以。
否則,我會自作多情地以為,他剛剛幾乎錯失的,是他世界裏所有的光。
我帶著江忘偷跑了。
我不恨常婉,甚至挺感激她伸出援手,但我不願別人窺伺這個男孩的脆弱。
很早前我就知道,江忘有他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開遍鮮花鋪滿綠草,讓每個走進來的人都愉悅盎然,甚至連個守衛也沒有,好像你能在裏麵為所欲為。
其實,那不過是因為,他從未真正住在這世界裏。
這個用獎杯與褒讚堆起來的世界,是他覺得世人想看見的,所以他展現。可他不經意間流露的無措,才是他真正的少年模樣。
“給你做水煮魚片?”
跳上回城的公交,我見江忘還沒什麽想說話的欲望,開始百般示好:“上次我過生日,我媽為你做了好大一盆,誰知道你不來,隻好委屈我解決。”
他理智慢慢歸位,給我一個“真委屈”的眼神,緩緩接話:“大哥做的水煮魚,是我以為的那種嗎?”他還沒忘記我小時候騙他吃沒蒸熟的紅薯。
“……是你以為的那種。我們逛超市,把魚買回去給我媽。”
我自知沒本事,可我會借花獻佛啊,哼。
周末的超市人滿為患,促銷標簽隨處可見。本來我的目標隻是一條魚和配料,結果不小心看見大閘蟹,頓時垂涎三尺。
金秋十月,正是出好蟹的時候,一個個肥不隆冬的家夥擠在透明櫃裏,爬得生龍活虎。
我眨巴著眼看江忘,“好可愛呀。”
江忘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我說他呢,大腦皮層受到衝擊,當時就忍不住低頭避開了我的目光,臉略略泛起潮紅。
我假裝沒看見,扒著玻璃櫃趁火打劫,“這麽可愛的螃蟹都不忍心蒸它了,不如我們爆炒吧!”
青年的呼吸才終於自在,抬頭對導購員說抓幾隻螃蟹。
導購員操著地道的川城口音:“買一隻單價18。8元,買十隻打半折,女朋友喜歡吃可以多買點嘛。一部分蒸,一部分爆炒,很劃算的。”
這下,一朵紅雲生在了我臉上。
但學醫以後,我對許多神色的理解漸漸客觀起來。
我們學院的指導老師曾說,種種愛恨情緒,皆不過是人在某種環境影響下的自然生理反應。隻要對身體掌控自如,就能達到所謂的聖人境界。
顯然,我和江忘都不是聖人。
所以我們在突變的情景下呈現反應,屬於身體機能的自然應激,見慣不怪。
但十隻蟹確實吃不了。
“美女,你買不買?”環顧一周,我詢問在玻璃櫃前逗留了小半會兒的姑娘,“我們可以拚團,一人五隻,這樣就隻要9。9元!”
優惠力度難得,對方輕而易舉被我說動。
但我們幾人都不太會挑螃蟹,導購員又忙。麵麵相覷時,一隻白淨素手越進池子,準確地將一隻看上去品質不錯的螃蟹抓起來,放進我們的塑料袋。
“謝謝。”我下意識偏頭,對上江媽媽認認真真的眼——
“母蟹的肚子和公蟹形狀不一。圓潤的為母,尖為公。底部的白色皺褶越多越飽滿,同樣的蟹黃也會越多越好。”她耐心解釋道。
“阿姨!”
“媽。”
我和江忘異口同聲。
多年過境,江媽的發型和穿衣風格基本沒怎麽改變。
一身顏色淡雅的碎花裙子,一頭自然彎曲的卷長發。卷長發被她用深綠色的綢帶懶懶散散地束在脖子後麵,加上歲月對她的恩賜,迄今還有種上世紀的複古少女感。
曾經我還模仿過,偷抹我媽的口紅,梳一樣的發型,結果鼓搗出來跟大媽似地。
看見江阿姨,我驚訝,卻也欣喜,畢竟找到幫手了。
然而江忘的語氣平淡無波。
“回來怎麽不通知一聲兒?”她看了看我們手裏的魚和佐料,“昨晚我還問你周末回不回家,你說不回。”這句話明顯對著江忘講。
“他說要給您驚喜。”我鬼使神差搶答。
我沒見過江忘的父親,不過就目前看,江忘無論是清淡的外形還是內斂的個性,都隱約向著江媽靠攏。
按理說,兩母子相依為命,關係應當比正常家庭更濃稠。可江忘與江媽媽的相處方式,怎麽形容呢,也不是不好,但總覺得中間隔著一道屏障。
彼此在屏障的兩端平靜生活,沒有誰試圖去掀開。
大概都明白,誰去掀,結果都是血雨腥風。
我偶然經曆過一次“風雨”,正是十三歲那年,江忘發生煤氣事故的時候。
江媽媽怕他做實驗走火入魔,自作主張下了他房間的鎖,希望能時時刻刻關注他的動態,卻不小心讓江忘有種被監視的感覺,於是我第一次看見江忘發火。
少年的眉頭層層疊疊堆起來,神色卻完完全全冷下去。
“請您離開。”他指著門口,盡量克製言辭。
那時那刻,那被整個家屬院都貼上清高、孤僻等標簽的女人,在十三歲的少年麵前竟全無威嚴。
“小忘……”
她試圖解釋點什麽,飽滿的唇瓣微抖。對方卻砰一下摔上門,連同我也關在外。
這大概是禾鳶覺得江忘難搞的緣故。
因為陳雲開生氣會擺在臉上,陰和晴,她明明白白,能知道底線在哪兒,但江忘不同。
他的底線,興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超市。
“驚喜?”
江媽大概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不太信我的說辭,立刻向江忘投去視線。
我用肩膀輕輕撞江忘一下,他接收到信號,估計也於心不忍,終於若有似無“嗯”了一聲。
立刻,女人保養極當的麵容像要開出花。
既然答應了江媽媽,魚就不能拿回我家了。我趕緊通知我媽,結果她老人家暴跳如雷——
“先前打電話吼著要吃魚,現在我底料都炒好了,就等魚,你給我說不回?林月亮,你最近是不是皮癢?你媽快更年期了你知道嗎?打死人不負責的!”
“老婆,更年期打死人還是要負責的……”
我爸在旁邊小心翼翼提醒,有意分散我媽的怒氣,中國好父親無疑。
“突**況我也沒想到呀。”趁江媽選佐料的契機,我竄到旁邊捂著嘴打電話:“在超市碰上江阿姨,總不好當著她麵把她兒子拉我們家來!”
“江萍?”我媽頓了頓,情緒漸漸平複:“那行,你們好好吃。”
轉變如此之快,叫我傻眼。
“順便問問小忘,她媽上周在醫院開水房被潑傷了,情況好些沒?我們雖然挨鄰處近,可她一向獨來獨往,我和你陳阿姨也不好上趕著太殷勤。”
這下輪到我咯噔,明顯江忘不知道這件事。
否則,再有什麽不解的心結,也斷不可能過家門不入。
前陣子報紙統計數據說,百分之八十的年輕人在外學習拚搏,都報喜不報憂。現在看來,百分之八十的父母何嚐不是如此?
收了線,打量著前方努力試圖與兒子搭話的女人,我有種難以名狀的感觸。當下有個念頭猛地跳出,等我意識到,胳膊已經親親熱熱地挽住了江媽媽的,明顯感到她身體僵了僵。
“阿姨,我們買點年糕吧?螃蟹炒年糕也很好吃的!”
很快,我察覺到她竭盡全力使自己放鬆:“年糕啊?年糕的話,買寧波產的?有嚼勁。”
“您說好就好!”完全忽略江忘的意見。
一時間,仿佛江忘和她並非母子,我兩才是母女。
禾鳶與我聊QQ:“看你這一出,不像母女情深,倒像是逢年過節和老公商量究竟回娘家還是回婆家。”
“那你見過兒子在自己家跟個客人似的嗎?”
這點我真沒誇張。
江忘回到家的感覺,竟比我還拘束。
雖然我對下廚沒什麽經驗,可洗菜擇菜我還是會一點,於是全程幫江阿姨打下手。
江忘倒來問過有沒有什麽他能做的,被江阿姨一句:“有月亮就夠了,你難得休息。”拒絕。
不一會兒,他大概覺得無聊,回房間看書。我則和江媽擠在廚房裏,有意無意地向她說起學校裏關於江忘的一切。
女人基本都是聽的狀態,偶爾露出欣慰的笑,偶爾秀眉微促替他擔憂,怕他不懂得處理人情世故。
江媽媽:“小忘朋友不多,幸虧搬來家屬院,認識你們幾個。雖然他不太善言辭,但我知道他非常重視你們,否則當初也不會拒絕京大醫學院的邀請,執意留在川城。可惜造化弄人,陳雲開與禾家那姑娘竟考去北京……”
這話讓我一怔,江媽的話鋒一收,“不過也好,至少你兩現在離挺近的。他要是在學校發生什麽不能解決的事情,你可要第一時間告訴阿姨啊。這孩子吧,打小就倔,從不向我求助,更不求饒……”
突然得知這茬,我驚訝,茫茫然胡亂應著江媽的話。
傍晚時分,大餐上桌。
五隻螃蟹。三隻清蒸,兩隻炒年糕。外加一個水煮魚,一個番茄蛋湯,看得我垂涎欲滴。
江忘估計也聞到飯香,適時現身,被正在擺菜的我招呼著去拿碗筷。
他徑直往冰箱旁邊走,找了半天無果,江阿姨這才想起什麽通知他,說家裏買了個消毒櫃,現在碗筷都在廚房的消毒櫃裏。
原本很尋常的一句,江忘的表情卻滯了下。
我大概猜到他的心理活動,也能估算到他究竟多久沒回家了。所以今天一聽他回家吃飯,江媽竟如此興奮,連我刻意的親近都不避諱,甚至努力迎合。
不過那頓飯還算和諧,因為我百般找話題。
江媽心領神會,也時不時與我搭話,“年糕沒炒完,你要是喜歡,等會兒帶回家,明天讓你媽再給你做一頓。我的手藝比起你媽媽來還有很長距離,以前小忘老愛上你們家蹭飯,我有次厚著臉皮嚐了嚐,哈哈,真的很好吃。”
還有這回事。
對啊,大人也是從小孩兒長起來的。
因為有比她更小的孩子需要她引導,所以她必須強迫自己變成大人。變成肩能扛、手能提,更會審時度勢的人。
然後,全世界就順理成章地忘記,她也曾有過少年心氣。
“明天有事嗎?”這下,江媽看向了桌子對麵的江忘。
江忘端碗的姿勢很規矩,每個角度都精密地控著它不掉落地上,和他此刻精密裝飾過的表情一樣,“學校沒事,醫院有,明早巡診。”
江媽媽有些失望點點頭,“哦,那等會兒吃完飯你和月亮就先走吧,碗筷我來收,早點回宿舍休息。”
半晌——
“不用,不想折騰了,明天早起去醫院一樣的。”江忘擱碗,視線不自然地落在桌麵。
江媽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這意思,今晚睡家裏嗎?”
男孩沉默。
噌地,女人眼睛亮了,“那我現在去把床單換換,久了不睡有灰塵。”她站起來,又立住:“不急,我還是先洗碗吧……”整個人看起來毫無頭緒。
見狀,我自告奮勇幫忙洗碗,促使她和江忘一起去換床單,增加兩母子相處時間。
等廚房收拾完畢,外麵天已擦黑,家屬院的老路燈卻還沒亮,窗外的綠葉被罩上灰撲撲一層顏色。我淨完手,信步逛了遍江忘的臥室,還是沒什麽改變,桌上除了書就是我曾經送的卡通手辦。
此刻房間就剩我兩,他終於放鬆了些。
看看時間,七點整,男孩坐在窗邊的書桌台前,忽然衝我招手,要我過去。我以為有什麽好風景觀賞,結果隻聽見別家傳來新聞聯播的音樂。
漸漸,我聽出意思了,新聞聯播是從我家傳出來的,因為其間還穿插著我媽怒懟我爸的聲音。
我爸身為人民教師,壞習慣很少,偏偏就愛飯前飲兩口酒。長此下來,肝功能不太好,卻就是戒不了。
所以每天的新聞聯播開始,基本都是我家雞飛狗跳之時。我在家的時候,總有這樣那樣的情況,鬧騰得更厲害,家屬院這種老房子隔音又不太好……
“那,十三歲那年……我……”
須臾,我的臉一派漲紅。
十三歲的暑假,我來初潮。
本來小學的生理衛生課有講過一點點,可我當時根本沒把它聯係起來,就上廁所的時候突然發現有猩紅,當時就驚抓抓地哭叫了起來,“媽!媽!”
我用比高音喇叭還大的分貝喊:“我流血了!你快來啊!都沾到褲子上了!好多!!我是不是要死了嗚嗚嗚!”
如今再回想,我老說江忘是智障。
其實在他心裏,估計覺得我才是個傻逼吧……
“嗬,我不活了。”
此刻的窗邊,我羞憤到作勢要往下跳。
江忘來拉我,原先隱忍的笑意越發蔓延,眼眉都是彎的,“大哥,算了。”他勸導:“我們換個別的死法好嗎?這樣跳下去,血更多……”
然後我不想跳樓了,我想打死他。
於是我回頭和他鬧在一起,女孩擅長的抓、撓、掐統統用上了。江忘閃躲,卻不求饒,眼角眉梢溢出愉悅。
江媽媽洗完被套沒事做,給我們一人衝了杯麥片端進來,恰巧撞見這幅畫麵。
女人一愣,旋即將麥片放桌上,同時叮囑我們:“小心點,別摔了。”
我兩下意識站直了些,隔開點距離,她已經放下杯子往門外走。
到了門口,女人忽然想起什麽,回頭猶猶豫豫對我們道:“如果你們有什麽高興的事……可以和我講講。”說完又表情局促地加上句:“當然,不高興的也行。”
孩子一旦長大,就注定要飛走,飛到無限可能的天空去。
悲傷的是,那對翅膀,往往是父母精心打磨為他插上的。
其實關於未來,我們都不確定好不好。但如果父母在……至少,我們不懼被沿途風雨折了翅膀。因為你清楚,他們還會竭盡所能地為你再造一雙。
盡管他們知道,你還是會再一次地離開他身旁。
有的愛,關乎人性、欲望。
有的愛,卻隻是本能。
剛入校前幾個月,算醫學院裏最瀟灑的日子,記背與操作考核的任務尚且不多,我們還有時間搞些有的沒的。
等真正進入專業課程,杜婷率先崩潰。
“以前吧,每當看那些年輕帥哥哥主動敞胸露襟供我媽聽心音,我就覺得醫生是這世上福利最好的職業。現在,但凡聽見‘心’和‘音’兩個字,我的神經就開始傳遞恐懼反應。”
我不以為然,“比起讓小哥哥敞胸露襟這項福利,我願意接受被心音支配的恐懼。”
“嗬嗬,”杜婷冷笑,“等你先弄清楚什麽是鬼二尖瓣聽診區、肺動脈瓣聽診區、主動脈瓣聽診區、主動脈瓣第二聽診區……再來對我說大話吧。”
很好,我感謝她,沒繼續數第一心音、第二心音、第三心音、第四心音……
否則我可能當場選擇退學。
我和杜婷專業不同。我們學護理的雖然也要學心音聽診,但終歸隻是皮毛,就一本《健康評估》的書,考試難度不若她們臨床的大,自然不能切身體會她的痛苦。
聽說她們第一次診斷學心音考試的時候,百分之九十的學生都對著電腦懵逼。
剩下的百分之十退學去了。
“收縮早起噴射音、收縮中晚期喀喇音……都什麽鬼東西!”杜婷將磚頭一樣的書砸在桌上,咆哮。
這次輪到劉萌萌犯難,“婷姐,喀喇兩個字……到底咋寫啊?”
看著那二人痛不欲生的臉,我有種報應不爽的快感——
叫你們剛進宿舍的時候排擠我!
不過,報應確實從不爽約,包括對我的。
因為第二日,我們就被通知做人體解剖課的準備,大概是為了報複我小肚雞腸吧。
“人、體、解、剖?!”乍聽消息,我嗓音立馬顫抖,“護理生也要學人體解剖的嗎?!”
旁邊與我同桌的,是班上為數不多的男生之一,叫聞多。這孩子老愛遲到,進來的時候隻有最後一排我旁邊的位置,遂落座。
聞多:“進校都不做功課?”
他閑閑悠悠地,一嘴看不上我的意思:“人體解剖是護理第一堂大課,居然還有白癡為它震驚。”
不可思議,陳雲開離開後,居然又有人代替他來歧視我。
但我畢竟長了一歲,所以我告訴自己,心智應該成熟了。於是我假裝沒聽見、不反駁,隻在心裏默默記下一筆:丫的,千萬別哪日犯我手裏。
雖然心理上的不適暫時得不到緩解,可眾所周知,解剖課上的遺體來之不易。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大多國人思想傳統,所以當下願意捐贈遺體的人少之又少。為了表示對逝者的尊重,我們都統一稱之為“大體老師”。
彼日,也是全國開始普及普通話的年頭。川醫大上下,無論剛入校的初級教師,還是集名望於一身的老教授,都得開始使用普通話教學,這可苦了給我們上人體結構課的老師。
四十來歲的年紀,操著並不熟練的川城普通話向我們介紹各種器官的名稱。他說幾個字,全班就哄堂大笑幾次,倒是對濃重緊張的解剖氣氛起到了緩和作用。
“林月亮,你來指下,肛門在哪裏。”突然,解剖老師為了立威,故作嚴肅地點了我的名,因為我笑得最大聲。
這下我笑不出了,眾目睽睽地,“大體老師”又是位男性……第一次就讓我當眾指肛門,這個下馬威是不是下得太重了。
再說,白癡應該都知道在哪兒好嗎!
“快點。”
見我遲遲沒反應,老師扶了扶眼鏡,催促。
不得已,我心一橫,這才豎指朝著隱秘方向去。
“我說的是肛門。”老師隱隱要炸了。
我覺得委屈,“是、是肛門啊!”
果不其然,又引起一陣讓耳朵嗡鳴的群笑聲。而後我察覺伸出去的手被人別了別,別到遺體的上半身部位,“肛(肝)門!這裏!”
媽耶,他說的是肝門。
普通話不好真要老命了。
就為我當眾指肛門的這事兒,杜婷不知在我麵前嘲了多久。反正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說她智障,連聽心音都不會什麽的。
總之那陣子,學習時間開始緊湊,我和江忘說是同校,可見麵的時間並不多。
要麽我泡在寢室背人體結構表,要麽他待在實驗室,又或者在川醫附院坐班巡診。
我見過江忘穿白大褂的樣子,卻沒見過他麵對病人的模樣,一直想哪天抽空去轉轉。
川醫附院不若北京協和名氣大,可它的幾項新型臨床技術專利以及綜合設施,讓它不久前擠進了全國最佳醫院排行榜前十。這無疑給後來考川醫的孩子又提升了難度,想來我其實已夠幸運。
“要探班的話,周日下午可以。”江忘發來QQ消息:“我巡診完可以一起吃晚飯,然後回學校。”
我抱著手機斟字酌句,不想立刻答應表現得太急迫,又不想拒絕,最終迂回問:“吃什麽?”
“你喜歡的,炒香鍋?”
為了這頓炒香鍋,那兵荒馬亂的一周我才順利熬過去。
自打上了人體解剖課,我們護理學院又迎來采血實訓,我和聞多被分到一組。
聞多嘴是毒,機靈勁也挺足。他看出我想報仇,趕緊湊到我耳邊說:“小月亮,我們是互相采血哦。”意思我怎麽對他,他肯定十倍百倍還我。
話至此,我沒什麽好說。反正認慫是我的專利,打不過就跑唄。
可我沒想到,聞多斤斤計較的勁兒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我不過在采血過程中多抽了他一百CC,他就當庭叫喚起來,“唉,我不行了!我失血過多,要暈了!快、快給我打回去!”
嚇得我當時也手足無措,條件反射地放了針管:“怎、怎麽打回去啊!”
結果我就跟著他被帶教老師罰,留下來反反複複地CUE血液采集流程。
“見多了奇葩,就覺得你可愛多了。”
當晚,我真誠地對杜婷講。
杜婷懟了句什麽,我沒注意聽,因為手機正好收到一條來自陳雲開的短信——
我周日回川城。